“我是您丈夫的朋友,”帕克林说,对玛丽安娜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好像竭力要把他那惊慌不安的面容藏起来似的,“我也是瓦西里·费多特奇的朋友。阿列克谢·德米特里奇睡着了;我听说,他不大舒服;可是不幸我带来了坏消息,这个我已经对瓦西里·费多特奇讲了一点儿,因此我们应当采取某种果断的措施。”
帕克林的声音老是断断续续的,好像他的口干得没有办法一样。他带来的消息的确很坏!马尔克洛夫给农民捉住送到城里去了。那个笨蛋管事告发了戈卢什金:戈卢什金给逮捕了,他本人又供出了一切的事和一切的人,他现在要改信东正教了,他答应送一幅菲拉列特大主教的肖像给中学校,还捐了五千卢布救济“残废军人”。毫无疑问,他也把涅丹诺夫出卖了,警察随时会来搜查工厂的。瓦西里·费多特奇也有危险。
“至于我呢,”帕克林又说,“我的确很惊奇我怎么还能够自由地走来走去;不过,说实在的,我从来没有加入什么政治活动。也没有参加过任何秘密计划。我就利用警察方面的这种健忘和大意,跑来警告你们,同你们商量用什么方法……来避免这一切不愉快的事情。”
玛丽安娜听完了帕克林的话。她并不吃惊——她反而很镇静……可是的确要采取什么步骤才行!她的第一个动作便是掉过眼睛去看索洛明。
索洛明看起来也很镇静,只有他嘴唇边的肌肉微微颤动了一下,这不是他平时的那种微笑了。
索洛明也明白玛丽安娜看他的用意;她等待他说出应当采取什么行动。
“的确,这是一件麻烦事情,”他说,“我想,让涅日丹诺夫去躲一个时候倒也不是坏事。不过您用什么办法知道他在这儿的呢,帕克林先生?”
帕克林挥了一下手。
“有人告诉我的。那个人看见他在这附近转来转去,做宣传工作。他就跟在他后面,只是他并没有恶意。他是一个同情者。”接着他又对玛丽安娜说,“请原谅,不过我们的朋友涅日丹诺夫实在是太……太不小心了。”
“现在责备他也没有什么用,”索洛明又说,“可惜我们现在不能够同他商量了,不过他明天就会复元的,并且警察办事情也不会像您所想象的那样快。您,玛丽安娜·维肯季耶夫娜,您也应当同他一块儿走。”
“当然。”玛丽安娜声音不响亮却又坚决地答道。
“对!”索洛明说,“我们要好好地想一下;我们得想出:到哪儿去,并且怎么去?”
“让我对你们说明我的一个想法,”帕克林说,“是我在到这儿来的路上想起的。我得先声明,我在离这儿一里路的光景,就把从城里坐来的马车打发走了。”
“您的想法是什么呢?”索洛明问道。
“就是这个。请您立刻借马给我……我要赶到西皮亚金家去。”
“到西皮亚金家去!”玛丽安娜跟着他说,“为什么呢?”
“您听我说吧。”
“可是您认识他们吗?”
“一点儿也不!可是听我说。请你们把我这个想法好好地考虑一下。我以为这简直是天才的想法。您知道,马尔克洛夫是西皮亚金的内兄,他妻子的哥哥。不是这样吗?难道那位先生真的不肯去救他?而且还有涅日丹诺夫本人!即使说西皮亚金先生在生他的气吧……可是您知道,涅日丹诺夫跟您结了婚便成了他的亲戚了。因此那个就要落到我们的朋友头上来的灾难……”
“我并没有结婚。”玛丽安娜说。
帕克林着实地吃了一惊。
“什么?!在这么些时候还没有办妥吗!好吧,不要紧,”他继续往下说,“我们可以撒一点儿谎。没有关系:你们马上就会结婚的。老实说,再没有别的办法了!请您注意这个事实:西皮亚金一直到现在还没有打定主意要追究你们。这显得他还有几分……宽大。我知道您不喜欢这个字眼——那么我们就说有几分爱面子吧。为什么我们在目前这种场合不可以利用它呢?您自己判断看!”
玛丽安娜抬起头来,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帕克林先生,您为着马尔克洛夫……或者为着您自己的利益,随您高兴去利用什么都行;可是阿列克谢同我都不要西皮亚金帮忙,也不要他保护。我们离开他的家,并不是为了回去敲他的门向他讨一点儿东西。西皮亚金先生或者他太太的宽大或者他们的爱面子,都跟我们毫不相干!”
“这种情感是很可钦佩的,”帕克林答道,(可是他心里想道:“你瞧!我给泼了冷水了!”)“不过从另一方面看来,要是您肯想一下……可是我准备听您的话。我单单替马尔克洛夫,我们的好马尔克洛夫出力就是了!不过让我说一句,他并不是他的血统亲属,只是由他太太的关系成了亲戚的——可是您……”
“帕克林先生,我求您!”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可是我不能不觉得惋惜,因为西皮亚金先生是一位很有势力的人。”
“那么您自己就一点儿也不害怕吗?”索洛明问。
帕克林挺起胸来。
“在这种时候人不应当想到自己。”他骄傲地说。可是这半天他就只想到他自己。他(这个可怜的脆弱的矮子!)也只想像俗话所说,溜之大吉了。他希望西皮亚金因为他这次出了力,将来要是用得着的话,或者会替他讲一句好话。因为,不管怎样说!他也给牵连在里面了,——他在场听过他们谈话……而且他自己也讲过话。
“我觉得您的想法并不坏,”索洛明最后说,“可是说实在话,我不大相信它会成功。不过您也不妨试一下。要说糟——您也不会把事情弄糟的。”
“当然不会。好吧,就算碰到挺倒霉的事:他们掐着脖子把我赶出来……那有什么害处呢?”
“的确没有什么害处……”索洛明这样讲的时候,帕克林心里想“Merci!”索洛明接着说下去:“现在几点了?五点。我们不要浪费时间了。我马上叫人给您套马。帕维尔!”
可是在门口出现的人并不是帕维尔,却是涅日诺丹夫。他站立不稳,一只手支在门框上,有气无力地张着嘴,带着迟钝的眼神茫然望着他们。他什么也不明白。
帕克林第一个走到他跟前。
“阿廖沙!”帕克林叫道,“你认得我吗?”
涅日丹诺夫望着他,慢慢地眨眼睛。
“帕克林吗?”他末了说。
“是的,是的;是我。你不舒服吗?”
“是……我不舒服。可是……你在这儿做什么?”
“为什么我在这儿……”可是就在这个时候玛丽安娜轻轻触了一下帕克林的胳膊肘。他回过头来正看见她在对他做手势……“啊,是的!”他小声含糊地说。“是的……不错!哦,你瞧,阿廖沙,”他又大声说,“我到这儿来有件要紧的事,马上就要到别处去……索洛明会全告诉你的——还有玛丽安娜……玛丽安娜·维肯季耶夫娜。他们两位都完全赞成我的计划。那是关系着我们大家的;那是,不,不,”他看见玛丽安娜又对他做了一个手势,并且递了一个眼色,便连忙改口说……“那是关系着马尔克洛夫,我们的同共的朋友马尔克洛夫的;是他一个人的事。可是现在我们再见吧!每分钟都很宝贵,再见,朋友……我们还会见面的。瓦西里·费多特奇,您可以跟我一块儿去叫人套马吗?”
“请吧。”索洛明又对玛丽安娜说,“玛丽安娜,我本来要对您说,要坚强!可是这是用不着的。您是——不错的!”
“哦,是的,哦,是的!”帕克林附和道,“您是个加图时代的罗马女人!乌提卡的加图!可是我们走吧,瓦西里·费多特奇,——走吧!”
“您不用着急。”索洛明懒洋洋地微笑道。
涅日丹诺夫稍微向旁边移动一下,让他们两个过去……可是他的眼里仍然露出茫然的表情。随后,他又朝前走了两步,在玛丽安娜对面的一把椅子上静静地坐了下来。
“阿列克谢,”她对他说,“一切都给人发现了;马尔克洛夫让那些他要去煽动的农民捉住了,他给关在城里;同你一块儿吃过饭的那个商人也给逮捕了;看来警察就要到这儿来抓我们。帕克林到西皮亚金那儿去。”
“为什么呢?”涅日丹诺夫用了差不多听不见的小声问道。可是他的眼光渐渐地明亮了,他的脸上也恢复了它平日的表情。他一下子就没有酒意了。
“去看看他是不是愿意出来讲情。”
涅日丹诺夫伸直了腰……
“替我们吗?”
“不;替马尔克洛夫讲情。他也想替我们求情……可是我没有答应。我做得对不对,阿列克谢?”
“对不对?”涅日丹诺夫低声说,他并不站起来,却把两只手伸给她,“对不对?”他又说了一遍,他拉她到他身边,把他的脸靠在她的身上,突然哭了起来。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玛丽安娜大声说。现在就和那一天他带着一阵突然爆发的激情,颤栗着,喘息着,跪在她面前一样,她也把两只手放在他的颤抖的脑袋上。可是现在的感觉却跟她那个时候感到的完全不同了。那个时候她愿意把整个自己交给他,她顺从他,只等待他对她讲什么话。现在她怜悯他,并且只是想着怎样安慰他。
“你怎么啦?”她又说,“你为什么哭呢?是不是因为你回家的时候那种有点儿……古怪的样子?那是不会的!或者你是在怜惜马尔克洛夫吧,你是在替我、替你自己担心吧?再不然,你是在惋惜我们那些破灭了的希望吧?其实你也并没有期望一切事情都会顺利进行的……”
涅日丹诺夫突然抬起头来。
“不,玛丽安娜,”他止住哭声说,“我并不替你担心,也不替我自己担心……可是不错……我在怜惜……”
“怜惜谁呢?”
“你,玛丽安娜!我怜惜你把你的命运同一个配不上你的人结合在一块儿。”
“为什么这样呢?”
“那就单单说因为这个人在这种时候会哭!”
“这并不是你在哭;是你的神经在哭。”
“我的神经和我还不是一个东西!好吧,你听我说,玛丽安娜,你看着我的眼睛:难道你现在能对我说你不后悔……”
“后悔什么呢?”
“后悔你跟我一块儿逃了出来。”
“不!”
“你还肯跟我一块儿再朝前走吗?不论到哪儿都去?”
“是的!”
“是的?玛丽安娜……你说是的吗?”
“是的。我已经答应了你,只要你还是我爱过的那个人,我就不会把话收回来。”
涅日丹诺夫仍然坐在椅子上;玛丽安娜站在他面前。他的两只胳膊搂住她的腰;她的一双手放在他的肩头。“是的;不,”涅日丹诺夫想道,“上一次我像现在这样搂住她的时候,她的身子动也没有动一下;可是现在我却觉得她的身子轻轻地——也许还是不由她自主地——要从我的怀抱里挣开!”
他松开了胳膊……的确:玛丽安娜差不多觉察不出来地往后退了退。
“我说!”他大声说,“要是我们必须在警察捉住我们之前……逃走的话……我想我们先结婚也好。我看在别的地方我们恐怕找不到像佐西玛这样一个肯给我们方便的教士了。”
“我同意。”玛丽安娜说。
涅日丹诺夫注意地望着她。
“一个罗马女人!”他带了点儿讥讽地微笑道,“多大的责任心啊!”
玛丽安娜耸了耸肩头。
“我们应当告诉索洛明。”
“是的……索洛明……”涅日丹诺夫拉长声音慢慢地说,“不过我想他也有危险。警察会抓他的。我看他对这回事情比我参加得多些,也比我知道得多些。”
“那我一点儿也不知道,”玛丽安娜说,“他从来不谈他自己的事。”
“他和我不同!她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这样。”涅日丹诺夫心里想道。“索洛明……索洛明!”他停了好一会儿又说道,“玛丽安娜,你知道吗,要是同你这一生永远结合在一块儿的人是像索洛明那样的人……或者就是索洛明本人,那么我就不会怜惜你了。”
玛丽安娜这一回也注意地望着涅日丹诺夫。
“你没有权利说这样的话。”她后来说。
“我没有权利!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这是说你爱吗?或者是说我根本就不应当谈到这个问题吗?”
“你没有权利。”玛丽安娜又说了一遍。
涅日丹诺夫埋下头来。
“玛丽安娜!”他稍微改变了声调唤她一声。
“什么?”
“要是我现在……要是我向你问那个问题,你知道我的意思!……不,我什么也不问你了……再见吧。”
他站起来,走出去了;玛丽安娜并没有留他。涅日丹诺夫在长沙发上坐下,把脸埋在手里。他自己的思想使他害怕起来,他不敢再想下去。他只有一种感觉,他觉得好像有一只黑暗的、神秘的手紧紧抓住他的生存的根,不肯放松似的。他知道隔壁屋子里那个很好的、亲爱的女人不会出来找他;他也不敢再到她那儿去。那又有什么用处?他对她讲些什么呢?
一阵急急的、坚定的脚步声使他睁开眼来。索洛明走过他的屋子,敲了玛丽安娜的房门,走进她的屋子去了。
“非常欢迎!”涅日丹诺夫痛苦地小声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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