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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工人们又到了上班的时间了。

        晨光里,无数辆自行车迎着秋日的朝霞向前飞奔……在马路上的自行车行列里,响着各种各样的嘈杂声音。那声音折射着生活的忙碌,生活的沉重,生活的昂奋,生活的一日日的重复和一日日的新颖。它就像河水一样,一日日流淌着,却每天都有新的波浪。路线是不变的,方向也是不变的,但是,你看,那骑车人的脸相在一日日地变化着,那念想也一日日的不同,就连那响动、那声音、那语言,也在悄悄地变化着。

        这就是工人们的日日陈旧又日日新鲜的日子!

        在10号职工家属楼前的空地上,停着一辆红色的桑塔纳轿车,开车的司机手卷成筒状,朝楼上喊:“崔科长,崔科长……”

        崔玉娟手里拿着牙刷,从楼上探头朝下看了看,说:“小苗,有啥急事吗?”

        站在楼下的司机喊道:“崔科长,快点吧!厂长让你马上就走……”

        崔玉娟在楼上大声问:“啥事,这么急?”

        楼下的司机说:“我也说不清楚。快点走吧!”

        崔玉娟说:“那好,我马上下去……”说着,身子一晃,在窗口上缩回去了。

        片刻,崔玉娟打扮得容光焕发地从楼上走下来……她刚一下楼,梁全山便从“多家灶”里猫腰追出来,目光追着崔玉娟的身影往下看……

        梁全山趴在那儿,猫腰盯了一会儿,直到崔玉娟进了轿车,车“日儿”一下开走了。他才直起身,自言自语地说:“一大早就来车接?我看有问题,这里边肯定有问题!哼,也化起妆来了,还天天化,让谁看呢……”

        在柴油机厂二车间里,来上班的工人们正在乱哄哄地议论着……

        有的说:“今天主任怎么没来?他不是天天点名吗?”

        有的说:“还说呢。挨打了!主任昨天晚上让人狠狠地揍了一顿!”

        有的说:“还有这事?打得重不重?”

        有的说:“反正不轻。八成是起不来了!”

        有的说:“不管轻重,说起来多丢人哪!听说,骑的车让人给扔到河里去了!人也给扔进去了,就跟抛皮球一样,‘咣咚!’好家伙,不摔个半死才怪呢……”

        有的说:“这人呢,也别太猖狂了。你看他那劲儿,一当上主任,可不知王二哥贵姓了……”

        有的说:“也不知得罪了谁了?下这么重的手……”

        有的问:“是一班儿的?还是三班儿的?”

        有的说:“谁知道呢?反正,这不是个小事……”

        有的说:“平白让人律一顿!他还咋有脸上班呢?”

        有的说:“论说工资奖金都长上去了,还是有人有意见……”

        上午快九点时,周世慧在睡梦中觉得有条蛇压在她的身上,她吓坏了,拼命挣扎……可是,当她吓醒后,睁眼一看,更是大吃一惊,只见压在她身上的是白小国!白小国正在亲她的脸呢……

        周世慧拼命用力一挣,把猝不及防的白小国一下子掀翻在床前的地上!

        光身只穿一条裤叉的白小国很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大口地喘着粗气,两眼盯着躺在床上的周世慧,二话不说,又逼了上来……

        周世慧四下一看,她竟然睡在了白小国的床上!猛然想起昨天夜里醉酒的事……再想什么已经来不及了!她灵机一动,喊道:“小国哥,小国哥,你可是当哥的!你,你想干啥……”

        白小国狞笑着说:“哥哥想干什么,你还不知道……”说着,又往前走了一步。

        周世慧慌忙拉过床上一条毛巾被裹住自己……惊慌地缩成一团,说:“你别过来!我可喊了!”

        白小国笑着说:“你喊吧,我还怕你喊?你已躺在我的床上,还有什么可喊的?乖乖地,听哥哥的话,哥哥不会亏待你……”说着,低下身来,又往前凑。

        周世慧一边坐起来往床里边躲着,一边说:“你别过来!你过来我喊了,我真喊了!”

        这一刻,白小国变得狰狞无比,他嘿嘿一笑,心里说:“哼,我就不信,到嘴的肥肉还能飞了……”他扭过身来,掀开床垫,“唰”的一下,从里边抽出一把匕首来!而后,他扬起匕首,恶狠狠地说:“世慧妹妹,你喊吧,哥哥不怕你喊。你吃了哥哥的,喝了哥哥的,不能就这么算了吧?你要是敢喊,我就用这把刀把你的脸划了,让你变成丑八怪,让你一辈子没脸见人!”

        周世慧一惊,哭着说:“小国哥,你饶了我吧!我,我赔你钱行不行……”

        白小国冷冷一笑说:“实话告诉你,昨晚上,哥哥已经把事办了。现在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了,你就跟哥哥过吧!”

        周世慧一听,脸色忽一下变了,她身子靠着墙,慢慢地立起身来,咬着牙说:“你……流氓!”

        白小国说:“流氓?哼,哥哥就是流氓。你到现在才知道哥哥是流氓?也特晚了点吧……哼,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你们都看不起我!啥他妈的好事都让别人占了!啥好事都没有我的!老子今天也豁出去了!你乖乖地给我躺下!我知道你还想着那姓田的,是不是?那姓田的算什么东西?老子对你够好了吧?多少天来,你一直挖苦老子,老子一直忍着呢……”说着,他已进到了床前。

        周世慧靠墙站着,厉声说:“你别过来!你敢过来我就喊!我就跟你拼了……”

        这时,白小国猛地上床来,伸手去拽周世慧……周世慧急了,大声喊道:“救命啊!快来人哪……”

        白小国一个饿虎扑食,上前一下子把周世慧拽倒在床上,紧接着,他骑到了周世慧身上,一只手卡着周世慧的脖子,一只手用匕首对着周世慧的脸,说:“你再敢喊,我一刀下去,给你来个满脸开花!老老实实的让哥哥……”

        就在这时,白占元下夜班回来了,他刚开了门,听见儿子的屋里有撕打声,快步走到儿子的门前,拍了拍门,喊道:“小国,你在屋里干什么?”

        白小国愣了愣,扭身朝门口看了一眼……周世慧趁这机会又大声喊道:“救命啊!快来人哪!”

        白小国一边卡周世慧的脖子,一边对着门外说:“你别进来,你别管!我谈恋爱呢……”

        白占元听见是周世慧的声音,肺都气炸了!他一脚把门踢开,冲进去一看,见儿子正骑在周世慧的身上……白占元骂道:“畜生!你……”说着,便扑上去拽住白小国就打……

        白小国用力一甩,白占元连着退了几步,站立不稳,咕咚一下,摔倒在地上!

        白小国恶狠狠地用匕首对着周世慧,却对身后地上的父亲说:“老东西,你给我出去!你要不出去,我马上把她划了……”

        此刻,摔在地上的白占元一边挣扎爬起来,一边用手在地上摸着,蓦地,他在地上摸到了一个带把儿的东西,便随手抓起来,扑上前去,用力地照儿子的后脑勺上击了一下!

        就这么一下,白小国一头栽倒在床边上!

        白占元顾不上多想,上前一把拉起世慧,推着她说:“快走,孩子,你快走……”

        周世慧浑身哆嗦着,急忙跳下床来,身上裹着毛巾被跑了出去……

        周世中今天倒班,他听母亲说,妹妹一夜没回来,以为她是加班了,刚说要去她的厂里看看,却见妹妹光着脚,身上披着毛巾被,像受伤的惊兔一样跑了回来。

        周世中一惊,忙问:“你,怎么……”

        周世慧浑身哆嗦着,也不说话,径直朝自己的房里跑去。

        周世中又追到妹妹的房,见妹妹扑在床上,身子缩成一团,在呜呜地哭……便焦急地问:“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周世慧哭着说:“白小国,欺负我……”

        周世中一听,顿时两眼冒火!他扭过头,像愤怒的狮子一样冲了出去。

        周世中站在白家门前,大声喝道:“白小国,给我滚出来……”喊着,没听见回话,他便冲进门去。

        周世中进门后,却见白占元在地上瘫坐着,他两只手抖抖的,两眼无光……只听他喃喃地道歉说:“世中,小国作孽呀……”

        周世中没说什么,径直闯进了白小国的房间。他进屋一看,却又见白小国横躺在床上,头悬空在床沿儿垂着,两眼白瞪,已经死了……

        周世中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又默默地走出来,说:“师傅,小国死了……”

        此时,白占元脑海里仍是一片混乱,他半睁着眼说:“死了好,省得他再作孽……”

        周世中说:“真死了。”

        白占元这才睁开眼,怔怔地望着周世中,茫然地说:“死了?”

        周世中沉静地问:“是世慧把他杀了?”

        白占元抬头看了看周世中,缓缓地说:“不,不是世慧。是我,是我把他杀了……”

        正在这时,余秀英又跑来了,她手里舞着一根竹杆,疯跳着冲进门来,高喊:“姓白的,毛主席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跟你们白家拼了……”

        周世中知道母亲又犯病了,赶忙在门口堵住她,用力地拦住她的腰,把她抱了出去。

        白占元在地上坐着,一时万念俱灰……片刻,他哆哆嗦嗦地站起身来,走进儿子的房间。他立在床边上,望着已经死去的儿子。望了一会儿,伸手在儿子的鼻子前摸了摸,这才明白儿子确实已经死了……他慢慢地曲下身子,蹲在床前,两手托着儿子那悬空的头说:“儿子,我没想杀你,你爸没想杀你,可你不该作孽呀……”说着,他一手捧着儿子的头,一只手抚摩着儿子的脸说:“儿子,我说了多少遍了,让你学好,学好,你怎么就不听哪?你说,你为什么就不学好呢?一次一次的,你不学好,你为什么就不能学好呢……唉,怨我,都怨我呀,是我没把你教育好。我有罪呀,你爸有罪呀……”说到这里,他把儿子的头慢慢移到床上。这时,他看见了仍在床边的那个随手抓起来的东西,他低下头拾了起来,那是一把手锤,一把启钉子用的手锤,他就是用这把手锤把儿子杀了!那上边沾着儿子的鲜血,他在手锤上闻到了血腥味……突然,他猛地站起身来,那个手锤“咣”的一声掉在了地上……他乍煞着两只手说:“我杀了人了,我把儿子给杀了!我杀了……”他愣愣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儿,像是傻了似的,好半天才想起他要干什么,他喃喃地说:“我杀了人了,我自首,我去自首……”说着,身子摇摇的,一步一步捱出门去……

        白占元走出门,又一步步走下楼梯,仍是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说:“我杀了人了,我自首,我自首……”

        大街上,阳光明媚,仍是红红绿绿,人来车往。白占元走在大街上,就像走在棉花包上一样,深一脚浅一脚的……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眼前只有儿子那张脸,那张狰狞的充满死亡气息的脸!儿子那张脸像是在嘲笑他,儿子的嘴角上带着一丝狰狞的笑意……他在儿子面前败了,他没能教育好儿子,儿子正在嘲笑他的失败!天空,大地,都在嘲笑他!嘲笑他正直了一辈子,却没有教育好自己的儿子……

        紧接着,他眼前晃动着一张张儿子的脸:

        儿子十六岁、十八岁时的脸……

        儿子的一张张脸拼在了一起,拼成了一幅模糊不清的图画……

        这时,在白占元的眼里,儿子的脸在天空拼成了一个“罪”字,这个“罪”字在他的头顶上罩着,这是他的罪……

        在工区派出所的所长办公室里,白占元一进门就说:“我自首,我有罪,我自首……”

        所长一愣,忙问:“白师傅,怎,怎么了?”

        白占元低着头说:“我杀了人了,我自首。”

        所长一听,脸色即刻变了,忙对外边喊道:“小李,来一下……”而后又对白占元说:“你坐下吧,坐下说。”

        一个民警闻声走了进来,站在了一旁。

        白占元屁股刚挨着椅子,又站起说:“我杀了人了,我自首……”

        所长问:“你杀了谁了?”

        白占元说:“我把我儿子杀了……”

        所长一惊,问:“是白小国?”

        白占元仍是喃喃地说:“我把儿子杀了,我有罪……”

        所长又问:“你为啥要杀他?”

        白占元嗫嚅地说:“他作孽呀……”

        所长觉得事态严重,便对那个民警说:“小李,你记一下笔录……”

        十点多的时候,一辆警车闪着红灯来到了10号职工家属楼前。

        一群民警和法医从车上跳下来,急急地走上楼去,来到了白占元家。

        还有闻讯而来的记者们,他们跟在后边,一起涌上楼去。

        顿时,全楼的住户都涌出来看了,人们围在白占元家的门前,乱纷纷地议论着:

        有的说:“出事了,出事了,白师傅家出事了!”

        有的说:“听说白师傅杀了人了!”

        有的说:“不会吧?白师傅会杀人?不可能!是他家小国吧?”

        有的说:“就是,就是。白师傅把小国杀了!”

        有的说:“真的?那……这里头肯定有原因。叫我说,不亏他,那是个狼羔子!早晚也是祸害人!”

        民警们在白家勘查现场,他们看到的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天地:在白小国的住室里,是由影星、歌星的画和各种享乐型的器具摆设、新潮衣服、皮鞋组成的天地;在白占元的房间,人们看到的是六十年的、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破旧的陈设,屋子里只有一只破旧的半截柜和一个木板床,床上是一些简单的被褥,还有一件补了许多次的衬衣,床下放着一些破旧的布鞋……房间外边的厅里,贴满了白占元的奖状,不过,这些奖状已经旧了、残缺了,奖状的边角处几乎全被撕得豁豁牙牙的……民警们已经感觉到了,他们在这所房子里感觉到了两种精神的对抗,两种时间的对抗,那对抗是无声的,又是很残酷的……

        白小国的尸体被用布裹着抬出来了,围观的人们默默地让开路,让这个“狼羔子”从人间走出去……

        中午,白占元在所长的办公室里靠墙蹲着。

        办公桌上,放着派出所长让人送来的饭菜。可白占元连看都没看。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在等待着对他的惩罚。

        他眼前恍恍惚惚的出现了儿子小时候的情景:那时候,他正用这把手锤在钉一个小凳,儿子蹒蹒跚跚地走过来,两只小手捧着一个小木盒,盒里装的是钉子,他看了看儿子,抚摩了一下他的脑袋,而后从盒里取出一枚钉子,放到嘴里用唾沫湿了一下,接着就把那颗钉子放在凳子面上,扬起手锤,一下一下地砸着,他一共砸了三下,把钉子楔进了小凳的木榫里……

        可是,仍然是这把手锤,他一下就把儿子砸死了……

        下午三点钟的时候,派出所长推开了办公室的门。他看见白占元靠墙在那儿蹲着,心里一热,忙走上前去,一把把他从地上拉起来,说:“白师傅,你别这样……快,快坐下。”

        白占元说:“我有罪呀……”

        派出所长把白占元扶坐在椅子上,而后说:“白师傅,经初步调查取证,你这不叫犯罪。你是为了救人,是迫不得已的。应该说是大义灭亲,是为民除害。你不但没有罪,还有功呢!还得感谢你老呢!白师傅,你回去吧。如果有什么事,我们再找你……”

        白占元说:“所长,你判我罪吧,我真有罪呀……”

        所长拍拍他说:“白师傅,你冷静一点。我理解你的心情。回去吧……”

        白占元说:“我有罪,我真的有罪……”

        所长安慰说:“老师傅,知道,情况我们知道了。你没有罪,教育也不是万能的。回去吧,回去吧……”

        晚上,白占元木呆呆的坐在屋里,手里捧着妻子的遗像,对“妻子”说:“老伴,我对不起你,我把咱们的儿子杀了,咱们就这一个儿子,我把他杀了……我不想杀他,也没心杀他……可他,他不该作孽呀!他,他遭踏人家世慧姑娘,你说让我怎么办呢?咱们是人哪,咱们不能眼看着儿子去干那猪狗不如的事呀!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我要有一点办法,也不会杀他……唉,老伴呀,有时候,我也确实恨他,恨他不成器,恨他不学好,有时候,也说两句狠话,说你还不如去死了呢,死了我就不跟着丢人了!也不跟着操心了!可那都是气头上的话,在心里头,他还毕竟是儿子呀……”

        白占元对着遗像又说:“……你看,都去了,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老伴呀,你不该走得那么早啊!要是你还在,也许就不会出这样的事情,儿子会听你的话,他也许就不会学坏了,你干吗走得那么早哪……想想,也都是我的罪呀!我这个爸是白当了,儿子跟着我,怎么就学不好哪?他小的时候,一时找不到幼儿园,有两次,我曾把他锁在屋子里,也只有这么一两次呀,看着他哭,我心里也难受……有时候,他放学不回来,我也去学校找过他,他砸坏了学校的玻璃,我也去给人家老师说好话,赔人家钱……可是,我就怎么不能让他学好呢?他心里是恨我的,我知道他心里恨我,恨我没本事,恨我不能像人家的父亲一样,帮他找个好的体面的工作……可咱是工人哪,本本分分的有什么不好呢……”

        白占元嘴里唠叨着,又迷迷糊糊地捧着妻子的遗像走出来,来到白小国房间,仍然念叨说:“老伴呀,你看看,你都看见了,我也是想尽量的让他吃好穿好,让他走出去的时候体面些。可,可是,我就怎么不能让他学好呢?他为什么就不能学好哪?罪孽呀,这就是我的罪孽,生他养他,却不能让他走上正路,这就是我的罪孽……”

        就在这时,李素云进来了,她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看见白占元在白小国的房里,便把饭碗放在茶几上,走进去对白占元说:“白师傅,你到现在还没吃饭呢。吃点饭吧?”

        白占元摇摇头说:“素云,我真是,我真是……”

        李素云安慰说:“白师傅,路都是自己走的,他硬要往那条路上走,这也不能怪你呀……”说着,把面条端到他面前:“吃点饭吧。”

        白占元叹口气说:“唉,这是我的罪孽呀!我说过他多少次啊……”又说,“素云,我这个老头子没少让你操心,我,我真是……”

        李素云说:“师傅,你也得想开点。这些年,你为他没少受累,该说的也都说了,你也算尽了心了……”

        白占元摇着头说:“不,我有罪,我没把他教育好……”

        两人正说着,周世中扶着妹妹周世慧进来了,他兄妹俩默默地走进来,低声叫道:“师傅……”

        白占元看见他们,眼里的泪下来了,他愧疚地说:“世中、世慧,师傅对不起周家,对不起你们呀……”

        周世中忙说:“师傅,别,可别这么说……是你把世慧救了,要不是你……”

        周世慧叫了一声:“大伯……”一下子扑进白占元的怀里,呜呜地哭起来了。

        白占元轻轻地拍着周世慧,摇摇头说:“我,我这心里愧呀!我怎么就不能……”说着,扬起手朝自己的脸上“啪啪……”打起来!

        周世慧忙抓住他的手,哭着说:“大伯,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女儿。我给你老人家养老送终……”说着,就要往下跪。

        白占元赶忙扶住她说:“世慧,你别,是大伯对不起你呀……”

        此刻,王大兰,班永顺,梁全山,小田等人都来了;王大兰手里也端着一碗饭……他们进来后,都连连地叫道:“师傅,白师傅……”

        夜已深了,外边的挂钟“当当……”响着。白占元在儿子的房间里坐着,秋凉了,窗外的凉气沁了进来,他身上一寒,只觉得眼前恍恍惚惚的……

        这时,他看见已经死去的儿子又回来了,儿子白小国仍是嘻皮笑脸的,脸上带着嘲弄的神情。他靠在门旁站着,说:“老爷子,你败了吧?”

        白占元惊异地抬起头来,说:“你,你不是……?”

        白小国说:“我死了?我死了又怎么样?你不是想改变我吗?你不是想让我走你的路吗?可你把我变过来了吗?到死我也没有变过来,你不是败了是什么?你败得很惨呢!”

        白占元说:“小国,你……”

        白小国说:“不服,是不是?你还想教育我呢?哼,还想教育我呢?到了这一步,你就这么一个儿子,你也把他弄死了,你说说你这一辈子,可怜不可怜?你还活个啥劲儿呢?”

        白占元说:“小国,我没想……”

        白小国说:“别说了,我不听你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呢,我小的时候你就想害我,那时你就说过,你再捣蛋我锤死你!你说过没有?你看你到底还是把我锤死了。你也够狠了吧?”

        白占元说:“小国,我那是吓你呢。我是希望你能学好……”

        白小国冷冷一笑说:“学好?什么叫学好?像你那样就是学好?你那是啥年代的事?我活的是啥年代?咱们根本不是一个年代的人,你觉得你那样是好,我觉得我这样是好。老爷子,咱们的标准不一样。你是活脸,我是活我,你要的是脸面上好看。可脸是给人家看的,说白了,你是为人家活的,我是为我自己活的。咱们的活法不一样。”

        白占元说:“儿子,再不一样,咱们也是人呢。人活在世上怎么能不要脸呢?你要不要脸了,那还是人吗?”

        白小国说:“我为什么非得要脸?我就是不要脸。我要脸干什么?再说,我根本就没有脸。我生在这样的家庭里,要的什么脸?”

        白占元说着说着,又气了,他说:“不要脸是不行的!你为什么不要脸?你得要脸。你别以为你爸是个工人,没权没势,就轻看你爸。你爸一辈子没让人轻看过……”

        白小国说:“屁!没让人轻看过,你觉得没让人轻看过?你知道什么?你一辈子就窝在车间里,上班下班,下班上班,你都活锈了,你还说呢。你知道那些有钱有势的玩过多少女人吗?你根本就不知道。可我刚玩上一个女人你就把我锤了……”

        白占元说:“你那样,连畜生都不如……”

        白小国说:“好,就算我猪狗不如。可我这么大了,总得有个女人吧?我为什么就不能有个女人?”

        白占元说:“你要是正正当当的,娶一个媳妇,你爸会拦你吗?”

        白小国说:“什么叫‘正正当当’?你以为我不想正正当当吗?我也想正正当当,可谁跟我‘正当’呢?我在她们眼里是什么?是渣滓,是社会渣滓!你知道不知道?你把我弄到这种地步,我还怎么正当?长得稍稍好一点的女人,一是看权,二是看钱,三是看文凭,她们会跟我‘正当’吗?”

        白占元说:“照你这么说,你只有学坏这一条路了?你……”

        白小国说:“啥好啥坏?你以为这是坏?我可不以为这是坏?咱们的标准不一样,我也不跟你白费口舌了……”

        白占元说:“你既然不思悔改,你就别回来,你回来干什么?”

        白小国说:“我回来是报仇呢。你敲我一锤,我也得还你一锤!”

        白占元说:“你连你爸都要报复,你还是人吗?”

        白小国说:“我早就不是人了,我还怕不是人吗?”

        白占元说:“好,好。你锤吧。你也把我锤死算了。”

        白小国说:“你放心,我不会锤死你。我就让你活着,让你悔一辈子……”说着,他飘然地走过来,在白占元头上“梆”的敲了一下,而后,说:“老爷子,拜拜了……”

        白占元觉得头上闷闷地挨了一下,他喃喃地说:“小国,小国……”可是,当他抬起头来,却见房门口并没有人,只有凉凉的夜气……

        第二天上午,记者们像蝗虫一样飞来了。报纸、电视台、电台的记者们蜂涌而至。他们涌进白占元的家,一个个把摄像机、照像机的镜头对准老人、发出强光的聚光灯也对准老人;闪光灯在老人的脸上一闪一闪地亮着……

        面对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灯光,白占元木呆呆地在沙发上坐着,他就像是一个无助的孩子被扔进了狼窝一样,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一个电视台的主持人,手里拿着话筒,抢在众记者的前边抢先对他发问:“白师傅,听说你为民除害,大义灭亲,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你的事迹非常感人!你能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白占元一下子像傻了一样,他四下看着,似乎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可他却发现所有的灯光都对着他;他低下头去,却又发现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片小黑匣子;他已无处可藏……他嘴里嗫嚅着,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那么像木偶一样任人摆布……

        电视台的主持人不失时机地问:“白师傅,你告诉我,白小国是你的儿子吗?”

        白占元机械地说:“是……”

        主持人说:“好,你回答得很好。你再告诉我,他是你的亲生儿子吗?”

        白占元又机械地说:“是。”

        主持人连着问:“你就这么一个儿子,是吗?”

        白占元木然地说:“是。”

        主持人又问:“当时,你是怎么与罪犯搏斗的?你能谈谈吗?”

        白占元四下看看,想躲过那耀眼的灯光,可他躲不过去,他只是来回地扭着头……

        主持人再次逼问说:“白师傅,希望你能回答我,你用什么打死了罪犯?”

        白占元在逼问下,机械地说:“锤,手锤……”

        主持人马上说:“好,很好。是一把锤,启钉子用的手锤,是吗?”

        白占元说:“是。”

        主持人说:“你为什么要用手锤哪?当时罪犯手持匕首,万分危急是不是?”

        白占元说:“我,我没想……”

        主持人说:“你没有考虑用什么,是不是?”

        白占元说:“是。”

        主持人说:“你是随手在地上拾起的,是不是?”

        白占元说:“是……”

        主持人又问:“当时你明知道他是你的儿子,是不是?”

        白占元结结巴巴地说:“我,我……”

        主持人再次逼问说:“你知道他是你的儿子,是吗?”

        白占元只好说:“是。”

        主持人说:“好。你明知道他是你的儿子,你为什么还要扑上去打他哪?”

        白占元嗫嚅地说:“他,他作孽……”

        主持人说:“你是为了制止犯罪,对吗?当时你是怎么想的,能告诉我吗?”

        白占元说:“没,没想……”

        主持人说:“你当时什么也没想,或者说是来不及想,就冲上去了,是这样的吗?”

        白占元又四下看看,似乎想找什么,可他眼前仍然是逼人的灯光……

        主持人说:“白师傅,你告诉我,你用那把手锤砸了他几下?”

        白占元喃喃地说:“一下。”

        主持人说:“只一下吗?”

        白占元喃喃说:“就一下。”

        主持人说:“白师傅,你再考虑考虑,你当时真的什么也没想吗?你心里有没有涌上来一句什么话?一个闪出来的念头?你能告诉我吗?”

        白占元却嗫嚅地说:“我有罪……”

        主持人马上改变话题说:“那好。白师傅,请你回答我的第二个问题。听说你是三十年的劳动模范,是吗?”

        白占元嘴唇哆嗦着,头低下去了……

        主持人又问:“白师傅,听你们厂里的领导讲,三十年来,你没请过一天假,是吗?”

        白占元用手揉着两眼,喃喃地重复说:“我有罪……”

        主持人又说:“白师傅,我希望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听说你三十多年来一直坚持早上班晚下班,你捡的废料堆积如山,给厂里节约了大量的原材料,是吗?”

        白占元的头歪在了一边,嘴角出现了白沫儿,他仍重复说:“我有罪……”

        主持人仍然在问:“白师傅,我们看到,这屋子里满墙的奖状全是你得的。数十年来,你一直兢兢业业地工作,那么,你能告诉我,你这样做是为什么吗?”

        就在这时,白占元突然头一勾,扑咚一下,歪倒在沙发的扶手上……

        屋子里一下子乱了,有人高声说:“昏过去了!昏过去了!”

        有人喊:“掐他人中,掐他人中……”

        就在人们手忙脚乱的时候,周世中冲进来,气愤地说:“你们是记者,怎么能这样折腾人哪……”说着,一把抱起老人,慌忙往门外跑去……

        这时,有人喊道:“快送医院,楼下有车……”

        下午,小田穿着那件周世慧为他织的毛衣,在周世中门前徘徊了很久,看余秀英不在家,终于大着胆子跨进了周世中家。他轻轻地推开了周世慧房间的门,又轻轻地关上了门……

        周世慧正在床上躺着,受到摧残后,她显得十分憔悴。当她看到小田进了她的房间时,便吼道:“出去,你给我出去!”

        小田默默地望着她,说:“我知道你恨我,我也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我太傻了,我也明白得太晚了……”

        周世慧流着泪说:“你滚出去!”

        小田说:“我只有一句话。我给你只说一句话……”

        周世慧却抓起枕头向小田砸过来……她哭着说:“你是笑话我来了!你笑吧,笑吧!你走,我不要你来可怜我……”

        小田说:“我可以向你发誓。我是真心的。我真心爱你。我到现在才明白过来……”

        周世慧哭着说:“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把毛衣给我脱下来……”

        小田走上前去,拥住她说:“你听我说……”

        周世慧用力地推了他一下,小田往后退了几步,又冲上去抱住她说:“你打吧,打吧……”

        周世慧伸出两手,拼命地朝小田身上打去,一边打,一边哭着说:“我恨你,恨你……”

        小田脸上、身上重重地挨了几下,可他一动也不动……末了,他说:“世慧,咱们结婚吧。我要说的就是这句话。我会对你好的,一辈子对你好。我不会再让你受伤害了。”

        周世慧停住手,愣愣地看着小田,她看了一会儿,叹口气说:“你走吧……”

        小田说:“我不走,你不答应我,我决不走。”

        周世慧眼里扑簌簌掉下了一串泪珠……她又伤心地说:“你还是走吧。”

        小田说:“世慧,我知道是我不好,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周世慧背过脸去,大声说:“你走!”

        小田往后退了两步,说:“我会再来的,一直到你答应为止……”说着,他扭过身子,默默地走出去了。

        小田一走,周世慧身上一点劲也没有了,她一下子扑倒在床上,头一下一下在墙上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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