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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拜伦敲门没有得到回应,便离开门廊绕过房舍走进那小小的四合后院。他一眼就看见桑树下那把椅子。那是一把褪色陈旧的曾经修补过的帆布躺椅,海托华长期卧躺以致帆布下陷呈现出他的体形,即使空着也似乎幽灵般地托着主人肥胖的不匀称的身躯。拜伦朝椅边走去,心想这把唤起人们对于诸如闲置不用、懒散淡漠、与世隔离的寒酸境况等等意味的回忆的无声椅子,恰好是它主人的象征,也是他的生存境遇的写照。“我又要去打扰他,”他想,嘴唇微微地上翘了一下,想着又一次?我迄今带给他的干扰,甚至他也会明白现在那干扰已算不了什么。而且又到了星期日。我想星期日会令他难受的,这一天是乡亲们的日子。

        他走到椅子背后,俯身往下看,海托华还在熟睡。他那臃肿的大肚皮上,反扣着一本翻开的书,他身上穿的白衬衣罩在像气球一般的肚皮上,下摆绽开着,露出破旧的黑裤子。海托华的双手交叠着放在书本上,神态静谧安宁,宽厚慈祥,几乎像位大主教的神气。衬衣的式样很老,衬着一块草率烫压的花格护胸,他没有穿外衣。他的嘴张着,肌肉松弛,沿着嘴边鼻旁下垂,圆圆的出气口道下面露出有色渍的牙齿,惟有那鼻梁依然端庄没有改变,经受住了岁月的增长,年复一年的磨难。看着这张没有知觉的面孔,拜伦似乎觉得这整个人都从他鼻子以下消失不存了,惟有鼻梁在征服懒怠邋遢的阵地上仍顽强地支撑着某种值得骄傲和富于勇敢精神的东西,像一面被忘怀的旗帜插在废弃的城堡之上。太阳光,从桑叶遮蔽的天空透射来的光线,闪烁炫晃在他的眼镜片上,因此拜伦无法辨别海托华几时睁开了眼睛。他只见他的嘴闭上,交叠的双手一动,海托华便坐起身来。“噢,”他说,“呃?是谁——噢,是拜伦。”

        拜伦俯视着他,面容十分庄重,不再带有同情怜悯的神情,也许什么也说不上,只是非常冷静,十分坚定。他平平板板地说:“昨天他们抓到了他。我猜你还没听说这个,就像当初没听说杀人的事。”

        “抓到了他?”

        “克里斯默斯。在摩兹镇。他到了那个镇,就我所知,还大摇大摆地走在大街上,有人认出了他。”

        “抓到了他,”海托华现在直起身坐在椅子里,“你来告诉我,说他——他们已经……”

        “不。还没有谁把他怎么样。他还没死,关在监牢里,还不错。”

        “不错。你说他还不错。拜伦说他还不错——拜伦·邦奇帮了那个女人的情夫的忙,而他为了一千块钱出卖了朋友,拜伦还说这事不错。把那女人藏起来,不让她见孩子的父亲,而那——说是另一个情夫可以吗,拜伦?我可以那样说吗?因为拜伦·邦奇掩盖了真相,我也只好不说真话吗?”

        “要是公众的谈论能制造真相,那么我认为这便是真相,尤其当人们发现是我把他们俩关进了监狱。”

        “他们俩?”

        “包括布朗。虽然大多数乡亲几乎都认定布朗没胆量干那桩杀人的事或者充当杀人帮凶,就像在追捕那凶手时他没本事抓到或者帮助抓到那人。但是人们却可以说拜伦·邦奇已经让他安全地蹲在监狱里了。”

        “噢,是的,”海托华的声音有点儿颤抖,高亢而又尖细,“拜伦·邦奇现在成了公共利益和公众道德的维护者。赞赏的获得者,继承者,现在又将得到那个不相匹配的妻子——我可以这样说吗?我这样说算理解拜伦的心意吗?”说着他开始哭起来,肥大的身躯颓然陷进椅子里。“我不想动感情,你是知道的。但你不应该来打扰我,烦我,当我已经——已经说服自己不闻不问——被人劝服百事不管——而这种事竟然找上门来烦我,在我已经年迈,对人们的想法已经心安理得——”拜伦曾经见过他坐着汗如泪下的情形,而此刻却见他的泪水像汗水一般淌过他松弛的面颊。

        “我明白。这是桩可悲的事。太不该烦扰你。我没意识到,我最初牵涉进去时我真不知道。要不我一定会……然而你是一位牧师,不能回避这个。”

        “我不是牧师。而这并不是出于我的意愿。还记得吧,不是我自己放弃再当牧师的。那是他们的意志,胜过命令,他们那些人像你,像她,像关在那边监狱的他,像那些把他们的意志强加于他的人,他们对他跟处置我一个样,肆意侮辱,施用暴力;而别的人跟他们一样都由同一个上帝造就,却被他们强迫去做事,但他们又反过来因为他那样做了而加害于他。那不是我心甘情愿放弃的。记住。”

        “我知道这个。因为一个人没有被给予那么多选择。在那之前你自己却做过选择。”海托华瞧着他。“在我出世之前,你曾有过选择,而且你做了选择,在我、她或他出世之前。当牧师就是你的选择。我认为无论是善良的人或邪恶的人同样得为所做的选择受苦。她、他,还有我,都不会例外。这同样包括其他人,另一个女人。”

        “另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女人?我都五十多岁了。难道我的生活非得受人侵犯,我的安宁必须被两个迷途的女人破坏,拜伦?”

        “这另一个女人不再是迷途人。她迷途了三十年,可现在她清醒了。她是他的外祖母。”

        “谁的外祖母?”

        “克里斯默斯的,”拜伦说。

        海托华从黑洞洞的书房窗口等待着,望着街道和住宅的前门,当远处的音乐一开始响起他就会听见。他不明白自己在期待那音乐,每个星期三和星期日晚上,他都坐在黑暗的窗口等待音乐开始。他几乎分秒不差地知道它开始的时刻,完全不用看表或者看钟。他既不使用表也不使用钟,二十五年来两者他都不需要。他过着与机械时刻毫不相干的生活。但也正是为了这缘故,他从未丧失过时间观念。他像是通过潜意识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些固定场合的实感,据此他逝去的生活得以在现实世界中井井有条地呈现。不用求助时钟,他只消一想就立即知道星期日做早、晚礼拜和星三晚上祷告仪式的特定时刻,在开始和结束这两个固定时刻之间,要在往日他会在哪里,正干什么;知道他进教堂的准确时间,知道应当在某个时刻结束他精心准备的祷告或布道。因此,黄昏还未完全消退他便自言自语现在人们聚在一起,沿着街道缓慢走近,转身进去,彼此招呼问好:成群的人,成对的人,单个的人。教堂里面有些人在攀谈,声音很低,女人在不断地打扇,响起咝咝的声音,还向刚到的经过甬道的朋友点头致意,加鲁塞尔斯小姐(她是风琴手,死去差不多二十年了)就是其中之一,不一会儿她就要起身进入风琴所在的楼厢星期日晚上的祷告会,他总觉得这仿佛是人们与上帝靠得最近的时刻,胜过七天中任何别的时间。在教堂的各种集会之中,惟独这个场合具有某种静穆感,这种感觉正是人们对教堂的期望和办教堂的目的。这时,人们的精神和心胸得到净化,倘若真有净化的可能;过去的一个星期连同其间遭遇的任何灾祸,都被早礼拜仪式的严肃庄重的浓烈气氛结束了,罪过清算了,一笔勾销;而下一个星期,无论会有什么厄难出现,此刻的心灵却静静地沐浴在信仰和希望的凉爽柔和的春风里。

        坐在漆黑的窗边,他仿佛看见他们现在聚在一起,走进门去。他们几乎全都去了这时他身子略微靠前,开始说“快啦,快啦”。然后像一直在等待他打个手势似的,音乐忽然演奏起来。风琴奏出的旋律透过夏夜传来,宏亮而又低沉,响亮的声音里交融着惨淡与庄严的韵味,这自由无阻的声音仿佛随着量的聚积而凝现出各种受苦的形状和姿态,庄严静穆,意味深长,令人入迷。然而即使这时,它仍带有另一种音调:严厉,毫不宽恕,有意摒弃以致毁弃激情;恳求的不是爱,不是生命,而是不允许把它给予别人,以响亮的音调强烈地要求死亡,仿佛死亡是一项恩惠;这同新教各派的音乐完全一样。接受这音乐的人们似乎在赞美声中更加高声地称颂,既然是这音乐所赞颂和象征的东西铸成了他们目前的状况,他们也以赞颂来回报它。他听着,似乎感到自己的历史、自己的乡土和自己身上循环流动的血液在这音乐中出神入化了;而他出自其间、生活其间的人们,却永远领略不到欢乐,承受不住灾祸的打击,但又无法逃遁,无法安然置之度外。即使得到欢乐或者陶醉,他们似乎也受用不了:他们宣泄的方式会是暴力,酗酒、斗殴或者祷告;灾祸,总是与暴力联在一起,也显然无法逃避因此他们奉行的宗教为什么不该驱使他们自己经受苦难和互相折磨呢?他想。他仿佛从音乐中听到了他们已经知道明天必须付诸行动的宣言和做出的奉献。他似乎觉得匆匆过去的一周有若激流,而从明天开始的一个星期将是无底深渊,而此刻则在瀑布的边缘;这瀑布是溪流高涨汇合而成的一串宏亮高亢的厉声呼喊,不是在为自己辩护,而是在为自己投身而下唱出的临死赞歌;不是在向任何神祇祷告,而是在向囚于死牢的人诉说;他能听见他们的歌声,还能听见另外两处教堂传来的音乐,在他被处以死刑时,他们也会竖起十字架。“他们会很乐意这样做,”他说,倚在漆黑的窗边。他感到嘴唇和下巴的肌肉由于预感到什么而变得紧张起来,某种甚至比嘲笑更为可怕的事。“既然怜悯他等于承认他们怀疑自己,等于表明他们自己也希望、也需要得到怜悯。他们那样做会很乐意的,会乐意那样做的。因此,这是多么可怕啊!可怕,可怕。”这时,他身子往前一靠,看见三个人走来,走在阴影里,侧影映着街灯,转身进了前门。他已经认出拜伦,便注视着跟在他身后的另外两人。他知道那是一女一男,除了能辨明其中一人穿的是衣裙外,两人几乎完全相似:同样的高矮,一致的块头,比普通男女还宽大一倍,像两头熊。他忍俊不禁。“拜伦头上要是顶块手绢、戴上耳环那就有意思了。”他这样想着,禁不住大笑特笑,一面不出声响地准备去开门,一面竭力收敛笑容,以便拜伦敲门时他早到了门边。

        拜伦把他们领进书房——一个是身穿紫色衣裙的矮胖女人,帽子上插根羽毛,手里拿把阳伞,面孔极为古板;另一个是脏得出奇的男人,令人难以置信地显得衰老,蓄着一把带烟草气味的山羊胡,两眼射出疯狂的目光。他们进屋时并无胆怯的神情,却有些木偶般的呆板拘谨,像是在受笨拙的弹簧装置操纵。两人之中女的显得更为自信,至少更为清醒。尽管她凝重机械,缺乏生气,却显然是为着某种明确的目的而来,起码抱着某种模糊的希望。但海托华一眼便看出那男人处于麻木不仁的状态,昏昏糊糊地全然不知身在何处,而且带着一种随时都可能爆炸发作的神情,自相矛盾地显得既痴迷又机警。

        “这就是她,”拜伦平静地说,“海因斯太太。”

        他们站在那儿不动:女的像是经过长途跋涉现在终于到达了终点,面对陌生的面孔和环境,她安静地等待着,冷冷的如同冰山,呆呆的如同着了颜色的石刻;脏老头子显得冷静机警,但随时有可能大发雷霆。似乎两人谁也不大在意要理睬海托华,看不出是否对他抱有兴趣。海托华指了指椅子。拜伦引女人就坐,她小心翼翼地坐下,手里仍握着阳伞,男的则一屁股坐进椅子。海托华挪了把椅子在书桌对面坐下,问道:“她想同我谈什么?”

        女人坐着没动。显然她没听见。她像一个靠抱着希望而获得力量、刚刚完成了一次艰苦旅行的人,现在不想动弹,只是等待着。“这就是他,”拜伦说,“他叫海托华牧师。告诉他吧。把你想让他知道的都告诉他。”拜伦讲话时,她瞧着他,脸上完全没有表情。这张面孔背后要有什么隐衷的话,全被古板的面容掩盖了,如果抱有任何期望或渴求,也没有一丝流露。“告诉他吧,”拜伦说,“告诉他你来找他的原因。你到杰弗生镇来的目的。”

        “那是因为——”她说。她的声音突然而又深沉,虽然不高却几乎刺耳。仿佛她开口讲话时没打算发出这样大的声音;她似乎听了自己的声音也有些吃惊,连忙住口,目光从一张面孔移到另一张上。

        “告诉我吧,”海托华说,“尽量讲给我听。”

        “那是因为我……”她的声音再次止住,虽然仍然不高,却像受了声音本身的惊骇嘎地一下断了。仿佛这五个字自动形成了一道障碍,她的声音没法越过去;他们差不多能看见她做出努力来绕过它。“他能行走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她说,“整整三十年我都没见过他。从来没见过他独立行走,没叫过一声他的名字——”

        “淫荡,可恶!”男的突然嚷叫,声音很高,又尖细又有力。“淫荡,可恶!”说完便住嘴了。他从直觉和梦幻的状态叫嚷出这四个字,带着满腔愤怒,预言家般的突然,别的话也不多说。海托华瞅了他一眼,然后瞧了瞧拜伦。拜伦平静地说:

        “他是他们女儿的孩子。他——”他的头略微摆动指着老头儿,这时老头儿正以疯狂的炯炯目光注视着海托华,“——婴孩一下地他就把他抱走了。她不知道他把婴孩咋办了,甚至不知道婴儿的死活,直到——”

        老头儿再次以那种令人吃惊的突然把话打断。但这次他没有高声叫嚷:他的声音现在同拜伦的一样平静,有条有理。他的讲述清楚,只是声音略微有点儿急促:“是的。老海因斯博士抱走了他。上帝赐了老海因斯机会,所以老海因斯也以机会回报上帝。于是,上帝利用小孩子的口表达了他的意志。那些小孩高声地叫他黑鬼!黑鬼!让上帝和人们都能听见,让上帝的意志得到表达。于是老海因斯对上帝祈祷:‘但这样叫还不够。那些小孩子之间乱叫的名字比黑鬼更难听。’可是上帝说:‘你等着瞧吧!因为我没有时间浪费在处理世人的懒惰和淫荡上。我已经在他身上烙下印记,现在我要他知道一桩事。我已经派你去观察和维护我的意志。处理和监督就看你的了。’”他的话音停了,语调却一点儿没下降。他的声音只是戛然而止,就像有人不愿听唱片,突然把唱针提起来一样。海托华的目光从他身上转向拜伦,几乎瞪大了眼睛。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问。

        “我本想安排她同你交谈,没有他在场,”拜伦说,“但没地方让他呆。她说她必须看着他。昨天在摩兹镇他就莫名其妙地竭力煽动乡亲们的情绪,要把他处以私刑。”

        “把他处以私刑?”海托华说,“对他的亲外孙处以私刑?”

        “她是那么说的,”拜伦平淡地说,“她说他来此地的目的就是这个。她得跟他一道来,不让他那样做。”

        女人又开始讲话了。也许刚才她一直在听。但同她进屋时一样,现在她脸上仍然毫无表情;她板着面孔,以她那死气沉沉的声音,几乎同老头儿一样猝然开口:“五十年来他一直像那样。还不止五十年,但我经受了五十年的苦。还在我们结婚前,他就总是同人斗殴。就在我生米莉的那天晚上,他因为斗殴被关进监狱。我一直忍耐着,一直受这份苦。他说他非斗不可,因为他比大多数人矮小一些,不然乡亲们会欺负他。那是由于他的虚荣心和骄傲心理。但我对他说那是他身上的魔鬼在作怪,而且有一天魔鬼会袭击他,等他明白时已经晚了;魔鬼会说:‘尤菲斯·海因斯,我收税来了。’我就是那样对他讲的。米莉出生的第二天,我身体虚弱,连头都抬不起,他刚好又一次放出监狱。我对他说:上帝多及时地给了他一个信号和一项警告——他在自己女儿出生的时刻被关进监狱,那是上帝有意表明,上天认为他不配养育女儿。那是上帝给的预示,那个镇(当时他是一名制动手,在铁路上干活)只会对他有害。而且他自己也相信了,既然是一个预示,我们便搬离了那个城镇;过了不久,他在一家锯木厂当了工头,干得不错,因为那时他还没有带上虚荣和骄傲,没以上帝的名义来辩护和原谅他身上的魔鬼。所以那天晚上从马戏场回家,勒蒙·布什路过家门口没停住马车让米莉下来,尤菲斯便进屋把橱柜的东西乱翻一气,找出了手枪。我说:‘尤菲斯,这是魔鬼而不是米莉的安全在催促你。’他说:‘管它魔鬼不魔鬼,管它魔鬼不魔鬼。’他掀了我一把,我倒在床上眼睁睁地看着他——”她住口了。但她的声调却是缓缓地降落下来,像唱针在唱片转动的中途出了故障。海托华的目光再一次从她身上移向拜伦,眼睛瞪得大大的,不胜惊讶。

        “我听说的也是这样,”拜伦说,“起初我也很难闹清是咋回事。他们住在阿肯色州那边的一家锯木厂,他是厂里的工头。那女孩当时大约十八岁。一天晚上有个马戏班经过锯木厂去城镇。那是在十二月份,雨水下了很多,有架马车在锯木厂附近的桥头撞翻了,车上的人去他们家叫醒他,想借用一下吊木滑车把马车吊起来——”

        “那是上帝憎恶女人的肉体!”老头儿又突然叫起来。然后他的声音下降,放低,仿佛全是为了引人注意。接着他又疾速地讲话,语气含混狂热,振振有词,再次以第三人称说起自己:“他知道。老海因斯知道。他早就在她身上、从她衣服下发现了上帝憎恶的女人标记。所以当他穿上雨衣、点燃马灯回到门口,她已经站在那儿,也穿上了雨衣。他说:‘你回床上睡觉去。’她说:‘我也想去。’他说:‘你进里面那间屋去。’她这才回去。他去锯木厂弄来大滑车,把马车给吊了起来。他一直干到天快亮的时候,以为她听从了父亲的命令,上帝给她的命令。可是他早该知道,早该知道上帝憎恶女人的肉体;他早该知道可恶的淫荡已在蠢蠢欲动,就在上帝的眼皮下。她告诉老海因斯,那人是个墨西哥人,而他心里更明白。老海因斯从他脸上看见了全能的上帝对黑人的诅咒,告诉他——”

        “什么?”海托华问。他的声音很高,像是预料到只有提高嗓门才能盖过对方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马戏班里的一个家伙,”拜伦说,“她告诉他那人是墨西哥人,他发现她时女儿才这样告诉他的。也许那家伙就是这样对女孩子说的。但他——”拜伦又一次暗示指那老头儿——“说来也怪,他却知道那家伙身上有黑人血液。说不定这是马戏班的人告诉他的。我不知道。他从未说过他是咋个发现的,似乎说不说明都一样。我想的确是那样,第二天晚上之后。”

        “第二天晚上?”

        “我猜想马戏班遭遇大雨的那个晚上她便悄悄溜去。他说她的确去了。总之,他的举动表明是那样。要是他不知道,要是她没溜出去,他做的事便不会发生了。因为第二天她跟一些邻居去看马戏。他让她去看,因为他当时不知道头天晚上她曾溜出去。他没产生任何怀疑,甚至当她穿着节日盛装出来登上邻居的马车的时候。可是当天晚上他一直在等马车驶回来,一直在听回来的动静,他听见马车驶到门前大路,经过他家,好像不打算停车让她下来。于是他赶上去叫喊,邻居停住马车,他女儿却不在车上。邻居说她在马戏班驻扎的地点下了车,说是要去六英里外同另一个姑娘过夜,邻居挺奇怪海因斯咋不知道这回事,因为她上马车时就拿着手提包。海因斯没看见这个手提包。而她——”这一回他指板着面孔的女人;她是不是在听他讲话倒说不准——“她说那是魔鬼在指引他。她说女儿当时究竟在哪儿他不可能知道得比她多,然而他进屋拿上手枪,她想阻止他却被他掀倒在床上,接着骑上马便走了。他说他抄了他可能走的惟一捷径,在黑暗中从十多条路挑了一条最有可能赶上他们的路。但他们走的哪条路他绝不可能知道。然而他却猜着了。他找到了他们,像是他一直明白他们一定会去那儿,像是他和那个他女儿声称的墨西哥人早约好在那儿会面。他好像早就知道。天色漆黑,甚至当他追上一辆轻便马车时,他仍然没法断定那就是他要追的那辆。但他紧跟在马车背后,这是当晚他看见的第一辆马车。他从右边赶上前,夜仍然漆黑,他没说一句话,也没停住马,俯身下去便抓住那人,这人既可能是陌生的过路客也可能是一位邻居,因为他无论如何不可能看得见听得清。他一只手抓住他,另一只手握枪对准他;开枪打死他后,他把女儿载上身后的马背便掉头回家,而把那辆轻便马车和那人扔在路上不管。当时天正下着雨。”

        拜伦住口了。那女人立即接过话去,好像她一直在强忍着等他住口。她说话的声调仍然沉闷平板:两个单调的声音一唱一和,两个无形的声音梦呓般地进述着发生在某个小地方的事件,参与者的血腥残忍。“我被掀倒在床上,听见他出去,后来又听到马从牲口棚过来经过住宅的声音,已经在嘚嘚地开跑了。我和衣躺在那儿,呆呆地望着油灯。油慢慢快燃干了,我起身进厨房添了油,挑明灯芯,然后脱衣躺下,让油灯亮着。天还在下雨,而且很冷,过了些时候,我听见马回到了院子,在门口停下,我起身披上围巾,这时听见他们进屋。我先听见尤菲斯的脚步声,接着是米莉的脚步声。他们来到门厅,米莉站在那儿,浑身是水,脸上,头发,还有她的新衣服沾满泥,她双眼闭着;然后尤菲斯揍她,她倒在地上,躺在那儿,脸上的表情同刚才站着时没有两样。尤菲斯站在门口,也是浑身湿透,溅满了泥,他说:‘你原先说我在受魔鬼的指使。好啦,现在我给你带回了魔鬼现成的收获。问问她肚子里有什么东西了。问问她吧。’我很疲倦,天又寒冷,我问:‘出了啥事?’他说:‘去那儿瞧瞧有什么陷进泥路你就明白了。他也许愚弄了她,说自己是什么墨西哥人。可他休想骗过我。他本来蒙骗不了她。他根本不用那么做,只是因为你说过总有一天魔鬼会来向我收税。是呀,他来了。我妻子给我养了个娼妇。可是他来收税时起码帮了我的忙。他指了我该走的路,他帮我稳稳地握住手枪。’

        “因此,有时我纳闷魔鬼竟然会把上帝给征服了,因为我们发现米莉很快要生小孩,尤菲斯便开始寻找一个愿意把它解决掉的医生。我相信他会找到,有时我想能找到最好,要是还想在世上过日子。有时我希望他能找到,经受了那场折磨之后我累坏了,马戏班老板又来说那人不是墨西哥人,真是个混血的黑鬼,像尤菲斯一直声称的那样,像是魔鬼告诉了尤菲斯他是个黑鬼。尤菲斯又带上枪,说他要么找到一个医生,要么杀死一个。他每走一次就是一个星期,而乡亲们都知道这回事,我设法劝尤菲斯搬家。因为说那人是黑鬼的只有马戏班的老板,也许他本人没弄清楚,而且他也走了,以后我们也许再也不会见他,所以尤菲斯不愿意搬走。米莉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尤菲斯带着手枪寻找能够处理掉它的医生。不久我听说他又被关进监狱了,听说他到各地寻找医生,撞进教堂和祈祷会,听说有天晚上他在祈祷过程中突然起身走上讲坛,开始宣讲,大声咒骂黑人,号召白人乡亲起来把黑鬼统统杀死,教堂里的人叫他住口滚下讲坛,于是他当场掏出枪来威胁人们,直到警察赶到把他抓起来,他当时像个疯子似的。人们还发现他曾在另一个城镇打伤一位医生,被人抓住之前逃跑了。所以等他出狱回家,米莉的时间已经快到了。这时我以为他已经放弃原来的打算,终于明白了上帝的意志,因为他呆在家里静静地不吭声了。一天,他发现了米莉和我准备好的衣服,藏起来不让他知道的,但他没说什么,只问该是什么时候。每天他都要问,于是我们认为他死了心,也许是闯教堂或又蹲了次监狱的经历使他甘心了,就像米莉出世那天晚上他被关进监狱的事把他驯服了一样。就这样,米莉的时间到了,一天夜里她叫醒我,告诉我她发作了,我连忙穿衣,叫尤菲斯去请医生,他穿好衣服便去了。我把样样东西都准备停当,我们等着,等到尤菲斯和医生该回来的时间到了又过了,可尤菲斯还没有个影儿,等到医生该赶到门口的时候,我到前门去看,原来尤菲斯却坐在台阶顶头的第一级,膝头放着一支猎枪,他说:‘滚回屋里去,养娼妇的鬼老婆子。’我恳求地叫他:‘尤菲斯。’他却举起猎枪对准我说:‘滚回屋去。让魔鬼收获它自己的作物:这是它播的种。’我设法从后门出去,他听见了,拿起枪绕过屋来追我,用枪托子揍我,我只好回到米莉身边。他站在厅堂门外边,从那儿看得见米莉,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然后他走进房间,到床边来瞧婴儿,他抱起来,抱得老高,比灯还高,像等待着看是上帝还是魔鬼赢得了胜利。那时我疲倦得要命,在床边看着投射在墙上的他的影子,他胳膊的影子,高高举起的婴儿的影子。当时我以为上帝赢了,但是现在我却不明白究竟是咋回事。因为当时他把婴儿放回米莉身边便走了。我听见他从前门走出去的声音。然后我起身在炉子里生起火,热了点儿奶。”

        她住口了,刺耳的沉闷的声音断了。海托华隔着桌面望着她:这个面若石头、没有表情的女人穿着紫色衣裙,进屋后一直丝毫未动。过了一会儿,她又继续讲,仍然不动。几乎连嘴唇也不动一下,她像一具木偶,她的声音听起来像从隔壁房间传来的口技声响。

        “尤菲斯走了。锯木厂老板不知他的去向,另请了个工头。但他还让我在那幢房里多住了一段时间,因为我们不知道尤菲斯的下落;冬天到了,剩下我一人,还得照顾婴儿。我同格尔曼先生一样不知道尤菲斯哪儿去了,直到他寄来一封信。信是从孟菲斯寄出的,里面有张汇款单,别的什么也没有。所以我仍然蒙在鼓里。那以后,十一月里又来了张汇款单,同样没附信纸或别的什么。我疲倦得很,圣诞前两天我到后院劈柴,等我回到屋里,发现婴儿不见了。我离开屋子不到一小时,我应当瞧见他来去的,可我偏偏没瞧见。我只看见他留在枕头上的信,这只枕头我用来隔在婴儿与床沿之间,以防婴儿滚下床去。我那时累坏了。我等待着,过了圣诞节尤菲斯回家来了,他不对我做任何说明,只说我们要搬家,我以为他已经先把婴儿送过去现在又回来接我。他也不告诉我要搬到哪儿去,只说很快就搬,我快急疯了,担心我们搬去之前婴儿咋过日子,可他还是不告诉我,而且我们好像又老是搬不去。后来我们搬去了,婴儿却不在那儿,我说:‘你告诉我,把乔咋办了。你必须对我说清楚。’他瞧着我的那副神情跟那天夜里他瞧着米莉躺在床上死去的一样,他说:‘那是上帝的憎恶,我是执行他的意志的工具。’第二天他又走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又是寄回一张汇款单;过了一个月,尤菲斯回家了,说他在孟菲斯工作。于是我猜他是把乔藏在孟菲斯的什么地方,我想这样他可以在那儿照看乔,即使我不能去。同时我知道我得等待,等到尤菲斯愿意让我知道的时候,每一次我都认为他下一回要领我到孟菲斯去。因此我等着,我为乔缝制好衣服,他每次回家时我把衣服都准备好了,还设法要他告诉我那些衣服乔穿上合不合身,他过得好不好,但尤菲斯总不回答我。他常常坐下来阅读《圣经》,高声朗读,除了我没别的人听,他又读又嚷,好像他认定我不相信《圣经》上说的话。可是整整五年他都没对我讲,我从不知道我缝的衣服他给没给乔穿。我怕问他,怕惹他心烦,因为好歹他守在乔所在的地方,即使我去不了。五年后的一天他回家来说:‘咱们得搬家。’我想现在也该搬了,我会见到乔了;就算那是桩罪过,我想这时候我们也偿还清了,我甚至原谅了尤菲斯,我以为这回我们终于要搬到孟菲斯去了。可是去的不是孟菲斯,而是摩兹镇。我们得经过孟菲斯,我乞求他,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求他。我当时苦苦哀求,求他给我一分钟,一秒钟;我不碰乔,不同他谈话,只是看他一眼。可是尤菲斯不同意。我们连车站也没离开。下火车后我们在那儿等候了七个小时却没离开车站一步,直等到另一列火车开来,这样我们到了摩兹镇。这以后尤菲斯没再回孟菲斯干活了,过了些时候我说:‘尤菲斯。’他盯着我。我说:‘我等了整整五年,从没有打扰你。难道你不可以对我说:他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他说:‘死了。’我问:‘对世人来说是死了还是只是对我?要是只对我来说是死了,就明白告诉我得啦,整整五年我没问过你一句。’他说:‘他死了,对你,对我,对上帝,对上帝的整个世界,永远永远地死了。’”

        她再次住口。海托华隔着桌子静静地望着她,带着令人绝望的惊讶。拜伦听了也一动不动,头略微低垂。三个人像是退潮后海滩上现出的三块石头,海因斯老头儿除外。他一直在听人讲话,几乎是侧耳倾听,以他那特有的本事在恍若听而不闻的贯注神情与昏糊茫然的神情之间不断变化,他的目光显然朝内凝视像是他在用手捧着,令人见了怪不舒服。他忽然咯咯笑了,声音欢快,宏亮,疯狂;他讲起话来有股说不出的老气横秋的叫人难以置信的怪味儿。“那是上帝的意思。他在那儿。老海因斯报答了上帝给予的机会。上帝吩咐老海因斯如何干,老海因斯便照办了。然后上帝对老海因斯说:‘现在,你看着,瞧我的意志起作用了。’于是老海因斯留意观察,从上帝怜爱的没父没母的小孩子的口里听见‘黑鬼!黑鬼!’的喊叫,那些天真无邪的孩子,他们不懂得罪恶,因为他们还没有犯过罪,女孩子甚至还不明白啥叫罪恶和淫荡,上帝却把自己的话、了解的事通过他们纯洁的嘴说了出来。‘我告诉你什么来着?’上帝对老海因斯说,‘现在我的意志已经开始执行,我得离开了。这儿没有足够的罪恶让我忙碌,一个浪荡女人的私通值得我老费心思么,那也是我意图的一部分。’老海因斯问:‘一个浪荡女人的私通咋会是你意图的一部分呢?’上帝说:‘等着瞧吧。你以为那纯属偶然——圣诞之夜我安排那个年轻医生在台阶上发现裹在毯子里的邪恶产物?你以为那只是巧合——孤儿院的女总管当晚不在,让那些浪荡女人有机会不顾亵渎我的儿子而给他取名克里斯默斯?现在我得走了,因为我的意志已经开始执行,我可以留你在这儿观察监视。’因此,老海因斯留下来监视和等待。他从上帝的锅炉房旁边观察那些孩子,监视那个活在他们中间不为人知的魔鬼的后代,以不断呼喊他的名字来玷污大地。因为这时他不再同别的孩子一块儿玩耍,单个儿呆呆地站着,这时老海因斯知道,他正在倾听上帝判决的神秘警告。老海因斯问他:‘你干吗不像从前那样同别的孩子一块儿玩呢?’他不吭气,老海因斯又说:‘你是不是认为自己是个黑鬼,因为上帝在你脸上烙下了印记?’他反问:‘上帝也是黑鬼吗?’老海因斯说:‘上帝是愤怒的万军之主,他的意志不可违背。你我的意愿都微不足道,因为你我都是他的意图和报复的一部分。’他走开了,老海因斯瞧见他在听,也听见了上帝的报复意志。后来,老海因斯发觉自己注视小黑鬼在院子里的活动,一面干活一面密切注视他在院子里的情形。最后那小黑鬼问:‘你干吗老盯着我瞧?’海因斯说:‘你咋成个黑鬼的?’小黑鬼说:‘谁告诉你我是个黑鬼,你这没用的白杂种?’他说:‘我可不是黑鬼。’小黑鬼说:‘你比黑鬼更糟,连自己是啥玩意儿都不知道。比那更糟,你永远闹不清楚,不管是活着还是到你死的时候。’他说:‘上帝才不是黑鬼呢。’小黑鬼说:‘我看你应当知道上帝是干啥的,因为只有上帝才明白你的底细。’可是上帝已经不在那儿,他早已让自己的意志开始执行,留下老海因斯进行监视。从那天晚上开始——上帝就选择了自己的儿子的庄重生日作为执行意志的起点,他派老海因斯进行监视。那是一个寒冷的夜晚,老海因斯站在角落后面的暗处,从那儿他能看见门口的台阶,看见上帝意志的实现,看见那个年轻医生在私通淫荡之后走到台阶停下来,弯下身捡起上帝憎恨之物,把他抱进屋去。

        老海因斯跟了进去,耳闻目睹了一切。他看见那群年轻的淫妇在亵渎我主的神圣诞辰,趁女总管不在时大喝混合蛋酒。她们解开毯子。正是医生的情人杰热贝尔充当了上帝的工具,她说:‘咱们给他取名克里斯默斯吧。’另一个女人说:‘什么克里斯默斯,克里斯默斯什么。’这时上帝对老海因斯说:‘告诉她们。’于是她们个个身上带着污秽的臭气,都一齐嚷着朝向老海因斯:‘嘿,这不是博士大叔吗。瞧,博士大叔,圣诞老人给咱们送什么来啦,放在门口台阶上的。’老海因斯说:‘他的名字叫约瑟夫。’她们不再笑了,都盯着老海因斯,杰热贝尔问:‘你咋个知道的?’老海因斯说:‘上帝说的。’于是她们又笑开了,嚷着说:‘《圣经》里是这样说的:克里斯默斯,乔的儿子。乔,乔的儿子。乔·克里斯默斯。’她们提议说,‘为乔·克里斯默斯干杯!’想以此让老海因斯不顾上帝的憎恨也喝酒,可他把酒杯掀往一旁。于是他只好监视和等待,他真等到了,上帝赐予良机,邪恶生出邪恶。医生的情人杰热贝尔从淫荡的床头跑来,还带着罪恶和恐惧。她说:‘他躲在床背后。’老海因斯说:‘由于上帝的厌恶和愤怒,你使用了成为你自己祸根的芳香肥皂,活该。’她说:‘你可以同他谈谈。我看见你同他谈过话的。你可以劝劝他。’老海因斯说:‘我同上帝一样,才不过问你的私通淫荡呢。’她说:‘他会说出去,我会被解雇。我会丢尽脸。’她身上散发出纵欲好淫的臭气,站在老海因斯面前,上帝的意志正在她身上起作用,她玷污了上帝收养孤儿的房屋。‘你一钱不值,’老海因斯说,‘你和你那群贱女人。你是执行上帝愤怒意图的工具,天网恢恢,连只麻雀也逃脱不了。你是上帝的工具,同乔·克里斯默斯和老海因斯一样。’她走开了,老海因斯一面等待一面观察。过了不久,她又回来,面孔摆出一副荒山野地里一只贪婪野兽的凶相。她说:‘我把他收拾了。’老海因斯说:‘咋个收拾的。’没有任何事瞒得过海因斯,因为上帝不向自己选择的工具隐藏他的意图,老海因斯说:‘你为上帝早已注定的意志效了劳。去吧,你竟可以不喜欢上帝,直到最后审判的一天。’她的面孔活像荒山野地里一只贪婪野兽露出的凶相,腐朽发臭的涂脂嘴唇里发出了对上帝的讥笑。于是有人来把他带走了。老海因斯看着他坐上轻便马车离开。他回来等待上帝,上帝对老海因斯说:‘现在你也可以离开了。你已经完成我给的使命。这儿除了女人的邪恶之外没有更多的罪恶了,不值得由我挑选的工具来监视。’上帝叫走,老海因斯便去了。可是他不断与上帝保持联系,夜里他会说:‘那个杂种呢,上帝。’上帝说:‘他还活在我的土地上。’老海因斯一直与上帝联系,一天夜里他烦躁不安,搏斗着大声喊道:‘那个杂种呢,上帝!我有感觉!我感到了邪恶的毒牙!’上帝说:‘这正是那杂种。你的使命尚未完成。他是我土地上的败类和恶果。’”

        远处教堂的音乐早停息了。现在夏夜宁静,只有夏夜特有的种种声息从敞开的窗户传进来,海托华坐在桌对面,比任何时候更像一头中了圈套没及时逃脱的动物,现在被设圈套的人弄得十分狼狈,进退维谷。另外三个人坐在面前,正面看着他,差不多像是个陪审团。其中两人也凝然不动,女人的面孔严峻,像一块石头耐心地等待着,老头儿则筋疲力尽,像一支蜡烛被猛然扑熄了火焰而剩下的焦黑灯芯。惟有拜伦似乎保留着生气。他略微低着头,像在注视放在膝头的一只手,陷入了沉思,大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缓缓地揉搓,呈现出一副像在聚精会神地注视指头动作的神情。这时海托华讲话了,拜伦知道这不是对他讲,也不针对房间里的任何人。“他们要我干什么呢?”他说,“他们认为我、希望我、相信我能干什么呢?”

        没有任何回音;显然老头儿和女人都没听见。拜伦并不指望老头儿能听见,心想:“他不需要任何帮助。他才不呢。他需要的是阻碍。”这样想着,他记起自十二个小时前遇见他们以来,老头儿一直处于昏糊而又疯狂的状态,梦影般地跟随在女人背后走来走去。“他需要的是阻碍,他几乎到了绝望的地步,我看这倒是件好事,对她,对更多的乡亲。”他注视着那女人,轻声地,几乎是柔和地说:“继续讲吧。把你的要求告诉他。他想知道你要求他干啥。告诉他吧。”

        “我想也许——”她说。她说话时纹丝不动,声音与其说是带着试探不如说十分迟钝,像是被迫说出什么难于出口成声的话,说出某种只可意会不便言传的事情。“邦奇先生说也许——”

        “什么?”海托华问,他的声音有些高,显得机警却缺乏耐心。他坐着也一直没动,背靠在椅子上,双手扶在椅臂。“什么?想说什么?”

        “我想……”说两个字又停了。窗外昆虫扑扑地飞着。过了一会儿,话音又接了下去,平板单调,她也微微地埋头坐着,像带着同样的专注在倾听自己的声音。“他也是我的外孙,我女儿的小孩。我只是想能不能……他是不是……”拜伦静静听着,心想这才怪呢。人们会认为他们曾经有过什么交易。反倒像是他有个黑人外孙即将被绞死话音继续:“我知道不应当来打扰一个陌生人。可是你很幸运。一个单身汉,一个到老都不曾对爱感到过绝望的人。但是就算我直说出来,我想你也永远不会明白。我在想要是能再有一天,像什么也不曾发生,乡亲们像是从来不知道他曾经杀过人……”话音又断了。她仍然纹丝不动。好像她听见话音停止同刚才听见它开始一样,带着同样的专注,同样的镇静。

        “往下讲吧,”海托华说,还是那不耐烦的高亢声音,“往下讲。”

        “从他能够走路说话起,我就再也没见过他。整整三十年来没见过他一眼。我不是说他没有干人们说他干过的事,不应当因此受苦,像爱他、失掉了他的人一样感到痛苦。可是,假如乡亲们要能够给他一天日子,像还不曾发生什么事,像世上的人还没有什么可指责他的。这样,他会像是刚刚做过一次旅行,长大了,成了大人,现在回来了。要是能够那样,哪怕一天也好。那以后我就不干涉了。要是他干了那种事,我不会站出来袒护他,让他免受惩罚。只要求有那么一天,明白吗。像是他从一次旅行归来,告诉我途中的种种经历,还不曾受到世人的指控。”

        “噢,是这样,”海托华说,声音既尖又高。虽然他丝毫未动,他一双紧紧抓住椅臂的手的指关节都绷紧得发白了,他的身子开始在衣服下面慢慢地无法抑制地颤栗起来。“噢,是的,”他说,“就是这些。简单,简单,简单。”他显然无法控制住自己地说着。“简单,简单,”他不断小声地重复。然后他提高声音问:“他们要我做什么?我现在该怎么办?拜伦!拜伦?咋回事?他们现在要求我做什么?”拜伦已经站起身。这时他站在桌边,双手放在桌上,面对着海托华。海托华仍然坐着没动,只是他虚弱的身体颤栗得愈来愈厉害。“唔,对了。我早该明白。提出要求的会是拜伦。我早该明白。那该是等着拜伦和我的事。哎,行啦,直说吧。你干吗现在犹豫了?”

        拜伦俯视桌子,看着放在桌上的双手。“这是桩可怜的事。可怜呀。”

        “噢,怜悯?耽搁了这样长的时间?怜悯我还是你拜伦?行啦。直说吧。你究竟要我干什么事?因为这是你的主意,我知道。我一直明白。哎,拜伦,拜伦。你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戏剧家。”

        “也许你是说一个鼓动者,代理人,推销员,”拜伦说,“这是桩可悲的事。我知道。用不着你告诉我。”

        “但我不像你那样具有超人的感知能力。你似乎已经知道我能对你讲些什么,可你却仍不告诉我你的用意。你要我干什么?要我去对这桩凶杀认罪么?是不是这样?”

        拜伦脸上挤出一个怪相,淡淡地一晃而过,带着讥嘲疲惫的意味,没有一丝快乐。“我想,还不完全是那样。”然后他的面容变得沉静,十分庄重。“说出来真难为情。上帝知道我心里明白这个。”他看着自己的手缓慢地在桌面移动,神情专注,动作轻微。“我记得曾经对你说过,行善作恶同样得付出代价,付出高昂的代价。需要偿付账单的时候,只有善良的人才不会拒绝付出。他们之所以不拒绝,是因为他们绝不是被迫支付,像一个诚实的赌徒那样。坏人则会矢口抵赖,因为谁也不指望他们当场或在别的任何时候付账。好人不能拒绝,也许因为行善而付出代价的时间比起作恶来更长些。你以往不是没有这样做过,不是没有付出过代价,现在要这样做不会那么糟,不会像你以往所经历的。”

        “说下去,说下去。究竟要我干什么?”

        拜伦沉思地瞧着自己不断移动的手。“他从未承认他杀害了她。他们迄今所取得的对他的指控惟有布朗的口供,这几乎等于零。你可以说那天晚上他在这儿同你一起。布朗总是说每天晚上都看见他朝那幢大屋子走去,进入屋内。乡亲们会相信你。他们会相信你的话。他们宁肯相信你而不会相信他与那女人像夫妻那样一起生活,然后把她杀死。再说你现在上了年纪,他们不再会因此做出任何可能有害于你的事。而且,我认为你已经习惯他们可能做的任何事。”

        “哦,”海托华说,“嗯,是呀,是呀。他们会相信那话。那太容易了,妙极了。对所有人都有利。然后他会回到曾为他受过苦的人身边,布朗得不到赏金会害怕她的孩子变得合法,于是又会逃跑,而这一次会永远消失。于是就只剩下她和拜伦。既然我已年老,而且很幸运,活到老还不曾领受过爱的绝望滋味。”他不住地颤抖,现在却抬起头来。灯光下他的面孔显得光滑,像涂过油似的,扭曲抽搐的面膛在灯下闪亮。早上刚换的久洗发黄的衬衫已被汗水湿透了。“并不是因为我不能,不敢那样做,”他说,“而是因为我不愿意!不愿意!你听见了吗?”他从椅臂上抬起双手。“因为我不愿意那样做!”拜伦没有动,放在桌上的手也不再移动了。他注视着对方,心想他不是在冲着我叫喊,像是他知道有什么东西离他比离我更近,需要被说服因为这时海托华高声地喊叫:“我不愿意那样做!我不愿意!”他紧紧地捏着双手,高高地举起,满面淌汗,嘴唇咧开,现出咬得紧紧的腐坏的下排牙齿,松弛的灰褐色的肌肉从牙床的四周长长地下垂着。突然,他的声音升得更高:“滚出去!”他厉声大叫。“滚出我的屋子!滚出我的屋子!”接着他朝前伏倒在桌上,面孔夹在他伸出的两条胳膊和紧捏的两个拳头之间。两个老人走在拜伦前面,到了门边拜伦回头一望,看见海托华仍然伏在桌面上未动,他的秃头,紧捏拳头的两条伸出的手臂,端端地照在灯罩下的光圈内。敞开的窗户外边,昆虫的鸣叫声仍然不息,没有任何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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