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和尚和黑罐做了一个大立柜卖了,又做了一张写字台,也卖了,共得五百元。当着明子的面,三和尚分给黑罐一百元,其余四百元,他数了数,照例一连解开好几条裤子,放进缝在内裤上的口袋里去了。
明子的任务依然是在等活。
明子终于见到了鸭子。
小家伙生了一场大病。
“那些天,我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全是那位奶奶照顾我。那奶奶人真好。”生了一场病,鸭子变得多愁善感起来。肉体的痛苦,使他在不多的日子里,一下子成熟了许多。或许是病瘦了显高,或许是真的长高了一点,总而言之,在明子的感觉里,他高出了一截。
那只鸟好像也清瘦了一些,但那对琥珀色的眼睛却比原先更亮。它忠实地守立在竿头。
“那天高烧退了的时候,我浑身是汗,一点力气也没有,但脑子特别的清楚。看着老奶奶不停地为我忙,我心里想,以后,我得找点事情做了。”鸭子说。
“你能干吗呢?”
“等你出师了,我跟你学徒吧。”
明子摇摇头:“不,学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学木匠。”
“为什么呢?”
“很苦。”
两人整整一天都呆在一起。
回去路过那片楼群时,明子一眼看见,公园的铁栅栏旁,停着紫薇的轮椅车。
这几天,明子路过那片楼群时,只要抬头,总能见到紫薇。紫薇似乎早就看到了他,因为,每当他抬头仰望时,紫薇已经向他摇着那块由他捡起的白纱巾。他也向她笨拙地摇摇手。“你怎么在这儿?”明子问。
“在等你。”
“……”
“你怎么不到我们家来玩呢?”
明子从未想到过这件事。
“去吗?”
明子不知道怎么回答。
“那我们就在这儿玩一会儿行吗?”
明子点点头,在离紫薇五六步远的地方站着。
今天无风,天气不算太冷。
明子倚在铁栅栏上。明亮的天色下,他第一回如此清楚地阅读了紫薇的面容。她的脸色实际上比他原先感觉的要苍白得多,眼中的忧郁也要比原先感觉到的浓重得多。她的头发很黑,眉毛更黑,一挑一挑的,如两翼鸦翅。鼻梁又窄又挺,把两个本来就深的眼窝衬得更深。明子很吃力地阅读着,因为,他总也记不住紫薇的面孔。
紫薇的整个生命,似乎只体现于上身,尤其是那双漆黑如夜的眼睛。她的下肢似乎已经不属于她了。她平静而又无可奈何地坐在那张欲要与她终生相随的轮椅上。
明子的目光落在她的膝盖上。他想问问紫薇那腿是怎么了,可又不知道该不该问。
“你想知道我的腿,是吗?”紫薇也低下头去,望她的膝盖。
“……”
“两年前,我得了一场奇怪的病,一连昏迷了十多天。我像睡着了,什么也不知道。我从医院被抬回家时,窗台上的水仙花已经抽出好长的叶子。那水仙花的根,是我昏迷前的头一天才买回来的。打那以后,我的脑子就没法指挥我的腿了……”紫薇用手轻轻地抚摸着缠绕在铁栅栏上的枯藤上的几片未落的干叶。
“你不应该总坐着,得练练行走。”
紫薇摇摇头:“我永远也不能行走了。”
“你多大?”
“十五岁。”
“总有一天,你能行走的。”
“不会的。”紫薇的神态,是一种完全屈服的神态。
明子还能说什么呢?
“你们老家好玩吗?”紫薇问。
“好玩。”
“有河吗?”
“有。出门就是水,走三里路,要过五座桥。”
“有鱼吗?”
“有很多鱼。记得我很小的时候,见到稻田往河里放水,就跑回家拿只竹篮子,看到一队鲫鱼来缺口里戏水了,就把竹篮往缺口的下游一插,再用脚从上游往下一搅和,一提竹篮子,那里面就能有七八条鲫鱼,有的有巴掌大……”
这些情景对于紫薇来说,自然是新鲜迷人的。她微微仰着脸,定定地望着明子,很入神地听他说。
明子向紫薇说了很多老家的事,直到天黑了,才一惊说:“我该回去了。”又问道:“你怎么回去呢?”
紫薇说:“我坐电梯上去。”
明子看着紫薇将轮椅慢慢摇到门洞里,眼看就要摇进电梯里,连忙追上去说:“你明天傍晚,在这里等我一下行吗?”
紫薇回过头来望着他。
“我给你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明天你就知道了。”
紫薇点点头。
明子向她摇摇手,快步赶往小窝棚。
晚上,黑罐拉胡琴,三和尚吼淮剧,明子一人跑了出去。他来到一个大垃圾场。每天夜晚,总有几辆清理废墟的大卡车不知从哪儿来,往这儿倾倒废物。这里面虽然很难捡到像样的木材,但总能找到一些棍呀棒的。明子在山一样高的垃圾堆里刨呀挖呀,最终搞到了一小堆材料。他又从一堆瓦砾里拽出一根电线来,将这堆材料扎成一捆,高高兴兴地将它扛回小窝棚。
三和尚见了木材,讥讽地问:“你不是不偷吗?”
明子反驳道:“我这是从垃圾堆上捡来的,不是偷!”他把“捡”与“偷”两个字狠咬了一下。
“你有种!”三和尚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第二天,明子宣布:“我今天不去等活。”
“为什么?”三和尚问。
“有点活要做。”明子露出一副“谁也不能让我改变主意”的样子来。
三和尚只好瞪了他一眼,对黑罐说:“我们今天把那个酒柜做完。”
一天里,三和尚就铁青着脸。
一天里,明子旁若无人,有声有色地做他的活——一副拐杖。
一天里,最尴尬的便是黑罐。他不时地瞟一眼三和尚,又瞟一眼明子。他想跟明子谈几句话,可一看见三和尚的脸色,便又只好去干他的活。
下午两三点钟,明子就把拐杖做好了。他先用粗砂纸打磨了几遍,又用细砂纸打磨了几遍,直把那副拐杖打磨得又光又滑。他把拐杖举起来看了看,觉得自己的手艺很不错,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他用衣袖擦了擦拐杖上的细末,准备开路时,三和尚叫住他:
“你这副拐杖为谁做的?”
“一个女孩。”
“女孩?”
“女孩!”
“给多少钱?”
“是我送她的。”
三和尚点点头:“那好,下次干活,从报酬里扣你一部分工钱。”
“随便。”明子满不在乎地回道,然后像扛一挺机枪一样扛着拐杖就走。
紫薇早等在花园的铁栅栏下,一见明子,高兴地将轮椅摇过来。
“给。”明子把拐杖送到紫薇面前。
紫薇摇摇头。
“为什么?”
“我不会再站立起来的。”
“你试试。”
“试过。”
“再试试。”
过了好一会儿,紫薇说:“好吧。谢谢你,明子。”
明子帮她把拐杖在轮椅上放好。
“你忙吗?”紫薇问。
“不忙。”
“再说说乡下的事好吗?”
“你还想听吗?”
“想听。”
还是在那栅栏下,明子滔滔不绝地讲他的小豆村,讲他的童年,讲那一方生他养他的土地。
紫薇很钦佩明子:他知道那么多她连想也没有想到过的东西!
“有一回,我去芦苇荡里挖芦根,看见一群黄鼠狼在拜太阳。好几十只黄鼠狼,毛色金黄金黄,在太阳下,亮闪闪的。它们全都迎着太阳,立直了身子,用两只前爪朝太阳作揖。我躲在芦苇丛里都看呆了……”
此时,明子发现自己原也是很富有的。那种隐隐约约的卑下感一下消失了。他变得大方起来,恢复了在小豆村时那副颇有点自负的样子,在紫薇面前的拘谨也好了许多。他有时像在小豆村的高高的麦垛上,或在放鸭的小船上一样笑起来。他甚至爬到了栅栏上坐下,把两只脚垂挂着。那双穿着军用鞋的脚,还像钟摆一样,前后摆动。
紫薇必须微微仰起脸来听。
天很黑了,明子和紫薇还都不想回去。对于紫薇来说,回去就意味着回到孤独里,而对于明子来说,回去就意味着回到压抑中。
冬天的月亮很清白,淡淡地照着城市。
最后还是明子先向紫薇说了声“再见”。
明子回到窝棚时发现黑罐又不在了。
“你玩得很开心?”三和尚阴阳怪气地说。
明子不答理,钻到被窝里看他新借来的武侠小说。
夜风慢慢地大起来,吹进窝棚里,不住地摇曳着烛光。
明子忽然警觉起来:黑罐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他再去看三和尚时,只见他的神色也很不安。
又等了好久,黑罐还是未能回来。
明子再也等待不住了,踢掉被子,穿上鞋就往窝棚外跑。
“哪儿去?”三和尚问。
“找黑罐,黑罐!”明子话未说完,人已出了窝棚。
三和尚也跟了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直往那个工地走。
明子一边走,一边小声叫着:“黑罐!黑罐……”
街上空空荡荡。
三和尚有点慌张,急匆匆地往前走,脚步有点乱。
他们来到工地旁。明子朝堆放那堆木材的方向轻轻唤着:“黑罐!黑罐!”
没有黑罐的回声,也没有黑罐的影子。
明子不由得大声叫起来:“黑罐!……”
三和尚推了明子一下:“你轻声点!”
明子根本不管,一边叫着,一边往那堆木材跑去。
三和尚无奈,只好跟了上去。
明子的呼唤声响彻了整个工地,但回答他的只是起重机的“隆隆”声。
明子和三和尚一直找到凌晨两点,才从一个在工地烧锅炉的老头那儿打听到,黑罐偷木材时被保卫人员抓住,被扭送到附近派出所去了。他们又摸了好久,才摸到派出所。
黑罐被关在一间小屋里。派出所人员见他老实,倒也没太折腾他。他坐在一条长凳上,在蓝幽幽的日光灯的灯光下发呆。他的脸上还留着刚刚被扭到这儿时的惊吓痕迹。他似乎哭过,脸上脏乎乎的。他似乎失去了思维能力,两只眼珠定定地望着对面的白墙。
明子一见黑罐,禁不住扑到窗口叫道:“黑罐!”
黑罐只是愣着不动,听明子又叫了一声“黑罐”,才像从噩梦中醒来,连忙走到窗口。
三和尚立即找派出所的值班人员去了。
“你冷吗?”明子问。
黑罐摇摇头。
“害怕吗?”明子问。
黑罐点点头,又摇摇头。
明子与黑罐对望着,两人眼中都蒙上了泪幕。
值班人员过来打开门。
三和尚进了屋,见了黑罐,突然飞起一脚,重重地踢在黑罐的屁股上,随即又挥起巴掌,对着黑罐的嘴巴就是一巴掌:“妈的,你有出息了,知道偷东西了!”
值班人员立即推开他:“不要打人!”
三和尚扬着巴掌,像断了缰绳的牛一样,还要往上冲,被值班人员死死顶住。三和尚就跳起来大声地骂:“你这不要脸的东西!你撒泡尿淹死算了!”
黑罐站在墙角里动也不动。
那个值班人员看了一眼黑罐,忽然动了恻隐之心,对三和尚说:“掏钱吧!”
三和尚仿佛没听懂似的望着那个值班人员。
“没明白不是?罚款呀!”
三和尚嘴里嘟嘟囔囔地不知说什么。
“想不想领人回去?!”
“想,想。”三和尚连连说。
“掏钱吧。四百块!”
三和尚磨蹭了半天,终于背过身去解裤子,像掐他肉似的掏出四百块钱来。
领了黑罐出了派出所不久,三和尚问黑罐:“前几天给你的一百块钱呢?”
黑罐答道:“寄家啦。”
“你倒挺快!”
走了一阵,三和尚对明子骂开了:“吃里扒外的东西!不是你把等到手的活让给人,也不会让黑罐偷木材的!”
明子拉着黑罐冰凉的手走着,不去理会三和尚。
回到窝棚以后,三和尚解开裤子,把钱掏出来点了又点,忽然嗅了嗅鼻子,说:“这股尿臊味哪来的,我总有一天会搞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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