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席台上有一个位子,发言人轮流上去坐;他没有听他们,他等待轮到自己,隔一会儿摸摸口袋里的五页发言稿。这不是长篇大论,况且他知道不怎么精彩,毕竟脱离科研工作二十年了,无非把以前发表过的东西综述一下而已。当他还是年轻研究员时,他发现和描述了一种尚不为世人所知的苍蝇,他命名为布拉格蝇。后来,听到主席嘴里吐出几个音节,认定这表示他的姓名时,他站起身,朝着发言人的那个位子走去。
就在他走动的二十秒钟,有一件事不期而至,他竟动了感情:我的上帝,经过这么多年,他又跟那些令他尊敬、对他尊敬的人在一起了,又置身于跟他那么接近然而被命运隔开的人中间了;当他停在为他留出的空位子前,他没有坐下;这一次他要顺从自己的感情,他要自发地向陌生的同行谈一谈自己的感受。
“亲爱的女士们,先生们,我要向你们说一说我没有料到会突如其来的激动心情。相隔几乎二十年后,我又能够在大会上面对跟我思考同样课题的人,面对跟我怀着同样热情的人。在我来自的那个国家,一个人只因高声说出心中的想法,他的生命意义就遭到剥夺,因为对于一个科学工作者来说,生命意义不是别的,而是他的科学工作。如同你们知道的,在一九六八年悲惨的夏天以后,我国成千上万的人,全都是知识精英,从他们的工作岗位上被赶了下来。距今仅六个月前,我还当个建筑工人在劳动。不,这没有什么委屈的,可以学到许多东西,得到朴实可敬的人的友谊,体会到我们科学工作者是幸运的,因为一项工作同时又是一种热情,这就是一种幸运,是的,我的朋友,跟我一起干活的建筑工人从来没有过这种幸运,因为搬运大梁柱是产生不了热情的。这种幸运我被剥夺了二十年,现在我又重新获得了,我为之陶醉。这向你们说明,亲爱的朋友,为什么我把这个时刻当作一个真正的节日,即使这个节日对我而言有点儿忧郁。”
说到最后几句话,他觉得眼泪涌了上来,这使他有点不好意思,父亲的形象又出现在他的眼前,那位老人时时刻刻动感情,遇到机会就落眼泪。但是他心想,他为什么不能纵情发泄一次呢,把自己的激情作为来自布拉格的小礼物献给他们,这些人会感到荣幸的。
他没有想错,场下的人也受到了感动。他刚说完最后一句话,贝尔克就站起身鼓掌。摄像机立刻就到了,对着他的面孔拍,对着鼓掌的双手拍,也对着捷克学者拍。全场的人起立,有的慢,有的快,有的面带笑容,有的神情严肃,都在鼓掌,这使他们那么高兴,以致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来。捷克学者站在他们面前,高大,很高大,笨拙的高大;他的身材愈显得笨拙,他愈令人感动,也愈自我感动,他的眼泪在掌声中不再是羞答答地含在眼皮下,而是庄严地沿着鼻子朝嘴巴和下巴淌了下来,看着他的同行鼓掌,鼓得声音响得不能再响了。
终于,喝彩声减弱了,那些人重新坐下,捷克学者颤声说:“我感谢你们,我的朋友,我衷心感谢你们。”他鞠了一躬,向自己的椅子走回去。他知道他正生活在他一生中最伟大的时刻,是的,光荣的时刻,为什么不能用这个词呢,他感到自己高大英俊,声名显赫,希望自己走向椅子的征途很长,永远走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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