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元子进县城读高中了。田冬梅第一年没考上,补习一年又名落孙山,只好回柳村种田。回想起来,自打上了初一,心思就不在书本上,也只能是这个结果。这时,田冬梅已出落成个大姑娘,柔细的身条,声音甜甜脆脆,很惹眼。
村里小伙子却难得饱眼福,平日里见不着她。只有到了星期六下午,才见她蝴蝶般从家中飞出来,却如一道彩光,眨眼就飞进了盛元子爷爷的院子。盛元子是个孝子贤孙,每周六都回柳村来帮爷奶干活,一点不恋城里父母刚建的新家。于是,小伙子们便生了种种推断,一致认为冬梅和盛元子相好了。世故的老人听后却摇摇头叹口气。
田冬梅帮盛元子爷奶担水、烧火、做饭、都是幌子,为了让盛元子傍晚回来感觉这都是碰巧,不是专门而来。盛元子一进门。田冬梅也只看一眼,随后就只用耳朵听。其实那一眼看得很死,也很实在。盛元子嘴的周围不再白净,淡淡长出了茸毛都看见了。田冬梅也不久坐,烧好饭就走,老奶奶再三挽留也要挣脱开去,兔子样跳入夜幕。久之,都习惯了,老奶奶想着田冬梅和盛元子自小厮守惯了,竟也没留心去察觉大姑娘的心事。
田冬梅几次想把事做得明一些,话说得透一些,让盛元子能明白自己的心,可最后关头都缩了。想着盛元子正在读书,不该过早明白这些事,明白了会分心,书读不进去,就觉着眼下这样也很好了。
事情却常不如人意。这年初夏,盛元子一连三个星期没回柳村来,田冬梅感到了一种恼人的折磨。星期六到两个老人那里坐到月上柳梢头,再一个人拖着双腿去竹林那边傻看黄月亮。第四个星期天,一大早蹲在门口刷牙,便见了那柿树旁的自行车,下了决心要去诉说一番。
“回来了?”
“回来了。”
“你吃了吗?”
“吃,吃了。”
“是不是病了,看你瘦的。”
“没,没啥病,夏天就这样。”
全不是想好的话。接着就更乱了方寸。
“村里人都说你一天大一天了。”
“我早比你高了。”
“说的是人大了心就大,不比小时候仁义。”
“……”
“说你俊鸟飞高枝,花喜鹊尾巴长……把爷奶忘了。”
“谁说的,你不该信,高考就要到了。”
田冬梅忽就觉着脸颊热辣,躲闪着盛元子的目光。
两人沉默不语了好一会儿,田冬梅憋不住了。
“盛元哥,我想问件事,中不中?”
“十件都中。”
“你们班上有没有女同学?”
“当然有。”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同桌是男是女。”
“我们一人一个小桌。”
“那邻桌呢?还有前后桌,是男是女?”
“有两个女的。”
田冬梅咬着下唇,磨蹭了半天,开口了,“长得好看不好看?”
盛元子窘半天,挠头说:“不知道,我没注意她们。”
“骗人!有人看见你,你和女同学一起,逛马路。”
盛元子急了,“谁骗你是条小狗,反正信不信由你,我不和她们说话,只想着上大学。”
“真没和一个姑娘说过话?”
“真没有。”
田冬梅嘴角和眉梢又翘起来,“看你急的,我是试探试探你,你肯定能上大学,上大学以后呢?”
这个话正好在盛元子的话匣子里满满的,全是,就说得很有劲,人也更有了光彩。田冬梅心就不够用,顾上眼看顾不上耳听,最后大意还是听明白了,就是干出大出息,有很多钱,然后在竹园旁河边的地方盖个白色的小楼,住在里面写书。
田冬梅急急地问:“就你一个人?”
盛元子想想说:“一个人不行,还得和你说说话。”
田冬梅幸福极了,忽然感觉到盛元子恐怕挣不了大钱,自己就下决心挣钱,为盛元子,也为自己盖这个白楼。
日子说快也快,说慢也慢,最终都流走了。几年下来,盛元子大学毕业了,分在西南的一个城市里,田冬梅学玉雕手艺也出了师。这几年中,两人也见过几次,虽没变得更亲密,却也没变得生分。盛元子仍叫她冬妹,仍是和她无话不说。要说变化也是有的,盛元子厚嘴唇的周围长出一茬硬硬的胡须,黑黑的还夹杂着几根黄的和红的。田冬梅比先前丰满了,只好和半箱子旧衣服告别。人长大了,胆子却长小了,田冬梅捅破那层窗户纸的勇气始终鼓不起来。这颗种子被岁月中落下的尘埃越埋越深,她常忧心忡忡想心事。若只如此还好受些,有一些传闻进了耳朵,这会使冬梅夜里失眠。譬如听到“某县长的女儿”、“某局长的千金”、“某厂长的小姨子”看中了盛元子等等。这么传几年,光打雷,不下雨,盛元子总是孤雁来孤雁去,田冬梅就对传闻不在意了。何况她还在盛元子那里一一核实过,没有的,盛元子就一口否定,若有,盛元子也都一五一十招来,或者说:“我没看下的我不愿。”或者说:“我爸一个朋友提过我推了。”盛元子对婚事毫无热情,田冬梅看着心里也怵,只好在等待中消受美丽的梦境。村里人再有传说,田冬梅就在一旁冷眉冷眼听,听后也不言语,只用鼻子哼哼便走开。这事由田冬梅做出来,村里人也能看惯,早把她当了病人。要不哪有二十多岁大闺女赶媒人出门,又开口要十万元彩礼,又要倒插门,又要人家先盖一栋小洋楼,话说的不着边际!这期间,东家嫁闺女,西家娶媳妇,田冬梅都送厚礼,渐渐在村里姑娘媳妇中就有了威望。青年女子常纳罕田冬梅的快乐,免不了找些原因,找来找去找不到,读高中的小女子分析说:“冬梅是特殊材料制成的。”
一年仲春的一天上午,一群姑娘媳妇随田冬梅去了河边洗衣服。和田冬梅一起洗衣服有趣,还能用田冬梅的洗衣粉洗心爱的衣服,论斤称的棉油皂只配洗补了补丁的物件儿。众人把衣物泡起,便有一段等待的时间需要打发,于是,便有一片白得像藕一样的青春的脚和小腿伴着铜铃般的笑在清清的水中划出舞蹈来。嬉耍够了,几个女子便在初绿的草地上围着田冬梅坐着、卧着、躺着,先感觉上下春日阳光劳动时不及细品的好处,接着有人说:“别这样干坐着,说几个笑话开开心。”
田冬梅就清清嗓子,“我今天说个谜,猜不中就赏她做丈夫。”
一小女子两肘撑在绿草里,修长的双手托着桃红的腮,粉嘟嘟的小腿绞在阳光中,脆生生说道:“冬梅姐,今天我猜,只是别太丑了。”
可见这已是个保留节目。
田冬梅诡秘地一笑,舌头蛇信般舔舔上唇,“是个好东西,你别怕,可听清了:远看像个葫芦,近看像个瓢,走到跟前看一看,豆腐渣掺猪毛。”
小女子猜了西瓜,猜了刺猬,干脆又猜了一头小白猪,田冬梅都说不对,只好求田冬梅亮谜底。
田冬梅说:“你猜不出,可别怪我,不说了吧。”
众人不依。
田冬梅笑着说:“是男人的秃子头。”
众人立马笑倒了。小女子笑一半,就和田冬梅滚在一堆去了……
众人开始淘衣服时,只见盛元子身后跟着一个大姑娘,撕开沿河白练样开放的槐花,向这边走来。田冬梅拎着被单的手僵在空中,手一抖,被单坠入水中,眨眼就冲出丈把远。田冬梅追过去捞过来,盛元子已和众人搭上话了。
……
“盛元子,别走,给五嫂介绍介绍。”
“是个客。”
小媳妇叉起腰,先笑成弓的样子,“你说啥?客?开着开着就开床上了。”
几声低低的窃笑伴着盛元子的红脸响着。
“冬妹……”
盛元看见了田冬梅,站下了。
田冬梅剜一眼陌生的大姑娘,拎起棒槌,低着头说:“快回吧,你爷早上还说有喜鹊叫。”立马蹲下槌衣服。
盛元子和大姑娘还剩个背影在,这边就叽叽喳喳起来。
“我见过的,就是县医院那个,听说也是大学毕业哩,也不定是哪个郎才女貌。”
“五嫂,护士都是中专毕业,大学毕业就是医生了,这叫等级。”一个叫燕子的姑娘说。
“能上中专也是本事,也免了一辈子修理地球。你看人家那颜色,乖乖的,浓眉大眼,人长得好,那个,那个风度也好。”
“他们成不了。”田冬梅冷冷的声音加进来,“成了也长不了。不信走着瞧。”不等别人问出话,停下棒槌,抬头打出一排机关枪:“盛元子身上那件毛衣还是上高中时那一件,袖口都烂了。这女子心太粗,谈两年连件毛衣也不给盛元子织。盛元子像个大孩娃,心粗就长不了。”
猜谜小女子见到机会自然放不过,先就把身段笑成一个小波浪样子,“你,你这样心疼,织一件送他呀!”
田冬梅也不反击,想着自己织的好几件毛衣还没送,不知怎的,下手就狠起来,一下一下打出梆梆的声音,槌得小媳妇们心痛起来。
“冬梅,要捶烂了。”
盛元子这次婚姻真让田冬梅言中。先是婚期让盛元子一拖再拖,婚后盛元子也不常回来。柳村人倒能常见到那女子,模样不咋变过,只是一圈圈地憔悴起来,那肚子始终也没胀起来。果然,陆陆续续的传闻就在柳村的舆论界散了,大意都是说盛元子铁了心要做那陈世美了。
这几年,田冬梅发了狠地挣钱,只要不病倒,上了玉石车就不下来,做下货干脆来个自产自销,西安、郑州地跑起来。田冬梅的变化外人还觉不出什么,家里人可都看在眼里。话不多了,就是要说,也是极短的三言两语,硬邦邦地砸人。脾气也朝大里长,摔碟摔碗是常有的事,弄得只要她在家里,母亲和弟妹就得如秋蝉般不声不响着。弟妹感到她还是个温暖的大姐。在严冷的冬日,水太凉,玉石冻脆的时候,全家人围着火盆坐,田冬梅用各色各样的毛线织男式毛衣,眼神飘飘忽忽,暖暖的像两朵火苗,这时叫她一声姐,她便把手停下,抚摸着弟妹滑柔的小脸,掏出钱来给他们:“拿去买书吧。”
这期间,田冬梅见过盛元子两次,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她仿佛在耐心等着一个什么结果,而那结果的形状却想也想不清。
这一年春天,盛元子的爷爷要重新砌院墙,田冬梅作出一个重大决定:借这个事到西南那个城市去看看一年多没回过故乡的盛元子。
她在村委会那三间房里找到了虎子,虎子正跷着二郎腿,叼一根白河烟看报纸。一见田冬梅进来,虎子倏地就变成一根棍子了。这并不奇怪,因为虎子追求田冬梅已有些年头。
“大秘书,你在忙呀。”
“不忙,不忙,有啥事你让小三来喊一声,不用亲自跑来。”说话间就泡杯茶递过去。
田冬梅在虎子那把椅子上坐下,呷了一口茶水,朝虎子赐出一个笑。粗粗壮壮的虎子露出一副痴相。
“有啥好看的。”田冬梅再喝口荼,把报纸拿起挡了脸。
“是你好看。”
“真心话?”
“真心话。”
“没有一样不好?”
“都好都好。”
“屁话!真的就没挑了?”
虎子就觉得心思不够用,还没见过田冬梅这样对自己笑,想着石头也该暖出小鸡来,胆子就大了,“要说不好,也不算不好,要是都是双眼皮就更好了。”
田冬梅拿报纸的手抖了抖。虎子就涨红了脸,手脚都觉碍事,舌头也不灵活,吞吐着:“这,这真的不算不好,你要真是觉着不好,做个手术就中,报上登的,郑州就有,又不贵,再说贵你也不怕……”
田冬梅把眼露出来,看着虎子,“你还算个好人,说实话。”
虎子见入了港,就得寸进尺:“冬梅,我提的事,你答应了吧,我妈要把我逼死了,三天两头托人提亲。”
“又没人拦着你。”
“你,你就真的不明白?”
“明白不明白谁说得清,我再想想吧。”
“还要想多久,都早扔二十奔三十了。”
“一个月。”
“多少?一个月?那时你就答应?”
“看你的表现。”
虎子忙表态:“为你杀人放火都中。”
“别说这,我要看看耐心。”
“咋个看法?”
“你不是管送信送汇款单吗,每天邮递员交给你,你都拿来要我看看再送去,中不中?”
“中!”
半个月后,田冬梅中断了合同。那天傍晚,虎子拿来一个汇款单,是盛元子寄给他爷爷的一百元钱。虎子递过汇款单,嘴里说:“陈世美做孝子了,寄钱帮他爷修院墙哩。”
田冬梅皱皱眉头,白了虎子一眼,眼珠转几转,说:“晚上我正好去大爷家,我替你送过去。”抓起条几上一包芒果烟,扔过去,“我要做饭了,你回吧。”
这一夜田冬梅梦里笑醒几回,不为别的,就为猜中了盛元子的心。
第二天,虎子来找田冬梅,小三子说:“我姐去郑州了。”
又过半个月,田冬梅回来了,村里人都觉田冬梅变了样,具体又说不出哪儿变了,唯有虎子眼细,瞄出田冬梅割了双眼皮。找田冬梅要回话,田冬梅说:“后半个月我不在,不作数,还得再等等。”虎子也不难过,自己说话田冬梅真听,前途长些,总算有了光明。
敲盛元子门的时候。田冬梅犹豫了半晌。盛元子问她来干啥,就说来卖货,货卖完了,顺便来看看,想周全了,才敲了门。
“冬妹,是你?”
“是我。”
“来做啥?”
“来卖货,顺路来看看。”
“一年多没见面了。”
“是一年多没见面了。”
果真就是这些话,田冬梅就不觉着心慌。
“冬妹,你变洋气多了,像个城里人。”
这话没想到,心一乱跳,耳根就红了。
“冬妹,还没吃晚饭吧?”
“你吃了?”
“我吃了,我陪你去外面吃点。”
“我刚下车,不算饿……我刚,刚下汽车。”
“不吃咋行,那就吃点方便面吧。”
于是,就吃方便面。吃完,开始坐下说话。村里事讲完了,爷奶的身体也问候了,忽然就冷了场。两人干坐一会儿,田冬梅已经弄不清是来干什么,应该说什么。这些早在火车上想好的,谁知一见盛元子,都想不起来了。田冬梅心里就着急,这一急,话就冲出来了。
“盛元哥,咋就弄成这样子,你不知道村里人说的多难听……”
话一出口,田冬梅自己吓了一跳。从来就没想过说这些,到底是怎么了?一抬眼,就见盛元子脸变得铁青,开始摸出香烟抽。一连抽了两支,田冬梅的心都熏碎了。
“冬妹,这些年快把我憋死了,也真想找人说说,一直也找不到。最艰难的时候总算过去了,挣到一笔钱就能了结了,逼得我只好学着做生意……”
田冬梅细细听着,连一声叹息的重量都感觉到了。这都是她早想到的,渐渐地田冬梅就续上了那个思绪,越发有点害怕那个结果了。想着自己为来这一趟费的心计,又生怕丧失最后一缕勇敢,等盛元子刚讲完一个段落,忙插一句:
“盛元哥,你,你,你心里真的就没有一个人?从小到现在……”
田冬梅不敢再说下去,若是回答没有,或是有却是另外一个人,可怎么办?她觉得心已含在嘴里,再张口就要掉出来。
盛元子冷坐很久。静静地说:“冬妹,你也不是外人,虽然我比你大,可我自小就把你当亲姐姐看,以前也是什么话都和你说,我就全给你说说吧。”他拉开抽斗,从一个秘处拿出一张彩色照片,是一个陌生的姑娘。
田冬梅再也听不清一句话,迷糊一阵子,忽然就发现了盛元子下巴刮得铁青,身上是崭新的毛衣,用难度极大的针法织成的,颜色配得正好,眼泪就不再争气,扑簌簌滚出两串。
盛元子愣住了。
田冬梅忙掩饰:“我这个人最听不得苦呀爱呀的,一听就流泪,小时候,你给我讲肖长春和焦淑红,我就哭过。”
盛元子就说:“谁想得到。你早点睡吧,我去同事家里住。”说完轻轻掩门出去了。
田冬梅呆坐一会儿,忽又看见了睡在桌子上的姑娘,眼泪鼻涕似约好了,看谁跑得快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她把桌上的姑娘翻过来,倒过去,折腾许久。后来,眼泪像是尽了,任凭心尖疼得浑身发颤,也不肯流来滋润滋润。她就那么一个姿势坐到后半夜,样子像十三岁那年看盛元子说快板。换个姿势,这才注意到那占满一面墙的书,不由得走过去一排一排摸着,大部分她连名字都认不全了。不知不觉她把手指塞进嘴里,流了血,她才轻叹一声坐下。久久地看着那一排一排的书,那山样的书挡在她面前,盛元子早到了山的那一边。她又一次看桌上的姑娘,发现姑娘确实好看,笑起两个翘嘴角,模样很像电影明星刘晓庆。田冬梅又长叹了一口气。
天快亮时,她开始收拾房间,把书架擦了三遍,最后把姑娘靠墙立起,嘴里不清不白对姑娘说些什么。
吃了早饭,田冬梅执意要走,盛元子如何说也留不住。田冬梅掏出自己精心打磨的翠玉鸡心坠,放在姑娘照片前。盛元子忙说太贵了,不能收。田冬梅不理睬,用小时候常用的口气对盛元子说:“是给她的。”接着又在心里和姑娘说:“盛元子托给你了……”
“盛元哥,你不该做生意。”
“赔了。”
“到时候用多少,给我说一声,算借给你。”
盛元子点点头。
“以后还要常回去,你爷奶老多了。”
“嗯。冬妹,你,你也该成家了。”
田冬梅笑笑,叹一声:“该成家了,我听你这一回,小时候你总是听我的。”
回到柳村,田冬梅宣布秋天就结婚。母亲为此事愁苦多年,免不了一怔,就问田冬梅看下谁了。田冬梅说:“还没想好,你们做准备吧。”这样,母亲心又揪起来。
过半个月,田冬梅开始买嫁妆,母亲才知真不是儿戏,不过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耐不住地问:
“死妮子,到底看下谁了?”
“到时你就知道了。”
“我是你妈,要是放在旧社会,看不打断你的腿。是不是虎子?”
田冬梅冷笑道:“他还不配。”
“你存心要气死我不成。”
“就是周家的老三,胜园子。”
母亲惊得合不拢嘴,“你疯了,人家早订婚了,今秋就要迎亲哩。”
“那怕啥,新社会结了婚还能离呢。”
母亲又小心问:“你大他七岁,他能愿?”
田冬梅脱口说道:“由不得他。”
秋天里,田冬梅果真嫁了周家的胜园子。陪嫁的豪华不必细说,光带给新郎官的毛衣就装了两个大箱子。婚宴的丰盛也不必细说,虎子喝醉两次吐的酒菜,醉倒村里三只花狗两只黄狗。
不久,人们就看到新郎官胜园子穿着不同颜色,不同针法织的毛衣,叼着带把的香烟满村走动。人逢喜事,免不了要找朋友喝酒。
几个朋友一起比指头。几瓶酒下肚,舌头发硬了,胆子也壮了,脸皮也厚了,荤的素的话都喷出来,连私房床笫事也都拿出来交流,有的炫耀,有的叹息。胜园子一言既出,就把大家全镇住:
“她不停叫我的名字,轻的重的,长的短的,软的甜的,把人都叫酥了。”
只有一点胜园子感到不如意,那是在手痒了,坐在麻将桌前的时候,打不够圈,田冬梅的声音就满村响,“胜园子——胜园子——”,很扫兴致。
田冬梅的声音硬硬的、涩涩的,出口要过三道关,落地砸出三个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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