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秦娥刚唱完戏,张光荣就凑上来神秘兮兮地说:“你们猜我看见谁了?”
胡彩香说:“你能看见个鬼。”
“还真是撞见鬼了。米兰来了,知道不?我十五六年都没见过了。人还没咋变,就是洋气了。说从美国刚回来,要请你们吃饭呢。”
宁州来的人就吵吵了起来。
忆秦娥自打调到西京,就有去看米兰的想法,可一打听,说去国外了。几次去找,都说没回来。后来又说在美国定居了。她知道,那时米兰跟胡彩香老师之间,就好像有深仇大恨似的,把她和她舅老夹在中间,来回不好做人。胡彩香老师跟她舅的关系,是宁州团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在常人看来,她必然是胡老师的人了。可米兰跟胡老师再闹,都从没把她当外人看。尤其是在她舅坐监狱那阵儿,为了她的事,米老师和胡老师甚至是可以暂时团结起来,共同帮助她的。直到米老师离开那天,都是把她最记挂在心上的。凡能用的东西,都留给了她。也许那时她是团上最可怜的人,一身练功服能穿好几年,是一补再补。米兰老师就把她的好衣服,一多半都留给她了。直到调进省城,这些衣服穿出来,还都是不逊色的。她觉得米老师是个好人。在九岩沟莲花庵念经时,她是给米老师单独诵过经、上过香的。米老师竟然回来了,她自是特别兴奋,几乎有想跳起来的感觉。她直问人在哪里,就想立即见到。
胡彩香老师倒是有些冷淡地说:“人家现在还巴望着见我们,只怕是你强人家要吃饭的吧。”
张光荣就急了,说:“哪个狗日的强人家了?你把我想成叫花子了,再穷,还缺了一顿饭。”
忆秦娥坚持说见,大家也就都跟着,去米兰住的那家酒店了。
米兰早早就在大堂等着了。
他们进去,一阵稀罕得又是搂又是抱的,就有好多双眼睛朝这里盯着。米兰嘘了一声,大家才安静下来,跟着她去了西餐厅。
忆秦娥这些年外出演出,倒是经常出入高级酒店。她舅胡三元也是见过一些大世面的。而胡彩香和张光荣他们,就连走路脚下也是一趔一滑地巴不住。张光荣就开了一句玩笑说:“地咋这滑的,虱子走起来也能劈叉了。”胡彩香还瞪了他一眼。她舅胡三元就偷着抿嘴笑,还悄声嘟哝了一句:“真正的乡巴佬进城。”
他们在一张长长的餐桌上坐了下来。餐厅灯光很暗。白色的长条桌上还燃着蜡烛。
直到这时,忆秦娥才静静地端详起米兰老师来。
张光荣说她变化不大。除了过去素面朝天,从不化妆,现在是化着精致的淡妆外,还真是变化不大呢。在宁州剧团时,米兰和胡彩香老师,是一对姊妹花。也是整个县城的两道风景。她们一上街,一街两行的人,都是要驻足观望的。可现在,米老师与胡老师之间,已是天壤之别了。胡老师已经发福得有些像大妈了。脖子上的肉,在一折一折地相互挤对着。眼角的鱼尾纹、法令纹,也清晰可见。而米老师还保持着她离开宁州时的苗条身材。并且肌肉更加紧结,有力。脸上还看不见一丝皱纹,是一种十分弹性的棱角分明。她们现在都化着妆。而胡老师是接近舞台演出的戏妆,很浓。红、白、黑都很强调。尤其是桃色胭脂,搽得有点妖艳。那两道纹上去的黑眉,又显得过于板正生硬。而米老师的妆,化得淡雅自然。只是把两道天然的眉毛,朝浓里勾了勾;再就是强调了嘴唇的宽阔、生动与性感,依然藏不住当年那份天生丽质。两人坐在一起,让人无法相信,在十几年前,她们曾是一个舞台上,两朵几近平分着秋色的奇葩。
她舅和张光荣他们,还是比较关心着自助餐的内容。她舅甚至还帮着张光荣,在学习拿刀叉的方法,以及取自助餐的步骤、多少,还有吃法。米兰老师把更多的注意力,是放在了忆秦娥身上。她几乎是一直在用很欣赏的目光,细细打量着她。这种目光当初在宁州,忆秦娥也曾见过。但那里面更多的是同情,是怜惜。而今天,是欣赏,是赞叹。当然,也有颇多的惋惜。
米兰说:“秦娥,你能成长到今天,我没想到。听说都是秦腔界‘皇后’级人物了,真不容易。”
忆秦娥急忙用手背挡住嘴说:“那是瞎说呢。就是成长了,也都是靠胡老师、米老师的提携呢。”
“会说话了,孩子!”米兰甚至突然也有些忘了她的年龄似的,伸出双手,使劲把她的脸揪了一把,还拍了几下。
“都好吗?”米兰又问起了胡彩香。
胡彩香说:“有啥好不好的,就是混日子。你米兰算是把人活成了,嫁了个好老公,早早就离开宁州,还跑到国外去了。团上人都羡慕得跟啥一样。”
“我其实也挺苦的。为学外语,都快神经了,差点没跳楼。出去好多年,也是不习惯。那时老想着回来,想回宁州。在国外,其实啥都得靠自己,亲戚只是把你介绍出去,一切都得从零开始。啥都得学习,到现在我还在进修国际贸易。不学,你在那个社会就立不住。”
“你还在上学呀?”张光荣又冒了一句。
米兰点点头说:“美国就是终身学习的社会,比我年龄大得多的人,也都在学习,在不断地更新知识结构和观念。要不然,你就会活得很恐慌。”
大家吃着喝着聊着,到了很晚的时候,米兰还邀请忆秦娥和胡彩香留下,说她们今晚可以聊一夜的。
忆秦娥和胡彩香老师就留下了。
这天晚上,她们真的一夜没睡。米兰开了红酒,三人慢慢品着,几乎是从宁州剧团的建团开始,一直津津有味地说到了大天亮。
米兰住的是一张很大的床,开始她们在沙发上说,后来就挪到床上了。米兰和胡彩香靠在床头,忆秦娥盘成“卧鱼”状,在另一边。她们说笑了,又说哭了;说哭了,又说笑了。也只有在更深夜静的时候,每个人说出的,才都是心底最真实的那些话。对于忆秦娥来讲,有些像档案解密。当时间与当事人都发生了根本变化后,那些秘密,似乎也是可以大胆解开的了。
胡彩香说:“米兰,你老实说,当时团上黄正大主任,是不是要把你促上去,想把我彻底替代了?”
米兰看看忆秦娥说:“秦娥在这里,我也就把话朝明的说了。黄主任是不喜欢她舅胡三元。说老跟他较劲、使绊子呢。你也老实交代,你到底跟她舅是什么关系?”米兰说完,自己先笑了。
两个舞台老姐妹,有点突然回归青春年少的感觉。
胡彩香说:“不怕你笑话,我跟胡三元就是有一腿。胡三元对我好,尤其是在事业上帮助很大。那阵我当主演,几乎每个戏,都是他帮着抠出来的。他最懂戏的节奏,也会欣赏唱腔。加上那时张光荣一年只回来一次,我是女人,不是泥塑木雕,我抵挡不了胡三元的诱惑。”
米兰戳着胡彩香的胳肢窝说:“你是喜欢他的龅牙么,还是喜欢他的黑脸?还是喜欢其他啥,到底是啥把你诱惑了,你说,你讲!”
“我都喜欢,咋。他就是个为敲鼓活着的人,很简单。爱我也很简单。我也不怕他外甥女笑话,狗日胡三元就是把我朝死里爱,爱得撞到南墙也不回头的货。”
“那你为啥还不跟张光荣离婚呢?”米兰又问。
“张光荣也是个好人,恨不得把命都给我了。原来是想离呢,可后来,张光荣下岗了,我不能再给他伤口撒盐。我欠他的太多,没有理由在这个时候把他蹬了。”
“他知道你跟胡三元的事吗?”米兰问。
“咋能不知道,不知道能老提着大管钳?那管钳就是提给他胡三元看的。”
“那以后咋办呢?”
胡彩香说:“我给他胡三元说得清楚,这事没有以后了。好在秦娥现在把他也弄到省上来了,离得远一些,也许慢慢就过去了。再说,我们也都不是能疯张的年龄了。”
米兰问忆秦娥:“你把你舅调到省上了?”
“也就是临时的。我舅自那年出事后,就再没正式工作了。”
米兰说:“你舅的技术,那真叫一绝!其实人也挺好的,就是死认技术、本事,其余一概不认。所以那阵儿就吃不开,得罪了不少人。”
“哎,米兰,我问你,离开宁州,当时你就真那么情愿吗?”
米兰慢慢品下一口红酒说:“说心里话,很难过。对那个男人,当时也不是太满意。我那时毕竟才二十四五岁,他都四十六七了。比我父亲还大了两个月呢。但我当时给大家瞒了年龄,说他就大了十几岁。你想想,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呢?那时,宁州县城追求我的有好几个,但我就是想离开。也必须离开,离开我最喜欢的事业。因为太伤心了。活得那么累,那么艰难,何苦呢?走了很长时间我还在想,唱戏到底是个什么职业呢?让人这样想朝台中间站?不站,好像就活不下去了一样。直到美国很长时间,我还做梦在宁州演戏。梦见你胡彩香给我胖大海水里下了药,让我站到台中间,连一句都唱不出来。观众把臭鞋都扔到我脸上了。”
胡彩香一拳头砸过去说:“哎,米兰,凭良心说,我胡彩香是那样的人吗?跟你争角色是事实,背后嚼过你的舌根子也是事实,可我能给你水里下毒吗?我有那么坏吗?你说,你说,你说!”胡彩香说着,还用手去胳肢她的腋下。
她们十一二岁就到剧团学戏,一直滚打在一起,相互间最严重的惩罚,就是集体胳肢那个最捣蛋的人,非让她笑死过去不行。
米兰是真的笑得泪流满面了,她说:“彩香彩香,快饶了我,那就是梦,打死我都不相信,你会给我下毒的。你就是那种刀子嘴、豆腐心的人。饶了师妹,快饶了师妹吧。”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没想到,你把师姐想得这坏的。我偏不饶你,看把你笑不死命长。”两人硬是玩得扭打在一起,完全成孩子的嬉戏打闹了。
忆秦娥不仅笑得满眼是泪,而且也感动得满眼是泪。师姐师妹当初的那点龃龉,在一阵跳出了年龄的童稚、童趣中,相互胳肢得无影无踪了。
忆秦娥可惜着自己没有这样的童年。她十一岁进剧团,十二岁多一点,就被弄到伙房烧火去了。她喜欢其他孩子的嬉戏打闹,喜欢她们相互胳肢。可都不胳肢她,也不准她胳肢人。都说她身上有一股饭菜味儿,凑近了太难闻。
这天晚上,米兰也讲出了她心里的不快。她说,看了茶社的演出,觉得心里堵得慌。
胡彩香老师问为啥。
她说:“我们从十一二岁,就把生命献给了这行事业,难道结果就是希望以这样的方式来演出、来回报吗?我从小向往的主角,就是在舞台上,剧情呼之欲出的时候,锣鼓音乐一齐响动,然后才出场、亮相的演出。当然,那是样板戏的做派。可舞台上的任何严肃演出,一定是要让主角尊严出场、尊严表演、尊严谢幕的。观众面对真正的艺术,真正的艺术家,一定是要满怀谦卑、满怀恭敬,甚至是要高山仰止的。怎么能是这样居高临下的狎玩态度呢?秦娥,你付出了那么多人生代价,用十几年的奋斗,唱得这样撼人心魄、精彩绝伦,难道就是为了赢得这些人,一晚上那几千条施舍给你的红绸子吗?”
忆秦娥的嘴微张着,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胡彩香说:“米兰,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痛。你有钱了,日子过好了,可我们要讨生活,你知道不?得生活。秦娥还有一个有病的儿子,得看病。一大家子人都来西京了,也指靠她唱戏过活呢。”
米兰又问了问她儿子的情况,就没话了。
这时,天边已露出鱼肚白了。
酒店不远处的城墙上,突然传来了一声凄厉的秦腔板胡声。随后,又有了秦腔黑头的“吼破撒(头)”声:
“西京到处都在唱秦腔,难道都没有正式舞台演出了吗?”米兰问。
“有,但很少。”
“最近有没有,我想看一场舞台正式演出。就看秦娥你的。”
忆秦娥说:“倒是有一场。是外国人来看,说是外事上选出访节目呢。”
“演的什么?”
“《打焦赞》《盗草》,还有《鬼怨》《杀生》。都是我的戏。”
“好,我一定要看。”
随后,米兰就专程看了忆秦娥的舞台演出。
那天是胡彩香陪着看的。事后胡彩香告诉忆秦娥说:“你可是把米兰给征服了。她在看几折戏的整个过程,都激动得不行,手在抖,嘴唇也在抖,一个劲地说:‘这孩子怎么这么优秀啊!天哪,秦娥的功夫怎么这么好!天哪!今天还有这么好的武旦吗?天哪!看看孩子的做功、唱功,天哪!看看孩子的扮相……彩香,看来我们当初帮着她从伙房里走出来、学唱戏是对的。我有时也以为,让她唱戏是害了她呢,也许学做饭更幸福些。可这孩子,天哪,她的付出……是值得的!我要给孩子献花!你快去给秦娥买一束鲜花来,要最名贵的。’”
戏看完后,米兰就不顾一切地走上舞台,毕恭毕敬地把鲜花捧给了忆秦娥。并且还当着很多人的面,给忆秦娥深深鞠了一躬。她说:
“秦娥,你就是到百老汇、到世界上最顶尖的舞台上演出,都是最棒的艺术家!”
在米兰离开西京的时候,她们送到机场,相互拥抱完后,米兰突然深情地说:
“我有一个梦想,希望能在美国看到秦腔。是忆秦娥唱主角的秦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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