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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

        通向色纳的一条路边的小树林。

        (在幕后)该死的母驴!还要往哪儿跑哇?

        (在幕后)哎咿!……哎咿!……鬼东西!哎咿!……这头蠢驴。

        瞧它往哪儿走!哎咿!……往那边走哇!

        让魔鬼来治你吧!它的尾巴怎么拉得住呢?

        干得好哇,吉尔!

        干得好哇,曼卡!这可怪不着我!这头母驴,还不是你要骑上去的?你对着它耳朵,悄声让它滚到泥坑里,成心惹我发急。

        是你这样对它讲的,成心看我摔下来,好幸灾乐祸。

        怎么把它弄出来呀?

        什么?你总不能把它丢在泥坑里不管吧?

        只我一个人,根本对付不了。

        你拽它耳朵,我拉它尾巴!

        (坐下)办法倒有一个。那么,一辆车进城陷在泥里,用这法儿还真灵。那辆可怜的车交给了上帝照看,由两匹小马拉着,行驶在漂亮的同类中间,没有什么自豪感。大概是受了父母诅咒的缘故,它非但不从一家门口走向另一家门口,反而是左右摇晃,两边踏板轮番翘起来,烂泥一直没到了车毂。车上的那位绅士连声恳求,车夫连连打马,两个人用说服或者威胁的方式,想让马好歹将车拉出泥坑。然而,不管话说得多么强硬,车就是不肯动窝儿。于是,他们把一大升大麦放到前面。马要吃料,就打着鼻息拉车,它们特别想吃,一个劲儿打鼻息,经果把车拉出来了。咱们也应该如法炮制。

        你胡诌的故事没什么价值,总是那老一套。

        曼卡,我真难受。瞧瞧这头牲口,饿得要命,一点儿气力也没有。可是,这世界上有多少肥得滚瓜流油的畜生!

        我到路上看看,有没有村里人经过,好叫来帮你一下。你这么冲动,只要有人帮把手就成了。

        去吧,曼卡!快点儿回来!

        可怜的母驴,我心爱的……

        可怜的母驴,我的心肝儿……你是全村最受尊敬的母驴。从未见你同坏蛋交往,你也不往街上乱跑,总爱守着食槽,不喜欢出门遛弯儿。您说什么?我的母驴,盛气凌人?我这母驴的大腿、浪货?嗳!我敢打保票,它从未把耳朵探出窗口,去听哪条公驴给它唱的小夜曲。至于说盛气凌人,也未必,它的舌头配不上这种名声。要知道,我这母驴虽然经常开口,但是从不说谁的坏话。还有一点应该指出来,她的食槽盛不下的时候,从来不用人恳求,就把多余的饲料给一头穷苦的母驴。(幕后传来声响)咦,是什么声音?两个男人从马上跳下来,将马拴好了,朝我走来……他们的脸多么苍白!大清早的,他们到野外来干什么?准是吃黑的家伙,或者碰到了大麻烦!……哎呀!别是强盗吧?哎哟,没错儿!……管他们是什么人,我得藏起来。他们一步一步走……跑起来了……进了树林……到了。

        咱们就停在这儿吧。这地点隐秘,僻静无人,正合我意。拔出剑吧,厄塞比奥!对你这种人,必须用剑来讨公道。

        既然我来到这地点,利萨尔多,咱们就要搏斗。不过,我至少要了解,为什么你引我到这里。起码告诉我,我在什么事情上冒犯你啦?

        事情多极了,要说反倒无话。同样,我的道理讲不出道理,我的痛心也缺乏耐心。我怎么就不能憋在心里,或者至少忘却!在这里旧事重提,就等于重又冒犯。你认识这些信吗?

        扔到地上!我会拾起来的。

        拿吧。你为什么愣住啦?你为什么慌乱啦?

        不幸啊!将自己的秘密托付给一张纸的男子,真是万分不幸!石子投上天空,知道是谁抛上去的,却不知道落下来会砸在谁的头上。

        这些信,你认出来了吧?

        我不否认,全出自我的手笔。

        听我说,我是利萨尔多·德·色纳,是利萨尔多·库尔西奥的儿子。我父亲以无端慷慨之举,很快就散尽了祖先的遗产。因此,我们穷困了,而我父亲还不知道在歧途上走了多远,一笔笔的过度开销,使子女陷入困境。穷困虽然有辱高贵的门庭,但是不能免除出身的义务。这些义务,朱莉娅——天晓得我说出这名字该有多难启齿——她却未能尽到,或者根本不知道。尽管如此,她还是我妹妹,即或她不是我妹妹才好。而你应当知道,她这种身份的女子,要向她们献殷勤,不能使用诱惑的话语或败坏名誉的手段,也不能写情书密简。当然,犯这种过失的人不是你一个,老实说,换了我也会这样做,只要一位女子给我这种自由。然而,你原是我的朋友!正是基于这一点,我谴责你;也正是基于这一点,你的过错超过了她的过错。我妹妹有可能同意做你妻子,老实说,我甚至想象不出你接近她会有别种动机,尽管我宁可亲手杀了她,也不愿看着她嫁给你。你既然看中她并要娶她,就应该在向朱莉娅透露之前,先向我父亲表达你的愿望。这是正当途径,我父亲会判断将女儿许配给你是否合适。据我所知,他不会把女儿许配给你。一位贵绅家境贫寒了,财产与身份难以相符,就深知穷困已经是一种衰微。与其带着受人歧视的女儿一同败落下去,还不如将她送进修道院。如今,恰恰是修道院在等待我的妹妹。一名修女,就不宜保留一种极不正当、毫无羞耻的爱的证据。因此,我把这些交还给你,不假思索就决意先从你手里夺过来,再把你连同情书一同摧毁。拔出剑来,让咱俩当中一个死在这里,死在这里:你死了,就再也不能追求我妹妹;或者我死了,也就眼不见为净了。

        等一下,利萨尔多。既然我控制住自己,一直听完你对我的侮辱,你也应该听听我要对你说的话。说来话长,要求的耐心,也许会超出两个对峙的男人所能有的。可是,我们反正要搏斗,必死一个,如果上天安排我死的话,你至少应当了解一个奇异的故事,不该让这个充满神迹的故事随同我永远消失湮没了。我不知道生父是谁,但我知道我的第一个家在一副十字架脚下,摇篮是一块石头。如果相信当时在这山脚下拾了我的牧人的说法,我的出生很奇特!他们连续三天听见我的哭声,但是害怕猛兽,不敢到我待的荒野。然而,却没有一只猛兽伤害我。野兽敬而远之,而我安然无恙的原因,现在我不再怀疑,正是有十字架的保护。

        一个牧人发现了我,他到荒山野岭,当然是去找走失的羊羔。他将我带回厄塞比奥的村子,也是上天安排厄塞比奥在那里生活。牧人向他讲述了我奇异的出世。在厄塞比奥富有同情的心中,上天的宽宥为我担了保。他吩咐人将我送到他家中,当做儿子抚养。给我取名叫十字架厄塞比奥,正是鉴于我的头一个向导和看护者以及收养我的人。

        我出于爱好而投入军旅生活,又出于兴趣而修习文学。厄塞比奥去世了,我继承了他的财产。而从那以后,比起我的出生来,我的命星也同样奇特,时而敌视,时而仁慈,时而打击我,时而保护我。我还是婴儿,还在奶妈怀抱中的时候,天生的残忍和野性就已经表露出了野蛮。我受一股魔力的驱使,竟然用牙龈撕破我吮吸蜜汁奶水的乳头。我的奶妈又疼痛又气恼,一时惊慌失措,将我投入一口井里,却无人知晓。然而,有人听见我的咯咯笑声,便下到井里,看见我浮在水面上,嘴唇紧紧贴在我交叉成十字的小手上。

        还有一天,房屋失火了,火势猛不可当,堵住了所有门窗出口。可是,利萨尔多,在熊熊大火中,我却安然无恙。不错,火烧不了宽恕之德,但是后来我了解到,那天正是十字架的节日。

        十五岁时,我取海路去罗马,途中突然遇到大风暴。我的船偏离航线,触到暗礁,船腹破裂,被大海撕成碎片。然而,我却紧紧抓住一块木板,幸而游回岸上。我抱住的这块木板,利萨尔多,形状是个十字架。

        还有一次,我和一个朋友穿越这片山区,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时,我看见竖着一副十字架,便停到它面前祈祷,我的同伴则继续往前走。祈祷完了,我就快步追赶,赶上我的朋友,却发现他死了。就当我在十字架旁边停留的工夫,一些罪恶的手将他杀害了。

        再有一回,我因故与人决斗。对方迅猛一击,猝不及防,一下子将我刺倒在地。大家都以为我必死无疑,却发现这一猛击,仅仅给我戴在脖子上的耶稣受难十字架留个印痕。剑尖击到十字架上,而没有刺死我。

        最后,还有一天,我在山口打猎,忽然间乌云密布,遮住天空,滚滚的雷声向世间宣布一场可怕的“战争”,密集的雨水长矛和冰雹的枪弹击向大地。我的伙伴们钻进最密的矮树林里躲避。突然一道闪电,犹如黑风吹来的彗星,将离我最近的两个人化成灰烬。我先是眼睛晃花,失去知觉,接着睁开惊呆的眼睛,看看周围,发现旁边有一副十字架,正是看护我的出生、刻在我胸脯的那副十字架。(指给利萨尔多看)对,利萨尔多,上天给我打上这个十字烙印,作为它神秘意向的明显标记。我即使说不清父亲是谁,但是感到我身上有这样火热的激情,这样一颗灵魂,总之,这样一种高尚的情感使我面貌一新。因此,我自认为配得上朱莉娅。继承的贵族身份,不能超越赢得的高贵身份。

        这就是我的身世。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何为理性,何为荒唐。我若是真有这种愿望,也能够弥补我对你的冒犯。然而,我听了你这番话,简直火冒三丈,现在完全丧失了理智,根本不想为自己辩解,也不承认你有这种权利。随你怎么反对我成为朱莉娅的丈夫,什么房子也保护不了她,哪所修道院也留不住她。把她藏在哪里,也避不开我的追逐。这姑娘,你不愿意给我做妻子,倒也适合做我的情人。我的爱情可真被逼急了,已经忍无可忍,一定要惩罚你对我的鄙视,报复你对我的侮辱。

        厄塞比奥,别耍嘴了,拔出剑吧!

        二人拔剑格斗。利萨尔多倒下,试图起来,重又跌倒。

        我受伤啦!

        死了吧!

        不,我还有气力,能够……我真不幸啊!站不起来,这双腿完了。

        你的命也完啦。

        不要让我未作忏悔就死去。

        死吧,无耻的家伙!

        不!不!看在基督死在上面的十字架的分儿上,不要结果我!

        十字架救你一命!起来吧。只要你一提起十字架,我的怒火就消了,胳臂也失去了力量。起来吧!

        站不起来了,生命随着流血离开了我。我的灵魂面对这么多路,若不是游移不决,就会离我而去了。

        让我扶着你走吧。振作起来。这附近有苦修士,就住在岩洞里。你若能活着走到那洞口,就可以作忏悔了。

        为了回报你向我表示的这种怜悯心,我也向你保证:我只要能回到主的面前,就一定请求让你作了忏悔再死去。

        厄塞比奥将利萨尔多抱起。吉尔从躲藏之处出来。蒂尔索、布拉斯、曼卡和托里比奥从另一方向上场。

        清账了,这真合情合理!确实够宽宏大量的!可是换了我,就不要这种慈悲了。他杀了人,又把人扛走啦!

        你就是把他丢在这儿的吗?

        对,连同母驴一起。

        他在那儿,人全傻了。

        吉尔!你在那儿看什么呢?

        哎呀,曼卡!

        你怎么啦?

        哎呀,蒂尔索!

        你看见什么啦?倒是回答我们哪!

        哎呀,托里比奥!

        你到底看见什么啦,吉尔,浑身抖得这么厉害?

        哎呀,布拉斯!哎呀……朋友们!我就跟一头驴一样,弄不明白。他杀了他,又把他扛在自己的肩上,他这不是把他扛走了。他肯定要把他做成腌肉啦!……

        谁杀了他?

        谁杀了他?

        谁死啦?

        谁死啦?

        谁把他扛起来?

        谁把他扛起来?

        谁把他扛走啦?

        嘿!想要他的人呗!不过,你们若是真想了解,大家跟我来。

        你要带我们去哪儿?

        谁知道呢?跟我走就是啦!他们从这儿出去,走不多远。

        库尔西奥住宅的一间厅室。阿明达和朱莉娅上。

        不,阿明达,别管我,我的痛苦只能和我的生命一同结束。让我为失去的自由哭泣吧!我的悲伤漫溢出来!溪水开头静静地流淌,让分流出去的水睡在谷底的床上,而盛开的鲜花以为溪水精疲力竭了,可是突然,它重又奔流激荡,猛地上涨,淹没了鲜花。我的痛苦,就是这种情景!长时间郁积在我心中,现在化做泪水漫溢出来。让我为一个狠心的父亲痛哭吧!

        小姐……

        因痛苦而死!……还能企盼什么更幸福的事儿呢?消磨生命的一种痛苦,至少值得人赞赏。不能致死的一种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到底是什么使你这样痛不欲生?

        一件巨大的、可怕的不幸,阿明达!厄塞比奥给我写的信,放在我的写字台抽屉里,全让利萨尔多拿走了。

        那他知道信放在那里啦?

        事情到这一步,是我运气不好。噢,我真不幸啊!我看到他那神态,还以为他只是产生了怀疑,却万万没有想到他全知晓了。他来的时候脸失去常态,但极力用平静的口气对我说,他赌博输了钱,要向我借一件首饰再回去赌。我想满足他,可是再快也没有他的动作快。他一把从我手中夺过钥匙,发狂似的打开写字台的门,发现了头一个抽屉里装的书信。他看了看我,又把抽屉关上,一言不发。噢!上帝呀!他一言不发,就去找我父亲。父子二人关起门来待了许久。他们肯定合计毁掉我!现在他们出去了,据奥克塔维奥说,是朝修道院方向走了。如果我父亲已经实施他们的决定,我不是就有理由伤心了吗?因为,我进了修道院,也忘不了厄塞比奥,要我当修女,我就先自杀了。

        (旁白)谁能如此绝望,竟然到受冒犯者的家中寻求避难所?不过,在朱莉娅得知利萨尔多的死讯之前,我必须同她谈谈。她还一无所知,以后一旦了解她哥哥不幸身亡,也已在我的掌握之中,就只好接受再也不能躲避的既成事实了。朱莉娅!

        是你,来到我家!

        厄运和爱情逼我走这种极端。

        你是怎么进来的?为什么要冒这种危险呢?

        死我倒不怕……

        你来干什么?

        我来这里救你呀,朱莉娅。如果你能理解,我们的爱情就会获得新的生命,我的心愿就会极大地满足。我也知道来得太勤,惹恼了你父亲。他看出我们相爱,就想断了我幸福的希望,逼你明天落发为修女。你给我的这颗心如果还渴念我,如果你真的爱过我,确实系恋过我,那么就随我走吧!离开这个家,你既然知道在这里无法抗拒库尔西奥的意志。过一段时间,你父亲也就不得不迁就这种冒犯,顺水推舟了。至于我,有你栖身的房屋,有保卫你的人,有一笔财产提供给你,还有崇拜你的一颗灵魂。如果你愿意给我生命,如果你的爱是真的,那就豁出去,咱们一起逃走,求求你了!要不然,我受不了这份儿痛苦,就死在你的眼前!

        听我说,厄塞比奥……

        主人回来了,小姐……

        我这么倒霉!

        全都同我们作对。

        他还能出去吗?

        不能了。我的主人敲门了。

        真是倒霉到了极点。

        噢!祸不单行!怎么办?

        藏起来。

        藏在哪儿?

        就藏在这屋里。

        快点儿!听见他的脚步声了。

        厄塞比奥藏起来。库尔西奥上。

        我的女儿,今天我给你带来一条好消息。你那么梦想献身宗教,我可以肯定,现在你可以当修女了。这是一种恩惠。你若是不能全心全意地许身,终生无悔,那就辜负了我对你的一片苦心。全都安排妥当了,一点儿疏漏也没有:你只需打扮得漂漂亮亮,就能成为基督的妻子了。祝你幸福,我的女儿。今天,你就要举行神圣的婚礼,要超越世人所艳羡的所有女子了。你说怎么样啊?

        (旁白)我能说什么呢?

        (旁白)如果她同意,我就自杀。

        (旁白)我真不知道怎么回答。(对库尔西奥)老爷,父亲的权威超过所有权威,当然可以支配女儿的生命;但是,它却不能指挥自由。先把您的意图告诉我不是更好吗?您就不能也考虑考虑我的愿望?

        不能。我的意愿,不管合理不合理,你都得照办。

        子女有选择做什么的自由。任何不合理的决定,都不能阻碍这种选择。容我思考一下,好好斟酌斟酌这件事,我请求宽限一点儿时间。您也不必奇怪,决定一生,不是瞬间就能做出来的。

        有我思考就够了,我已经替你同意了。

        那你就替我去修道院,既然你要替我生活。

        住口,母狗!……住口,疯子!要不然,我就用你的头发拧一根绳,套在你的脖子上,再亲手扯下侮辱我的这条放肆的舌头!

        我在保卫我的自由,老爷!但是,你要我的命,我不会拒绝。结果这可悲的生命吧,你的忧伤也好终止。你给了我生命,要索取回去,我就不能拒绝。然而,自由是上天给的,我以上天的名义拒绝你的,正是这种自由。

        我听明白了,而且也开始相信我迄今仅仅怀疑的事情,就是你母亲不贞洁,有人玷污了我的名誉。因为,你顽固放荡的态度,今天也辱没了父亲的名誉。而这位父亲的血统、荣耀和高贵的门庭,比太阳还要辉煌灿烂。

        我不明白您的话,老爷,也就无法回答。

        你出去,阿明达。

        多少年来,朱莉娅,我一直掩饰最苦涩的伤感。只有你给我带来的痛苦,才逼得我不假思索,告诉你我曾用眼神试图向你表达的意思。事情过去很久了,当时色纳市政议会,为了表示对我的家世的敬重,派我去问候教皇乌尔班三世。在色纳,公认你母亲是圣徒,是古代家庭贤德的活样板。对,我的口怎么能指责她呢?我这样真卑劣,难道渴望报复,就要鬼迷心窍吗?她留在家中,而我同使团在罗马逗留了八个月,讨论一项协议,要将市政议会置于教皇的统御之下。这同我讲述的事情关系不大,上帝自有安排。我终于返回色纳。我喘不上来气儿,朱莉娅,没有勇气讲下去了……噢,没有根据的担心……我见你母亲到了临产期,九个月已经过去,却没有动静。她早就在信中谎称她在我动身时就有了怀疑,让我对这次不幸的分娩做了思想准备。然而我经过考虑,觉得自己显然丢了脸,并得出有损名誉的结论。并不是说确有其事。不过,凡是关系到贵族之家的事情,无需确证,有怀疑就够了。

        名誉的残忍的法则呀,世间野蛮的秩序!一位绅士如果不知道就情有可原,遭遇这种不幸又有什么大关系呢?名誉的法则多么虚假,多么虚假呀!本应防范起因,却惩罚莫名其妙的后果。什么法则竟谴责一个清白无辜的人,还敢自称是合情合理的吗?世上可怜的舆论,怎么可以伤害一个自由人呢?虚伪呀,对,名誉的这种无情的法则,高声羞辱纯粹由不幸控制的事情,它却大呼可耻,同时诋毁窃贼墨丘利和被盗者阿耳戈斯。如果世人这样凌辱无辜者,那么给知而不言的有罪者,还留有什么呢?

        我就这样心乱如麻,陷入冥思苦索中,无论在餐桌上吃饭还是上床歇息,再也感觉不到乐趣了。我厌倦了自己,变成了我的心的陌生者、我的灵魂的仇敌。尽管我经常想救助你母亲,尽管我有时觉得她的确是清白的,可是我所惧怕的事情,特别沉重地压在我的心头。我虽然从内心里确认她是贞洁的,但是最终还是想报复一下,倒不是由于她的过失,而是由于她使我产生了这种念头。我要采取隐秘的行动,同时也考虑到一个忌妒者只喜爱假象,于是借故进行一次想象的打猎。我们动身去山区,趁着所有的人都在罗斯米拉周围放情地打猎,我就用爱情的话语,将你母亲引上一条僻静的小径。唉,人说谎的时候多容易找到这种话语,而心存爱恋时又是多么容易相信哪!我一边讲着令她开心的情话,一边引她走到树木繁茂、枝叶遮天蔽日的地点。这地点也许人迹从未到过,只有她和我两个人……

        老爷!不幸的事件逼近你,如果上天没有拒绝给你与一颗高贵的心分不开的勇气,也没有拒绝给你岁月带来的坚韧的话,你就能够表明你这颗灵魂的高尚。

        你有什么急事,跑来打断我的话……

        老爷……

        把话说完,省得叫人活受罪。

        说吧。你为什么停下来?

        我真不愿意讲,这是你的不幸,说了我也伤心。

        你只管讲,说出来我不怕。

        利萨尔多被送回来了,老爷……

        (旁白)这下子可够我狼狈的!

        由四个牧人抬在担架上,浑身是血,中了好几剑,人已经死了……可是,他们把他抬到你眼下。你不要看他呀!

        天主哇!这么多灾难,降到一个不幸的人头上!唉!

        吉尔、曼卡、蒂尔索、布拉斯和托里比奥这些农民上场,在他们抬的担架上,利萨尔多满脸血污。

        利萨尔多!是哪个疯狂的恶魔害了你这无辜者?是什么发狂的野兽撕开你的胸膛?在我的血中洗手的这个残暴的人在哪儿?我真不幸啊!

        小姐!

        不要看。

        你们都闪开!

        算了吧,老爷!

        不行,朋友们,这让我的灵魂受不了。让我看看这僵冷的身体,冷却了脉管的可怜遗物,时间毁损的废墟,一种无情的命运完结所残留的腐尸,我的痛苦的凄惨的祭台!我的儿子哟,残酷到了何等程度,让你成为造在沙堆上的这种可悲的建筑物,如今还得由我掩埋在我的白发之下!唉!朋友们,我呼天也是枉然!告诉我,是谁杀害了我赖以活在世上的这个儿子?

        吉尔会告诉你。当时他躲在两棵树之间,看见了动手的人。

        说吧,说吧!是谁从我这儿夺去了我儿子的性命?

        在争吵中,他自称是厄塞比奥。我就知道这一点儿。

        还能有比这更耻辱的事吗?厄塞比奥毁掉了我的名誉,厄塞比奥夺走了我的生命!(对朱莉娅)现在,你再想法原谅他的胆大妄为和残忍的企图吧!他不再用情书,而是用你自己的鲜血向你表白他的邪恶欲望。就在这种时候,你再大言不惭地说他的爱是纯洁的吧!

        父亲……

        别再让我听你那放肆无礼的话啦!今天你就准备当修女吧,要不然,你就眼看着自己的花容早凋,和利萨尔多一同进坟墓。今天,我因痛苦而心狠了,要同时将你们两个埋葬:他去世了却活在我的记忆中,你活在世上却在我的记忆中死亡。我为你们二人准备葬礼的时候,先锁上这扇门,免得你出去。你就留在他身边,好让他的死至少教会你死亡!

        他出去,所有的人随下,只有朱莉娅留在利萨尔多和从另一扇门进来的厄塞比奥中间。

        千万声呼喊都拥到我口中,残忍的厄塞比奥,可是我的心灵却软下来,人也支撑不住,说不出话来了。我不知道,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愤怒和怜悯撕裂我的心。我很想闭眼不看这无辜的身躯,但它血红的伤口却高喊复仇;我也很想从你看到的眼泪中,汲取宽恕的力量!在这世上,不相信眼泪和创伤,还能相信谁呢?我爱你,而命运却恨我们;我既想惩罚你,同时又想保卫你。截然相反的想法令我不知所措:痛苦推我向前,怜悯又拉住我。现在我被黑夜包围啦!

        厄塞比奥,难道你就是要这样救我吗?你不用许诺的温情,难道用这种残酷的行为来追求我吗?本来我由衷地盼望我们结合的日子,难道盼不来和睦的婚礼,我还得举办伤心的葬礼吗?本来我以我们爱情的名义,违抗我父亲的意愿,可是你不赠给我欢乐的首饰,难道还给我送来这套丧服吗?我使我们的爱情成为可能,而你,噢,天哪,你向我提供的不是婚床,而是一座坟墓。我不顾名誉的规矩,把手给了你,而你伸给我的手,现在却沾满了我的鲜血!

        如果我必须同死亡搏斗才能救活我们的爱情的话,那么我在你的怀抱里,还能有什么乐趣呢?如果世人知道我保留在身边的不是凌辱,而是凌辱我的人,那么他们会怎么议论呢?我纵然要将这不幸埋葬在遗忘中,只要在我的怀抱里一看到你,就会马上恢复记忆。而我,我尽管崇拜你,爱情的欢乐也要转化为愤怒,我就要高喊复仇!一颗灵魂受如此相反的力量的肢解,既呼吁惩罚,又渴望惩罚不要到来,你怎么能让这样一颗灵魂从此以后重新振作起来呢?

        不,永远也不要期望再见面,再同我谈话。我念在我们相爱的分儿上宽恕你,就已经够可以的了。走吧,从这扇窗户出去。外面就是花园,你可以脱身,逃离危险的境地。但愿我父亲不会在这里撞见你。对,厄塞比奥,去吧,忘掉你今天成心要失去的姑娘。走吧,愿你幸福,去享受世间的各种欢乐,而不要付出太多的忧伤。至于我,我就将修女室变成我短暂一生的牢房,变成我父亲要埋葬我的坟墓。我要在那里哀痛无情命运造成的不幸,悲泣这不可改变的厄运、与我为敌的上天、逆反的一颗命星!我要用泪水覆盖这段记忆:这种激情期许太高,这种爱恋也太不幸,而这只凶残的手,夺走我的生命,却不将我致死,要我永受折磨,死不像死,活不像活。

        你的双手要复仇,可以比你的话语更加无情,我现在投在你的脚下,任由你处置。我的罪过,将我锁在无法挣脱的罪孽的铁链中。你的爱就是我可怕的监狱,我的良心将是我的刽子手。你的双眼审判我,我知道只能判我死刑!我固然该死,可是公众会纷纷议论,高叫这个人是为爱而死的!对,我唯一的罪过就是爱你。我不愿求你宽恕。我心里也明白,如此巨大的罪过是不能宽恕的。然而,我只希望你来报仇,亲手杀了我。拿着这把匕首,刺破侮辱了你的这颗心,剜出崇拜你的一颗灵魂,从而放出你自己的血液。如果你不想杀我,那就由你父亲来做。我一高喊我在你房间里,就能把他唤来!

        别喊!你就满足我最后的要求吧!

        我一定照办。

        你有庄园,有属下保卫你。走吧,躲到你能保住性命的地方去吧。

        我最好一死。我若是活在世上,就免不了要爱你。你无论到哪里,甚至进了修道院,也逃避不开我的追求。

        你好自为之吧。我没事儿,会保护自己的。

        我再也见不到你的面啦?

        见不到了。

        没有希望啦?

        没有希望了。

        你已经恨我啦?

        我力图恨你。

        你会忘掉我!

        但愿如此。

        我一定得再见到你。

        死了这份儿心吧!

        朱莉娅,看在昨天将我们结合起来的这种爱的分儿上……

        不,厄塞比奥,以今天将我们拆开的这鲜血的名义。门打开了,走吧!

        我听从你的吩咐才离开。然而,怎么能永远离开你……

        可是怎么又能再相见!……

        幕后传来人声响动。朱莉娅和厄塞比奥从不同的门下。有人来抬走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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