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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早上六点,珍妮特·罗斯已在三楼的外科。她身穿绿色套装,边喝咖啡边吃着炸面圈,每到这个时候,外科医生的休息室里总是一片忙碌。虽然手术都安排在六点开始,但大多数手术不拖延十五分钟或二十分钟是不会开始的。外科医生们围坐在桌子前,有的在读报纸,有的在谈论股市和他们的高尔夫球赛。间或会有医生离开休息室,走进三楼的手术观望台,向下看看手术室的准备工作进展如何。

        罗斯是休息室里唯一的女的,她的到来使房间里的男人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感到烦恼的是就她一个是女的,而且男人们因为她的出现变得更加安静,更加礼貌,变得不再那样快活,那样吵吵闹闹。其实她从未在他们嚷嚷的时候指责过他们,并且她不喜欢感到自己像个多余的人。她似乎感到自己从来就是多余的人,即便在她很小的时候也是如此。她的父亲是个外科医生,他从不隐瞒自己生女儿却没能生儿子的失望。儿子才会符合他制订的生活计划。他可以在星期六早上带儿子去医院,带他进手术室——这些都是你带儿子才能做的事。可女儿是另一回事,是不适合做外科医生的一个复杂的存在物,因此,多余……

        罗斯朝休息室里所有的外科医生看了看,随后为了掩盖内心的不安,她走到电话旁拨通了七楼的电话。

        “我是罗斯医生。本森先生准备好了吗?”

        “他刚下去。”

        “他什么时候离开七楼的?”

        “大约五分钟前。”

        她挂上电话,回到她的咖啡杯前。埃利斯来了,他隔着房间朝她挥挥手。“因为计算机的缘故要耽搁五分钟,”他说,“他们正在协调线路。病人准备好了吗?”

        “五分钟前下楼的。”

        “你见到莫里斯了吗?”

        “还没有。”

        “他怎么还不来,”埃利斯说。

        不知什么原因,这让罗斯感觉良好。

        莫里斯正在电梯里,同梯的还有一个护士,躺在担架车上的本森和一个警察。他们乘电梯下去的时候,莫里斯对警察说:“你不能去二楼?”

        “为什么不能?”

        “我们直接去消毒楼层。”

        “那我怎么办?”

        “你可在三楼的观望台看。告诉负责接待的护士是我让你去的。”

        警察点点头。电梯在二楼停了下来,走出电梯,展现在眼前的是一条走廊,里边的人个个穿着绿色的手术衣,走前走后。一块大告示牌上写着“消毒区,未经许可不准人内”,字是红色的。

        莫里斯和护士把本森的担架车推出电梯,警察没有出来,脸上露出了紧张的神情。他按了去三楼的电钮,电梯门关上了。莫里斯推着本森的担架车沿走廊走去。不一会儿,本森说:“我还醒着。”

        “你当然醒着。”

        “可我不想醒着。”

        莫里斯耐心地点点头。本森半小时前已服过手术前的药。它们很快就会生效,使他昏昏欲睡。“嘴里感觉如何?”

        “嘴干。”

        那是阿托品开始生效了。“你没事的。”

        莫里斯自己从未经历过手术,他为别人开过几百次刀,但他自己身上从未开过刀。最近几年,他也开始纳闷换个位置会是什么感受。虽然从未承认过,但他相信这种感受一定是可怕的。

        “你没事的,”他拍拍本森的肩膀又说了一遍。

        本森只是望着他沿走廊把担架车推向九号手术室。

        九号手术室是全院最大的一个手术室。它的面积将近三十平方英尺,里边摆满了电子设备。所有手术人员——共有十二人——部在场的时候,房间便显得非常拥挤。可是现在只有两个手术助理护士在这铺着灰色瓷砖的幽暗空间里忙碌。她们正在把消毒台和遮避帷帘摆在手术椅的四周。九号手术室里没有手术台——只有一张垫有软垫的立式椅子,就像牙医用的躺椅。

        珍妮特·罗斯在和手术室相通的消毒室里。埃利斯站在她旁边消完了毒,嘴里嘀嘀咕咕在骂莫里斯不准时。埃利斯在手术前总显得紧张不安,虽然他自以为没人注意到这点。有几次为动物进行手术时,罗斯和他在一起消毒,她目睹了他的情绪变化——手术前十分紧张,总是骂骂咧咧,手术开始后态度却是彻底的温和平静。

        埃利斯用臂肘关上水龙头,倒退着走进手术室,以免手臂碰上门把手。护士递给他一条毛巾。他擦手的时候,回头朝门外的罗斯看看,又抬头望望上面用玻璃墙隔开的观望台。罗斯知道观望台上会有许多人观看这次手术。

        莫里斯走过来开始消毒。罗斯说:“埃利斯问你到哪里去了。”

        “去推病人下来,”他说。

        一个负责传话的护士走进消毒室说:“罗斯医生,辐射实验室来了一个人,说有一个装置要给埃利斯医生。他现在要吗?”

        “有电就拿来,”她说。

        “我去问问。”护士说完就不见了。不一会儿,她又探进头来。“他说有电随时可用。但除非你们的仪器采取保护措施,否则它会给你们带来麻烦。”

        罗斯知道,上星期就对手术室里的全部仪器采取了保护措施。这台怀交换器发出的射线不多——不足以干扰X光,但可能会影响较为精密的科学仪器。当然它对人不构成危险。

        “我们已采取保护措施,”罗斯说,“让他把交换器拿进手术室。”

        罗斯转向正在她身旁消毒的莫里斯。“本森怎么样?”

        “紧张。”

        “正常的,”她说。莫里斯看了她一眼,露在轻薄透明的手术口罩外的双眼显出了疑惑的神情。罗斯甩掉手上的水,倒退着走进手术室。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辐射实验室的那个人,他正在把装有充电器的一个盘子推进来。充电器装在一个很小的铅盒子里,四周都标有“辐射危险”的字样和表示辐射的橘黄色三角图案,真有点滑稽可笑,这个充电器是相当安全的。

        埃利斯站在房间的尽头,护士正在帮他穿手术衣。他戴上橡胶手套,伸伸手指,然后对着辐射实验室的那个人说:“充分电器消过毒没有?”

        “什么?”

        “充电器消过毒吗?”

        “我不知道,先生。”

        “那就交给护士,让她用压热器消消毒。东西一定要消毒。”

        罗斯擦干双手,在冷冰冰的手术室里打了个寒战。像多数外科医生一样,埃利斯喜欢阴冷的房间——这房间对病人来说真的是太冷了,但正如埃利斯常说的:“如果我高兴,那病人一定也高兴。”

        埃利斯站在房间尽头的X光照片观察箱旁边,那个还没有进行消毒的传话护士把病人的X光照片插了上去。虽然这些X光照片他已看过十几次,可他还是仔仔细细地望着它们。这几张X光照片是非常正常的颅骨照片。病人的脑室里被注入了气体,从而使角质物的黑影清晰可辨。参与手术的其他人鱼贯走进手术室。总共有两个手术助理护士、两个传话护士、一个护理员,埃利斯、包括莫里斯在内的两个助理医生。两个电子技师和一个电脑程序编制员。麻醉师和本森都在外面。

        一个电子技师望着他的控制台,头也不抬地问:“什么时候开始,医生?”

        “我们要等病人,”埃利斯干巴巴他说。九号手术室里响起了咯咯的笑声。

        罗斯朝七台电视机的屏幕看了看。电视机有大有小,所处的位置是根据它们对手术的重要性而定的。最小的一台监视手术的闭路录像机,此刻屏幕上出现的是那张空着的手术椅。

        较接近手术椅的一块屏幕是监视脑电图的,脑电图现在还没有接通,十六支专用笔在屏幕上画出的是十几条白色直线。还有一个大屏幕是用来显示手术基本参数的:心电图、周边动脉压力、呼吸,贲门排量、中枢静脉压力、直肠温度。和脑电图的屏幕一样,这个屏幕上显示的也是一系列直线。

        另两块屏幕上一片空白。它们将在手术期间显示黑白的高密度X光图。

        最后,两块彩色屏幕上显示的是“边缘程序”。程序设计此刻正在作无坐标的循环运转。屏幕上,一张三维大脑图在变换,电脑输出的无规则的坐标在下面闪烁。像往常一样,罗斯感到那计算机就像是房间里的另一个人——这一印象总会随着手术的进行而越来越强烈。

        埃利斯看完X光片,又抬头看了看钟。时间是六点十九分,本森仍在外面接受麻醉师的检查。埃利斯在房间里转来转去,见谁都搭讪几句。他今天是少有的和蔼友善,罗斯也感到莫名其妙。她抬头看看观望台,只见院长、外科主任、内科主任和研究室主任都看着玻璃墙下的手术室,这下罗斯明白了。

        六点二十一分,本森被推了进来。他现在已服过大剂量的术前药,很放松,身体软绵绵的,眼皮下垂着,他的头上裹着一块绿毛巾。

        埃利斯望着担架上的本森被抬到手术椅上。在用皮带捆绑他的四肢时,本森好像醒了过来,双眼睁得很大。

        “只是为了不让你掉下去,”埃利斯不假思索他说,“我们可不希望你把自己弄伤了。”

        “嗯嗯,”本森有气无力他说。他又闭上了眼睛。

        埃利斯朝护士点点头,护士取下本森头上的消毒毛巾。光头似乎很小——这是罗斯的一贯反应——并且白兮兮的。头皮看上去很光滑,只是左前侧有一道剃刀留下的裂口。右侧埃利斯标的蓝色“X”记号清晰可见。

        本森向后靠在椅子上,他没有再睁开眼睛,一名技术师用小块的电解膏把监视导线接到他的身上,导线头很快就粘住了。转眼间,他的身体便和一大堆直通仪器的彩色电线连结在了一起。

        埃利斯看看电视监视屏幕,脑电图现在显示出了十六条曲线,心跳也被记录了下来,呼吸在缓缓地起伏,直肠温度保持平稳。两名技师开始把术前参数输入计算机。正常的实验室标准数据在这之前已输入计算机。手术过程中,计算机将每隔五秒钟对所有重要的迹象作一次监视。如有任何不正常,计算机会发出警告信号。

        “请放点音乐,”埃利斯说。一个护士把一盒磁带插入墙角的一台便携式录音机里。一首巴赫的协奏曲悠扬地飘了起来。埃利斯动手术时总要听巴赫的曲子。他说他希望巴赫那种精确(假如不是天赋的话)能够感染大家。手术即将开始。墙上的数码式挂钟显示的时间是上午6:29:14。它旁边的那只用于计算实耗时间的数码式钟上仍然是0:00:00。

        在一个消毒护士的帮助下,罗斯穿上手术衣,戴上手套。她戴这手套总是很费劲,她经常是不消毒就走进来了。今天她把手往手套里伸的时候就是不顺,一个手指没伸进去,另两个手指伸到了一起。要想知道消毒护士此刻的表情是不可能的,因为她的面部只有两只眼睛露在口罩外。但罗斯感到高兴的是,埃利斯和别的外科医生正背对着她在为病人忙碌。

        地上又黑又粗的电缆弯弯曲曲,通向四面八方。她小心翼翼地避开电缆,走到手术室的后面。手术的最初阶段罗斯是不参与的,她要等到脑立体测定装置到位和坐标确定之后才有事可做。她有足够的时间站在一旁把她的手套戴得服服帖帖。

        她参加手术并没有真正的目的,但麦克弗森坚持每次手术有一名非手术人员参加。他说这样可使研究室更富凝聚力。

        罗斯望着房间对面的埃利斯和他的助手为本森盖上了消毒盖布。随后她朝闭路监视屏上的盖布看看。整个手术过程将录在录像带上以备术后观察。

        “我想我们现在可以开始了,”埃利斯轻松他说,“请做穿刺。”

        在手术椅后面操作的麻醉师把针戳到了本森的腰椎骨之间。本森动了一下,发出一声低哼。这时,麻醉师说:“针已穿过硬脊膜,你要多少?”

        计算机控制台上闪现出“手术己开始”。电脑自动起动了实耗时间计时钟,时间一秒一秒在过去。

        “先给我30cc,”埃利斯说,“请拍X光照片。”

        两台X光机分别被摆到了病人脑袋的前面和侧面。随着咔哒一声,胶片已装上机器。埃利斯踩动地上的按钮,电视屏幕陡然亮了起来,闪现出头部黑白的颅骨形象。他望着两块屏幕,空气慢慢充满了脑室,呈现出表示角质物的黑色。

        程序编制员坐在计算机控制台前,双手在键盘上跳动。他的电视显示屏上出现了“充气造影已开始”的字样。

        “好,给他戴上帽子,”埃利斯说。像盒子一样的管式脑立体测定架被套到了病人的头上。钻孔的位置被确定后又经过了核实。埃利斯感到一切满意之后在病人的头皮上做了局部麻醉,随后他划开头皮把它翻了开来,露出了白白的头盖骨。

        “骨钻给我。”

        他用两毫米的钻头先在头颅的右边钻了一个孔。他把那个脑立体测定架——就是那只“帽子”——套到病人头上,稳稳地将它压了下去。

        罗斯望着计算机的显示屏。病人心跳和血压的数据在屏幕上闪现后又消失了,一切正常。计算机和外科医生一样,紧接着要对付的是更加复杂的问题。

        “让我们检查一下位置。”埃利斯说着后退几步,朝本森的光头和套在头顶上的金属架皱眉蹙额。X光技师走过来喀嚓喀嚓地拍照。

        罗斯记得,过去他们其实是把X光照片摆到一起并通过肉眼来确定位置的,其过程十分缓慢。他们要用圆规。量角器和直尺在X光照片上画线、测量再核对。现在数据直接输入计算机,分析更快更精确。

        手术室里的人全都转身望着计算机的显示屏。X光的图像很快出现了,随即又被简图取代了。脑立体测定仪的定位正在计算之中,真正的位置随即与之重合。许多坐标闪现出来,接着屏幕上出现“定位正确”。

        埃利斯点点头。“谢谢你的复查。”他说完走到装电极的那个盘子跟前。

        他们现在要用的是布里格斯不锈钢制的有特氟隆涂层的电极系统。过去,他们曾试过金的、铂合金的,在依靠目测安置电极的时候他们甚至用过软钢丝。

        过去的目测手术是血淋淋的,叫人难以对付。它需要翻开一大块头盖骨,直接暴露大脑。医生先要在大脑表面找到标位,再把他的电极摆到大脑里边去。如果把电极装到深处,他偶尔还要用刀剖开大脑,然后再将电极装入脑室。这些都是复杂的过程,来不得半点马虎。手术冗长难熬,病人们从未有过令人满意的合作。

        现在,计算机改变了这所有的一切。它使你能够在三维空间里精确地确定位置。原先,神经精神病研究室以及这一领域的其他研究人员都试图把脑室位置同头颅的结构联系起来。他们通过眼窝、耳道和矢状缝来测定手术的标位。这当然是行不通的——人们的大脑并不部长在脑袋里的同一个固定的位置。决定处在深处的脑位的唯一方法是和其它的脑位相关的——而且合乎逻辑的界标是脑室,即大脑里边装满液体的空间。根据这一新体系,决定每一件事都是和脑室相联系的。

        有了电脑的帮助,现在不再需要暴露大脑的表面,而只需在头盖骨上钻几个小孔把电极伸进去。电脑依靠X光监视整个过程,以确保电极的放置准确无误。

        埃利斯拿起第一根电极条。从罗斯站立的位置望去,电极条像一根细电线。其实它是由二十根金属线组成的,上面交错分布着不同的触点。每根金属丝上都涂有一层特氟隆,只有顶端的一毫米暴露在外。每根金属丝的长短各有不同,所以在放大镜下,交错的电极端看上去就像微型楼梯。

        埃利斯在一个大放大镜下检查电极条。他叫人把灯开亮些,随后转动电极条,仔细察看所有的触点。接着,他叫一个消毒护士把电极条插进测试仪测试每个触点,电极条在这之前已被测试过十几次,但埃利斯在移植之前总要重新检查一遍。虽然只需两根电极条,可他总要消毒四根。埃利斯是个小心谨慎的人。

        终于他满意了。“现在可以装电极条了吗?”他问其他的手术人员。其他人都点头表示同意。他走到病人跟前说:“穿刺硬脑膜。”

        手术进行到现在,他们只在头盖骨上钻了孔,但尚未触动覆盖大脑封闭脊髓液的硬脑膜。埃利斯的助手用一根探针刺穿了硬脑膜。

        “脊髓液来了,”他说。细滴的透明液体流出洞口,顺着光光的脑袋往下淌。一个护士用海绵把它揩掉了。

        罗斯始终觉得大脑受到的保护是奇迹。身体的其它重要器官当然也受到了良好的保护:肺和心脏在肋骨的骨架下面,肝和脾在肋骨的边下,肾躲在脂肪里,后面有厚厚的腰肌支撑,安全可靠。这些都是不错的保护,但什么也无法同中枢神经系统受到的保护相提并论。它是完全包装在厚骨里的,这还不够,骨盖下面还有囊状的膜,膜里装的是脑脊髓液。这一液体是有压力的,于是大脑就处在这一加压液体系统的中间,这个液体系统为大脑提供了无与伦比的保护。

        麦克弗森把大脑比作装满羊水的子宫里的胎儿。“婴儿是从子宫里出来的,”麦克弗森说,“但大脑决不走出它自己的特殊子宫。”

        “我们现在就装吧,”埃利斯说。

        罗斯走上前去,加入了围着病人脑袋的手术队伍。她望着埃利斯把电极条的头插入小孔,然后轻轻朝下压,一直伸到大脑组织里。技师按动计算机控制台上的按钮,显示屏上说:“入口已确定。”

        病人没有动,也没有作声。大脑不会感到疼痛,它缺少痛感。大脑这个感觉全身疼痛的器官自身全无痛感,这是进化中出现的一种反常现象。

        罗斯的目光离开埃利斯,朝X光的屏幕望去。在刺目的黑白图像里,她看见轮廓分明的白色电极条开始缓慢而又从容地伸进大脑,她从正面图看到侧面图,接着又看看电脑制作的图像。

        电脑正在构画一幅大脑简图,以此来解释调光图像。简图上的颞叶这个目标区用红色表示,一条闪烁的蓝色轨迹线表示电极从入口到目标区的路线。到现在为止,埃利斯始终没有偏离轨迹线。

        “干得真漂亮,”罗斯说。

        电极条越插越深,电脑连续快速地闪现出三重坐标。

        “熟能生巧呗,”埃利斯酸溜溜他说。他现在正在使用连着脑立体测定帽的小比例仪器。这种小比例仪将他安装电极条时手的抖动降到了最小的程度。如果他的手指抖动半英寸,小比例仪上只抖动半毫米。电极非常缓慢地伸到了大脑的深处。

        罗斯把目光从屏幕上抬起,便能在闭路电视监视器里看到正在工作的埃利斯。从电视上看比转过身去看真人真物更轻松自在。但她还是把身体转了过去,因为她听到本森清晰地哼了声“哦”。

        埃利斯停了下来。“什么声音?”

        “是病人的声音,”麻醉师说着指指本森。

        埃利斯停止手术,俯身望着本森的脸。“你没事吧,本森先生?”他大声说,声音清晰可辨。

        “是的。没事,”本森说。他的声音显示出了强烈的麻醉药性。

        “疼吗?”

        “不疼”

        “很好。你现在尽管放松点。”他又开始了手术。

        罗斯松了一口气。不知什么道理,这一切使她紧张不安,即便她也知道无需担惊受怕。本森感觉不到疼痛,并且她也清楚他的镇静只是一种用药后产生的深度的半睡眠状态,而不是失去了知觉。他无需失去知觉,无需使用全身麻醉。

        她又朝电脑的屏幕转过身去。电脑上现在出现的是倒置的大脑图像,就像是从脖子后面看到的景象。电极轨迹线的顶端跑到了上面,这个蓝点被同心圆圈着。埃利斯的误差不应该超出设定轨迹线一毫米,即二十五分之一英寸。他偏离了半毫米。

        “轨迹线误差五十。”电脑发出警告。罗斯说:“你偏离了。”

        电极条停止前进。埃利斯抬头看看屏幕。“第二平面太高?”

        “第三平面太宽。”

        “好的。”

        不一会儿,电极开始继续前进。“轨迹线误差四十。”电脑在闪烁,它慢慢地变换着屏幕上的大脑形象,最后显示出前位侧面图。“轨迹线误差二十。”电脑发出提示。

        “你矫正得不错,”罗斯说。

        埃利斯一边哼着巴赫的曲子,一边点头示意。

        “轨迹线误差零。”电脑作出显示并且把大脑图像转成了一张完整的侧面图。第二个屏幕显示出了完整的前位图。转眼之间,屏幕上又闪现出“靠近目标”。罗斯把这信息传了过来。

        几秒钟之后,屏幕显示出“击中目标”。“你击中了目标,”罗斯说。

        埃利斯后退几步,把双手交叉在胸前。“让我们检查一下坐标,”他说。计时钟上的时间表明手术用了二十七分钟。

        程序编制员劈劈啪啪按动计算机控制台上的按钮。电视屏幕上,电脑在演示安装电极的过程,演示就像真的安装过程,活灵活现,最后结束时还出现了“击中目标”的字样。

        “现在进行比较,”埃利斯说。

        电脑在一个电视屏幕上模仿手术过程,并将它与病人的X光图像进行比较,结果完全吻合。电脑显示说:“在既定的限度内吻合。”“行了,”埃利斯说。他把紧固电极条的那只小塑料盖子拧了上去,然后涂上牙科用的黏固粉把它固定住。他解开电极条拖出来的二十根金属线头,把它们推到一边。

        “我们现在可以安装下一根了,”他说。

        第二根电极条安装完毕之后,手术刀在病人的头皮上划开了一条拱形的细口子。为了避开重要的皮层脉管和神经,刀口从电极条入点沿耳根往下划到脖子底部,然后转弯一直到达右肩膀。埃利斯动作利索地在病人右胸侧靠近腋窝的皮下划开了一个小囊。

        “充电器在哪里?”他问。

        充电器递给了他。这个充电器比一只香烟盒还要小,里边装有三十七克放射性同位素钎-239氧化物。辐射产生热能,热能由热离子器直接转变为电能,肯贝克固态DC/DC系统再把功率输出变换到必需的伏数。

        埃利斯将充电器插入测试盒,对它的动力进行了移植前的最后检查。他握着充电器说:“这东西很冷。我习惯不了。”罗斯知道,层层叠叠的真空箔隔热层使它的外表保持不热,而它的辐射密封舱里产生的热量高达华氏500°——足以烤肉。

        他检查辐射情况以确保没有泄漏,仪表表明泄漏低于正常水平,自然泄漏还是有的,但没有一台商业用彩电的泄漏厉害。

        最后,他叫他们拿来了身份识别牌。只要身上有这个原子能充电器,本森就得始终戴着身份牌。牌子警告人们此人身上有原子能充电器,牌子上还有一个电话号码。罗斯知道,该电话号码二十四小时放送一条录音,录音播放的是有关该充电器的详细技术信息,并且警告枪伤、汽车事故、火伤和其它伤害会释放怀这种α粒子发射体。录音给物理研究人员、验尸官和丧葬人员提供了特别指示,并且专门警告充电器取下之前尸体不能火化。

        埃利斯把充电器放入他在病人胸壁上划开的小皮囊里。他缝合肌皮组织固定住充电器,接着他的注意力转移到了邮票大小的微型电脑上。

        罗斯抬头看看上面的观望台,只见格哈得和里查兹这对奇才正全神贯注地望着下面。埃利斯在放大镜下检查了电脑盒,随后把它交给了一名消过毒的技师,技师把小电脑的挂钩接到了医院的计算机主机上。

        在罗斯看来,这微型电脑是整个系统里最了不起的部分。自从三年前她加入神经精神病研究室开始,她目睹了电脑从公文包一样大逐步缩小到了现在的微型机,这看上去比手掌都小的电脑却拥有原先笨重的大电脑的全部功能。

        这微型计算机使皮下移植成为了可能。病人行动方便,可洗澡或干他想干的事。总之比原先的大电脑要强许多,大电脑的充电器只得挂在病人的皮带上,弄得病人全身拖满了电线。

        罗斯看了一眼计算机的屏幕,屏幕上闪现出“手术监视中断,电子设备检查开始”。其中一个屏幕上出现了扩大的线路图。计算机独立地检查了每条线路和每个元件,每项检查只需百万分之四秒,整个过程在两秒钟内结束。计算机闪现出“电子检查消除”。顷刻间,大脑的图像又出现了。计算机又回到了手术监视程序上。

        “行了,”埃利斯说,“帮他接上吧。”他十分仔细地把两根电极条上的四十个金属线头接到了电脑的塑料盒上,然后沿脖子埋下电线,把塑料盒植入皮下,再用缝线把伤口缝了起来。计时钟上显示的时间是一小时十二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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