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干瘦的苍蝇在这窗门紧闭的大轿车里飞舞,已经好一阵了。它显得古怪,不声不响地转悠,飞得很累。雅尼娜看不到它了,它却落到丈夫静止的手上。天很冷。风沙一阵阵吹向车窗,苍蝇跟着哆嗦。冬日阳光稀薄,车身的铁片在车轴咯吱咯吱直响,车子滚动着、摇摆着,没走多远。雅尼娜凝视着丈夫。他脑门很窄,灰白的头发紧贴前额,鼻头很宽,嘴巴形状有些奇特。看上去马赛尔有些像正在赌气的牧神。每驶过公路低洼处,她就感到他朝自己晃动一下。然后他那沉重的上身又恢复朝两腿倾斜的姿势,两腿叉开、目光呆滞,还是那副神不守舍、毫无反应的模样。只有他那双肥大光泽的手(因为灰色法兰绒上装袖口很低而更显粗短)似乎还有点儿生气。它们紧抓帆布小手提箱,将箱子紧夹在两膝间。那手似乎未感受到苍蝇迟迟疑疑的挪动。
突然风声大作,四周灰蒙蒙的雾色益发浓重。沙尘一把一把扑向车窗,仿佛有无形之手在抛掷。苍蝇抖动一下瑟缩的双翅,弯了弯爪子,飞走了,车子减速,似乎要停下。但风似乎小了些,雾色渐淡,车子复又加速。眼前景物全被沙尘遮没,此时约略透出几处亮光。几株干瘦发白的棕榈树从车窗前一闪而过,仿佛人工剪裁的金属道具。
“这叫什么地方!”马赛尔嘟哝。
大轿车装满阿拉伯人,此刻正裹紧斗篷酣睡。有几位盘腿而坐,随车身晃动尤甚。他们既不说话,又无表情,终于令雅尼娜感到极其沉闷,她觉得已与这群哑巴同行好几天了。其实是黎明时分才从火车站发车。在清晨的寒气中,它在布满石子的高原上行驶。至少在出发时,可以瞥见无涯的高原直达淡红色的天际。但狂风突起,渐渐吞没辽阔的原野。此后乘客一无所见。他们渐渐都沉默了,静静地在“白夜”中行驶,偶尔揉揉被沙子眯住的眼睛和干涩的嘴唇。
“雅尼娜!”丈夫的呼叫令她一惊。她又一次觉得,这名字对于高大壮实的她是多么可笑。马赛尔问装样品的小箱子在哪里。她用脚探了探长凳下的空处,碰到一件她认定是那小箱子的物件。她一弯身就有些胸闷。在中学,她名列体操榜首,肺活量几乎无穷大。是多年前的事吗?二十五年。这算不了什么,恍若隔日:她那时正在独身与结婚之间犹豫,但一想到孤独到老,就有些不安。她未曾独身,这位法学系的大学生对她穷追不舍,眼下就在她身边。她最终接受了他,虽然他身材较矮小,而且她不太喜欢他那贪婪短促的笑声和他那双暴突的黑眼睛。但她喜欢他与当地法国人同样具备的生活勇气,她也喜欢他那尴尬的表情,假如人或事未遂其愿,他往往如此。她顶喜欢的是被人所爱,他正是对自己殷勤备至。他让她感到她是为他而生,这令她领略到真有了生命。不,她不孤独……
车子猛鸣喇叭,从见不着的障碍当间儿开出一条路来。车内谁也不动弹。雅尼娜忽然觉得有人在端详她,于是掉头看看过道那边同一排的乘客。这乘客不是阿拉伯人,她在出发时竟未发现。他着撒哈拉法军军服,头戴一顶深褐色帆布军帽,半遮着黝黑的、又长又尖的马脸。他用那明净的两眼盯着她,带点儿凄凉,几乎目不转睛。她刷地一下满面通红,转身向着丈夫。丈夫依然朝前凝视风沙中的雾景。她用大衣紧裹身子,脑中却不禁浮现出那法国军人的模样:他身材苗条修长,苗条得出奇,而且上装熨帖,似乎他的身子是用干燥易碎的材料堆就,如同沙石与骨骼混合而成。这时她才注意到阿拉伯人的双手都瘦骨嶙峋,脸色黄黑,虽然衣着宽大,却坐得松松散散,而她与丈夫几乎挤不下。她将大衣衣摆收拢一些。可她并不胖,而是高大丰满,富于肉感;她还很诱人(从男人的目光中可以感到),面孔长得像娃娃,两眼清澈明净,与高大的身材恰成对照。她自知这身子可以赋予他人温暖和恬静。
不,事情的进展全不在意料中。马赛尔要求她同行,她不肯。他早就计划这么一次旅行,战争一结束、生意恢复正常之后就萌生此念。战前,他子承父业,放弃学法律,做起了布料小买卖,日子堪称小康。在沿海一带,青年时代可以过得蛮好。但他不太爱动,很快就不再去海滩。乘小轿车出城是星期日才有的事。其他时间他宁愿待在布料店里,料子五颜六色,街区一半是土著人,一半是欧洲人居住,店面就在拱廊下。店面楼上有三间住房,装饰着阿拉伯糊墙纸,陈设的是巴尔贝斯家具。他俩没生孩子。就这样,在百叶窗半开半关的阴影里,岁月渐渐流逝。暑假、海滩、散步,以至蓝天白云仿佛都变得遥不可及。除了商务,马赛尔似乎没有任何爱好。她以为发现他真正热心的是赚钱。她不喜欢这一点,也不知为什么。不过她究竟是受益者。他常说:“我要有个三长两短,你将不愁衣食。”他做人慷慨大方,尤其是对她。不错,衣食是得有着落。但除了衣食之外,其他还有什么该有个着落?她隐隐约约有些感触的正在于此。眼下她为马赛尔记账,有时代他主持店务。最难过的日子莫过于盛夏,酷暑令人万念俱灰,连烦恼中夹杂的一丝儿甜蜜也消失了。
一声晴天霹雳:就在夏天爆发了战争。马赛尔被动员入伍,复又退役。布料货源短缺,商业萧条,街头冷落,酷暑依旧。若有“三长两短”,她就无处着落了。于是,一待有了布源,马赛尔想到不如遍访高原和南方所有村落,免掉中间盘剥,直销阿拉伯小贩。他想带她同行。她则明知交通不便,自己呼吸也不畅,本想在家守候,但他坚持己见,她顺从了,因为争论太费口舌。于是有了此次结伴而行,但实在同她的想象大有出入。她担心的是滚烫的热流、成群的苍蝇、四壁油腻而处处散发茴香味的客栈,却未曾料到寒气逼人、风声凄厉,以及这近似北极的高原氛围,处处都是古代冰川冲积的岩石。她还梦想遍野棕榈和细细柔软的沙土。她这下子悟到:虽然并非荒漠,但仅有的一切便是石块,处处有石块,连空中呼啸的也是饱含冰冷石粉的寒风,正如在地面上也仅仅在石缝里生长干燥的草本植物。
大轿车突然刹了车。司机向众人说了几句她毕生倾听却始终不懂的语言。“他说什么?”马赛尔问。司机这回用法语答道:沙土大概堵住了油门。于是马赛尔又诅咒起这地方来。司机哈哈大笑,说没什么,只要清掉堵塞物便可出发。他打开车门,冷风长驱直入,将千万颗沙粒打在乘客脸上。阿拉伯人都将脸埋进斗篷,身子缩成一团。“关门!”马赛尔大喊。司机笑呵呵地走回车门。他不慌不忙地从仪表板上端拿了几件工具,然后,在雾气中显得渺小的他,又在前方消失,却未关上车门。马赛尔叹了一口气。雅尼娜接着说:“你别以为他这一辈子见过发动机。别管他!”说完一惊,原来在大车附近的斜坡上,一些紧裹衣衫的人影儿出现了。在面纱和风帽后面,闪烁着好奇的目光。他们一声不响,也不知从哪里冒出,呆呆地盯着这些乘客。马赛尔说:“是一些牧羊人!”
车厢里鸦雀无声。所有的乘客似乎都在低头倾听呼呼的风声,它正在这无边无际的平原上狂吹。雅尼娜突然注意到几乎没什么行李。在火车站出发时,司机曾将他们的箱子和两三个包袱安放在车顶上。车内的行李架上,只有几根多节的拐杖和平扁的筐篓。这些南方人似乎都是两手空空踏上了旅途。
不过司机仍很轻松地回来了。他竟也戴上了面纱,唯有面纱之上露出的两眼含着笑意。他宣布出发。他顺手关上车门,风声倒听不见了,但车窗上噼噼啪啪的沙粒声却变得格外清晰。发动机嗡嗡响了两下,便不出声了。猛踏油门之余,它转动起来,司机一再加速,弄得发动机呜呜怒吼。车子像打了个饱嗝儿,又开动起来。在衣衫褴褛的牧羊人群中,突然举起一只手,然后消失在车子后面的雾色中。车子几乎立刻在更为恶劣的这段公路上蹦跶起来。阿拉伯人被震得直摇晃。雅尼娜正感到渐渐有些睡意,却突然发现眼前出现一只黄色的小盒子,装满了槟榔片儿。那长着马脸的军人正冲着她笑。她有些犹豫,嚼了一两片,谢了对方。那人收起小盒,同时也收敛了笑容。现在,他直视前方的公路。雅尼娜转身看看马赛尔,只看见他那结结实实的后颈。他正透过车窗,凝视从易碎的石子坡上升起的浓雾。
他们风尘仆仆走了几小时。车里因疲惫而一片死寂。突然从车外传来一阵叫喊声。一群身披斗篷的孩子,开心得团团转悠,蹦蹦跳跳,拍着巴掌,围绕汽车不断奔跑。车子正行驶在一条长街上,两边是低矮的民房:竟已来到一处绿洲。风还在刮,不过屋墙挡住了沙粒,光线也比较明亮了。然而天空依然有些灰暗。在叫喊声中,车子猛刹也产生咯咯的噪声,它终于在一家客栈干打垒的拱顶下面停住。那里玻璃窗肮脏不堪。雅尼娜下了车,一上马路便觉得摇摇晃晃。她发现:在一片民房的上方,兀然突起的是一座黄颜色的清真寺尖塔,造型甚为秀美。在她的左侧,已可瞥见第一丛棕榈树,那是绿洲的标志。她可真想过去看一看。虽然时日已近正午,风却吹得凄厉,寒气十分逼人。她连连哆嗦着。正待转过身来招呼马赛尔,却先见那军人迎面走来。她以为他必会露齿一笑,或打个招呼,哪知他不屑一顾地走过。马赛尔却忙着卸下装满布料的黑旅行箱,还挺费力。司机是单干,此时停住了手,正在大声教训四周的孩子。雅尼娜周围是些皮包骨头的羸弱儿童,还不停地发出喉音,使她突然感到周身疲乏。“我上去啦。”她对马赛尔说。他正急躁地呼喊着那司机。
她走进客栈。老板是一位干瘦少言的先生,正朝她走来。他带她上了二楼,走进可以俯视大街的一条长廊,然后入室。室内似乎只陈设一张铁床、一把白瓷漆漆过的椅子、一处没有遮帘的壁橱;在芦苇屏风后面是厕所,马桶上落了一层细细的黄沙。老板刚一关房门,雅尼娜就感到从用生石灰刷过的光墙上袭来一阵寒气。她不知将手提包放在哪里,也不知自己该在哪里。该做的是躺下或站立,但反正是冷得打战。她站着,拿着手提包,瞧着顶板上的天窗。她在等待,但也不知道等什么。她只是感到孤独,还有透心的凉气,以及心口一种沉甸甸的感觉。其实她恍若坠入梦境,几乎充耳不闻从街面上升起的嘈杂声,以及其中混杂的马赛尔的叫喊声。相反,倒辨出一些从天窗传进来的河水汩汩声(其实是风吹棕榈树的飒飒声)。她觉得这声音似乎愈传愈近。接着风声更剧,悠悠的水声也变成怒涛的拍打声。她想象:在屋墙之后,笔直而富于韧性的棕榈像汹涌澎湃的大海,在疾风劲吹之下起伏翻滚。这些全都出乎她的意料,但这看不见的波涛却缓解了她两眼的疲惫。她呆呆站立着,双臂下垂,背有些驼,寒气从她沉重的腿部涌向上身。她梦想着笔直而坚韧的棕榈,那便是年轻时的她呀。
梳洗之后,他们下楼来到餐厅。在没有装修的墙壁上画了一些骆驼和棕榈,浸沉在一片桃色和紫色的景物中。拱形的窗户透进少许阳光。马赛尔向客栈老板打听了附近商贩的情况。接着一名上年纪的阿拉伯人,短上装上佩有军功章,在给他们上菜。马赛尔心中有事,动手撕着面包吃。他不让妻子喝餐桌上的水。“水没煮开,不如喝葡萄酒。”她不喜欢酒,喝了头晕。菜单上居然有猪肉。“禁食猪肉。但不知:煮熟透的猪肉不会致病。我们吃猪肉的人懂得加工。你在想什么心事呢?”雅尼娜什么也不想,或许也在想厨师如何胜过先知。但她得快点儿行事:他们计划明晨继续南行,今天下午就应跟当地主要商人见见面。马赛尔催那阿拉伯老人赶快上咖啡。那人点了点头,表情严肃地迈着碎步儿走出。“早晨拖拖拉拉,晚上不急不忙!”马赛尔讥笑道。咖啡终于送了上来。他们匆匆吞饮,便踏上冰冷的街道,街上依然尘土飞扬。马赛尔叫来一个年轻的阿拉伯人帮他提箱子,并且为坚持自己的观点而争论给多少钱。他告诉雅尼娜:他们不成文的规矩是要双倍的价,接受四分之一的还价。雅尼娜浑身不适,跟在两位提箱子的男人后面行走。她在厚厚的大衣下面又加了毛衣,而本来她不想占过大的座位。那“煮熟”的猪肉和葡萄酒也令她不适。
他们顺着一座小公园行走。公园里栽满积有尘土的树木。一些阿拉伯人与他们交臂而过,全都把斗篷裹紧,装作没看见他们。这些人即使衣衫褴褛,也总是有一股骄傲劲儿,那是她居住之地所没有的。雅尼娜跟在手提箱之后,手提箱倒是在人群中为她开了路。他们走过一处赭色土砌成的要塞大门,来到一处种着相同树木的小广场,广场终端最开阔处有许多店铺和拱形长廊。但他们在广场当中停下脚步,面前是一座炮弹形状的建筑物,刷了蓝色生石灰。这建筑物仅有一室,全靠大门采光,在一块发光的木板后面有一位蓄白胡髭的阿拉伯老人。他正在上茶,将茶壶对着三只色彩斑斓的小茶杯提起又放下。因为店里半明半暗,他们未能辨明别的什么东西,脚一踏进门口就闻到薄荷茶的香气扑鼻而来。进到店内,只见放满一圈圈锡制茶壶、茶杯和托盘,夹杂着陈设得曲曲折折的一行行明信片,他们这就来到了柜台面前。雅尼娜靠门口很近。她闪了闪身子,避免遮住光线。这时才瞥见,在那年长的商人身后,还有两个面带笑容的阿拉伯人待在暗处,坐在装得满满的口袋上,后面半爿店堂完全被这些口袋占据。墙上还挂着红色黑色的地毯以及刺绣的头巾,地面堆满大大小小的口袋、木箱,装着香料种子。柜台上,在一架天平(秤盘是闪闪发光的黄铜做成)和一把磨损了的米尺四周,排列着甜面包,其中一个的蓝包装纸已撕开,面包尖尖被咬掉一口。那年老的商人放下茶壶,道了声早安;而在一阵清冽的茶香之后,却冒出了充斥于室内的羊毛和香料味儿。
马赛尔用急促的语调说话。每逢他谈生意时,总是用这种低沉的声音。然后他打开手提箱,出示布料和头巾,又将秤和米尺推开,好在那老掌柜面前摊开商品。他急躁,抬高了嗓门儿,无缘无故地大笑,活像一个企图取悦男人而又没有信心的女人。此刻他正摊开手,做出卖和买的手势。那老头儿摇了摇头,将茶盘交给身后的两名阿拉伯人,只是说了几句似乎令马赛尔泄气的话。马赛尔收回布料,在手提箱里叠好,然后揩去额头上莫名其妙渗出的汗水。他叫来了那提箱子的仆人,向着拱廊折回。此后在交涉的头家铺子里,他们的运气稍好,虽然那阿拉伯商人也是一脸傲气。马赛尔嘟哝:“他们以天之骄子自居,可他们也得出手货物嘛!大家都艰难啊。”
雅尼娜默默倾听。风几乎停下了。天空有几处已散开云雾。云端露出几片蓝天,从那里洒下一道道寒光。现在他们走出了广场。他们走进小街小巷,顺着土墙行走。土墙上悬着几朵冬令枯萎了的玫瑰,或者偶尔也有一颗干瘪了的石榴。从这个街区飘逸出咖啡混杂尘土的香气、燃烧树皮的黑烟,以及石头和羊群的气味。小店小铺仿佛是在土墙上挖出的穴居,相隔愈来愈远。雅尼娜拖着沉重的步子。但她的丈夫却心绪渐趋宁静,货已能出手一部分,他也比较好商量了。他高兴得称雅尼娜为“小姑娘”:这次出远门不无收获呢。雅尼娜应答道:“当然,跟他们直接谈妥比较好。”
他们穿过一条街,走向市中心。下午已过半,天空几乎完全放晴。他们在广场上站住。马赛尔搓了搓手,无限深情地端详了一下放在他们脚前的手提箱。“你瞧!”雅尼娜招呼道。从广场另一端走来一位身材高大的阿拉伯人。他干瘦、活跃,披天蓝呢斗篷,脚蹬轻便黄靴,手上戴着手套,尖尖的褐脸膛高高仰起。唯有伊斯兰教的缠头巾表明他与那些专管土著居民事务、雅尼娜颇赞赏的法军军官不同。他不紧不慢地冲着他们走来。但他似乎望着他们前头的行人,同时缓缓脱下一只手套。“哎,这一位还自以为当上了将军呢!”马赛尔耸耸肩说。不错,他们都很傲气,可这一位实在太过分。他们四周正巧是广场的空旷地,他对他们、对手提箱均视而不见,却径直朝那小箱子走去。后来,双方距离愈来愈近,那阿拉伯人简直在冲向他们。说时迟那时快,马赛尔一把抓住手提箱的箱柄,猛然往后拽去。对方若无其事地走过,以原来的步伐朝要塞疾走。雅尼娜扫了一眼她的丈夫,他似乎有些窘迫。“现在他们觉得可以为所欲为哩!”马赛尔说。雅尼娜默不作答。她厌恶那阿拉伯人愚蠢而又傲慢的神态,突然觉得自己很倒霉。她想回去了,很思念家里小小的住房。但一想到先要回到客栈那冰凉的房间,顿时又泄了气。她突然想起:客栈老板建议她登上要塞平台,一览沙漠风光。她转告了马赛尔,并说可将箱子存交客栈。但他说累了,想在晚餐前睡一会儿。“那么请便。”雅尼娜说。他突然仔细端详了她一下。“当然可以,亲爱的。”他对她说。
她站在客栈前的街道上等候他。穿白衣衫的人群越来越稠密。其间没有一个女人,雅尼娜觉得自己从未见过这么多男人。然而没有一个男人瞧她。又有少数几个人,似乎并没有看见她,只是缓缓将干瘦发黑的面孔转向她。她觉得他们彼此相像:大车里法国军人的面孔,戴手套的阿拉伯人的面孔(那是一张狡黠傲慢的面孔),等等。他们转脸向着这外国女人,却对她视而不见。然后,他们轻松而悄然从她身旁走过。她却觉得两脚酸胀。她的窘迫和离去的欲望却在倍增。“我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正在此时,马赛尔下楼了。
当他们爬上要塞楼梯时,已是下午五时。风完全停了。天空豁然开朗,呈现出一派雪青色。寒气变得干燥,刺痛了他们的脸蛋。在楼梯半道,一名阿拉伯老人倚墙询问要不要导游;可他一步也不挪动,似乎早知他们不要。楼梯又长又直,虽有好几处硬土质的平台。随着他们步步登高,视野越来越开阔,他们看到的是更加明亮的远景,给人以又干又冷的感觉,而他们极为清晰地听到绿洲的每一细微声息。这阳光照耀下的空气似乎在身边震荡,震荡的时间随着他们前进而延长,仿佛他们的到来使光波产生出声波,而声波正渐渐向前方漾开。他们终于抵达平台,这时目光远望到棕榈林以外的广阔地平线上;雅尼娜觉得整个天空激扬着一个响亮的音符,那音符很急促,其回响渐渐充满她身子上方的天空,接着回响消失,于是音符也在无边无际的天地间归于沉寂。
果然,她的目光从东到西巡视一番,在完美的弧线范围内,一望无际。朝下看去,阿拉伯城区蓝白相间的平台错落有致,点缀着在阳光下晒干的暗红色辣椒。极目所视不见人影,却可从庭院里辨出一些欢声笑语、不知何缘的脚步声,以及一家咖啡馆炒咖啡的香味和青烟。稍远处,棕榈林被土墙分割成不均等的方块,一阵凉风吹过,林子上方的枝叶发出轻微的飒飒声。而在这平台上早已感觉不到这凉风。再朝前一直看到天边,就只见展现出一大片赭色灰色的“石头王国”,那里没有一丝一毫生命的气息。距绿洲不远的地方,在棕榈林西侧的干河道里,宽大的黑色帐篷隐约可辨。帐篷四周伫立着一圈单峰骆驼(从这么远的地方看去显得很渺小),它们纹丝不动,在灰色的地面上仿佛一种奇特文字的字迹;究竟有何深意,须由人们探索。在沙漠的上空,万籁俱寂,这寂静好像与天地共存。
雅尼娜倾全力倚着栏杆,默默无言地待着,完全被眼前的空寂所笼罩。马赛尔却在一旁手舞足蹈。他觉得很冷,想走下平台。这里有什么好看?但雅尼娜却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天际。在远方、更往南行的地方,在天与地连成纯净的直线之处,她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期待她,那是她迄今不曾注意却正是所需要的东西。在这近乎黄昏的午后时分,阳光渐渐变得极其柔和,它由水晶色泽变成了流质。与此同时,在一名偶尔来此的女人心头,一个多年来由于积习和烦闷而形成的情结,正在缓缓解开。她在细细观察游牧人的营帐。她连那里住了些什么人也未曾看到,黑色帐篷之间没有生命浮动,但此时她一心向往他们,那迄今她一无所知的人们。他们没有住房,与人世隔绝,只是在广袤的土地上游荡的小小一群。这土地正是她眼前的发现,它又是更广阔空间的微不足道组成部分。那令人头晕眼花的一马平川,往南直至数千公里之后才告终结,在那里,开始出现滋育树木的第一条河流。自古至今,在这干旱得万物凋敝的土地上,少数人不停地游荡。他们一无所有,可也不听任何人使唤。他们是某一奇特王国自由自在但却穷困潦倒的贵族。雅尼娜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念头搅得她心中充满无涯而甜蜜的惆怅,以至她得紧闭两眼才能尽兴。她只知道:她一向是得以期盼这奇特王国的,但它将永远不会属于她、不再可能属于她,除非是在此时此刻、这稍纵即逝的瞬间。当她睁开两眼时,发现的是突然变得静如止水的长空,凝聚的阳光已散落为涟漪,而来自阿拉伯人街区的声音突告沉寂。她似乎觉得:地球的旋转突然停止,自此以往,将没有人再会变得苍老,也不再有人作古。从此在一切地方生命都将中止,除了在她的心中:在那里,就在此时此刻,难受和惊喜正在催人泪下。
然而阳光又有了变化。夕阳轮廓清晰却失去了热力:它正朝着西方沉落,那里约略漾出些许桃色;东方则开始呈现一抹波涛,时时可能向着广阔的空间泛滥。只听得头一声犬吠,那遥远的叫声徐徐升向更为寒冷的苍穹。雅尼娜这才发现自己冷得牙齿打战。“冻死啦,”马赛尔咕噜道,“你真蠢。咱们回去吧。”但他却笨手笨脚地拉着她。此刻的她很顺从,于是从凭栏处脱身,紧跟在他身后。楼梯里的阿拉伯老者呆呆地瞧着他们下楼回城。她谁也不瞧地往前走,由于突然觉得极为疲乏而躬着背,拖着沉重不堪的身子挪动脚步。她的激情荡然无存。现在,她觉得对于这刚刚进入的世界,自己过于高大、过于臃肿,也过于白嫩。一个孩子、年轻姑娘、干瘦的男人、躲避你的“马脸”男子,他们才是可以悄然踏上这块土地的造物哇。她在此地又能有何作为,除非是拖着无力的躯壳直到沉睡,以至消亡?
她果然是拖着身子进了餐厅。丈夫突然变得默默无言,或仅仅抱怨自己的疲劳;而她自己也不胜乏力地挣扎着,初起的感冒已导致发烧。她继续蹒跚地走到床边,马赛尔也跟着上床,却不闻不问地熄了灯。屋内冰冷。雅尼娜感觉到寒气渗进肌肤,热度也越来越高。她觉得很难受,呼吸困难,血液似乎流得很快,却不能热身。她心里越发恐慌起来。她翻了翻身,弄得那古董式的旧铁床咯咯作响。不,她可不希望得病。丈夫已入睡,她也应当如此。这是理所当然的。从天窗里传来市内低沉的嘈杂声。摩尔人咖啡馆的老式唱机放着她似很熟悉的老曲儿,随着缓缓的人声一齐传入耳中。应当入睡。然而她却径自清点着黑色帐篷的数目。一闭上眼,看见的是正在食草的静静的骆驼。她脑子里不停旋转的是万分孤独的感觉。是啊,她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想着想着进入了梦乡。
不久她就醒了。四周的静寂极为彻底。但在这无声的夜里,城市近郊的家犬野犬却狺狺狂吠。雅尼娜哆嗦着。她翻来覆去,肩头感触到丈夫坚实的肩膀;突然她似醒未醒地紧紧依偎着他。她从睡意的表层滑过,却未沉入睡眠。她意想不到地紧紧靠住这肩膀,似乎那就是她最安全的栖身所。她挣扎着说话,但嘴已发不出声来。她似乎在说话,但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她只感到马赛尔的体温。二十多年来,每天夜晚都是这样,两人依偎着入睡,即使在病中、在旅途中也不例外,就像现在这样。若她一人在家,又该怎么办呢?没有生孩子!她缺少的或许就是这个吧?她也说不清。她跟了马赛尔,就是这样,满足于感到有人需要她。他给她的乐趣,仅在于自知是不可少的。可能他并不爱她。爱情即使含恨,也不会是这样紧蹙眉头。但他的表情究竟如何?他们在夜里相爱,彼此看不见,相互摸索着。有没有黑夜之外的、光天化日之下的爱呢?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马赛尔需要她,而她需要有这需要。她日日夜夜以此为生,尤其是夜里。每天夜里,因为他不愿孤独、不愿衰老、不愿死亡,显得好像很固执(她有时见别的男人也这样)。而这是此类傻瓜唯一共同的神态:他们躲在理智的外衣下,直至某日如痴如狂,扑向一个女人的肉体,有时并无欲念,却要将孤独和黑夜的可怕藏到那处所。
马赛尔扭动了一下,好像是为了摆脱她。是的,他并不爱她,而仅仅害怕不是她的那一切。他俩早就该分居,孤眠独宿,直至生命终结。但谁能天天独宿呢?少数男人如此,是因为天性或不幸而与他人有别,于是每夜与死神共度。马赛尔永远也做不到:他是意志薄弱、无反抗能力的男人;痛苦总会使他惊惶,可以说他是她的孩子。他需要她,同时发出一声呻吟。她贴得他更紧,将一只手放到他胸口。她暗自用爱称叫他:那是她过去用的叫法。他俩有时还在私下这么称呼,却不再想到原来的用意。
她这会儿是全心全意地在呼唤他。总之,她需要他,需要他的力气、他那独特的怪脾气;她也害怕死之将至。“我要能克服这恐惧,就会得到幸福……”但立刻就有一种无以名之的焦虑袭上心头。她不再倚着马赛尔。不,她克服不了什么,她将得不到幸福,她将在未获解脱的情况下了结此生。她觉得打心眼儿里就不痛快。她被压在极沉重的重量下,并且她是突然发现已负荷这重物达二十年之久;眼下她还在这重压之下拼命挣扎。她要求解脱,即使马赛尔、即使其他人永远也不得解脱!她此刻苏醒了,从床上坐起,并凝神倾听似乎就在近处的一声呼唤。但从黑夜的尽端,唯有绿洲里声嘶力竭而不知疲倦的犬吠声传入她耳际。现在刮起一阵轻柔的风,那如柔水般的潺潺之声从棕榈林中飘过。它来自南方,在那里,荒漠与黑夜正在重归宁静的苍穹下融成一片。那里的生命停下了前进的步履,那里谁也不会变得苍老,谁也不会生命终结。后来柔风吹起的潺潺水声也听不见了。她甚至不敢肯定听见什么,除了某种无声的呼唤,却可以听凭她决定是否耳闻或未闻;不过她如果不立即回应,就将无法理解它的意义。立即,正是这样。唯有当前才是千真万确的东西!
她悄然起床,纹丝不动地待在床边,仔细辨听丈夫的呼吸。马赛尔睡着了。后来,她失掉了眠床的温暖,只觉得寒气逼人。她缓缓穿衣,在昏暗的灯光下摸索衣物。那灯光透过百叶窗,从街灯上照射过来。她提着皮鞋走到房门口,又在黑暗中等待片刻,然后轻手轻脚开了门。门闩咯吱一声,她凝神屏息。她的心怦怦乱跳。她侧目倾听,确知平静之后,又转动了一下手腕。门锁的一圈转动似乎无休无止。她终于打开了门,溜到门外,同样小心翼翼地重新关上了门。然后,她用脸贴着木板,又在等待。片刻之后,她远远听见了马赛尔的鼾声。她转身看了看,迎面吹来的是深夜的寒风。她顺着长廊奔跑。客栈的大门已关闭。当她试图拉开门闩时,守夜人在楼道里出现。他满面怒容,跟她说阿拉伯语。“我很快回来。”她说着便投身于夜色之中。
在棕榈和民房上空,星星的花环似从天降。她顺着那不长的大街疾走,大街通往要塞,但此时已空无一人。寒气已不再有阳光阻挡,现在已浸透夜色;冰凉的空气冻得她肺部发烧,但她几乎不辨方向地在黑暗中奔跑。大路高处终于露出一些光线,曲曲折折地朝她照射过来。她停下脚来,听见一阵仿佛是昆虫翅膀的声音;终于,从逐渐扩大的光照中,她发现一些阔大的斗篷,遮盖着闪闪发光的自行车。斗篷从她身边擦过,在她身后的夜色中,三盏红灯闪亮,却又几乎立刻消逝。她重新向着要塞奔跑。跑到楼梯中央,肺部的灼烧疼痛难熬,她只好停下。但最后一股冲劲,将她好歹推上了平台,倚住了那道栏杆。现在她将腹部紧贴在上面。她上气不接下气,眼前一切搅成黑乎乎的一片。奔跑并没有暖和她的身体,她的四肢颤抖不已。但她断断续续吸进的冷空气渐渐排出,颤抖之中开始有了些许温暖的感觉。她终于睁眼看见了高原夜景。
雅尼娜处在孤寂之中,没有一丝儿风,也没有一点儿声响打破这孤寂,除了石头有时发出沉闷的开裂声。那是寒冷将它们化为沙土的声响。可在片刻之后,她觉得某种重甸甸的回旋力在使头顶的天空旋转。在深沉干寒的夜色中,不断涌现千千万万颗星斗,它们的寒光渐渐滑向地平线一端。雅尼娜浸沉在对这漂流火光的观赏之中。她跟随它们旋转,而这静静的行程也使她回归到最隐秘的思绪,欲念与寒冷正在那里相互较量。在她的面前,星辰正在沉落,一个接着一个,然后在大漠的荒石当间儿熄灭。每见一次这情景,雅尼娜就更进一步向夜色敞开隐秘。她深深地吸气,忘记了寒冷,忘记了人们的负担,忘记了狂乱或凝结了的生命,忘记了生与死的漫长焦虑。多年来为了逃避恐惧,她拼命奔跑却漫无目的,现在她终于停下了脚步。同时,她仿佛寻到了自己的根,躯体内的精力复归,她已不再哆嗦。她将腹部紧贴栏杆,昂首向着浮动着的苍穹,一心等待激动的情绪平静下来,内心获得一片宁静。星座里的最后几颗星星,将它们的玉珠串儿落向荒漠地平线的最低处,并且再也不动弹。这时,夜色阑珊时分的露水缓缓浸湿雅尼娜,并且淹没了寒气;它也从她内心最隐秘的处所升华,化作无尽的波纹,直至她的口中;她口里正发出喃喃的呻吟。紧接着,她头顶的整个天空伸展开来,覆盖住了冰凉的大地。
雅尼娜仍然蹑手蹑脚地回到屋里。马赛尔还没有睡醒。但当她躺下时,他却嘟哝起来,片刻之后,他突然坐起,说了些她听不懂的话。他起床,拧亮电灯,灯光直射她脸部。他趔趔趄趄走向洗脸池,狂饮了一番放在那里的矿泉水。他正要钻进被窝,却先将一只膝盖贴在床边,百思不得其解地凝视着她。她情不自禁地落泪,泪水汩汩不止。“没什么,”她喃喃道,“亲爱的,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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