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之后。夜晚。在另一套房间,但陈设风格相同。
如果雅奈克请求宽赦,那就由沙皇决定。
还没有。
那工夫,他干什么呢?
过来躺一躺,盖上点儿。
(一直踱步)夜真长,我太冷了,波里亚。
他讲过……啊,多拉,多大的勇气呀!还有,他最后高呼:“如果说我站在人类的高度抗议暴力,那就让死亡给我的事业戴上思想纯洁的桂冠吧!”于是,我决定来了。
阿列克赛!
后来呢,后来呢?
他到索菲斯卡娅街的饭店等我们,等我和乌瓦诺夫。
(她精疲力竭,已然坐下)就是今天夜里了,波里亚。
还有希望,要由沙皇决定。
要投的炸弹,只管交给我好了,你就瞧着吧。就是走在火海里,我的脚步也会非常平稳。有了矛盾,死比生容易,容易千百倍。你爱过吗,真的爱过吗,波里亚?
(哭)雅奈克!一个寒冷的夜晚,还是同一条绞索!现在,一切都更容易了。
说呀,阿列克赛!后来呢?
什么也没干。只有一次,他摆了摆腿,要把溅在鞋上的泥点儿甩掉。
他不该见大公夫人。
我觉得冷。
照规矩,他不应该见她。
我们的规矩是杀人,仅此而已。现在,他自由了,他终于自由了。
我们只能这样希望。我了解他的心,他死了才会心安。对呀,让他死吧!(声音更低)但愿他快点儿死吧!
(失去常态)动身?和谁?
就是。如果他被赦免,有人该多么得意呀!那就证明大公夫人说得对,是不是,证明他悔罪了,背叛了。如果他死了,那正相反,你们就会相信他,还能爱他。(她注视众人)你们的爱要价很高。
多拉,不要把我看得太糟。我祝愿雅奈克保住性命。我们需要他那样的人。
骇人的一声响。
多拉待在窗口。安南科夫注视她。
何必呢?
(她双手抱住头)的确,他追求纯洁。然而,那是多么可怕的桂冠哪!
不要哭,多拉。他要求谁也不要为他的死哭泣。唔,现在,我完全理解他了。我不能怀疑他。我痛苦过,因为那时我怯懦。后来,我在梯弗里斯投了炸弹。我一听到他判决死刑,就只有一个念头:接替他的位置,既然我未能在他身边战斗。
那他看什么?
我们要以自豪感来支持他,正如他以自己的榜样支持我们。不要哭!
瞧,我的眼睛是干的。至于自豪,噢,不,我再也不能自豪啦!
奥尔洛夫说他看所有的人,却又视而不见。
歇一歇,多拉。
你疯啦!
谁也不可能走得更远,我们就这样有把握吗?有时,我听斯切潘说话,不禁毛骨悚然。也许再来别的人,他们命令我们杀人,自己却不付出生命的代价。
我们去了解一下。照看她点儿。
好吧,快些回来。
斯切潘和乌瓦诺夫朝房门走去。斯切潘朝多拉那边望望。
今天晚上,谁能接替他的位置!他孤单一人,阿列克赛!
他在法庭上讲的以及他在信上对我们说的,我们都知道了。雅奈克不是说过,作为向专制政权的挑战,他可惜只有一条命可抛出去吗?讲过这样话的人,能乞求赦免、翻然悔悟吗?不能。他视死如归,原先如此,现在也如此。他的事迹是不容否认的。
死亡!绞刑架!又是死亡!噢!波里亚!
对,小妹妹。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不要这样讲。如果唯一的办法就是死亡,那么我们就没有走在正道上。正道,就是通向生活、通向太阳之路。人不能总是冻得瑟瑟发抖……
那条路也通向生活。那是别人的生活。俄罗斯将生活,我们的子孙将生活。记住雅奈克说的话:“俄罗斯将是美好的。”
别人,我们的子孙……对。然而,雅奈克关在监狱,绳索又冰冷。他要死去,也许已经死了,好让别人生活。噢!波里亚,如果别人也活不了呢?如果他白白死去呢?
也许他已经到了院子。他一出现,全场立刻鸦雀无声。但愿他不觉身冷,波里亚,你知道怎样绞死人吗?
真冷,可是已经到春天了。监狱院内有树木,我知道。他一定看见了。
等着听消息吧。不要这样发抖。
他没有提出请求。
那我们也得像他一样,在战斗中死去。
(突然地)你是怎么知道的?
不幸和苦难也进展得非常快。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耐心和成熟的位置了。俄罗斯步履匆匆。
在绞索的一端。别说了,多拉!
充满血泪的世界……他讲过这话,是的。
有多长时间了?
那就是怯懦,多拉。
传来雨声。天色渐渐大亮。多拉低声说话:
晚上十点钟。
难道你动摇啦?你完全变了。
好吧,多拉。
为了这种骄傲,我们不惜付出自己的生命。谁也不能走得更远了。我们有权骄傲。
(她扑到安南科夫身上)嗳,波里亚,我和你们在一起。我要走到底。我仇视专制政权,也知道我们别无他法。然而,我是怀着愉快的心情做出这种选择,却怀着忧伤的心情坚持,这就是差别。我们是囚徒。
奥尔洛夫同他的目光相遇了吗?
不行,你得讲。什么时候通知他的。
多拉!
夜很黑,雪很脏。下过雨,雪就化做烂泥了。
有四年了。
你领导这个组织有几年了?
(轻声地)同意吧,波里亚。
斯切潘扭过头去。安南科夫默默流泪。多拉转过身,背靠墙注视他们。
(他搂住多拉)他会被赦免的。
(她注视安南科夫)你明明知道不可能,你也明明知道没有这个必要。
谁说得准呢?也许那就是正义,而且再也没人敢正视它了。
该与不该,要由他本人判断。
什么问题?
可怕,在某种意义上看;但在另外一种意义上看,这是幸福。
幸福?
有人敲门。乌瓦诺夫和斯切潘上。大家都伫立不动,多拉身子晃了晃,显然振作一下才支撑住。
天气怎么样?
爱过,很久的事儿了,已经想不起来了。
接替他。读到他的辩词,我流下眼泪,也感到自豪。当我读到:“死,将是我对充满血泪的世界的最后抗议……”我浑身颤抖起来。
和我,多拉。
(她凝视安南科夫)动身!(她转身走向窗口)天放亮了。可以肯定,雅奈克已经死了。
我是你的兄弟。
什么时候绞死的?
弗洛兰斯基神甫走上前,递给他耶稣受难像。他拒绝吻此像,并且说明:“我对你们说过,我已经同生活一刀两断,现在要同死亡清账!”
然而手足之情,有时又是多么可怕的情趣呀!
你向奥尔洛夫全打听了?为什么?
他的声音怎么样?
奥尔洛夫看见啦?
看见了。
(她坚定地走上前)你坐下,讲一讲。
对,同意吧。
从头至尾全讲一讲,我有权了解,我要求你讲,详详细细地叙述一遍。
哎哟!
全俄罗斯都在监狱里。我们要炸飞监狱的围墙。
奥尔洛夫说,可能就在今天夜里。凡是不值勤的下级军官都召集起来。这样,到时候他会在现场。
没有。
凌晨两点。
隔了四个钟头,他就等着?
不行,我要了解。至少他的死亡属于我。
四个钟头没讲话?稍等一等。他的衣着怎么样,穿上大衣了吗?
(他走向多拉)不对,多拉,我们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他。
他那神情显得幸福吗?
对,一句话没讲,接着急转直下。现在,已经结束了。
你疯啦?
没有。
你到哪儿同他见面?
他自由了。临死的时候,他有权干自己想干的事儿。因为,他就要死了,你们会满意的。
你给我了,对不对?我要投出去,然后,在一个寒冷的夜晚……
他向前进。当时,有人在河上拉着手风琴唱歌,还有犬吠声。
他发抖了吗?
我去了,波里亚。走,阿列克赛,奥尔洛夫等我们呢。
有人向他宣读判决书。
(声音低沉地)雅奈克没有背叛。
(她神态失常,声调也变了)不要哭。唉,唉,不要哭!要知道,这是杀身成仁的日子。此刻有种东西飞升,就是我们所有反抗者做出的证明:雅奈克不再是杀人凶手。骇人的一声响!只需骇人的一声响,他就恢复了童年的快乐。你们还记得他的笑容吗?有时,他无缘无故就笑起来。他多年轻啊!现在,他一定在笑。他的脸伏在地上,一定在笑!
(她双手抱住脑袋)泥点儿!
多拉!
我忌妒过他。
(他移开目光)雅奈克和我之间有过问题。
四年了。(停顿)现在,我爱的是组织。
安南科夫去开门。斯切潘和乌瓦诺夫上。乌瓦诺夫走向多拉,拥抱她。她紧紧搂住乌瓦诺夫。
后来呢,斯切潘,后来呢?
行了,多拉。
我知道,我们承担起人世的不幸,他也承担了。多大的勇气呀!不过,有时我心里想,正是这种骄傲将受到惩罚。
同平时完全一样,但是没有你们所熟悉的那种激烈和急促。
(来回踱步)对……也许……请原谅。可是,归根结底,争这些又有什么用!反正今天夜里,我们就要知道……唉!可怜的阿列克赛,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不假思索地)刽子手蹿到他肩膀上,脖颈咯咯作响。这不可怕吗?
是的,是的,我确信,他那神情一定很幸福。他拒绝了生活中的幸福,以便义无反顾,甘愿牺牲。如果临死没有得到幸福,那就太不公正了。他神态安详,稳步走向绞刑架,对不对?
我办不到。再说,现在也应该走了。
那时他登上……
你不再同我们一起了?
后来呢,后来呢?……
没有。他没穿大衣,穿一身黑衣裳,戴一顶黑毡帽。
临死感到一个人的手。
(粗暴地)后来呢?问你呢!
他登上去,隐没在夜色中,只隐约望见刽子手将他全身罩住的布袋。
我冷。我想他也一样,他为了不显得害怕,一定挺住不颤抖。
多拉,完事了应当动身,我们去休息一下。
你们走得太快了,已经不成其为人了。
只听见沉闷的声响。
可他没有保命的愿望。而且,我们只能希望他死。
波里亚,你是我兄弟吧?你说过要帮助我吧?
对。
那好,答应我一件事,把炸弹交给我。
是的,下一次,我要投弹,我要第一个投炸弹。
你非常清楚,我们不愿意让妇女站在前排。
(一声喊叫)现在我还是女人吗?
要不是为了求得宽赦,他为什么见大公夫人呢?大公夫人让人到处讲他反悔了。如何了解事实真相呢?
住口!
本来该轮到你了,斯切潘。
(他凝视多拉)同意吧。现在她十分像我。
沉闷的声响。雅奈克!后来呢……
(她走向窗口)爱,对,还有被人爱呢!……不行,必须前进。自己倒想停下来。走哇!走哇!自己倒想伸伸胳膊,顺其自然。可是,肮脏的非正义像胶一样粘住我们。走哇!我们命里注定要比自身伟大。这就是人想要爱的。宁要爱而不要正义!不行,应当前进。前进哪,多拉!前进哪!雅奈克!(哭)可是他已经快到目的地了。
对,你是我兄弟,你们全是我热爱的弟兄。
我冷极了,就像已经死了一样。(停顿)这一切使我们老得特别快。我们再也不会成为孩子了,波里亚,一旦杀了人,童年便逃逝。我投炸弹,喏,转瞬之间,整整一生就流逝过去。对,从今以后,我们可以死了。我们走完了生活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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