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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演出队宣告成立那天,省秦院子里彩旗招展,锣鼓喧天。上边来了不少领导,媒体也是争相报道。省秦一下分成了两个演出队,一个由忆秦娥挑头。另一个,是由一名演黑头的名角扛旗。有领导提出,何必叫演出队呢,就叫演出团好了。中老年队叫演出一团,青年队就叫二团。出去叫着也顺口。大家就急忙改口,把忆秦娥叫团长了。忆秦娥还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单团的脸,省秦怎么能一下冒出这么多团长呢?没想到,单团并没有不高兴的意思,还反倒带头叫起她忆团长了。她也就少了内心的诸多不安。

        一阵热闹过后,其实困难比想象的要多出十倍百倍来。首先是没一本浑全的戏。人员虽然有个大致划分:青年为一团,中老年为一团。可在实际操作中,有向灯,也有向火的,相互就扯拉得完全不是当初想象的那盘棋局了。比如楚嘉禾,就坚决不参加忆秦娥的青年二团。刚好一团也想要她,说是那边也要复排《游西湖》《白蛇传》。楚嘉禾一进入一团,就是按一类主演计分计酬的人物了,也算是进入一团的核心层。

        虽然说一切都有封导把局面撑着,可面子上的事,大家还是要找团长。开始忆秦娥也觉得有点新鲜,集合开会时,办公室人老把她朝主席台上促。虽然也有点害羞,但促上去坐了几次,也觉得滋味还是蛮好受的。过去全团集合,她都是窝在一个看不见的拐角,压自己的腿,卧自己的“鱼”,劈自己的叉。领导讲啥,她也是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有时干脆懒得听,就想自己的戏,背自己的词,默自己的唱。反正领导就那些话:排戏要遵守纪律;不能迟到早退;戏比天大;观众是上帝。听不听就那回事。现在该她说了,可她总是张不开嘴,老是要让封导说。有一天,封导硬是推她讲了一回话。她只说了几句,就找不到词了。她说:“是事儿推到这儿了,我们先得把戏排好。把戏排好了,有戏了,我们才能出门演戏。排戏不敢马虎,这是我们的饭碗。反正我会带头的。大家看我咋干,都跟着干就是了。办公室要把伙食给大家弄好,要干事,就得吃好喝好。我讲完了。”“好!”封导不仅带头喊了一声好,并且还领了掌。说她讲得好,话不多,但句句都在点子上。那次,她还真的有点释然,觉得当领导讲话,也就那么回事了。

        可时间一长,她还是有一种焦头烂额的感觉。又要排戏,又要管事,累得王朝马汉的,还不落好。她就老想着单团过去跛来跛去的样子。

        他们建团的第一件事,就是补戏。封导跟她商量说,先把《杨排风》《白蛇传》《游西湖》《狐仙劫》补起来。然后又布置了《清风亭》《三滴血》《马前泼水》等几本大戏。两个团分开后,无论演员、乐队、舞美队,都扯拉得乱七八糟。四本现成戏,就补了两个多月。加上一些演员已有的折子戏,总共凑了七八台节目,就算是可以出门演出了。

        也刚好到了秋天的演出旺季,封导安排打前站的,挂了忆秦娥的头牌出去,台口竟然定下不少。加上刘红兵动用自己的关系,还有他爸的人脉,又到处打招呼,演出场次就从10月一下定到了春节前。足有上百场戏呢。不过问题也是明显的:本戏太少,撑不住大台口。关中人包戏有个习惯,要么唱三天三夜,要么唱三天四晚上,还有唱五天六晚上的。见天中午、下午、晚上都得有戏。一天三场,三天就是九场戏。虽然折子戏专场也能作数,但只能在下午“加塞”演出。其余时间,都是要求要上“硬扎本戏”的。可二团凑来凑去,都凑不够九场戏。最后是拉扯了个“清唱晚会”,才总算是能接“三天三夜”的台口了。

        忆秦娥的团长,要说当得累,也累,主要还是累在演出上。平常一应诸事,担子都压在封导肩上了。据说封导差点都没来成。老婆在家闹得不行,不让他出门。尤其是不准他跟“妖狐”忆秦娥在一起。最后是单团出面做工作,说封导要去给她挣大钱了。并且给她雇了保姆,还买了些米面油,老婆才骂骂咧咧地放行了。单团对封导叮咛说:“无论如何,都得帮忆秦娥一把。等捯饬顺了,有人能顶住事了,你再撤退不迟。”

        这事最红火的是刘红兵。与其说忆秦娥当了团长,还不如说是他当了团长呢。见天都有人给他打小汇报,还有给他抛媚眼飞吻的。刘红兵本来就喜欢在团里钻来钻去。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有情有趣有意思。用他的话说,叫“特别好耍耍的地方”。这下,就更是有了理由乱钻乱窜起来。忆秦娥骂他,嫌他不该来得太多,尤其是不该参与团上的是非。他还有理八分地说:“我不替你盯着点,只怕让人家把你这个团长卖了,你还帮人家点票子哩。”

        忆秦娥也的确是累得没办法,刘红兵要掺和,也就只好让他掺和了。有时还真能顶住事呢。比如到外面包场,他的外联能力,几乎是无所不能的。连封导都表扬好几回了。尤其是剧团每到一地,都是他出面跟地方领导协调,几乎没有办不成的事。无论伙食、住宿、车辆、结账,都办得利利索索、顺顺当当、妥妥帖帖的。当然,也有人撂杂话,说忆秦娥是在“开夫妻店”呢。这里面还发生了一件事,就是忆秦娥她舅胡三元,也在二团出门演出不久,投奔忆秦娥来了。

        在忆秦娥挑团的时候,她舅胡三元就来过一次,说了想帮她的话。可忆秦娥没好应承,就怕人说闲话:还没咋哩,先把自己的舅弄进来了。可下乡演出不久,团上那个敲鼓的,竟几次撂挑子,弄得有一天,差点把戏都摆在台上了。过去团上有三个敲鼓的,这次分团,两个都去了一团。二团这个,就成十里谷地“一棵独苗”了。先是闹着,嫌绩效工资给得低,要拿跟忆秦娥一样的分值。后又嫌每天演出,一坐就是十几个小时,屁股痛。他前后要把裤子脱了,让封导看。还扬言要让忆团长看呢。说是起痱子,都抓成黄水疮了,咋都坐不下了。还为坐车没安排前排,住店没安排向阳的房子,跟办公室也吵了好几架。都让封导想办法。封导说有啥办法,唯一的办法,就是再弄一个敲鼓的来,他就蔫下了。刘红兵就撺掇忆秦娥,让把她舅弄来。她就打电话把舅叫来了。

        她舅在宁州也是处于没戏敲的闲散日子。团长朱继儒退休了。从县文化局调来个新团长,说过去是兽医站的,能吹笛子,就进了文化部门。他不懂唱戏,也不喜欢戏,说一听秦腔就“撒(头)痛”。到宁州秦腔团,才一个月天气,就把一个老戏曲团体,改成“春蕾歌舞团”了。演员都唱了歌。乐队也都修起长发,玩起了电子琴、电吉他、电贝司。节奏是靠摇沙锤。中间摆的是架子鼓。那玩意儿,胡三元自然是敲不了了。并且也不可能让他敲。他一个半边脸烧得黑乎乎的人,怎能坐到台中,摇头晃脑地当电声乐队的指挥呢?那是得一个风流潇洒的人物玩着,才能给舞台提神聚气的。并且好多团的架子鼓,还都是美女敲的。春蕾歌舞团的团长,一眼就看上了当初给忆秦娥配演青蛇的惠芳龄。娃年轻、漂亮、机灵、腿长,敲架子鼓就非她莫属了。这碎女子,也的确学得快。从武旦转行到敲鼓,只一个月,上台竟然就是满堂彩了。她不仅敲得神采飞扬,而且中间还突然把鼓槌向空中一抛,翻个斤斗起来,接住鼓槌,又连着往下敲。让观众都惊奇得站起来为她号叫、鼓掌了。胡三元就觉得,自己的时代是结束了。宁州剧团再没人找他商量戏的节奏了。连过去跟他那么好的胡彩香也说:“你的好日子到头了。赶紧转行,哪怕学个劁猪骟牛都来得及。”气得他就想扇胡彩香一尻板子。新团长倒是征求过他的意见,问他做饭不。说如果同意做饭,也可以随团外出。宋光祖和廖耀辉那两个老做饭的,年龄太大,出去带着不方便。团上是准备出去跑一年的。路线端直划了好几个省。胡三元当时都想抽新团长几个大嘴巴,让他去做饭,得是又“文革”了,想整人呢?但他忍了,到底没发作。自是也不会答应去做饭了。可胡彩香去了,是随团做饭去了。她不想待在家里,老跟张光荣吵架。也怕胡三元瞀乱她。是出去图清静呢。再说,歌舞团能赚钱,最近凡来宁州演出的,都是满把满把地把钱赚走了。他们自然相信,春蕾歌舞团也是会“斗大的元宝滚进来”的。大家都出门后,胡三元也没啥事,就拿着一月几十块钱生活费,整天还练着他的板鼓。他也知道,再练也没用了。可不练,又觉得活不下去。就还成天地敲着。敲得一个院子剩下的人,都觉得他是犯了精神病。

        终于,外甥女忆秦娥当了团长了。开始他也想投靠,可又开不了口。娃毕竟才当官,他也不想添麻烦。谁知不久,忆秦娥就打电话来让他去了。他是在甘肃天水的演出点上,把剧团赶上的。他一去,忆秦娥就给他讲了来龙去脉。他说:“放心,弄别的事舅不行。敲鼓,不是舅吹,还没有舅服气的人。《杨排风》《白蛇传》,包括《游西湖》,这三本戏舅立马就能接手。《狐仙劫》给舅三天时间,也保准不会把戏敲烂在台上。”忆秦娥是知道舅的本事的。可这么急呼呼地招他来,也不是想让他立马上。就是搞一个备份,让现在这个敲鼓的,有所收敛而已。这也是封导的意思。她就说:“舅,你来还是先坐在武场面,看看戏。帮着打打勾锣,敲敲梆子、木鱼啥的。一旦需要你上,我会给你说的。”她还一再给舅叮咛,“这是省秦,不是宁州县,千万不敢把那火药桶子脾气拿到这里来了。这里可没人吃你那一套。”她舅连连点头说:“放心,舅也是四十好几的人了,一辈子亏还吃得少了,还跟谁杠劲呢?不杠了,不会杠了。何况这是亲外甥女的摊摊,舅咋能不醒事到这种程度,把自家人的摊子朝乱包地踢呢?”

        说归说,胡三元还是胡三元。吃啥喝啥,他都没要求。住啥房子,也不讲究,可一开戏,见别人敲鼓不在路数上,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他觉得二团现在这个司鼓问题很大:首先是把戏的节奏搞得跟温吞水一样,轻重缓急不分;再就是手上没功夫,“下底槌”肉而无骨、软弱无力;关键是还有一个致命的瞎瞎毛病:看客下菜,故意刁难演员呢。他是一忍再忍,一憋再憋,可脸还是越憋越紫越黑。他不仅不停地抿着那颗包不住的龅牙,而且还把怨恨之气,直接大声哀叹了出来。坐在高台上的司鼓,已经几次冲他吹胡子瞪眼了,可他还是忍不住要表示不满。有天晚上,差点都接上火了。但他看在外甥女的面子上,还是把气咽了。忍得他难受的,回到房里,竟然把一盆冷水,兜头泼了下去。并且还用空塑料脸盆,照住额头,嘭嘭嘭地使劲拍打了几十下。直到头皮瘀青,渗出血来才作罢。他像一头暴怒的野猪一样,在房里奔来突去。又是拿头撞墙,又是挥拳砸砖的。直折腾到半夜,才独自在一本书上,用鼓槌敲打起《狐仙劫》来,天明方罢。但这种难受、憋屈,到底没让胡三元走向隐忍修行。而是在一天晚上演《狐仙劫》时,终于总爆发了。

        那天晚上天气也有些怪,不停地吹旋旋风,把舞台上的幕布,刮得铁墩子都压不住。有人还俏皮地说:“莫非今晚真把狐仙给惊动了。”敲鼓的就借机减戏,行话叫“夭戏”。他竟然把大段大段的戏,通过自己手中的指挥棒,给裁剪掉了。而这个戏,胡三元已经看过好几遍。剧本也是烂熟于心的。在私底下,他把戏的打击乐谱,都已基本背过了。按司鼓现在的“夭戏”法,观众肯定是看不懂了。并且他还在下狠手“夭”。胡三元就发话了,说:“戏恐怕不敢这样‘夭’。”

        司鼓本来对他的到来,就窝着一肚子火。知道他是一个县剧团的敲鼓佬。仗着自己是忆秦娥的舅,黑着一副驴脸,就敢到省秦这潭深水里来“胡扑腾”了。狗是吃了豹子胆,还给他唉声叹气甩脸子呢。这阵儿,竟然又公开指责起他“夭戏”来了。“夭戏”也是一种技术。一般敲鼓的,还没这几下蹬打呢。他“夭”得怎么了?他问他:戏“夭”得怎么了?

        胡三元说:“‘夭’得太狠,观众都看不懂了。”

        “这么大的风,到底是让观众‘吃炒面’呢,还是看戏?”

        “这儿的观众,好多年都没看过戏了。这大的风,一个都没走,说明他们是想看。也能坚持。再说,人家是掏钱包场看戏,咱不能糊弄人家。”

        “胡三元,你搞清楚,这鸡巴二团,虽然是你外甥女当了挂名团长,可摊子还是国家的。是国营性质你懂不懂?不是忆家的私人班子。把自家男人卷进来不说,还把烂杆舅也弄进来了。再过几天,恐怕还得把她舅娘、她姨、她姨夫、她大侄女都收揽来吧。”司鼓说完,乐队就爆发出一片怪异的笑声。

        谁知胡三元不紧不慢地说:“只要需要,也没啥不可以的。唱戏么,谁唱得好、敲得好、拉得好、吹得好就用谁,天经地义。这不是都改革吗,也只有这样改,才可能把戏唱好。像你这样敲戏的,就应该改去搬景、做饭、拉大幕。”

        “我日你妈,胡三元。你×能,你来!你来!你立马来!你狗日今晚不上来敲,都是我孙子。你来!来来来!”那司鼓说着,一下从敲鼓台上跳了下来。而这时,舞台上马上就要狐仙两军对垒,进行“大开打”了。一切动作、节奏,都全靠司鼓手中的“指挥棒”呢。

        所有人都吓得鸦雀无声地盯着胡三元。也有人起身在拦挡那位司鼓,说无论如何,都得先顾住前场。只见胡三元嗵地站起来,跟救火一样,一步跨上高台,一手摸鼓槌,一手拉过前司鼓踢开的椅子,一屁股坐了上去。就在屁股挨上椅子边沿的一刹那间,他手中的鼓槌,已经发出了准确的指令。立即,武场面四个“下手”,也都各司其职,敲响了锣、钹、鼓、镲。舞台上已经发现乐队出了问题的演员,听到规律的响动,一下有了主心骨,迅速都踩上锣鼓点,把戏演回到了井然的秩序中。这惊心动魄的一幕,让乐队几十号人,也都毛发倒竖起来。大家想着,今晚要是把戏演得摆在了台上,可就算把人丢到外省了。

        但自从“黑脸舅”登上那把交椅后,戏不仅没有“停摆”“散黄”“乱套”“泡汤”,而且还朝着更加激情、严密、紧凑、浑全的方向走下去了。就在全剧落幕曲奏完,武场面再次用大鼓、大铙、吊镲、战鼓,将气氛推向高潮时,忆秦娥的黑脸舅,是扔了手中的小鼓槌,一下跳到大鼓前,操起一尺多长的鼓棒,把直径一米八的堂鼓,擂得台板都呼呼震动起来。连他的双脚,也是在跟敲击的节奏一同起跳着。终于,他在一个转身中,双槌狠狠落在了鼓的中央。一声吊镲的完美配合,司幕把大幕已拉得严丝合缝了。

        大概停顿了有四五秒钟,乐队全体自发起立,长时间地给他鼓起掌来。胡三元突然用一只手捂住脸,悄然转身走了。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有人看见他是泪水长流的。没人再说他是忆秦娥的“黑脸舅”了。都说,宁州真是卧虎藏龙的地方,竟然还有这好的司鼓。有人说:“在秦腔界,老胡都应该是数一数二的人物。”“看他敲鼓,简直就是一种艺术享受呢。”有人甚至还说:“胡兄的鼓艺,是可以登台表演的。”

        这天晚上,尽管是野场子演出,有人喊叫说,西北风把娃娃都能刮跑。可数千观众,还是定定地看完了演出。戏演完后,还要围到台前幕后,看演员卸妆;看舞美队下帐幕;看大家拆台装箱。并且是久久不愿离去。

        忆秦娥这晚,也是经受了很大的惊吓。就在下场口司鼓跳下鼓台,扔槌而去的时候,其实上场口这边,已经看得一清二楚了。连台上的演员,也全都乱了阵脚。那阵儿,忆秦娥正在上场门候场,她扮演的胡九妹,是要去夺回几个失去自由的姐姐呢。眼看司鼓缺位,整个指挥系统一下瘫痪了。封导都让司幕做了关大幕的准备。可就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她舅跳上了鼓台。不仅迅速控制住了局面,而且把戏敲得一段比一段精彩。连她的演出,也是一种很久都没有过的与司鼓配合的水乳交融了。直到“她”跳下断崖,大地悲切呜咽声声、长空鼓乐警钟齐鸣时,她才感到,自己是经历了一场比戏中情势还要激烈得多的较量。终于,她舅为她赢得了胜利。连《狐仙劫》这样的新戏,都敲得如此精彩、老到,还有什么戏,是能难住她舅的呢?她觉得,自己挑团,这是过了很重要的一个关口。角儿都拿不住她,因为大戏都是自己背着。可司鼓,眼看就要把二团的脖子扭断了。

        今晚终于大反转了。

        她听说舅哭了,她也哭了。卸完妆,她去房里看舅。她舅脸上的泪痕还没擦干。

        “舅,你敲得那么好,都夸你呢,咋还哭了?”

        她舅说:“娃,舅知道你的难处。这个头,可不好挑哇!不过舅不是为你哭,舅是为自己哭哩。”

        “为自己哭?”

        “舅这一辈子,就这点手艺。今天干不成了,明天干不成了。熬到四十好几了,家没个正经家。你胡老师对我好是好,可对她的那个蠢驴老汉,也死不丢手。说人家那钳工手艺,比我敲鼓强。你说现在人,都有点钱了,却不好好正经看戏,要去看那些穿得乱七八糟,有的连羞丑都遮不住的扭屁股舞。舅这手艺,咋就又过气得快混不住嘴了呢?要不是秦娥你收揽,舅只怕……只有饿死一条路了。”她舅说着,又淌起泪来。

        她说:“舅,就凭你这手艺,只要还有唱戏这一行在,你就缺不了一碗饭吃。你今天可是给我长了脸了。一团人都在说,你舅是个奇才呢!舅,你真的是个奇才!你是咋把这个戏敲下来的?”

        她舅只要说到敲戏,立马焦煳的黑脸庞上就有了光彩。他说:“舅就看了几场戏,翻了几回剧本,戏就化到肚子里了。这算啥,你信不,还别说把戏过了几遍,就是过一遍,真要救场,舅也敢上。不就是敲戏嘛,还能比造原子弹难了?”

        忆秦娥扑哧笑了:“舅就爱吹。”

        “不是舅吹,没个金刚钻,还敢揽今晚这瓷器活儿?”

        她舅倒是以他高超的技术,在二团很快就立住了。那个撂挑子的司鼓,看没难住团上,自己反倒有丢饭碗的危险,蒙头睡了几天,就说屁股上的痱子好些了,要继续敲。封导也安排他上了戏。不过,好多演员和乐队都反映,胡三元比他敲得好十倍,那些重要戏,也就再轮不上他敲了。团上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八钱”。意思是:好端端的一两银子,刁来熬去的,终是熬成八钱了。

        她舅彻底站住脚了。可刘红兵在团上摇来晃去的,大家意见却越来越大。其实刘红兵也没啥别的毛病,就是爱在女娃窝里钻来钻去。给女娃娃们跑个腿,献个小殷勤啥的。他本身长得潇洒帅气,出手又大方阔绰,自是招女娃们喜欢了。加之忆秦娥一天几场戏,累得连妆都很少卸,演完一场,倒头便睡。直到第二场戏开锣,才又起来包头、穿衣。刘红兵就拿了照相机,不停地到处给女娃们拍照留影。有些女娃,是有几个小伙子都在暗中追求的,自是嫉恨着刘红兵“隔手抓馍”的“荒淫无道”了。其实他什么也没干,就是好这一吊吊:不跟漂亮女娃在一起疯癫、热闹,浑身就不自在。这让很多人心里自是不舒服了。有人端直把他叫了“二皇帝”。是“二团皇帝”的简称。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忆秦娥在这方面再瓜、再麻木,还是有人以递条子、打小报告的方式,让她知道了一些藤藤蔓蔓。她一生气,就一脚把刘红兵踢回西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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