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玛尔塔和仆人在场上。老人正在扫地，整理店房。玛尔塔坐在柜台后面，正在后边拢头发。母亲穿过舞台，朝店门走去。

        瞧见了吧，黎明来到了。

        对。到了白天，我会认为了结是件好事。但是现在，我只感到累。

        多少年来，这是我畅快呼吸的第一个早晨。我仿佛听见了大海的声音。我心里充满了喜悦，真想高声喊叫。

        这就好，玛尔塔，这就好。可是，现在我感到十分衰老，什么也不能同你分享了。到了白天，一切都会好的。

        对，一切都会好的，我希望如此。不过，您先别唉声叹气，让我尽情地体味幸福吧。我重又变成原先的少女，身体重又燃烧起来。我真想奔跑。啊！只跟我说说……

        怎么啦，玛尔塔？你好像变了一个人。

        妈……（犹豫一下，然后火热地）我还漂亮吗？

        今天早晨你真漂亮，罪恶是美的。

        现在，管他什么罪恶呢！我第二次诞生了，我要前往会给我带来幸福的土地。

        好吧。我要去休息。但是，我很高兴，知道你的生活终于开始了。

        老仆人出现在楼梯上，这时走下来，把护照递给玛尔塔，一句话未讲又出去了。玛尔塔翻看一下护照，毫无反应。

        那是什么？

        （声调平静地）他的护照，看看吧。

        你还不知道，我的眼睛累了。

        看一看！您会了解他的姓名。

        母亲接过护照，走到桌旁坐下，翻开护照看，目光久久盯在上面。

        （声调平淡地）哼，我就知道，迟早有一天要自作自受，才肯罢休。

        （她走到柜台前站定）妈！

        （同上）算了，玛尔塔，我活到头儿了，比我儿子活得长久多了。我没有认出他来，还杀害了他。现在，我只能到河底去找他了，想必水草已经盖住了他的脸面。

        妈！您不会丢下我孤单单一个人吧？

        我得到你的很大帮助，玛尔塔，真舍不得离开你。我应当表明，你尽了心，是个好女儿，如果这种话还有意义的话。你对我始终保持应有的尊敬。可是现在，我厌倦了，原以为我这颗衰老的心对一切都冷漠了，不料又重新感到痛苦。如果年轻，我还可以解脱，现在却不行了。当母亲认不出自己儿子的时候，不管怎么说，她在大地的使命已结束了。

        没有结束，还有她女儿的幸福需要创建呢。我不明白您对我讲的，这不像您说的话。您不是教我蔑视一切吗？

        （以同样平淡的语气）对，然而，我刚刚明白我错了，在这片一切都无定准的大地上，我们有自己确信的东西。（辛酸地）母亲对儿子的爱，就是我今天确信的。

        难道您不确信母亲能爱女儿吗？

        玛尔塔，现在我不愿意挫伤你，但这的确不是一码事儿，没有那么强烈。我怎么能失去对儿子的爱呢？

        （愤然地）忘掉您二十年，多美妙的爱呀！

        对，是美妙的爱，断绝音信二十年还依然存在。其实又有什么关系！对我来说，这种爱相当美好，如果没有它我活不了。

        您讲这话的时候，心中不可能没有一点儿抗争，不可能一点儿不想您女儿。

        不，我什么也不想，更谈不上抗争。这是惩罚，玛尔塔，我猜想，凶手无不同我一样，都有从内部掏空、人所不齿、毫无前途的时刻。正因为如此，所以要除掉他们，他们已经毫无用处了。

        这种话我嗤之以鼻，您谈论什么犯罪与惩罚，我听不进去。

        我是随口讲的，不过如此。噢！我丧失了自由，开始堕入地狱！

        （朝母亲走去，激烈地）您从前可不这样讲。这么多年来，您始终跟我寸步不离，紧紧抓住来送死的人的双腿。那时您却没想自由和地狱。您一直干下来，这种情况，您儿子能改变什么呢？

        我一直干下来，的确如此，可这是因循旧习，就像一个死人。只要一阵痛苦，就能使一切改变样子。我儿子来改变的正是这一点。

        我知道，玛尔塔，这话不合情理。对于一个犯罪者来说，痛苦意味着什么呢？而且，你也看到了，这不是母亲的真正痛苦，我还没有呼天抢地。其实，这不过是在爱中再生所感到的伤痛。可这伤痛就叫我吃不消。我也明白，这种伤痛同样没有道理。（改变声调）但是，人世本身就不合理，这话我完全可以讲，因为从生育到毁灭，我尝到了它的全部滋味。

        她毅然朝房门走去，但是玛尔塔抢先一步，横在门口。

        不行，妈，您不能离开我。不要忘记我是留下来的，他却一走了之；我陪伴您一辈子，他却一去杳无音讯。这应当酬报，这应当计算在内。因此，按理您应当到我这边来。

        （轻声地）是这个理儿，玛尔塔，可是他呢，是我害死了他！

        玛尔塔偏过点儿身子，头朝后仰，仿佛注视门口。

        （沉默片刻，然后更加激烈地）生活可能给予一个男人的，都给予他了。他离开这地方，认识了其他地区、大海，认识了自由的人。而我呢，死守在这里，我死守在大陆的腹心，在寂寞中又渺小又可怜，我是在土地的深层长大的。谁也没有吻过我的嘴唇，甚至您也没有，而您却见过我没穿衣裳的身子。妈，我向您发誓，这些一定要得到酬报。我即将得到本应享受的东西，您不能借口一个男人死了，就逃避那个时刻，这是徒劳的。要知道，对于一个经历了人生的男人，死不过是件区区小事。我们能忘掉他：我忘掉哥哥，您忘掉儿子。他这次遭遇无关紧要，他再也没有任何东西需要了解。可是我呢，您剥夺了我的一切，不让我享受他享受过的东西。难道他还要从我这里夺走母爱，把您永远拖进冰冷的河中吗？

        母女默默地对视。女儿垂下目光。

        （声音极低地）有一点点儿我就会心满意足。妈，有些话我向来讲不好，但是我觉得，重新开始我们每日的生活，是很甜美的。

        你认出他来啦？

        （猛地仰起头）没有！我没有认出他来。他的相貌没有给我留下一点儿印象。事情该着如此。您自己也讲过，人也是不合理的。不过，您向我提出这个问题并不完全错。因为，我现在清楚，即使我认出他来，事情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我情愿相信这不是真的。最残忍的凶手，也有于心不忍的时刻。

        我也有过。然而，我面对一个陌生而冷漠的哥哥，并不会垂下头。

        那么面对谁才能垂下头？

        面对您。

        （缓慢地）太迟了，玛尔塔，我再也不能为你做什么了。（转身走向女儿）你哭了吗，玛尔塔？没有，你不会哭了。你还记得我什么时候吻过你吗？

        不记得，妈。

        说得对。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我很快就顾不上向你张开手臂了。然而，我一直是爱你的。

        她轻轻推开玛尔塔，玛尔塔逐渐让开路。

        现在我知道这一点，因为我的心讲话了；在我要活不下去的时候，我重又感到了生活。

        （双手捂面）可是，难道还有什么比您女儿的悲痛更有力量的吗？

        也许是疲倦吧，还有渴望休息。

        母亲走出去，女儿再也没有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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