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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麦克依琴躺在床上。房里黑洞洞的,但他睡不着。他躺在麦克依琴太太身边,确信她已入睡,自己却思绪不宁,反复在想:“那套衣服已经穿过了,但啥时候穿的呢?不可能在白天,因为他一直在我眼皮下,除开星期六下午。可是一到星期六下午他就可以去牲口棚,脱下我要求他穿的衣服并藏起来,然后换上他愿意穿、必须穿上才好去干坏事的服装。”这时,他心里豁然明朗,像有谁告诉了他似的。如此推断,那套衣服准是悄悄在穿,十之八九是在夜里。要是这样,他绝不相信这孩子除了好色纵欲之外还会干别的什么。他自己从未犯过淫荡的过错,遇上有人谈淫秽的事,他总是闭目塞听。然而只消集中地思索半小时,他对乔的行为便几乎了如指掌,就像乔亲口告诉他的一样,除了不知道姓名和地点。要是乔亲口对他讲这些,说不定他还不相信;因为他这种人对善与恶的表演总是抱着一套固定不变的看法。在他的身上,固执与洞察力简直就是一回事,只不过固执显得还要迟钝一点儿。因此,当乔从楼上沿绳滑下,影子般疾速地掠过麦克依琴敞开的映照着月光的窗前,他睡在窗子后面却没有立即认出乔,也许即使看清了绳索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等他赶到窗前,乔早已挪开绳子套好,朝牲口棚走去。麦克依琴在窗边眼睁睁地看着乔,感到义愤填膺,那滋味就像法官目睹一个生死待判的罪犯,竟在法庭上靠在法警身上朝他袖子上吐唾沫。

        他躲在大路与房屋之间的小道的阴影里,看得见乔站在小道的路口。他也听见了汽车驶来的声音,看见车子开过来停下,乔钻进车内。他可能根本没在乎车内还有谁,也许他早已明白,他的目的只是弄清车子往什么方向开走。也许连这个他也明白,阡陌纵横,路径相通,汽车可以开往任何地方。现在他折身回屋去,走得很快,还是那样义愤填膺,仿佛他相信现在他会受到更加高贵更为纯洁的义愤指引,而不必怀疑自己的感官能力。他只穿了双在室内用的拖鞋,帽子也没戴,睡衣直扎进裤里,听任背带悬晃着,快步如箭地赶至马厩,套上高大剽悍的老白马,重返小路,稳重地纵马驰上大道,不顾麦克依琴太太从厨房门口不断呼喊他的名字。上了大路,他仍然不紧不慢地前进,人和马都有些不自然地前倾,像是在仿效纵马飞奔的神情,虽然实际上并不存在这样的速度;像是沉着冷静,十拿九稳,人和马都坚信自己全知全能,具有超然的洞察力,目标和速度变得无关紧要。

        他骑着马以同样的速度径直来到一个他寻找的地方,却像是寻找了整整一夜,几乎跑遍了半个郡县才发现似的,虽然并没有那么远。他走了还不到四英里便听见前面有音乐声,然后看见路旁一所小学亮着无数灯光,这建筑物每层只有一个大房间。他早就知道这个地方,但先前他既没理由也不便了解这里面竟然会成为舞场。然而这时他骑着马直朝小学走去,走进四处随意停放的各种汽车和轻便马车的阴影,学校周围的丛林间还拴着鞍马和骡子。马还未停蹄,他已翻身下鞍。马也不拴,他一落地便趿着拖鞋悬着背带走去,把圆形的头和气得短髭直竖的面孔伸向敞开的门和窗户;音乐从这儿传出,里面照在煤油灯下的无数人影晃动着,沉浸在颇为有条不紊的喧嚣之中。

        如果他真在思索,也许他相信自己一直在接受指使,而此刻进屋时更是受到大天使米迦勒的直接推动。显然,他的目光全然没有受到室内突然的光亮和熙攘场面的干扰,他穿入人群之中,人们回头张望,接着弄得大家莫名其妙,开始出现骚乱;而他只管朝那个青年冲去,他真心实意地收养了这个青年,一直努力按自己坚信不疑的正确方式养育他。乔和女招待正在跳舞,还没看见他。女招待只见过他一次,但她还记得,也许此刻他一露面她便全明白了。她停下舞步,脸上浮现出近乎恐怖的神情,乔见了忙转过身来。当他转身之际,麦克依琴已来到他们跟前。他也只见过这女人一面,很可能当时他不屑于瞧她,正像他一贯拒绝听男人谈论猥亵的事那样。然而这时他端直地逼近她,暂时撇下乔不管。他叫道:“滚开,臭婊子!”他声若雷鸣,灌入惊骇的寂静,灌入煤油灯下那一张张震惊的面孔,驱散了停止的音乐,灌入了初夏月光朗照的宁静夜晚。“滚蛋,娼妇!”

        也许他并不觉得自己在横冲直撞,大吼大叫。很可能他还以为自己站在那儿丝毫未动,坚如磐石,心平气和,可他周围那些懒散的贪色鬼却已乱成一团,惊恐直叫,像是见到了愤怒的报复天使派来的代表。也许他觉得伸去打那青年耳光的手不属于他自己,他从小抚养他,供给了他吃的、住的和穿的;而青年人闪过那一耳光之后再次扬起的面孔已不是他所熟悉的那张孩子脸了。但是他对此并不感到诧异,因为他所关心的不是那张孩子脸而是一副他同样熟悉的撒旦的面孔。他举起拳头,直盯着那张面孔步步逼近,如历梦境,像一位大义凛然的殉难者,迎向乔照着他的头部劈来的椅子。他陷入一片昏眩,也许这昏眩使他有些震惊,但震惊不大也未持续多久。

        这时,乔感到顿时一切都过去了,周围的一片喧嚣沉寂下来,只剩他站在地板中央,手里紧紧抓着那把已经碰裂的椅子,俯视着倒在地上的养父。麦克依琴仰面躺地,现在显得完全安静了,仿佛在睡觉,前额上的血也不再淌了,即使倒地长眠也露出一副顽固不化、坚韧不拔的神情。

        乔喘着粗气。他能听见自己喘息,还听见别的什么声音,尖细而又遥远。他仿佛听了好长一阵才辨出那是人声,女人的声音。他举目四望,看见两个男人拉住她,她却挣扎扭动,头发乱蓬蓬的,苍白的面孔蒙上粗俗的脂粉,丑陋而又痛苦难堪,嘴咧成一个小洞放声尖叫:“骂我娼妇!”她一面叫喊一面乱扭,想挣脱拉住她的两个男人,“那个老龟孙子!放开我!放开我!”然后她的声音不再是任何字句,只是尖声嚎叫。她又蹦又跳,竭力用嘴去咬那两个抓住她的男人的手。

        乔朝她走去,手里仍提着那把破椅。其他人畏缩地挤在四周墙边,一齐注视着他:姑娘们穿着紧绷绷的色彩不协调的衣服和邮购的便宜鞋袜,青年小伙子穿的衣服也是邮购的,尺寸不合,鼓鼓囊囊的;他们双手粗硬磨损,眼里流露出耐心注视一道道的犁地沟和缓缓移动的骡屁股所留下的痕迹的神色。乔开始挥舞着椅子跑过去,叫道:“放开她!”这时她忽然停止挣扎,把愤怒和喊叫转向乔,像是刚看见他,意识到他也在那儿。

        “还有你!你领我到这儿来。该死的乡巴佬。狗娘养的!你和他都不是好东西。把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人引向我——”乔并不像在专门追赶谁,手里举着椅子,面容却显得十分镇静。女人身边的人往后退,放开了她,可她仍然乱扭乱动手臂,似乎没意识到已经获得自由。

        “从这儿滚开!”乔叫喊道。他挥动椅子,转了一圈,面色仍然十分冷静。他叫道:“往后站!”虽然谁也没朝他走去。人们个个都像瘫在地上的那人,一声不吭,呆着不动。这时他舞着椅子,步步退向门口。“站开!我说过总有一天我会要他的命!我对他明说过的!”他面色沉静地挥动椅子,继续往门口退。“你们谁也别动,”他说,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张张恍若面具的脸。然后他扔下椅子,一转身跳出门外,冲进柔和的疏影斑驳的月光。他赶上女招待,她正要钻进他俩来时乘坐的汽车。他虽然气喘吁吁,但说话却很平静,一张麻木的面孔,重浊的呼吸,只大到能发出声音而已:“回城去,我过一会儿就去那儿,我还要……”显然他不明白自己在说些什么,正在发生什么事。这时女招待忽然在车门口转过身来,照着他脸便揍;他没有动,声音也未改变:“对,就那样。过一会儿我就去那儿,一旦我——”说着转身就跑,女人还在揍他。

        自然,他不知道麦克依琴套马的地方,也不敢说马就在那儿。然而,他带着有些像他养父对事物的执着自信,万无一失的判断,立即跑到了马跟前,翻身上马,勒转马头朝向大道。汽车早已开上大路。他看着尾灯渐远渐隐,消失不见。

        健壮的农家老马慢跑着回家。青年灵巧地骑在马背上,身子前倾,轻松地保持着平衡,兴高采烈,快活得像浮士德曾有过的时刻:把未来的忧虑彻底地置之度外了,终于获得自由,不拘荣辱,无法无天。马在行进中累得汗流浃背,喷出强烈的气味,带甜的硫酸味,像刮过一股无形的风。他大声叫道:“我终于这样干了!终于这样干了!我对人说过要这样干的!”

        他转上小路,并不放慢速度,乘着月光直骑到住宅跟前。他原以为天色会很暗淡,事实却不然。他不停歇;现在,那条精心掩藏的绳索既是他逝去的往昔生活的一部分,也成了他的光荣和希望的象征。十三年来被他视为敌人之一的衰老老太婆,此刻已经醒来,正等着他。她和麦克依琴的卧室里还亮着灯光,她站在门口,一条披巾罩在睡衣上。她问了一声:“乔?”他迅速走过门廊,那副面孔就跟椅子劈去时麦克依琴看见的一个样。也许她还没看清楚。“咋回事?”她问,“爹骑马走了,我听见……”这时她看清了他的面孔,但已来不及往后退。他没有揍她,用手轻轻地掀了一下她的胳膊,行色匆忙,要她让开路,别挡在门口。他把她掀过一旁像伸手掀开门帘一样。

        “他在舞场上,”他说,“让开,老太婆。”她转开身,身子往后一靠,一只手抓住披巾,另一只手支在门上,眼看着他走过房间,开始跑上楼梯,径自到他住的顶楼去。他不停步地扭头瞧了一眼。借着灯光她看清了他咧嘴露齿的笑容。“在舞场上,听见了吗?不过,他可不是在跳舞。”他回过头来朝着灯光大笑,扭回头后仍笑个不止,一面直往楼梯上跑,跑着跑着没入黑暗,从头往下渐渐消失,像是头冲在前面跑着笑着,一头扎进了一个可以抹掉他身影的去处,像一幅粉笔画从黑板上被抹去。

        她跟在后面,费力地爬着楼梯。他走过她身边时,她就开始跟去,仿佛那使她丈夫离开的紧迫感像乔肩上披的一顶斗篷被带了回来,现在又由他传给了她。她步履艰难地攀登狭窄的楼梯,一手抓住栏杆,一手扯住披巾。她不讲话,也不叫他,像个幽灵在乖乖地执行不在场的主人传回的命令。乔没点燃自己房里的油灯,但房里朗朗地映照着月光,即使没有月光她大概也能辨出他在干什么。她直身靠着墙壁,沿墙摸索前进,一直摸到了他的床边,在床上坐下来。这费了她一些时间,等她注视松动的木板所在的地方,他已朝床边走来,月光端直地洒在床上,她眼睁睁地见他把钱盒往床上一倒,迅速把一小堆硬币和钞票抓到手里,直往衣袋里塞。只有这时他才瞧了她一眼,见她弓着背坐在床上,一只胳膊支撑着,另一只抓住披巾。他说:“我没有问你要钱,记住这个。我不问你,因为我怕你会主动给我。我干脆自己拿。别忘了这点。”话音未完他便转身。她看着他转身走进照亮楼梯的灯光,直到他下楼。他的人影消失了,但还能听见他的声音,听见他迅速地回到门廊;过了一会儿,她又听见马蹄声;再过一会儿,马蹄声也消失了。

        乔催马穿过城镇大街的时候,听见什么地方时钟正敲一点;现在老马已筋疲力尽,好长一段时间一直在喘粗气,但乔仍挥动一根大棍频频地敲打马的臀部,迫使它嘚嘚疾驰。这棍子不是一根树枝,而是一段帚柄,麦克依琴太太插在前院花圃里用来领着藤蔓向上长的。马蹄虽然不停地翻,但速度并不比一个人步行快多少,一起一落的棍子也同样慢了下来,马背上的年轻人身子前倾,似乎还不知道它已经疲惫不堪;他像是在拽着这匹快要不行的马行进,月光辉照的空荡街头,有节奏地响着马蹄缓慢空洞的声音。人和马都带上一种奇异的梦幻般的色彩,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步一步地缓缓行进在街道上,朝他惯常去等候的街角前进,也许不那么紧急,心情却同样急迫,更带年轻人的浮躁。

        现在马连快步行走也困难了,腿脚僵直,呼吸既深长又费劲,简直在喘气,一次呼吸一声呻吟。棍子还在不停地落下,马行进的速度在逐渐减慢,棍子敲打的速度却在不折不扣地相应增加。但马慢到不能举步了,忽然偏斜倒向街边,乔拖它的头,揍它,但它倒在街边就不动弹了,投下斑驳的影团,头耷拉着,浑身颤抖,呼吸细得几乎像人声。然而骑马人仍然身子前倾地坐在马鞍上,一副飞奔疾驰的姿势,不住地用大棍抽打马的臀部。要不是棍子在一起一落,马还在呻吟喘气,这俨然像一座骑马雕塑,只是塑像偏离了基座而坠落在地,以一副疲惫不堪的姿态歇在静寂空荡、月影斑驳的街头。

        乔下了马,走到马的头部,开始用力拉,好像使出大力气就会拉它起来再走,然后又重新跳上马背。马仍然没有动静。他这才死了心;他微微靠着马,两者都凝然不动:累垮的马和年轻人面面相对,头挨着头,活像一副雕刻的倾听姿态,一幅祈祷的情景或彼此窃窃私语的场面。然后乔举起木棍,一个劲儿地敲打不再动弹的马头,直到棍子折断。之后他继续用一节不比他的胳膊更长的断棍击打。最后,也许他意识到再打也不会给马带来痛苦,也许是他的胳膊终于打软了,才扔掉棍子,霍地转过身,大步走开。他没有回顾一下,愈走愈远,白衬衫鼓动着,渐渐地投入了月影;他远远地跑离了马倒下丧命的地方,好像这匹马从未存在过似的。

        他路过惯常等候的街角。要是他真的留意到了或思索过的话,准会说天哪!多久了。那是多久前的事了啊街道转过弯之后成了砂砾路。他差不多只有一英里地要走,所以他跑得不快,而是稳步地匀速前进,头略微埋下,像在面对脚下的被践踏的路思索。两条胳膊摆动在两侧,同训练有素的赛跑运动员一样。路继续拐弯,被月光照得灰白,路两旁稀疏地排列着随意建造的低矮丑陋的小房屋,这是那些今日来、明日去的萍踪靡定者栖身的城边地带。小屋一个个漆黑一团,惟有他跑去的那一处例外。

        他走向这个亮着灯的屋子,从路上折身跑去;夜深沉寂,足音响亮而又有节奏。也许他已经看见女招待,穿上了外出旅行常穿的暗色衣服,戴上了帽子,打点好了行李,等待出发。(怎么回事,他们要去哪儿,乘什么交通工具去,这些他似乎没想到。)还有马克斯和玛米,多半是更衣就寝的缘故,马克斯没穿外套,只穿了件内衣,而玛米则穿件浅蓝色的睡袍,两人都忙忙碌碌,处于喧噪激动、正要送别什么人的情景。但实际上他并不这样想,因为他根本没叫女招待做好准备离开。也许他相信早就这样告诉过她,或者她心里应当明白,因为他近来的举动和对未来的打算显而易见,任何人一看就会懂。也许他甚至相信在她钻进汽车时,他对她讲过他回家一趟是为了取钱。

        他跑上门廊。迄今为止,即使在他是这房子的座上客的日子,也总是情不自禁地从路边溜入门廊的阴影里,尽可能不引人注目地赶紧钻进有人期待他的那个房间。他敲了敲门。她房里还亮着灯光,不出所料,门廊另一端也有一盏灯。遮上帘子的窗户后面有谈话声,几个人的声音,他能听出那是紧张的而不是快活的声音。这个他也料到了,他想他们以为我不会来。那该死的马,该死的马他又敲门,敲得更响,接着抓住门把手转动,把面孔凑近后面挂着帘子的前门玻璃。谈话的声音停止了。之后,整个屋里再也没有任何动静。屋里的两盏灯,她房里照映的灯罩,门后不透光的帘子,全都明明朗朗地显现着,但当他伸手抓门把手时,仿佛屋里的人全都突然死了。他再敲门,接连不断;他正敲着,门突然悄声地在他敲打的指头下开了(没看见门帘后出现人影,没听见有脚步声走近门边)。他好像是贴在门上似的,门一开他便跨进门槛,这时马克斯却从门后出来挡住。他穿戴齐整,甚至戴上了帽子。“唔,唔,唔,”他说,声音不高,一把将乔拉进屋又关上门,乔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进入屋内。然而,他的声音仍然含糊不清,发自内心却完全空空洞洞,没有一丝一毫欢愉的意味,像一片贝壳,像是他拿着什么东西在面前并透过它来观察乔,而在从前这会使乔带着介乎困惑与愤怒之间的神情盯住马克斯。“罗密欧终于到了,”他说,“比尔街的花花公子。”这时他的话音高了一些,将“罗密欧”几个字说得十分响亮。“进来,同大伙儿见见面。”

        乔一进门便朝他熟悉的门口走去,甚至几乎又开始跑,如果说已经停步的话。他没听马克斯讲话,从未听人说过什么比尔街——孟菲斯城里的三四个街区的总称,相比之下哈莱姆称得上摄影场。乔一直没抬头张望,这时突然看见黄发女人站在门厅后边,他根本没注意她进来,他进屋时门厅里原来空无一人。可这时她突然出现在那里,穿着黑衣裙,手里拿着一顶帽子。就在他身旁敞开的门边摆着一堆行李,还有几个包。也许他刚才没看见这些,也许目光比思维更敏捷也许这时他才首次想到他们不需要带什么旅行,心想可是他没停步,已经转向他所熟悉的门口。仿佛当他把手放到门上才意识到门里面一片寂静;他十八岁了,知道这寂静表明里边不止一人。但他没有止步,也许没注意到门厅里又空了,黄发女人已无声无息地离开。

        他打开门便又跑了起来,像是一个人在寂静不动之中却远远地跑到了他和他的意识前面。女招待坐在床上,像他多次见到的情景。不出所料,她穿着暗色衣服,戴着帽子,低着头坐在那儿,门开时也没有抬头望一眼,一只手的指间夹着香烟,那手映着暗色衣衫悄然不动,看上去真有点儿畸形怪异。同一瞬间,他看见另一个男人,以前从未遇见过。但当时他没意识到这一点。只是到了后来他才记起这个和他曾瞟过一眼的那堆行李,这时他的思维比目光更为敏捷了。

        那个陌生人同样坐在床头,也在吸烟。他的帽子往前栽,帽檐的影子落在嘴唇上。他看上去既不老也不显得年轻。如果两个白人突然窜到一个非洲村庄会被土著人当作两兄弟,那么陌生人和马克斯可谓兄弟俩。他的面部——灯光照见的下巴部分,一动不动。陌生人是不是正在注视他,乔不知道。马克斯正站在他背后,乔也没注意到。他听见了他们交谈的声音,却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甚至没留心听问他。

        也许他听清的就是这几个字,但多半没听清。也许他们这时的话语还比不上关闭的窗外昆虫劈劈啪啪的扑打声更有意义;也许他看见了那些打好的包裹行李,但仍不明白它们意味着什么

        他多半会知道。让咱们至少摸清楚逃走是不是有正当理由,起码。

        乔进屋之后虽然纹丝未动,却似乎一直在跑。当马克斯碰他肩膀时,他仿佛在行进中被阻止似的转过身来。他甚至没有注意马克斯在房里。他带着一种愤懑的神情回过头来看着马克斯。“小伙子,给咱们讲讲,”马克斯说,“是咋回事?”

        “什么咋回事?”乔问。

        “那老头儿。你是不是认为已经砸死了他?给咱们直说。你不想把博比陷进去吧。”

        “博比,”乔说,心想博比,博比他转过头,又像在跑动。这时马克斯一把抓住他肩膀,尽管手脚不重。

        “说呀,”马克斯催促道,“咱们在这儿的人不都是朋友吗?你是不是砸死了他?”

        “砸死他?”乔说,带着不耐烦却强忍恼怒的语调,像是遭到拘留却被小孩子审问似的。

        陌生人说:“你用椅子砸他脑袋的那个人,是不是死了?”

        “死了?”乔说,瞧着陌生人。他这样瞧着的时候才又一次看见女招待,又在跑动。等他真真实实地抬手动脚时,他却从心里完全驱开了眼前的两个男人。他走向床边,一面扯着衣袋,脸上浮现出一种胜利的喜悦神情。女招待没有看他。自他进屋以来她没觑他一眼,很可能他根本没注意到这点。她一直坐着不动,手上仍然燃着香烟。她凝滞不动的手粗大、苍白、死板,像是一块预备下锅的肉。又有谁抓他肩膀,这次是陌生人。陌生人同马克斯并肩站立,一齐盯着乔。

        “别拖拖沓沓的,”陌生人说,“要是你砸死了那老头儿,就明说。这守不了多久的秘密。到下个月外面准会传开。”

        “我不知道,跟你说过啦!”乔说。他的目光从一个人身上移向另一个人,满腔怒火却没有发作。“我击中了他。他倒下了。我早就对他说过,总有一天我会那样做的。”他来回地望着两张板着的几乎如出一辙的面孔。他开始挣开陌生人抓住的肩膀。

        马克斯说:“那么,你到这儿来干啥?”

        “干啥——”乔说,“我干啥……”他说,声音低微,惊骇不已,仍然带着愤慨而又克制的神情,目光从一张脸移向另一张脸。“我到这儿来干啥?我来接博比。你们以为我——我辛辛苦苦地跑回家一趟,是为了拿钱准备结婚的——”他又一次完全忘了他们在眼前,挣开身便朝女人走去,脸上又浮现出满不在乎的得意扬扬的骄傲神情;很可能这时候那两个男人像两张纸片一样完全从他的生活里吹刮得无影无踪了。他甚至没注意马克斯走到门边去呼唤,不一会儿黄发女人便走进房来了。他俯身床边,在女招待埋头呆坐的上方,一把把皱折的钞票和钱币从他衣袋里掏出,撒落在她膝头和她就坐的床边。“这儿!看看。瞧吧!我有钱,看见了吗?”

        他又一次像被一阵风搅得莫明其妙,像三小时前在小学面对四周惊讶的面孔时的情景,而那情景这时他已忘怀。他静静地站着,如在梦中,站得笔直,坐着的女招待蓦然起身,撞着了他,他眼睁睁地见她站起身来,捧起钞票和钱币乱扔一气。他静静地看着她板起面孔,张口大叫,眼睛瞪得溜圆也在叫喊似的。在场的人惟有他显得沉着镇静,惟有他的声音平静清晰地响在耳边:“你是说你不愿意?你的意思是不愿意?”

        这一切同刚才在小学里发生的事如出一辙:有人拉住她,她又叫喊又挣扎,头扭来扭去,头发弄得散乱一团;同头发形成对照的是她的面孔,她的嘴唇,严峻冷冰像是死人的嘴脸。“混蛋!狗娘养的!把我给陷进去,而我一直把你当白人对待。当白人!”

        但是直到此刻,这话对他很可能还只是声音而已,没有传达出任何意思,只是搅昏他的大风的一部分。他呆呆地凝视着她,看着她那张从未见识过的面孔,轻声地说(究竟说出声没有,他自己也不知道),缓慢而又惊讶嗨,我是为她害了命,我甚至为她去偷了钱像是他刚刚听说这事,刚刚想到这点,刚刚被人告知他干了这事。

        这时她像第三张纸片被大风从他的生活里刮走。他开始挥动手臂,仿佛手里还抓着那把破椅子。黄发女人到房间已有一会儿工夫了。这时他才注意到她,不带任何惊奇;她显然像是由稀薄的空气凝成,一动不动,面色沉静得像金刚石的表面,令人肃然生畏,那神情坚定冷冰恰如警察摘下的一只白手套。这时她的暗色的旅行装上面罩了件浅蓝色的晨衣,她冷静地说道:“止住他。咱们离开这儿。很快就有警察上这儿来。他们会知道去哪儿找他的。”

        也许乔全然没听见她的话,也没听见女招待的叫喊:“他亲口告诉过我,他是个黑鬼!狗娘养的!我白被他奸——了,他娘的黑鬼,把我给陷进警察会插手的事,在一个乡巴佬的舞会上!”也许他听见的只是那阵大风,他挥动着仿佛仍然抓住椅子的手臂,朝那两个男人扑过去,然而他多半不知道这时他们先冲着他来了。他带着类似他养父所具有的那种得意神情扑去,恰好撞在陌生人的拳头上。倒地之前他脸上早挨了陌生人两拳,他却似乎没有感觉到。他仰面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就像先前被他打倒在地的那人一样。但他并未昏过去,因为他仍然睁着眼安详地望着他们。眼里既没流露出痛苦,也没有显出惊异。但显然他不能动了,带着深思的表情躺在那儿,静静地望着两个男人,黄发女人依然纹丝不动地站在那儿,镇定自若,不动声色,像一尊铸像。也许他听不清这些声音,或者听见了但它们再一次如同窗外昆虫唧唧喳喳的嘈杂声一样,不具有任何意义:

        编织些小圈套,美妙得叫我也动心。

        他自己也无可奈何,生来接近这样的女人。

        他真是个黑鬼吗?看上去不像。

        那是一天晚上他自己告诉博比的。但我猜他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她同他一样糊里糊涂。这些乡下的野杂种是什么都有可能。

        我们会发现的。我们会明白他的血是不是黑的。

        乔安静地躺在地上,看着陌生人俯下身,从地上扬起他的头又照他脸上揍了一拳,这次是凑近猛揍。过了一会儿,他舔了舔嘴唇,像小孩子舔调羹那样。他看着陌生人的手收回去,但没有落下来。

        行啦。咱们动身去孟菲斯吧。

        乔静静地躺着,注视着那只手。这时马克斯站在陌生人旁边,也俯下身咱们还需要多一些血才能弄明白

        当然啰。他不用愁,为他自己走上门来,这一拳白送。

        手并未落下,在场的还有黄发女人,她抓住陌生人举起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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