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看见他走近。他突然出现在面前,露辛娜刚刚转过脑袋,就看到了他的微笑。
他始终握着她的手;露辛娜感到一种温柔而又有力的接触,是他的手指头压在她的手腕上,她乖乖地服从了:药瓶又落回到她的手包深处。
“请允许我,先生们,坐到你们的桌子前。我叫伯特莱夫。”
没有一个男人对这擅入者的来到有什么兴趣,没有人作自我介绍,而露辛娜也不太了解社交场合的习惯,就没有把她的伙伴们介绍给他。
“看来,我的不期而至打扰了你们。”伯特莱夫说。他从附近桌子旁拿起一把椅子,一直拖到这张桌子边的空当,现在,他好像反倒成了这一桌的主席,而露辛娜刚好在他的右侧。“请原谅,”他继续说道,“长期以来,我就有一个很奇怪的习惯,不是及时来到,而是不期而至。”
“这样的话,”助手说,“请允许我们把您当成一个突然显现的幽灵,请原谅我们不来注意您。”
“我很愿意允许你们这样做,”伯特莱夫说着,微微鞠了一躬。“但我担心,尽管我有这一份好心,你们却做不到。”
随后,他转身朝向咖啡厅闪亮的门,拍了拍手。
“是谁邀请您来这里的,首长?”摄影师问道。
“听这话,你们这不等于在对我说,我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吗?我完全可以和露辛娜一起马上离开,但是习惯总归还是习惯。我是每天傍晚都要来这里的,要坐到这张桌子前,喝它一杯酒。”他仔细察看了摆在桌子上的那瓶酒的标签:“不过,我喝的酒,确实要比你们现在正在喝的酒好得多呢。”
“我倒很想知道,您怎样才能在这个小破饭馆里找到好酒,”助手说。
“我倒觉得,首长,您的牛吹得也太大了些。”摄影师又添了一句,存心想嘲笑一下擅入者,“没错,人到了一定年纪,就只会这一招,而不会做别的事了。”
“你们错了,”伯特莱夫说,仿佛他没有听出摄影师话中的侮辱,“这里,他们在酒窖中,还藏着几瓶好酒,比我们能在最大的大宾馆中找到的酒还要好。”
他已经伸手指向了餐馆老板,这老板,刚才怎么也见不到他的影子,现在却毕恭毕敬地前来接待伯特莱夫,他问道:“是不是需要为所有的人安排一张桌子?”
“当然需要。”伯特莱夫回答,说完转向其他人,“女士们,先生们,我邀请你们跟我一起来喝一种葡萄酒,我曾多次品尝它的滋味,而且我觉得它口味极佳。不知道各位能否赏光?”
没有人回答伯特莱夫的话,老板就说:“要说到喝酒吃菜,我可以请各位女士先生完全相信伯特莱夫先生的建议。”
“我的朋友,”伯特莱夫对老板说,“给我们拿两瓶酒,另加一大盘奶酪。”然后,他转身对其他人说:“你们的犹豫是没有用的,露辛娜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
从咖啡厅中跑出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托着一个盘子,上面放着几只酒杯、几个碟子和一张桌布。他把托盘放在邻桌上,俯身从顾客的肩膀上取走他们喝剩下一半的酒杯。他把那些酒杯和打开的酒瓶放到那张刚放下托盘的桌子上。然后,他拿起一块抹布,久久地擦着桌子,因为桌子显然很脏,擦完后,铺上一块白得耀眼的桌布。然后,他从隔壁桌上重新拿起他刚刚撤走的酒杯,想把它们放到顾客的前面。
“快把这些杯子和这瓶酸酒拿走,”伯特莱夫对那孩子说。“您父亲会给我们拿来一瓶好酒的。”
摄影师抗议道:“首长,您能不能发发善心,让我们爱喝什么酒就喝什么酒吗?”
“随您的便,先生,”伯特莱夫说,“我并不喜欢把欢乐强加给别人,每个人都有权利喝他的酸酒,干他的蠢事,让手指甲里留着油腻。听我说,小家伙,”他又冲小男孩补充了一句,“给每个人他原先的杯子,再加一只空杯子。我的客人可以在一种雨雾天气出产的葡萄酒和一种阳光下诞生的葡萄酒之间自由地选择。”
于是,现在,每个人面前都有两个杯子,一个空杯子,另一个装着喝剩的酒。老板拿着两瓶酒,走到桌子前,把第一瓶夹在两膝之间,动作优雅地打开瓶塞。然后,他在伯特莱夫的杯子里倒了一点点酒。伯特莱夫端起酒杯放到嘴唇边,尝了尝滋味,转身对老板说:“好极了。是二三年的吧?”
“二二年的。”酒店主纠正道。
“上酒吧!”伯特莱夫说。老板拿着酒瓶围绕桌子转了一圈,给每个空杯子倒上酒。
伯特莱夫把酒杯端在手指间。“我的朋友,请尝一尝这酒。它带有往昔的甜美滋味。品味一下吧,就仿佛你们在吮吸一根长骨头中的骨髓时,呼吸到了一个已被久久遗忘的夏天的气息。我真想在干杯的时候把往昔与现今结合在一起,把一九二二年的太阳和眼下的阳光结合起来。这个太阳,就是露辛娜,这个十分单纯的年轻女郎,她就是一个女王,而她自己却不知道。她在这个温泉城的布景中,就像一颗宝石在一个乞丐的破衣烂衫上闪烁光彩。她就像一牙弯弯的月亮,遗忘在白昼苍白的天上。她就像一只蝴蝶,飞舞在一片雪地之上。”
摄影师挤出一丝勉强的冷笑,说:“首长,您不觉得这太夸张了吗?”
“不,我并没有夸张,”伯特莱夫说,接着,他对摄影师说,“您有这样的印象,是因为您只是居住在生活的地下室,您,人不像人的醋罐子!您浑身散发出一阵阵的酸气,就像从一个炼金术士的热锅里蒸腾起来!您生活的目的就是在您周围发现丑恶,认定这丑跟您的内心一样丑。对您来说,这是能让您自己跟这世界和平共处的惟一办法。因为,本来很美好的这个世界,它让您害怕,令您别扭,把您不断地从它的中心排斥出去。它是那么的冷酷无情,不是吗?自己的手指甲里藏着污秽,身边却有一个漂亮的女人!那么,首先该做的,就是把这女人弄脏了,然后再从中取乐。不是这样的吗,先生?我很高兴,因为您把您的手藏到了桌子底下,我说到了您的手指甲,我说得肯定很有道理。”
“让您美丽的斯文见鬼去吧,我才不跟您一样呢,我才不是一个扎着花哨领带,穿着白领衬衣的小丑呢,”摄影师怒气冲冲地打断了他。
“您肮脏的手指甲,您满是破洞的羊毛衫,在太阳底下早就不是一件新鲜事了,”伯特莱夫说。“以前就有过一个犬儒学派的哲学家,他穿着一件有破洞的外套,在雅典的街道上溜达,想以此表现他对习俗的轻蔑,来赢得所有人的欣赏。有一天,苏格拉底遇到了他,对他说:我从你外套的破洞中看到了你的虚荣。您的肮脏也一样,先生,是一种虚荣,而您的虚荣是肮脏的。”
露辛娜几乎不能从她的惊愕中回过神来。她以前隐约有些面熟的这个疗养者,现在仿佛是从天上掉下来似的,前来援助她,她被他迷住了,被他自然动人的举止,被他冷酷的镇定迷住了,这个男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让摄影师的嚣张气焰化为泡影。
“我看到,您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话可说了,”短暂的一阵静默之后,伯特莱夫对摄影师说,“请相信,我根本不打算冒犯您。我喜欢和谐,而不是论战,如果说我刚才一味听任雄辩的驱使,我现在恳请您原谅。我只想要一件事情,请您品尝这杯葡萄酒,请您跟我一起为露辛娜干杯,因为,我是为她而来的。”
伯特莱夫举起了他的酒杯,但没有人响应他。
“老板,”伯特莱夫对店主人说,“请您也来跟我们干杯吧!”
“就冲着这好酒,我永远愿意,”老板说,他从邻桌上拿过一只空杯子,倒上葡萄酒,“伯特莱夫先生绝对是品酒行家。他早就闻到我家酒窖的香味,就像一只燕子大老远地猜到了它的巢窝。”
伯特莱夫发出了欢快的笑声,这是一个自尊心得到了别人恭维的人开心的笑。
“您将跟我们一起为露辛娜而干杯吗?”他说。
“为露辛娜?”老板问。
“是的,为露辛娜,”伯特莱夫说,用目光指着他的邻座。“您也像我一样喜欢她吗?”
“跟您在一起,伯特莱夫先生,我们看到的只有漂亮女人。根本用不着仔细瞧这位小姐,就能知道她一定很漂亮,既然她就坐在您的旁边。”
伯特莱夫又一次发出欢快的笑声,老板的笑声也融入进来,奇怪的是,连卡米拉也跟他们一起笑起来,甚至从伯特莱夫一来到这里,她就已经觉得很有趣了。这是一阵意外的笑声,它具有惊人的和莫名其妙的感染力。仿佛出于一种微妙的共鸣,导演也跟着卡米拉笑了起来,接着是助手,最后是露辛娜,她也卷入这多声部的大笑中,就像投身于一通热烈的拥抱中。这是她这一天里的第一次笑。她的第一个轻松自如的时刻。她笑得比谁都厉害,当然,她不能满足于她的笑。
伯特莱夫举起他的酒杯:“为了露辛娜!”老板也举起酒杯,随后是卡米拉,接着,导演和助手也举起杯子,所有人都跟着伯特莱夫重复道:“为了露辛娜!”就连摄影师,最终也举起他的酒杯,默默地喝了一口。
导演品尝了一口后说:“真的,这酒确实好极了。”
“我早就对你们说过了!”老板说。
这期间,小男孩端来一大盘奶酪,放在桌子中央,伯特莱夫说:“大家请随便吃,它们都可口极了!”
导演不禁惊讶得目瞪口呆:“您是从哪里搞到这些奶酪拼盘的?我们简直就像到了法国。”
蓦然,紧张空气一扫而光,气氛顿时轻松下来。他们自由自在地聊着天,他们随随便便地吃着奶酪,他们在问自己,老板能从哪里找到这么些奶酪(在这个国家,奶酪的品种是很少的),他们不断地往杯子里倒酒。
众人正喝到最高的兴头上,伯特莱夫站了起来,对他们欠身致意,说:“我很高兴能跟诸位一起喝酒,我非常感谢大家。我的朋友斯克雷塔大夫今天晚上要举办一场音乐会,露辛娜和我,我们要去那里听一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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