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利玛从来无法把自己跟所有人都认识的、作为时髦艺术家的公众人物这一身份完全等同起来,尤其在他遇到个人麻烦的这一时刻,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匹被指定退让在后的赛马,就像是一匹害群之马。当他跟露辛娜一起走进饭馆的大厅时,他看到墙上,正对着衣物寄存处,贴着一张海报,上面有他的一张大幅照片,那是上一次音乐会之后一直留在那里的,见到自己的照片时,他感到有些难堪。他跟那女郎一起穿过大厅,机械地四下寻摸,生怕顾客中有谁认出他来。他害怕人们的目光,他觉得,到处都有人的眼睛在窥伺着他,在观察着他,支配着他的言语表达和他的行为举止。他感觉到许多好奇的目光死盯着他的脸。他竭力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走向在大厅尽头的一张小桌子,桌子靠着一大堵玻璃窗,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外边公园中树木的枝叶。
当他们落座后,他对露辛娜笑了笑,抚摩了一下她的手,接着便夸奖她的裙子很合身,很漂亮。她谦虚了几句不同意的话,但是,他一再坚持,好一阵时间里一个劲儿地恭维女护士的魅力。他说,他已经被她美丽的体貌震住了。他两个月里一直在想她,以至于记忆中的成像功能把她构建成了一个远离现实的形象。异乎寻常的是,他还说,她真正的相貌,尽管他在想念她的时候是那么地渴望拥有,还是比他想象中的要更胜一筹。
露辛娜提醒小号手,在那两个月里,他可是一点儿也没有给过她他的消息,她由此推想,他一点儿都没有想她。
怎么对付这样的一种指责,他可早就有了精心的准备。他做了一个表示疲倦的动作,对那女郎说,她根本想不到他刚刚度过了多么可怕的两个月。露辛娜问他出了什么事,但小号手不愿意谈及细节。他只是满足于回答说,他因一种重大的忘恩负义而痛苦万分,他突然发现自己孤零零地处身在这一世界中,没有朋友,没有任何人的情谊。
他有些担心,怕露辛娜会开始问他心中苦恼的种种细节,因为他恐怕会绕在自己的谎言之中。他的担忧显然是多余的。露辛娜刚刚确实带着很大的兴趣得知,小号手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时刻,她很乐意地接受了对他两个月时间沉默的这一解释。但是,他那些烦恼的实质到底是什么,她的心中根本就无所谓。对他刚刚经历的这两个月忧郁的时光,只有这种忧愁本身让她感兴趣。
“我特别地想你,如果能帮你忙的话,我也许会非常高兴。”
“我心中那么地充满着厌恶,甚至都怕见到人。一个忧愁的同伴是一个糟糕的同伴。”
“我也一样,我也很忧愁。”
“我知道。”他说着,摸了摸她的手。
“我很早就相信,我已经怀上了你的孩子。而你始终杳无音信。但是,我会留下这孩子的,就算你不来看我,就算你永远也不想再见我的面。我心里想好了,就算我以后会孤独一人,我至少还有你的这个孩子。我永远也不接受去做什么人工流产。不,我永远也不接受……”
克利玛不知道怎样开口说话了;一阵无言的恐怖牢牢地攫住了他的心。
很幸运的是,无精打采地伺候着顾客的侍者正好从他们的桌子前走过,问他们需要些什么。
“一杯白兰地,”小号手说,接着,他立即改口道,“两杯白兰地。”
又是一阵子沉默,接着,露辛娜低声重复道:“不,我永远也不要去做什么人工流产。”
“别说这样的话,”克利玛反驳道,他又回过神来,“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一个孩子,那可不是女人一个人的事情。那是一对男女的事情。必须让两个人都同意,要不然,结果肯定会很糟糕。”
说完这话,他才明白,他刚才已经间接地承认了他是孩子的父亲。从此,他每次跟露辛娜谈论时,都将在这一供认的基础上进行。尽管他知道,他是在按照一个计划行事,他知道,这一让步是事先设定的,但这归于无用,他被他自己说出口的话给吓住了。
但是,侍者已经给他们端来两杯白兰地:
“请问,您就是克利玛先生,那位小号手吗?”
“是的。”克利玛说。
“厨房的姑娘们认出您了。那海报上的像就是您吗?”
“是的。”克利玛说。
“看来,您可是从十二岁到七十岁的所有女人的偶像啊!”侍者说。他又对露辛娜说:“所有的女人对您都羡慕得不得了,恨不得把您的眼珠子给挖出来呢!”在他远去的时候,他还好几次回头,跟个熟人似的放肆地朝他们送来微笑。
“不,我永远也不同意去把他打掉,”露辛娜重复道,“你也一样,有一天,你将很幸福地得到他。因为,你明白,我对你绝对没有任何的要求。我希望,你不要想象我会向你索要什么东西。你可以完全放心。这只是我自己的事情,假如你愿意的话,你什么都别去管好了。”
对一个男人来说,没有什么能比这样一番安慰人的话更让他揪心的了。克利玛突然感觉到,他一下子没有了力气,什么都挽救不了,他觉得最好还是抛弃这一番计划。他一声不吭,露辛娜也一声不吭,以至于她刚才说的那些话牢牢地扎根在寂静中,小号手在那些话前面感到越来越束手无策,无能为力。
但是,他妻子的形象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知道他不应该放弃。于是,他挪动着自己放在独脚桌子大理石台面上的手,直到碰上露辛娜的手指头。他握住她的手指头,说:
“把那个孩子忘记一分钟吧。孩子根本就不是最重要的。你认为,我们两个人,我们就没有别的话可说了吗?你认为我仅仅是因为这个孩子才特地前来看你的吗?”
露辛娜耸了耸肩膀。
“最重要的是,没有了你,我就感到忧郁。我们彼此见面只有很短的一段时间。然而,我没有一天不是在想着你。”
他又闭住了嘴,露辛娜提醒他:“在整整两个月中,你连一次都没有给过我你的消息,可是我给你写过两次信。”
“这不应该怪我,”小号手说,“我是特意不给你我的消息的。我不愿意。我害怕发生在我身上的东西。我抵抗着爱情。我想给你写一封长长的信,我甚至好几次已经动笔在信纸上写了,但是,最后,我又把信纸扔了。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爱情之火从来没有在我的心中燃烧得那样旺,我真的被吓坏了。为什么不敢承认它呢?我也想让自己确信,我的感情不是一种暂时的迷惑,而是别的。我对自己说:假如我还能再这样地持续一个月,那么,我从她身上感受到的就不是一种幻觉,就是真实了。”
露辛娜缓缓地说道:“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难道不是一个幻觉吗?”
听了露辛娜的这句话,小号手明白到,他的计划开始成功了。于是,他的手一刻也不再松开那女郎的手,并继续说话,话语对他变得越来越容易了:现在,既然他已经来到了她的面前,他明白,他没有必要让自己的感情经受更长期的考验,因为一切都已经清楚。他不愿意谈那个孩子,因为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不是孩子,而是露辛娜。恰恰是能赋予她肚子里的孩子以某种意义的东西,在召唤他,他,克利玛,召唤他来到露辛娜身边。是的,她肚子里怀上的这个孩子召唤他来到这里,来到这个小小的温泉城,并且使他发现,他爱露辛娜到了什么程度,而正是为了这个(他举起了他那一杯白兰地),他们应该为这个孩子干杯。
当然,话一说完,他立即又害怕起这可怕的干杯来,真不该让自己那一番激昂的话语把自己拖进这里头去。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露辛娜举起酒杯,喃喃道:“是的,为了我们的孩子。”接着,她一口喝干了她的白兰地。
小号手很快就用其他的话让自己忘记了这一不吉利的干杯,他又一次肯定地说,他每一天都在想着露辛娜,甚至每一天中的每一小时都在想。
她说小号手在首都肯定被美女包围着,他肯定有比她更有趣的女人。
他回答她说他讨厌透了她们的穷奢极欲和她们的矫揉造作。他喜欢露辛娜远远地胜过她们所有人,他只是遗憾她住得离他太远了。她难道不打算到首都去工作吗?
她回答说她更喜欢首都。但是要在那里找一份工作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他屈尊地微笑着说他在首都的各家医院有许多熟人,他可以毫无困难地帮她找到工作。
他就这样跟她说了好长一段时间的话,一直没有松开她的手,甚至没有注意到有一个陌生的年轻姑娘走近他们身边。她根本不顾是不是会惹得别人讨厌,就热情洋溢地说:“您就是克利玛先生吧!我一下子就认出您来了!我只想请您为我签一个名!”
克利玛脸红了。他在一个公共场所,在众目睽睽之下,拉着露辛娜的手,对她作了一番爱情的表白。他想象自己在这里就如同在一个圆形剧场的舞台上,整个世界都变形成了好奇的观众,怀着一种恶意的笑观看他为生命而作的斗争。
小姑娘递给他一张纸,克利玛本来想快快地给她签上名了事,但是,他没带钢笔,而她也没有带笔。
“你没带笔吗?”他支支吾吾地问露辛娜,确实,他是支支吾吾地说着,生怕那个小姑娘发现他对露辛娜用你相称。然而,他立刻又明白到,以你相称远比不上抓着露辛娜的手更表示亲密,就更响地重复了一下他的问题:“你没带笔吗?”
但是露辛娜摇了摇头,小姑娘就回到她自己的桌子上去拿笔,那边的许多少男少女立即趁此机会,争先恐后地跟着小姑娘扑向克利玛。他们递给他一杆笔,从一个小笔记本上撕下一页页纸,他只得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姓名。
从计划的角度来看,一切发展得很顺利。他俩之间亲密关系的证人越是众多,露辛娜就越容易相信她被他爱着。然而,再推理也没有用,非理性的忧虑将小号手掷入了惊惶之中。他心中突生念头,觉得露辛娜跟所有那些人早有默契。在一种混混沌沌的幻象中,他想象他们全都正在指控他是那个孩子的父亲:是的,我们看见他俩了,他们像情人那样面对面地坐在桌子前,他抚摩着她的手,他含情脉脉地看着她的眼睛……
小号手的忧虑因虚荣心而更为加重;确实,他并不认为露辛娜漂亮得足以让他伸手去抓住她的手。这样做对露辛娜有些不公正。事实上,她比她现在在他眼中显现的样子要漂亮得多。跟情郎眼里出美女是同样的道理,一个可疑女子在我们心中引起的忧虑,会使她容貌中的白璧微瑕变成巨大的疮疤……
“我觉得这地方太不方便了,”等那拨年轻人走开后,克利玛说,“你不想我们开车去兜一圈吗?”
她很想看一看他的汽车是什么样的,就同意了。克利玛付了账,他们走出饭馆。对面是一个街心广场,有一条很宽的土路,路面上铺着黄沙。大约有十来个男人站在那里,面冲着饭馆。他们中大多数是老头儿,穿着皱巴巴的衣服,袖子上戴着红袖章,手中握着长长的杆子。
克利玛见状大为惊讶:“这是怎么回事……”
露辛娜回答道:“没什么,给我看看,你的汽车在哪里。”她拉着他加快了脚步。
但是克利玛的目光无法离开那些男人。他不明白那些长长的,顶端带有铁丝圈的杆子到底是做什么用的。或许,他们是负责点煤气灯的点灯人,是捕捞活鱼的渔民,是装备了神秘武器的一队民兵。
当他细细地观察他们时,他觉得那些人当中有一个人在冲他微笑。他害怕起来,他甚至有些害怕自己,他对自己说,他开始因幻觉而痛苦,开始在任何人身上看出某个要追踪他、观察他的人。他便由着露辛娜把他拖到停车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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