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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和团:变幻的历史记忆

        2000年,对于搞义和团研究的人来说是个非同寻常的年份。恰是一百年前,把北京和天津这样的大都市搅得天翻地覆的义和团,在几个月内演出达到了高潮,随即谢幕。义和团事件对于当时的中国最直接的后果有三个:一是让本来就被甲午赔款困扰、穷得快要当裤子的中国人又背上四亿两白银的大赔款;二是中国自从盘古开天地以来第一次有了外务部;三是从山海关到天津一线外国军队有了“合法”的驻扎权,北京东交民巷使馆区的外国大兵多到了可以打一场战役,而天津按条约规定,只许有外国军队而不许中国军队驻扎。小的时候曾经有一个问题一直在困扰着我,“七七”事变时,既然日本还没有发动全面侵华战争,也就是说还没打进山海关,二十九路军为什么会在北京南面的卢沟桥与日军打起来?前一段时间很畅销的一本书《我所见过的鬼子兵》的作者,在日本与众日本中学生辩论卢沟桥事变是谁先打第一枪时,难倒众日本中学生的法宝其实也是这个问题。从根子上追,都与义和团有点关系。当然,义和团事件的后果也不尽是惨事,庚子赔款支付了没几年,美国人退回庚款,于是有了清华留美预备学堂,后来变成了清华大学。

        在20世纪初,对于正在学习西方自觉追求“文明”的中国知识界来说,义和团的存在和发生无疑是个耻辱,一个让他们在外国人面前抬不起头来的耻辱,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多少人乐意谈“拳乱”,回避这个事件,无疑有讳言家丑的意思在内。自庚子以后直到辛亥革命,中国追求“文明”的自觉显然更加强烈了,一时间在市民们中间“文明”满天飞,看的是“文明戏”,戴的是“文明帽”,手里还拿着“文明棍”,连跟洋人叫板抵制洋货也自诩为“文明排外”,说到根上这都是叫义和团事件刺激的,大家无非是用自己模仿西方的言行举止的行为跟义和团的“野蛮”划清界限。辛亥以后虽然渐渐地这种“追逐文明”的热潮开始降温,但是只要知识界与以英美为首的西方世界的亲和感尚在,向西方学习的基调没有根本改变,人们就不会对义和团以及义和团的研究有太大的热情。应该说,在这一阶段义和团在知识界所代表的意旨就是与文明相对应的野蛮,而其内含的另一种象征中国本土文化对西方侵略的反抗的意蕴,基本上被遮蔽了。

        实际上,知识界对义和团的否定,大体上还是一种手段层面上的否定,即由义和团手段的落后愚昧进而否定义和团本身,至多否定到义和团的某些行为,比如说滥杀无辜,从劳乃宣、袁昶开始就是如此,康梁诸人也差不多。也就是说,即使是中国进步的知识界,尽管在嘴上将义和团视为耻辱,但在内心深处并没有真的将之打入冷宫,对西方侵略的文化与实体性反抗的冲动,并没有因这场运动的彻底失败而消失。直到后来,甚至在引进学习西方文明最高潮的“五四”新文化运动期间,当“一战”结束、中国跟在协约国后面充当了一回“战胜国”的时候,先进的文化人在大骂义和团的时候,却跟北京的市民一样,十分热衷于拆掉克林德碑——恰由于义和团的“野蛮”——杀外国使节而导致耻辱纪念。

        随着知识界的更新换代有了模样,一代新型知识分子成了点气候,由西式理念构架的民族主义自然而然地就滋长起来,这对于所有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都是一样的,反对西方宗主国的知识领袖,几乎无一例外地是由宗主国教育和装备起来的。其实不仅仅是“先生老是侵略学生”的缘故,一个古老的民族一旦产生了新的觉悟,就不大可能总是自甘末流,跟在人家后面亦步亦趋,“先生”的强横与傲慢与实体性的侵略一样可以引起“学生”民族主义的愤怒。当然,这种愤怒的内涵其实并不一样,在被后来的史学家盛赞为彻底的反帝反封建的“五四”运动的大游行中,学生们一面高喊着“打倒列强”的口号,路过美国使馆时却起劲地向里面欢呼致敬,显然是因为美国总统威尔逊十四点原则的国会演说对弱小国家的亲和之意。而当新生的苏维埃俄国对华表达了全然不同于传统帝国主义政策的友善信息时,也同样赢得了知识界相当多人的心(在那个时代,人们不大可能清晰地辨别这种信息到底是不是权宜之计)。这两件事像是某种宿命的象征,从那时以后,以对美英和对苏俄的态度为界,知识界划出了一条不甚清晰的右翼和左翼的线,虽然两者的民族主义诉求都是非常清晰的。

        左翼知识界与右翼的不同,还在于拥有一套反对帝国主义的全新话语和行动模式,一旦某些“先进的中国人”接受并掌握了这套话语和模式,义和团的历史记忆就再一次被唤醒了,那个曾经将义和团贬得一文不值的陈独秀在后来的以宣传共产主义理论的《新青年》上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竟然为他过去骂过的东西唱起了赞歌。接踵而至的反帝运动中,发动组织者对于行为是否“野蛮”的担心消失了,而这种担心在民初的“抵货运动”中几乎成了组织者的梦魇,但是义和团的梦魇却一次次出现在在华的西方人的梦中,以至于有些人显得相当神经过敏。自然,由于“先进的中国人”一直在埋头动员从前相信义和团刀枪不入的农民从事一场推翻帝国主义及其代理人的斗争,在现实的革命中被唤醒的义和团记忆并没有在学术界得到相应的回应。事实上一直到大陆解放,学术界对义和团的关注相当少,总共加起来,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本研究著作和少量论文。关于义和团迷信、滥杀和盲目排外的刻板印象,依旧存在于知识界的记忆中。

        解放后,历史研究尤其是近代史研究理所当然地被并流到了营造新型意识形态的洪流当中,从前颠倒的历史被要求再颠倒过来,重新肯定义和团很快就被推到了议事日程上。显然,这首先是因为在近代两大农民起义中,太平天国的历史并没有被“颠倒”得太厉害,肯定太平天国,不仅亲共的学者做得到,亲国民党和非共非国的学者都做得到,而且也这样做了。义和团则大不一样,关于它“不光彩”的印象似乎在人们心目中留得太久了,人们一时半会儿还转不过弯来。但是,新政权重建新型意识形态的关键有两点:一是建立历史价值中的下层取向,即牢固地树立人民群众的正面的反抗性形象,并赋予价值观的意义;一是清算历史上西方侵略的罪行,将日常的对于西方侵略的印象与列宁主义关于帝国主义的论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全新的反帝意识架构。无论从哪一点上讲,义和团都是最合适的翻案文本,“说事”的话题。特别是由于美国抗战以后的扶蒋反共,以及战后两大阵营对峙的冷战格局,美国成了中国乃至于整个社会主义阵营的头号敌人,而义和团运动中发生的八国联军入侵,基本上算是自1840年以来中国唯一一次和美国人的正式交手,所以更富有特别的意义(在朝鲜战争期间,这种意义就更加明显)。

        所以,无论早年毛泽东对胡适有多少好感(早年的毛受胡适的影响很大,据说毛泽东之所以不出国留学就是受了胡适“不留学主义”的影响,而且胡适对于毛泽东办的《湘江评论》也曾大叫其好),也不论胡适实质上不过是个中共并非不能容忍的民主主义者,而且大陆解放后并没有去台湾投靠蒋介石,更不管争取这样一些观望分子的统战需要,毛泽东还是发动了对胡适资产阶级学术思想的全面批判。因为不彻底清除胡适的影响,对于完成意识形态的话语建构是有碍的。事实上,批判和清理知识分子中的崇美思想、批判胡适资产阶级学术思想和重新兴起的义和团再评价热潮几乎构成了一个系统工程,通过这个工程,历史学为新型意识形态的建构提供了最有力的支撑。这其中义和团的“研究”居功厥伟,作为一种几乎是从头开始的“历史研究”,而且是做翻案文章,在毛泽东的亲自过问并“定调子”的前提下,它被注入了一种从前的学术界不好想象的革命语式,而且以革命的形式进行。今天的学者也许很难想象,那个时候的义和团研究文章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惊叹号,那么多好像是在面对面斗美国佬似的频频质问,为什么大家在揭露批判八国联军侵略行径时单单揪住美国人不放,相对来说反而将祸害中国人最厉害的德国和俄国人放在了一边?在整个历史学的研究领域,很难再有地方比义和团研究更直接和不加掩饰地使用着革命语式,充斥着革命的激情,研究者在许多方面甚至已经越出了毛泽东的定性,考证出义和团原本就有一个有造反传统的出身——白莲教系统的民间教门。在研究中,景廷宾的“扫清灭洋”凸显了,原来面目并不清晰的义和团领袖高大了,连红灯照都说成是妇女解放,从而赋予了义和团反帝反封建的性质。

        直到今天,北大的一位显然是有些天真的老教授还著文指责当年的某些大牌的史学家,在论及义和团的时候,为了给义和团脸上贴金,居然违背历史常识,不惜颠倒顺序,移花接木,张冠李戴。其实,当时的大牌史学家是明白自己在干什么的,对于后来被人挑出的错,他们在当初就很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应该说,历史的记忆再次被大规模唤醒的时候,已经被注入了一种没有多少历史感的内容。义和团基本上变成了声讨美帝国主义最适宜的话题,起的是动员群众、激起针对美国的民族主义情绪的作用,现实的政治需要已经成了义和团研究的目的。事实上过了并不太久,义和团接着又被赋予了针对“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封资修”造反的新寓意,团民的打、砸、抢直接地为红卫兵的打、砸、抢做了注脚,化为现实行动的历史的依据。戚本禹的文章虽然让许多研究义和团的人感到受不了,但从为现实政治服务的逻辑来看,这种极端行为其实在前面就已经有了清晰的脉络可循。

        与知识界这种变幻的记忆相反,民间关于义和团以及相关事项的记忆则十分单一和持久。义和团之后,留在中国人记忆深处最强烈的刺激莫过于八国联军,不仅老北京张口闭口八国联军,就是今天的年轻人也习惯于将过去几乎所有的西方罪恶都算在八国联军头上。还是三年前,一次我在圆明园闲逛,偶然发现在许多石头上刻着“八国联军,血债血偿!”“八国联军,还我圆明园!”和大量八国联军再配上国骂之类的“到此一游”式的东西。因为好奇,我又接连问了十几个游人,结果80%的人都认为圆明园是八国联军烧的。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绝非陌生的史事,不仅教科书上讲,宣传品上有,还有电影电视剧和小说专题反映(人们难道忘怀了刘晓庆的卖力表演?),竟然还会出现如此的张冠李戴,看来历史记忆的成见力量之大绝非我们这些书斋中人所能想象。参加过义和团的人,在庚子以后,虽然也有少数像《知堂回想录》里记录的为钱玄同做车夫的那个前义和团大师兄,认定“人家的菩萨灵”而人了天主教的,但是更多的人连类似的功利似的改变信仰也没做到,他们和他们周围的人们,依然相信类似义和团那种半巫术半宗教式的仪式的魅力,甚至相信如果义和团能够保持道德上的纯正,不抢不夺,就是可以刀枪不入。北洋军阀时期华北大地兴起的红枪会,玩的依旧是喝符念咒、刀枪不入的把戏,在后来的几十年中,他们死在北洋军阀、日本人、国民党枪下的人,绝对要比义和团死在八国联军枪下的多得多。直到解放后,那些当年义和团兴盛之地的老人,依然用当年的话语,讲述当年的故事和神话,而且津津有味。其实,用不着把话题拉得太远,就是在不久前,就在我们的身边就兴起了一潮又潮的气功热,从前的神话再一次改头换面。由于换得太粗糙,除了一个科学的面纱之外,竟然还是那副半巫半神的老面皮,类似曹福田、张德成(义和团首领)这样原本很边缘的小人物,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和一套20%自创加80%抄袭的功法,再加上一个或几个秀才的捧臭脚,就可以与上面的大人物相往还,再用这些大人物的题词(如果没有,用与大人物的合影也凑合)捞取更多的办班费、书费、“诊费”……我绝不是说这些新一代的大师们眼睛里只有钱,如果上头号召或者提倡的话,我敢肯定会涌出许许多多的气功师、气功军、气功集团,高张爱国主义大旗,与帝国主义血战到底——其实用不着血战,不是有宣称可以发功改变导弹轨迹吗?不是还有人可以以功力毁灭地球吗?那么改变战争进程或毁掉一两个我们看不顺眼的国家还不是小菜一碟。

        跟西方科技叫板,最省力也最便捷的就是祭起东方神秘主义的法宝,不过这东西满足自己和同胞们的虚荣心还可以,真的交上手了顶不顶事可就是“神鬼之事难言之”了。不信,历史上有先例在,鸦片战争时清军大将杨芳在广州城上排列的马桶不济事,义和团鼓起肚子的刀枪不入也不管事。当年的活剧尽管愚昧,但基本还算是悲剧,因为多少还含有文化反抗中挣扎的虔诚,而今天再演,却只能是笑剧,让人笑不出来的笑剧,我看咱们还是歇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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