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目前为止我们大概已经走了一个礼拜的路了。虽然我们之前决定过要在夜间行进,但艾薇觉得我们的速度实在很慢,所以在第二天,在我饱饱地睡了一觉之后,我们趁日落之前就动身赶往欧兰孟德村了。我们行进的速度确实很慢,只走了几里的路而已,期间有好几次我们都因为手榴弹和机关枪的轰炸而不得不趴在地上停止前进。
然后,我们就继续往前走,突然艾薇抓住了我的手臂说:“你听!”
我拉长了耳朵,心想一定会听到更多远方交战的炮火声,但都不是,在寂静中我竟然听到了布谷鸟的啼叫声,“咕咕”的鸟叫声向我们宣告着春天的临近。
“就在那里,”艾薇笑着对我说,“它会带来好运的,你知道吗,娃娃?事情一定会慢慢变好的。”
我们继续向前走着,因为这是个好的兆头,我们的心情竟也感到了一丝轻松和愉悦。
我们达到欧兰孟德村之后,就到村公社去登记了,之后便领到了可以借宿的民房地址。因为房子就在村外的不远处,所以我们决定步行过去。我们使劲儿拉着我们的小推车,全身上下又脏又累,满心希望能够得到一点食物,然后美美地睡上一觉。
快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我们眼前出现了一间被漆成白色的单层乡村小屋,看起来就像小孩子故事书里的房子,既美观又整洁,窗子上还挂着雪白的蕾丝窗帘,看着就让人开心。房子的四周环绕着精巧的篱笆,花园里种着结满果实的果树。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美好,平静而安宁,根本看不到战争的影子和痕迹,宛若来自另一个时空的仙境。
沿着小径,我们慢慢走向那间房子,在围篱边有一位年过中旬的妇人站在那儿等候着我们,一头灰色的头发往后梳成了一个紧实的圆髻,高挑而瘦削,她衣着讲究,穿着一件粗花呢子长裙还有一件外套。这样的形象让我感到有些失望,在我的想象中,这间完美的小屋应该有一位矮矮胖胖、笑脸迎人的女主人,可眼前的这位妇人看起来却像是学校里的老师,保守而严谨,样子看起来很难相处。一只小狗跟在她的身后,不停地吠叫着,看起来很激动,而且有些焦躁。
艾薇和我都很喜欢动物,尤其是狗,但眼前的这只狗却让我俩心生畏怯,不敢接近。坦言说,这只狗真是长了一副令人生厌的嘴脸,一点也不讨人喜欢。
妇人走出围篱上前来迎接我们,并给了我俩一个拥抱,她摸了摸我的头发,并在我的头顶亲了一下。可是我们并不习惯这样被陌生人拥抱,尽管我们家一直都习惯于直接地表达对彼此的感情。我们现有的拥抱和亲吻的礼仪在那个时候并不存在。所以当时我们都显得很拘谨,我不知道要怎样去回应一个没有见过面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的陌生人的拥抱,所以当时我僵硬地站在那里,一动也没动。
“总算来了,我一直在等你们。”妇人松开了双手,艾薇随即向我使了个眼色。她怎么会在这儿等我们呢?或许当地的电话没有受到战争的影响而中断,也或许她只是在等着有人被安排到她这里来住宿,而并不一定是在等我们俩。她不仅看起来像学校的老师,连说起话来也很像,每个音都发得很清晰、很标准,仿佛是在对着不专心而且有些愚笨的孩子在讲话。我们跟着她走进了房间,屋里散发出的香味儿立刻减轻了我的不安,厨房里应正在烹煮着某样食物。在那一整天里,除了饼干之外,我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吃。我们随身带着的食物、饮料早就吃完了,而长时间的步行更是让我们总是处于饥饿的状态。
女主人一边走,一边同我们讲话,她的那只狗成了唯一的话题,那是一只长毛的、体型和杰克犬相仿的杂种狗,它在我们的腿边一直跳来跳去,而且叫个不停。我弯下腰想要去摸摸它,可是它却突然对我叫了起来,那位妇人叫我不要去理它,就随它去。天呢!倒是它不要来招惹我,放过我就好了!
我们被带到了餐厅,餐桌的摆设十分讲究,这时,妇人转向我,用不容质疑的口吻对我说:“吃饭之前必须洗手。”
她说话的口气让我十分反感,从小我就被教导吃饭之前要洗手,即使是在我们的旅程途中,虽然并不是总能做得到,但是只要一有机会我就会洗手,哪怕是在小溪里简单地洗一下。
我和艾薇洗好了手,便坐下来准备用餐。
桌上摆着黑麦面包和奶油,妇人从水晶玻璃瓶中给我们倒水。
食物在哪儿?我感到很纳闷,明明闻到了食物散发出来的诱人香气,可是桌子上却什么也没有。可怜的小胃口正在跟我大闹空城,现在我根本没有精力理会别的事情,所有的心思都被那美味的食物牵着悬在半空中。
女主人似乎想要先跟我们谈谈。我们才刚刚坐下,她便逐一询问起来,比如我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艾薇很有礼貌地回答了她的问题,告诉她我们要去往哈勒。
“我们要去找妈妈。”我加了一句。
“哼,太可笑了!”她的反应让我感到十分不舒服。接着她转向了艾薇,说:“你难道不知道带着这样一个小孩子走这么危险的路程是很不负责任的吗?很可能你们两个都会丧命,那时候你要你们的妈妈怎们办?”
在她振振辞地念叨了好几分钟之后,她终于走去厨房给我们拿食物了。她给我们盛上了满满好几碗的鸡肉炖菜,这点让我十分高兴,之后它们全部被我们消灭干净了。只是我们吃饭的时候,她继续连珠炮似的批评艾薇,斥责她行事太过鲁莽,最后她竟然对艾薇说:“你这样做实在太不明智了,你应该把你的妹妹留在我这里,我会好好照顾她的,我这里有足够的空间,而且食物也很充足。这样一来你就可以继续去找你的妈妈,等这可怕的战争结束了,你就可以回来把她接走。”
艾薇停止了用餐,把叉子放在了桌上。“这恐怕不可以,夫人,”她依然表现得很有礼貌,“如果我和妹妹分开了,我们的妈妈恐怕会非常难过,所以芭比一定要和我在一起,不过还是要谢谢您的好意以及这丰盛的一餐。”
说这话的时候,艾薇的脸色变得非常苍白,接着她暂时离开去了厕所,在那儿她猛吐了起来。
艾薇回到座位的时候,那妇人根本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继续批评着艾薇:“你看,你身体那么不舒服,又怎么能够照顾好一个孩子呢?你做事一点也不成熟,如果照顾芭比是你最重要的责任,那么让她留在我这儿是最好的选择。如果是我来照顾小孩子,绝对不会像你这样,我会把她照顾得很好的。”
艾薇看起来很无助,我再也忍不住了:“我要跟艾薇在一起,我不想待在这儿,我们要一起去找妈妈。”
那妇人看着我,说话时脸上的线条柔和了许多。“孩子,你知道什么啊?外面的世界很危险的,但是如果你待在这里的话,就既不用风餐露宿,又有好东西可以吃,等你和妈妈团聚时,你会变得很健康、很漂亮的。”
我极不情愿地摇头。
艾薇坚定地说:“我们要在一起,不分开,就是这样。”
那只小狗自始至终一直绕着餐桌叫个不停,期间还一直舔我的脚。我试着推开它,但一会儿它又会回来。它的女主人偶尔会从自己的盘子拿点好吃的喂给它来安抚一下,但它似乎对骚扰我和艾薇更有兴趣。接下来,我们在令人极其不安的寂静中吃完了那顿饭,女主人端来了乳酪,通常我们会十分高兴地享用,但艾薇却觉得身体非常难受,而我也开始觉得不舒服了。
终于吃完了这顿晚餐,艾薇说:“如果不会太失礼,我们希望现在就能去休息了。因为明天我们还要赶一天的路。”
那妇人几乎不愿再对我们开口,便用手势指挥着我们,示意我们跟着她走。在走廊的橱柜边她停了一下,顺手拿出了一只白色的大夜壶,接着便带我们沿着走廊走到了我们的卧室。那是一间摆设很讲究的小卧室,十分讨人喜欢,里面放着两张单人床。这本该是我们所能想象到的、最令人愉快的场景,我们可以好好地睡上一觉,可是偏偏那只小狗在我们之前进入了房间,并且在床上跳来跳去,而它的主人看起来也没有要制止它的打算。我想它是在对我们侵入了原本属于它的世界表示抗议吧!
在门口,那妇人把夜壶递给了我们,艾薇并没有多问就接了过来,虽然我们俩都无法理解屋子里既然有卫浴,为什么还需要这种东西。
就在我们试图把我们的小推车拖进房间时,妇人把手横在了门口。
“那个东西不能拿进房间,”她告诉我们,“它只能留在走廊上。”
我们必须听从她的话,于是极不情愿地把手推车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拿了出来,包括我的小背包和夏洛蒂,然后才走进房间。那妇人随即喊了一下她的小狗,它便快步跟着她走出了房间。
但一切远没有结束,妇人关门时我们听到了钥匙从门的另一头插入锁眼的声音,然后是她从走廊离开的脚步声,我们感到无比惊恐和慌张。艾薇立刻跳起来走到门边,急促地扳动门把,但它纹丝未动。我们竟然被锁起来了,这简直是晴天霹雳,她怎么会想要把我们锁起来呢?
“也许她担心我们会偷她珍贵的东西。”我说。
“娃娃,你才是那珍贵的东西,她想把你从我这儿偷走。”艾薇一边对我说,一边开始剧烈地呕吐,手里紧紧握着的夜壶这时也派上了用场。
“还好她给了我们这个。”艾薇强装轻松地说,但她此时脸色惨白,这让我很担心。我自己也觉得不舒服,但我想那大概是由于不安所引起的。经过我们轻声地交谈之后,我们认定艾薇是食物中毒,而且我们肯定就是那个“巫婆”(我们给她取的外号)故意下的毒。她为了留下我简直不择手段,她一心想要摆脱艾薇,也许是想要找个办法杀了她,或是让她生病不舒服,这样我们就无法继续我们的行程,如此一来她就能把我留下来了。
那巫婆并没有和我们谈论到她自己,在我们所去过的任何一个房间里我们连一张照片也没有看到。
“或许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想要你作为替代品。”艾薇推测。
“又或许她很孤单,”我接着说,“想要我们俩留下来跟她做个伴。”
但或许她就是和巫婆一样邪恶,我听过糖果屋的童话故事,也看过故事书里巫婆的图片,与那些巫婆相比,这个妇人只差一点驼背、一根拐杖,还有一只小黑猫而不是现在这只讨人厌的小狗,这样她就会是完美的“巫婆”了。更何况她还把我们锁了起来,这跟糖果屋里的兄妹的遭遇简直一模一样。
我们并没有脱去衣服就躺在了床上,艾薇把夜壶放在身边以备呕吐的时候用。这简直是我们整个旅程中最可怕的一刻——在我看来这个恶毒的妇人比任何一次敌军的轰炸都要可怕,我宁愿再历经十次像在克拉芬可村时所经历的枪林弹雨,也不愿再次看到她的脸。我的确在发抖,怕她真的给艾薇下了毒,害她不能复元,为此我十分担忧。
我们在床上躺着,妇人的那只狗一直在门外抓弄门板,同时发出低低的叫声。我们偶尔会听到它的主人呵斥它不要再吵,但它毫不理会,依然故我。而她的声音好像更能刺激到它,让它在门口抓挠得更猛烈。
大约过了一小时,艾薇觉得舒服了一些,也不再吐了。尽管我因为担心姐姐一直没有合眼,所以有点疲惫,但对于艾薇的能力以及她想要保护我的决心,我从未怀疑过。艾薇感觉稍微舒服了一些时,便轻轻下床踮起脚尖走到窗边,试着打开窗户,它甚至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就奇迹般的打开了。“我们不要待在这里了,”她轻轻地对我说,“我真是无法忍受了,她竟然想把你从我身边偷走!”
我们并不清楚巫婆的房间是不是离我们很近,好在她那只狗一直在门口吠叫着,掩盖住了我们低声的交谈。
艾薇小心地把一把椅子移到窗边,尽可能做到不发出任何声响,然后身体往外倾,轻轻地把我们的背包放到外面的地上,谢天谢地这间房子只有一层。艾薇转身向我招手,示意让我走过去,她接过我手中的夏洛蒂,把她放到了窗外,然后帮我从椅子上爬到了窗台。窗子离地面并不远,艾薇先跳了下去,然后从外面举高双手接住了我,然后把我轻轻地放到了地上。
落地的一刹那我们都感觉如释重负,终于离开了这个可怕的牢笼,艾薇捡起背包,我抱起了夏洛蒂,然后我们手牵着手,尽可能安静地绕过房子去寻找出口。可是没走几步路,那只小狗就突然开始叫了起来,这可把我们吓了一大跳。艾薇抓住我的手臂,我们俩拔腿就跑。我们从这只狗的叫声判断,它应该已经不在屋里了,而是在花园里。后来我们一直想不明白它是怎么跑出来的,是那巫婆听到了我们的动静,故意放它出来追我们的吗?或者是她本来整晚就会为它开着门呢?又或者是在房子的某个角落有一个专门供它出入的小门?
不管它是怎么出来的,它现在正从房子那边向我们冲过来,我们迅速跑出了篱笆门,艾薇突然停了下来,转身把门关了起来,希望这样可以把小狗困在里头。
接着我们一路狂奔,避开主道穿过田野,希望可以快点摆脱那只狗的追赶。可是回头看时竟发现小狗仍在全力追逐我们,篱笆门并没有阻挡住它,这让我们不免有些惊愕。是它自己跳出了篱笆门,还是有人把它给放了出来?总之它有可能会追上我们。我以前根本不知道自己原来可以跑得这么快,只是我的眼前总会出现那个巫婆的脸。如果小狗一直在追我们,那她一定也会在我们附近。如果我们被她抓到,她会怎样来处置我们呢?
我们跨过沟渠、穿过田野,身上被肮脏的池水溅湿,鞋子也湿透了。穿越荆棘丛时,我的眼睛被一根弹出的枝条刺伤了,眼前顿时一片漆黑,而且疼痛万分,但是我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往前跑。终于,那只狗的叫声好像逐渐变得隐约不明了,我们想它可能已经累得放弃了追逐,我们总算可以放心了。我们根本看不到它,在一片漆黑中,我们只能靠着它的声音来判断它的位置,总之我们想试试运气,于是稍稍减慢了我们的速度。
“它走了吗?我们安全了吗?”我害怕地问艾薇。
“我想是的,它走了。”艾薇已经是气喘吁吁。
“那巫婆呢?”
“没事了,娃娃。她没有追我们,我想我们已经逃出来了。”
大约又过了五分钟,我们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确信那只讨厌的狗已经没有再来追赶我们了,我俩紧紧地抱在一起,在黑夜中跌跌撞撞地跨过横挡在前方的树根和石头,又往前走了一点。
“我们得找个地方睡觉。娃娃,你太累,我们不能再走了。”艾薇对我说。她自己也已经疲惫不堪了,况且还吐了一个晚上,肯定十分虚弱,不过好在她现在已经觉得好多了。“在野地上跑一跑,什么病都会好的。”艾薇如往常一样尽力让我们的问题显得微不足道。
原本我们今晚可以舒服地睡上一觉,为明天的行程作好准备,但现在,我们身处荒郊野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吃,也已经没有了任何力气。而那顿晚餐对艾薇来讲,不仅没有给她补充体力,反而把她折腾得更虚弱了。而我们的小推车也永远地留在了那个巫婆家的走廊上。
一切希望看起来都有些渺茫,但我们不会轻易放弃,继续摸黑在田野中行进,过了一会儿,我们瞥见农场上有一间与主屋分离的小建筑,那是一间谷仓。我们小心翼翼地往那边走去,尽量避免把看门的狗给吵醒。艾薇谨慎地推开了门,谷仓里面很干燥,角落里还放着一堆干草。我们万分激动地爬上去,在上面美美地睡上了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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