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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春秋大义·中国传统语境下的皇权与学术(三)“天人三策”之三

(三)“天人三策”之三

        ——“问鬼神”和“问苍生”并不矛盾

        汉武帝继续提问,这一回详细问道了天人感应之事。我们很多人都熟悉李商隐一首咏叹贾谊的七绝:“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这是感叹政治新星贾谊好容易又得到了汉文帝的召见,本拟有机会施展抱负,可汉文帝关心的却只是鬼神之事,并非天下苍生的福祉。

        其实若说起大搞“封建迷信”,汉武帝比汉文帝可强出太多了,汉文帝再怎么着也不过是请个高知来问问情况,汉武帝却是把特异功能大师接二连三给弄到宫里,金银财宝不说,还把女儿往外赔。但是,从另外一层意义来看,“问鬼神”和“问苍生”并不矛盾,甚至还可以说是一事的两面,因为天和人是互相感应的:人世好了,就会天降祥瑞;人世坏了,就会天降灾异。这也就是说,当你发现UFO满天飞、麦田怪圈无处不在、妖魔鬼怪四处显灵、到处都有灵异事件发生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这都是国家政治没搞好闹的。

        ——反正董仲舒就是这么解释的,他一本正经地说:“这可不是我拍脑门拍出来的哎,我是有理论依据的。”他的这个理论依据,自然就是孔圣人的《春秋》。

        董仲舒说:“孔子作《春秋》,上查天道,下验人情,网罗古事,考察现实。所以《春秋》所讥讽的,也就是灾害所侵犯的;《春秋》所憎恶的,也就是灾异所降临的。”

        有人读到这里可能会大为不屑:“《春秋》怎么这么写呀,这还哪像是正史所为呀,还什么中国第一部编年史呢,哼,说野史还差不多!”

        从历代官方说法来看,《春秋》原本还当真是部野史,因为孔子不过是个私立学校的校长,是没有权力来修治史书的。修史书是史官的职责,是官方的行为,从古至今都是如此,这也表现了历代官方对历史的重视。如果放任私家修史,你这么写,他那么写,一个人一个说法,也没有人来给敏感事件统一口径,这样的历史哪还有严肃性呢!所以,《孟子》里边提到孔子作《春秋》,说孔子感叹着“知我者《春秋》,罪我者《春秋》”,原因很可能就在这里,就是因为孔子自己也清楚自己这种私家修史的做法是一种僭越行为。

        那么,如果真拿私家野史的标准来衡量,《春秋》大谈灾异似乎倒也说得过去。可事实上,这根本就不成为一个区分正史与野史的合理标准,因为在官方正史当中,灵异现象其实是无处不在的。当然,这也许是因为《春秋》对后世的影响力实在太大的缘故吧。

        赵翼的《廿二史箚记》里专门有“《晋书》所记怪异一条”,说:“采异闻入史传,惟《晋书》及《南》、《北史》最多,而《晋书》中僭伪诸国为尤甚。”这好像还真呼应了董仲舒的说法,在乱世最乱的时候,在三天两头有坏蛋僭越称帝的那些时代里,灵异现象总是在全国风起云涌。赵翼提到刘聪时代里,天上掉下来一块大陨石——现代科学告诉我们,地球上每天都得掉个一吨半吨的陨石,这没什么稀奇,可这块陨石稀奇的是:大家以为它是石头,走近一看,却是一大团肉?!哎呀,都说天上不能掉馅饼,这还真就掉下一个来,看来馅饼的皮儿是在和大气层的摩擦当中燃烧掉了。这一大团肉,长有三十步,宽有二十七步,几里之外都闻得见味道,更有奇怪的,这肉旁边还有哭声!

        一件怪事的降临也许只是一系列怪事的开端,就在这个时候,刘聪的皇后生孩子了,生的是一对双胞胎,可惜不是人,而是一蛇一虎。这一蛇一虎伤人而走,大家去找,却在怪肉旁边找见它们了,而怪肉的哭声也奇怪地停了下来……

        赵翼又举一例:干宝的《搜神记》,尽人皆知书里全是怪力乱神,可干宝其人在晋朝却是位出色的官方知识分子,他曾被皇帝委任编修国史,成就出一部《晋纪》,颇受好评,时人称之为“良史”。可就是这样一位出色的史家,家里边却出了一桩史笔难以描绘的灵异事件:干宝的爸爸很宠一个婢女,等爸爸死后下葬的时候,失去了靠山的婢女被妒火中烧的干家老妈活活推进墓中,就这么连活人带死人一块儿埋了。干宝那时候还小,不大懂事,也就没受太大的刺激。又过了十多年,老妈也死了,干家人安排合葬事宜,挖开了当初埋干宝爸爸的坟墓。这一挖,只见地底下场面骇人,那个婢女栩栩如生地趴在棺材上,就像活人一般。大家用车把婢女载回了家,过了一天,婢女竟然醒过来,回忆墓中生活,说干宝的爸爸对她很好,给她好吃好喝,两人恩爱非常。后来,干家把这婢女嫁了人(也许是不敢把这么一位奇人留在家里吧),她婚后居然还生了孩子。

        单是这么一件事,倒也没什么太让人奇怪的,也许这婢女是个特异功能大师呢。可让赵翼感觉奇怪的是,这事居然是堂堂正正记载在正史《晋书》里的?!赵翼说:这事怎么想怎么不可信,但干宝正是因为自家出了这件怪事,这才四处搜罗灵异事件,编写出了《搜神记》来的。如果这是干宝瞎编的,他这不是自曝爸爸的隐私和妈妈的妒忌么,念过书的人是不会做这种事的呀。也许真是天地之大、无奇不有吧。

        赵翼举例只是随手点检,而《晋书》里紧接着还记载了干宝家另外一桩奇事:干宝的哥哥曾经断了气,一连好几天,身体都僵硬了,后来却奇迹般地醒转,述说自己见到了鬼神,宛如一场大梦,不记得自己曾经死过。

        ——我现在深夜写字,写到这里也仿佛见了鬼:赵翼说的婢女复生事件确实《晋书》有载,可在《搜神记》里却没有这篇呀,只有两三个类似的故事而已。如果不是版本问题,那就真是见了鬼了!咳咳!

        两晋南北朝天下大乱,正史里居然也鬼怪满街跑了,也许老天和人世当真有着什么奇妙的感应吧?当然,也许是写历史的人出于安全第一的考虑,不大着墨于人世而更多地着墨于鬼怪了。世界名著《鬼家村》也许就是这么写出来的吧?

        司马迁在《报任安书》里说过一句非常著名的话,说他写作是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这三句排比荡气回肠,很容易稀里糊涂就读过去了,如果细看一下,这个“天人之际”还能是什么意思呢?——要知道,司马迁可是在董仲舒门下听过课的,而且,以前的历史学家同时还得是天文学家。

        进一步来说,很多人都知道“天人感应”是董仲舒提出来的,而事实上,这种观念由来已久,董仲舒不过是在一个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点,作了一次恰当的阐发而已。那么,这种观念到底由来多久呢?嗯,至少在《春秋》里就已经有了。董仲舒在“天人三策”里论道:

        孔子作《春秋》,上揆之天道,下质诸人情,参之于古,考之于今。故《春秋》之所讥,灾害之所加也;《春秋》之所恶,怪异之所施也。书邦家之过,兼灾异之变;以此见人之所为,其美恶之极,乃与天地流通而往来相应,此亦言天之一端也。古者修教训之官,务以德善化民,民已大化之后,天下常亡一人之狱矣。今世废而不修,亡以化民,民以故弃行谊而死财利,是以犯法而罪多,一岁之狱以万千数。以此见古之不可不用也,故《春秋》变古则讥之。

        这段是说:孔子作《春秋》,上查天道,下证人事,参考历史,分析现实。所以《春秋》所讥讽的,也就是灾害所侵犯的;《春秋》所厌恶的,也就是怪异所降临的。孔子是把国家的过失与灾异现象写在一块儿的,以此来彰显善恶。古代掌管文教的官员致力于以道德感化万民,人民全被感化之后,监狱里也就一个人都没有了。而现在,古风不存,人民得不到教育感化,心里已经没有仁义了,为了赚钱可以连命都不要,所以犯法的人才这么多,一年里边摊上刑事官司的人就有成千上万。这样看来,古法是不可不用的,所以《春秋》对改变古代制度的事情总是大加讥讽的。

        董仲舒在这重要的一段里暴露了三个问题。一是他的“天人感应”理论来自《春秋》;二是《春秋》的核心精神之一是“复古”;三是露了狐狸尾巴——前边一直都说秦朝法制横行,刁民逐利犯法,结果一不小心说漏了嘴,敢情汉朝如今也是这样啊!

        还是着重说说第一个问题好了:《春秋》当真是大讲“天人感应”吗?既然都说《春秋》是孔圣人所作,而孔圣人又一贯“敬鬼神而远之”,一贯“不语怪力乱神”,那《春秋》难道真会讲什么灾异吗?

        ——这还的确是真的。

        《春秋》记事非常简略,一年的事情也统共不过几句话(前边咱们已经见识过了),全书一共也不过一万多字,可对日蚀就记了好几十次,另外还有不少对彗星、流星雨等等“怪异”天象的记载。天上如果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人间可就真得好好得捉摸捉摸。

        那么,《春秋》就是“天人感应”的源头么?

        ——也不是。我们看看最后一篇“尧曰篇”里有这样一段:

        予小子履,敢用玄牡,敢昭告于皇皇后帝:有罪不敢赦。帝臣不蔽,简在帝心。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这里的“予小子履”就是商朝的开国之君商汤,这段话是他在一次祭祀活动当中的重要讲话:“我用黑色的公牛献祭,告诉伟大的上帝:有罪的人我不敢擅自赦免,您的仆人我对您老人家不敢有任何隐瞒,这您是知道的。我如果有罪,您就惩罚我一个,别牵连天下人;天下人如果有罪,都由我一个人承担!”

        对这段话的解释历代专家们是有些分歧的,我这里姑取一说,大意不差。虽然有人怀疑“尧曰篇”晚出,但这里的思想似乎倒也与孔子相合。这种语录体的东西有一点很讨厌:经常不给出上下文,只是孤零零一句话拿出来让人去猜。好在这事在其他书里另有记载,让我们可以一窥端详。

        ——有趣的是,如果说这事有载、不属于“怪力乱神”吧,可偏偏《搜神记》这部“怪力乱神大全”里也有收录:

        汤既克夏,大旱七年,洛川竭。汤乃以身祷于桑林,翦其爪、发,自以为牺牲,祈福于上帝。于是大雨即至,洽于四海。

        《搜神记》讲得非常简洁:商汤灭了夏朝之后,连续遭逢七年干旱,洛水枯竭。商汤剪掉指甲和头发,以自己的身体为牺牲,在桑林中向上帝祈祷。大雨立刻降下,全世界都得到了滋润。

        其实这个故事在古代文献里非常常见,《搜神记》是比较晚的,早些的还有《墨子》和《国语》等等。也许正因为商汤也是儒家吹捧的圣王之一,而天和人又可以如此感应,所以流风绵延到秦、汉以后,直到晚清、民国,皇帝要祭天、祭地、祭祖,也要这样作作自我批评——“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这句话成为了皇帝们的经典台词。当然,皇帝如果这么说,大家听了自然也会舒舒心,可皇帝心里是否真这么想,这却要打个大大的问号了。

        可能有人早就怀疑了:“旱灾就旱灾好了,不过饿死一批草民罢了,只要加强管制、加强宣传,连哄带打别让他们闹事就行了。商汤一国之君,难道一遇到自然灾害还真拿自己当牺牲啊?!——什么是‘牺牲’,就是献给神的祭品,一般都用猪、牛、羊,是要活活杀掉的。商汤这要么就是当真感动上帝了,要么就是运气好,可如果在他祈祷完毕却还是没有下雨,他这一国之君的小命难道还真会丢在这里不成?董仲舒对汉武帝大谈天人感应,如果哪天汉朝也闹旱灾了,汉武帝也学着商汤的榜样去祈祷,万一不灵,难道汉武帝就这么死了?两千多年来这么多皇帝,到底有几个是真把自己作牺牲而死在祭坛上的?!”

        是呀,这事仔细一想,确实处处透着荒诞。商汤的事迹渺茫难考,随便那些知识分子们怎么说就怎么是,看来我们也只能拿它当故事听了。这也就是说,在后世如此重要的一个理论/行动,竟是部分地扎根在一则虚构的故事之上?!

        事情也许并非如此。在那个遥远的年代,这个故事也许确实是合情合理的。郑振铎有一篇《汤祷篇》,把这个问题说得很透。

        郑先生不愧是搞文学出身,在《汤祷篇》的一开始,就以文学的笔法渲染了全部的汤祷场面,说连年干旱,搞得人心惶惶,于是——

        没有下田或采桑的男妇,他们都愁闷的无事可作的聚集在村口,窃窃的私语着。人心惶惶然,有些激动。左近好几十村都是如此。村长们都已到了城里去。

        该是那位汤有什么逆天的事吧?天帝所以降了那末大的责罚,这该是由那位汤负全责的!

        人心骚动着,到处都在不稳的情态之下。

        来了,来了,村长们从城里拥了那位汤出来了。还有祭师们随之而来,人们骚然的立刻包围上了,密匝匝的如蜜蜂的归巢似的,人人眼睛里都有些不平常的诡怪的凶光在闪露着。

        看那位汤穿着素服,披散了发,容色是戚戚的,如罩上了一层乌云,眼光有些惶惑。

        太阳蒸得个个人气喘不定。天帝似在要求着牺牲的血。

        要雨,我们要的是雨,要设法下几阵雨!

        祷告!祷告!要设法使天帝满足!

        该有什么逆天的事吧?该负责设法挽回!

        农民们骚然的在吵着喊着;空气异然的不稳。

        天帝要牺牲,要人的牺牲!要血的牺牲!我们要将他满足,要使他满足!——仿佛有人狂喊着。

        要使他满足!如雷似的呼声四应。

        那位汤抬眼望了望;个个人眼中似都闪着诡异的凶光。他额际阵阵滴落着豆大的黄汗,他的斑白的鬓边,还津津的在焦聚汗珠。

        诸位——他开始喊叫,但没有一个听他。

        抬祭桌——一人倡,千人和,立刻把该预备的东西都预备好了。

        堆柴——又是一声绝叫,高高的柴堆不久便竖立在这大平原的地面上了。

        那位汤要喊叫,但没有一个人理会他。他已重重密密的被包围在铁桶似的人城之中。额际及鬓上的汗珠尽望下滴。他眼光惶然的似注在空洞的空气中,活像一只待屠的羊

        ……

        七十年前的白话文现在读起来倒别有一番风味。郑振铎“逼真再现”了商汤的那一次影响深远的桑林祷告,我就简洁一些来复述好了:后来,商汤被推上了柴堆,诚心诚意地向上帝祷告——这时候他没法不诚心诚意,因为当真若再不下雨,祭师和村长们就该在柴堆上放火了。

        也不知道是商汤的诚意感动了上帝还是事有凑巧,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终于下雨了,商汤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祭师和村长们护拥着走下柴堆,享受着人们的欢呼。

        ——这事在我们看来实在匪夷所思,难道帝王祭祀就是这么搞的吗?真要是下雨下得再晚一些,商汤还不就真被烧死了?可没听说过秦皇汉武们这么搞过呀!这样的领导谁敢作呀?试想一下,如果董仲舒这么样让汉武帝去搞“天人感应”……

        但是,郑振铎这里绝非小说家言,在“逼真再现”之后就是详实的考据工作了。我们也跟着他的考据来看看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郑老师先是讲了历代专家对汤祷一事的分析质疑,质疑得最为有力的要算清代的辨伪大家崔适。崔适广征博引,认为此事太过不合情理,他赞同明人李九我的逻辑:“商汤是位著名的圣王,兢兢业业治理国家,难道上帝看不见他终日的辛劳,却只相信他两句话的祈祷词?上帝这也太没头脑了吧!”

        李九我这番话非常有力,但这在解决了旧问题的同时,却带来了新问题:既然上帝是有头脑的,既然“天人感应”是确实存在的,那么,像七年大旱这样的超级自然灾害只应该降临在暴君当政的时代,却怎能出现在圣王统治的时期呢?

        是呀,这可真难回答了。我们想想,刚才讲过两晋南北朝灾异频频,分明是昭示乱世;如果大臣向皇帝进谏,也常会借灾异来说这是老天爷在发警告了。所以,“天人感应”理论的逻辑分明是:圣主有祥瑞,昏君有灾异。可到商汤这个例子上,怎么却讲不通了呢?

        照理说,如此重要的一个问题,是不可能留到明清才让人研究的,董仲舒要圆上自己的理论,必然要对这个问题作一个完满解答,不然的话,一经其他学者问难,张口结舌答不上来,这个面子可就跌大了。

        董仲舒自然给过解答,崔适自然也没有忽略,他说:“董仲舒当年是这么说的:商汤时期的超级旱灾不是商汤招来的,而是上任夏朝暴君夏桀留下来的余虐。”

        ——这么说也很有道理哦,我们都知道上古时代有两个著名的暴君,一个是夏朝的末代君主夏桀,一个是商朝的末代君主商纣。夏桀实在太坏了,搞到天怒人怨,所以,商汤虽然推翻了他,建立了全新的商朝,可夏桀留下来的烂摊子不是一下子就能清理干净的。

        我还得再插一句:古人的引述一般并不像现代人这样严谨,经常不核查原文,只凭记忆一写,大意差不多就行。所以呢,崔适这里引的董仲舒的说法并不是人家的原话,在《春秋繁露·暖燠常多》,董仲舒说的是:

        禹水汤旱,非常经也,适遭世气之变而阴阳失平,尧视民如子,民视尧如父母,《尚书》曰:“二十有八载,放勋乃殂落,百姓如丧考妣,四海之内,阏密八音三年。”三年阳气厌于阴,阴气大兴,此禹所以有水名也。桀,天下之残贼也,汤,天下之盛德也,天下除残贼而得盛德大善者,再是重阳也,故汤有旱之名,皆适遭之变,非禹汤之过,毋以适遭之变,疑平生之常,则所守不失,则正道益明。

        这段是说:商汤时期的大旱只是特殊情况罢了,与此相同的还有大禹时代的洪水,都是起因于世道变化而产生的阴阳失调。话说尧圣人当领导的时候,把人民群众当成儿女一样,人民群众也把尧当成父母一样。《尚书》里说:“尧死的时候,老百姓们都悲哀得像死了亲爹亲妈一样。这悲哀的情绪弥漫在四海之内,没有了音乐,也没有了娱乐,就这样一连过了三年。”——看,一连三年啊,这三年里,阳气一直被阴气压抑,阴气盛行,所以后来才有全国范围的大洪水了,所以才有了后来的大禹治水。商汤大旱的道理也是一样:商汤改朝换代,灭了夏桀,而夏桀是天下头号大坏蛋,灭了他就导致阳气旺盛;商汤是天下头号大好人,他掌了权,使盛德布满天下,这也是促使阳气旺盛的。而同一时间里阳气全都旺在一起了,这就像人上火一样,所以就有了大旱了。(熊逸按:这两句原文有些费解,加之我的水平有限,解释得不一定准确,但想来大意应该不差。)所以呢,大禹时代的洪水和商汤时代的大旱都是事出有因的,偶然而已,并不证明大禹和商汤不够圣王的标准。

        这就是董仲舒的经典解释。看似说得很圆,可如果较真一下的话,如果汉武帝的时候天降灾异,完全可以托词说那是秦始皇暴政的余虐呀。这天人之间的感应如果不一定是即时生效的,很多事情可就真都说不清了。

        崔适可惜没和董仲舒生活在同一个时代,不然的话,他去问难一番,肯定很有看头——崔适对董仲舒的解释明显抱持不屑的态度,他说:“按您董老这个逻辑,嗯,商纣和夏桀可是同一个级别的坏蛋,那为什么武王伐纣那次改朝换代就没有商纣的‘余虐’呢?那时候可是丰年啊!看来这事不可信,商汤以己身为牺牲的说法尤其不近情理。”

        崔适的问难似乎言之成理,但郑振铎批评崔适说:不该以后人的常识来判断古代事情的有无。

        郑振铎这话很是在理,每个时代都有各自的社会风俗和道德观念,文明开化程度也不相同。郑振铎举了两个里以活人来做牺牲的事情:一个是妇孺皆知的魏国西门豹治邺为河伯讨老婆,一个是“六国年表”里的“秦灵公八年,初以君主妻河”。

        可郑先生的这两个例子似乎并没有足够的说服力。以活人来作牺牲,这在古代并没有什么新鲜的,后世打仗还常有杀人祭旗的呢,要举例子一定得举以国家领导为祭祀牺牲的事情才好。

        那么,“初以君主妻河”,好像有点儿这个意思,是不是说:把国君扔到河里给河伯当老婆?——怪怪的哦?

        同一个词,古代也有,现代也有,可意思不同,读起来最是让人糊涂。古人说“君主”通常并不是在说国家最高领导人,而是说“公主”。所以,“秦灵公八年,初以君主妻河”,意思就是:在秦灵公八年,开始以公主作河伯之妻。估计就是把公主给沉到河里去了。

        郑振铎给出的更有说服力的例子却是外国的事情:

        希腊古代神话里,曾有一个可怖的传说:Atius山的高处,把国王作为牺牲,献给Zeus。因为他们的先人告诉过他们,只有国王才能担负了百姓们的罪:只有他一个人能成为他们的替罪的,在他的身上,一切毒害本地的不洁都放在他们身上。所以,当国王Atius山的高处而作为Zeus的牺牲……我们的汤祷的故事和此是全然不殊的。汤的祷词:“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万夫有罪,在余一人”的云云,也可证其并不是什么虚言假语。

        后来的帝王,无论在哪一国,也都还负有以一人替全民族承担的灾患的这种重大责任。我们在希腊大悲剧家Saphebes城的长老们和少年人,妇人们,已嫁的和未嫁的,都集合于王宫的门前,有的人是穿上了黑衣。群众中扬起哭喊之声,不时的有人大叫道:

        “奥狄甫士!聪明的奥狄甫士!你不能救护我们么,我们的国王?”这城遭了大疫,然而他们却向国王去找救护!但在比较文化进步的社会里,这一类的现象已渐渐的成为“广陵散”。国王也渐渐的不再担负这一类的精神上的或宗教上的大责任了。然而在我们的古老的社会,却还是保存了最古老的风尚,一个国王,往往同时还是一位“祭师”,且要替天下担负了一起罪过和不洁——这个不成文的法律到如今才消灭了不久!

        回顾一下郑老师的意见,嗯,他有些话说得不够严密,比如商汤时期未必就真有什么城乡之别,但他的意见确实给人以很大的启发。这样看来,董仲舒在文明社会里提出的“天人感应”理论,其源头竟然有可能是原始氏族社会的风俗习惯——虽然时代早就变了,世界早就变了,但人的思想上总还有些胶柱鼓瑟的意思。更加要命的是,当事人往往对此浑然不知。——这样的事,无时无刻不在历史和现实当中发生着。

        郑振铎很好地解答了汤祷问题,但作为读者的我们,很容易又从此产生出一些新的疑问。比如说吧,疑问之一:传统上,求雨不都是向龙王来求吗,为什么商汤是向上帝来求呢,这时候龙王在干什么呢?疑问之二:郑先生的这句话“因为他们的先人告诉过他们,只有国王才能担负了百姓们的罪:只有他一个人能成为他们的替罪的,在他的身上,一切毒害本地的不洁都放在他们身上”,读着虽然不太通顺(可能是编排有误吧),但猜想其中心意思应该是说国王身上担负了全部老百姓的“毒害本地的不洁”——如果这样的话,国王岂不是成了麻风病人的角色,人们的合理逻辑应该是:既然我们所有的“不洁”都在他一个人身上了,那么,把他给烧死(或者用其他什么类似的办法处死)不就同时也把所有的“不洁”都消除了吗?疑问之三:等社会发展了,国王的权力更大了,国家机器更厉害了(比如董仲舒及其以后的时代),国王(或皇帝)如果也面临商汤当时一样的巨大灾异,并且祭祀无效的话,那又会面临怎样的结果呢?反正肯定不会真被扔到柴堆上烧死的吧?(至于商汤为什么要剪掉头发和指甲,深究起来也颇有一些意义,不过我就不扯那么远了,有兴趣的人可以看看江绍原的《发须爪——关于它们的迷信》。)

        先来说说“疑问之一”。

        如何求雨,这在古代农业大国可当真是件大事。商汤的求雨看上去并没有太高的技术含量,可到了董仲舒这里,运用《春秋》精神,杂糅阴阳观念和五行观念,专门写了一篇“求雨篇”(《春秋繁露·求雨》),整个儿就是一篇《求雨实用操作技术手册》。因为内容太多,我只好简要讲讲:

        原则上说,求雨一定要闭住阳气、释放阴气,在人间搞出阴盛阳衰的效果,上天被人间的阴气感应,就该下雨了。这个原理如果应用到现代社会,我们可以说,为什么这些年总有大雨,总有洪水,都是因为女子体育项目经常出彩,可男足总也踢不出亚洲。

        董仲舒的求雨方法在操作上是极其复杂的,比如,春天在求雨期间禁止砍伐山林,把侏儒聚到一起,把女巫暴露在太阳底下晒着,建坛挂旗等等,祭祀共工,找来三岁大的雄鸡和公猪,烧烤完后放在神庙里,关南门,在门外放好水,开北门,门外放一头公猪……如果真下了雨,就以一头猪来答谢老天爷。(看来老天爷也真够没出息的,闹了半天原来就是贪一头猪吃?!)

        那,龙王呢?为什么是祭祀共工,而不是祭祀龙王呢?

        答案是:龙在这时候还没有成为“王”呢。

        当然,求雨不是单单祭祀共工,而是春天祭祀共工,夏天祭祀中霤,秋天祭祀少昊,冬天祭祀玄冥。——反正说到底也没有龙王什么事。

        没有“龙王”却有“龙”。在董仲舒的求雨设计里,确实有不少工作是要龙来担纲的,但龙只是被用来舞的,并不是被高高地供奉起来的,这也就是说,那些酒肉祭品龙是一点儿也吃不着的。

        春夏秋冬舞的龙各不一样,哪一天开始舞、舞多长时间等等,这里边有很多繁琐的技术细节和规矩讲究,搞仪式正是儒家之所长啊。

        我们现在熟悉的龙的形象基本就是在这个时候确定起来的。据阎云翔反驳闻一多“龙图腾”的说法:“……无论如何也不会发生蛇氏族在不断的征服过程中也不断地将被征服者之图腾融于自己的图腾物上的事。这是现代人想像出来的征服者历险记,缺乏人类学报告的证明。……所谓具有多种动物特征的龙之定型不会早于汉代。只是从西汉开始,龙的形象才逐渐趋于统一,而在此之前,除了长身之外,龙的其他部分变化万千,互不相同。”(顺便一提,在2006年末,有所谓专家否定龙图腾的事成了热点新闻,其实正如“引子之一”所说的,新问题常是老问题,阎老师在他这篇文章里就详细论证过这个问题,其中讲到:“在远古时候,中国的土地上由一个龙图腾的华夏民族代表着中国文化,这种说法可能适应现代人的心理,但并不符合事实。”——这篇文章原载于香港《九洲学刊》1988年第2卷第2期,差不多是二十年前的旧事了。谁想拍砖尽管去找他。如果前推一百年,还有更能激怒大众的说法呢——“章鸿钊先生认为中国的龙就是西方文化中的毒龙(Dragon),约在黄帝时期传入中土。”章文详见1919年北京法轮印刷局(别误会哦)出版的《三灵解》。当然,这个说法现在已经不被专家们当真了。)

        看来西汉时代对于龙来讲是一段重要的日子。及至东汉,富有刺儿头精神的大学者王充论证黄帝不曾升天仙去,所着力攻击的一个重点就是黄帝乘龙的传说。王充说:“龙是不能真正升天的,它们只是随雨云而起,又随雨收云散而落入深渊罢了。如果黄帝当真骑上龙了,那等雨停的时候还不和龙一起落到深渊里了?”

        龙终于变成操纵降雨的神物而获得官方的祭祀,这大概始于六朝隋唐,到了宋朝就相当普遍了。龙忍了这么多年,总算可以吃上丰盛的祭品了,地位提高了就是不一样呀。这真是货真价实的“多年潜龙勿用,一朝见龙在田”。但饱餐祭品的龙未必就真的快活,因为宋朝人祭祀的神灵实在太多了,龙混在芸芸众神里边毫不显眼。这就我们的小学生争取入队,好容易戴上红领巾了,却发现全班已经成为“红领巾班”了。——单说求雨要祭祀的神灵们,说出来简直就像开玩笑,比如有子张和子夏,这两位都是孔子的学生,还有神医扁鹊,也不知道这些人和下雨究竟有什么联系,最搞笑的是,这里边居然还有单雄信,听过评书的应该都熟悉这位英雄吧?

        后来,历元、明、清三代,龙的地位越来越高,而龙的地位到达顶峰还得说是在近现代:闻一多率先提出龙为图腾,但他的论证并不足够有力,自然也没有成为定论,直到很近很近的时候,归功于一首歌曲的流行,国人普遍认同了“龙的传人”这一充满感情色彩的说法,龙也许终于算是修成正果了。至于董派的求雨技术,也一直沿用到近代——1927年6月,北京某地绅商联合各界求雨三天,《世界日报》的报导是:“是用寡妇二十四名,童男女各十二名,并用大轿抬了龙王游行,用人扮成两个忘八,各商家用水射击他,鼓乐喧天,很是热闹。”当时周作人看着这个消息,大惑不解:“……那些家伙是什么用意呢?水淋甲鱼,大约是古时乞雨用蛇医的遗意,因为他是水族,多少与龙王敖广有点瓜葛,可以叫他去转达一声。那个共计四打的寡妇童男女呢?我推想这是代表‘旱’的吧?经书上说过‘若大旱之望云霓也’,或者用那一大批人就是表示出这个意思来的?”——我们对照一下董仲舒的《春秋繁露·求雨》,就能解一些周作人之惑了。不过,周作人的困惑正好说明了古老传统在经历了漫长的时间之后,很多本意都已经湮灭不清了,在细节上也慢慢发生着变化,比如,汉朝可没有什么龙王敖广的——舞龙求雨虽然不假,可龙只是一个配角,真正的主角当是女巫,而当女巫退出了社会主流之后,龙的地位就开始上升了,毕竟一出戏总是得有人唱主角的。

        再来看看疑问之二,回顾一下问题先:郑先生的这句话“因为他们的先人告诉过他们,只有国王才能担负了百姓们的罪:只有他一个人能成为他们的替罪的,在他的身上,一切毒害本地的不洁都放在他们身上”,读着虽然不太通顺(可能是编排有误吧),但猜想中心意思应该是说国王身上担负了全部老百姓的“毒害本地的不洁”,如果这样的话,国王岂不是成了麻风病人的角色,人们的合理逻辑应该是:既然我们所有的“不洁”都在他一个人身上了,那么,把他给烧死(或者用其他什么类似的办法处死)不就同时也把所有的“不洁”都消除了吗?

        ——这是一个合情合理的逻辑,我们可以参考一下五月初五端午节的龙舟竞渡。

        先提一个小小的、或许不是问题的问题:龙舟竞渡是为了什么?

        呵呵,这问题如果是一个白痴来问,那就是一个十足的白痴问题,可是由我来问,必然是有缘由的。

        龙舟竞渡源出屈原投江,最早的记载应该是南北朝时代的一本笔记,叫做《荆楚岁时记》。人们引述龙舟出处往往会追溯到这本书,说当年荆楚百姓划船去寻屈原,于是留下了这个风俗。但《荆楚岁时记》并没有把这个说法当作定论,书中还谈到了另外一个说法,说事情不是源于屈原,而是源于伍子胥。

        ——对这个问题很多专家都作过考证,我这里只简要谈谈江绍原的《端午竞渡本意考》。

        江先生说,端午竞渡的来历在文献里有很多不同的记载,吴人认为是源于伍子胥,楚人认为是源于屈原,越人还认为是源于勾践,都拿自己地方上的名人说事。——看来这种风气不是现在才有的,而是古已有之呀!

        认真考证一下,竞渡风俗可能和以上三位名人都没什么关系,而是为了穰灾。江先生的重要依据是《古今图书集成·岁功典·武陵竞渡略》,书中说道:划船直奔下游,烧祭品,把酒倒进江里搞仪式,诅咒一切灾害、瘟疫、妖孽,煞是热闹。竞渡完后,人和船还是要回来的,可回程的景象却和竞渡恰成对照:也不张旗,也不打鼓,偷偷把船划回来,拖上高岸,还要拿东西给盖住。今年的事就算完了,再搞就要等来年了。如果有人生病,还会用纸做成龙舟的样子,拿到水边给烧了。

        配合龙舟竞渡的,还有一大堆的巫术活动,所作所为怎么看怎么都像穰灾,却看不出纪念活动的样子,更看不出和屈原有什么关系。至于五月初五这个时间,事实上也并非各地普遍遵守的,还有五月初一、十五、十七,或者其他日子,惟一相同的是:全在五月。

        再往下考察,发现五月在传统上一直被认为是个不好的月份,禁忌很多,究其原因,大概是人们发现夏至以后白昼渐短、黑夜渐长,是谓阴盛阳衰,于是心存畏惧。再往下推论,如果五月是个“恶月”,那么,也许“五”这个数字不大吉利,那么,两个“五”叠在一起应该更不吉利才对,于是,五月初五尤其为人所忌。(哦,五十五可明明是大衍之数哎!)——江先生没有讲到的是,第一,还有一些地方把五月初五当作介之推被烧死的日子而加以纪念,风俗是一连三天不生炉子,只吃冷饭,这看来是和寒食节的传说混在一起了;第二,把五月初五视为不吉,在史料里不乏例证,比如孟尝君据说就是这一天出生的,所以一直不受爸爸待见,晋朝有个将军叫王镇恶,为什么爹妈给起了“镇恶”这么个名字,就是因为他生在五月初五,《风俗通义》明确记载,说这天出生的孩子,男孩会害爹,女孩会害妈。

        王充《论衡·四讳》也说过这事,拿孟尝君举例子,说俗传在正月和五月出生的孩子会杀父母,又说这传说由来已久,并给出了一个尝试性的解释。我还曾见《南社诗集》里郁庆云《东京柳枝词》,其中有“五月蒲人解辟邪,更开黄屋建高牙。生儿不相淮阴背,赤帜分明属汉家。”词下小注:“俗生儿于五月五日,张大帜曰五月帜。”看来近代日本竟也有这个风俗,却不闻纪念,只见辟邪。

        ——如果你自己或是你的孩子恰好也是五月初五出生的,那你就当我前边这些话没说好了,只要记得自己生在满怀伟大爱国主义情操的端午节就好。呵呵,不过严格来说,即便说屈原是位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他也该算是个伟大的“外国”爱国主义诗人。(因为楚国原本只是加入过周人的“邦联”,后来又退出,最高领导人自称为王,和周天子平起平坐,和中原诸国形成了南北对峙的关系。)

        不过呢,如果我们较真一下,这个五月初五的传说,当初从风俗传说上或许当真属于不祥的日子,但从历史查看却未必如此:孟尝君不就是一个典型的反例么,还有汉朝的王凤,也是这一天出生的——据《西京杂记》说,父母本来顾忌风俗传闻,不敢养他,是王凤的叔叔举出了孟尝君的例子,这才把孩子抚养起来,结果这位王凤后来非常发达,权势和地位就像是包青天故事里的那位著名的庞太师。

        我还曾不止一次地在国外人类学作品中看到过以下的说法,或许多少也有一些参考价值:部落里的人因为生活资料匮乏而不得不杀死婴儿,这到底是个残忍的做法,于是他们发明出来一些折衷的办法,比如规定出吉利的日子和不吉利的日子,在吉日出生的孩子就让他活下去,在不吉利的日子出生的孩子就被杀掉或者被抛弃在森林里。而即便社会已经发展得使杀婴或弃婴行为变得毫无必要了,这类行为还是会顽固地以风俗或仪式等等形式被虔诚地传承下来,虽然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嗯,这或许正是“路径依赖”的强大作用——伟大的经济学家亚当·斯密在他的伦理学著作里这样说到:“遗弃婴儿,即杀害新生婴儿,是几乎在全希腊、甚至在最有教养和最文明的雅典人中间都被允许去做的事;无论什么时候,父母的境况使他们难以把这个婴儿养大,从而把他遗弃在外任其挨饿,或者被野兽吃掉,都不受到责备或非难。这种做法可能始于最野蛮的未开化时代。人们在社会发展的最初阶段就已熟悉了这种做法,对这种习惯做法始终如一的承袭,妨碍了后代的人去察觉它的残暴。”——“习惯做法始终如一的承袭”,这是后文将要说到的一个重点。

        ——好了,对第二个问题的解答只能到此为止,很难更进一步了。但以此来反溯汤祷的传说,似乎也能够给我们一些隐约的启发,虽然我们无法确切地说出如此这般或是如此那般。

        再看疑问之三:等社会发展了,国王的权力更大了,国家机器更厉害了(比如董仲舒及其以后的时代),国王(或皇帝)如果也面临商汤当时一样的巨大灾异,并且祭祀无效的话,那会面临怎样的结果呢?反正肯定不会真被扔到柴堆上烧死的吧?

        ——简单来说,这问题的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如果事情当真如此,谁还敢当皇帝呢!

        如果深究个中原委,却也值得多费一些口舌。

        先别说“等社会发展了”云云,只说商汤其人,他老人家当真那么窝囊吗?

        《尚书》里边有一篇《汤誓》,是商汤准备讨伐夏桀时对手下人发布的总动员令,这可是真正的“重要讲话”:

        王曰:“格尔众庶,悉听朕言,非台小子,敢行称乱!有夏多罪,天命殛之。

        “今尔有众,汝曰:‘我后不恤我众,舍我穑事而割正夏?’予惟闻汝众言,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

        “今汝其曰:‘夏罪其如台?’夏王率遏众力,率割夏邑。有众率怠弗协,曰:‘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夏德若兹,今朕必往。

        “尔尚辅予一人,致天之罚,予其大赉汝!尔无不信,朕不食言。尔不従誓言,予则孥戮汝,罔有攸赦。”

        翻译过来就是:大王说:“大家都过来,听我讲话。不是我胆敢发难,实在是夏朝作恶太多,上帝命令我去消灭它。你们当中有人会说:‘我们的大王不体恤人,为什么要我们荒废农活儿去打夏朝呢?’你们的想法我不是不知道,可这不是我想打仗,是上帝派我去打仗,我不敢违背他老人家的命令啊!

        “你们当中还会有人不理解,说:‘夏朝犯什么罪啦?’我来告诉你们吧,他们的领导夏桀驱使民力为自己建设都城,他们的人全都怨声载道,气愤地赌咒说:‘你这个日头呀,赶紧完蛋吧,我们宁可跟你同归于尽!’啊,你们看看,夏桀够不够坏,所以我们非出兵不可!我们要解救那些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夏朝人民!

        “你们都得帮我才行,执行上帝的命令去讨伐夏朝。你们不会白辛苦,大王我是不会吝惜赏赐的。你们也别不相信我,我这人说话算话。当然,丑话也得说在前边,如果你们不守誓言,嘿嘿,我会让你们去当奴隶,我还会大开杀戒!你们掂量着吧,我是不会手软的!”

        ——嗯,大家看出疑点了没有?

        在这篇《汤誓》里,商汤不但公然谎称上帝的命令,对手下人还有着相当大的生杀予夺大权,如果这篇“重要讲话”属实,汤祷一事就显得可疑了。反正,这两者实在难以并存。

        而事实上,汤祷的传说和这篇《汤誓》其实都很可疑,张飞和李逵谁也别说谁黑。郑振铎对汤祷传说的结论是:“虽然‘旱’未必是‘七年’,时代未必便是殷商的初期,活剧里主人公也许未必便真的是汤,然而中国古代之曾有这幕活剧的出现,却是无可置疑的事。——也许不止十次百次!”

        至于《汤誓》,专家们从文字的风格上觉得,这东西不大可能是商朝的货色,尤其不可能是商朝初期的,而且,从周代文献里看,《国语》引述《汤誓》,引的句子是“余一人有罪,无以万夫;万夫有罪,在余一人”,正是汤祷传说里商汤的祷词,却不载于《尚书·汤誓》,而见于《尚书·汤诰》;《墨子》里引述《汤誓》,引的句子是“聿求元圣,与之戮力同心,以治天下”,也是《尚书·汤誓》所无,却和《尚书·汤诰》里的“聿求元圣,与之戮力,以与尔有众请命”很是相像。

        这时候却看出郑振铎的“不厚道”了,他考释汤祷传说,连《尸子》这样的冷门书都检索到了,却放着《尚书·汤诰》这等醒目的文献不予理会,也不知道是什么道理。我们查一下《尚书》,会发现“其尔万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无以尔万方”这句话在这里根本就不是商汤求雨的祷词,而且和求雨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整篇“重要讲话”,是商汤灭掉夏朝之后返回首都,向同盟诸侯作的总结,说:“凡是归顺我商朝的诸侯,不能无法无天,要以遵纪守法为荣,以好逸恶劳为耻。如果你们做得好了,我不会隐瞒;如果我有了过错,我也不会原谅自己,上帝全都看得一清二楚呢。”紧接着的话就是那句“其尔万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无以尔万方”,联系上下文,这句话应该翻译成:“如果你们四方诸侯有了罪过,这是我的罪过;如果我有罪过,好汉做事好汉当,我不会连累大家。”

        唉,先秦文献可真是一团乱麻呀。

        乱子还没完,继续深究一下,又会发现《汤诰》似乎也不大可信,因为这篇文章仅见于“古文《尚书》”,却不见于“今文《尚书》”,八成属于伪作。

        这笔糊涂账咱们暂且放过不论,反正专家们的基本意见是:《尚书》里的《汤誓》绝非原文,至于真假成分各占多少,那就真不好说了。“古文《尚书》”和“今文《尚书》”之别,背后是古文经系统和今文经系统之争,可谓是从汉到清两千年学术史上的第一大案,这里先放个话头,容后再讲。

        话说回来,我们眼下的疑问是,商汤他们到底只是个大的氏族部落呢,还是已经有了比较成型的文明国家,这也不大好说。有一句流传极广、脍炙人口的格言,在现在的小学课本里我还见过,叫做“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这话是“四书”中的《大学》述的商汤一件器皿上的铭文。如果商汤时代能有如此深刻的道德箴言,想来文明程度已经相当之高了。可郭沫若对此起过疑心,他是金文专家,觉得商周两代金文多多,可拿道德箴言来作铭文的却绝无仅有。遗憾的是,这件器皿早已失传,没法拿实物来作验证了。郭沫若想来想去,终于发现,《大学》作者看到的那件青铜器应该是件残缺的东西,缺了顶上的一小部分,所以文字也就跟着残缺了,如果补上顶端的话,这句箴言就变成了“父日辛,祖日辛,兄日辛”,这就顺理成章了。另一位专家徐宗元则认为这三句话是历代大儒读了错别字,应当是“考日辛,且日辛,兄日新”。总之,无论郭说还是徐说,这句古话读出来都是商王的世系,而绝非道德箴言。——呵呵,这可不怪我们见识浅,要知道,从东汉顶尖大儒郑玄到唐代顶尖大儒孔颖达,再到宋代顶尖大儒朱熹,对这句话全是按照道德箴言来解读的。还有一点要说的是,这件青铜器(如果当真存在的话)只能推断出是属于商代的,却不一定就是商汤本人或商汤时代的。

        把时间再往后推,商周两代之中,高宗雉雊、帝乙慢神、宋景守心,这几个著名的故事我在《孟子他说》里都已讲过。再往后看,滑过十四年的短暂的秦朝,就到了汉朝了。现在我们知道,董仲舒的“天人感应”理论,阴阳五行学说,在当时并非全新的东西,并非突然间横空出世,而是早有了至少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历史铺垫,只有如此,董氏理论才能够水到渠成——这正是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而在我们的传统当中,总是把发明权归到少数名人的身上,比如周公制礼作乐,而像礼乐这样的复杂的社会行为规范和政治框架,如果当真是全新的东西,恐怕一经使用就会全盘砸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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