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两个人生活在同一公寓,每天见面,而且相爱,他们的日常交谈就会协调他俩的记忆:在心照不宣、不知不觉的默契中,他们把生活中大片大片的区域都遗忘了,说着,重复说着同样的几件事情,编织着同一故事,这故事宛若枝头的微风在他们的头顶窃窃私语,总让他们想起他们曾经生活在一起。
马丁死后,烦忧的狂潮将伊莱娜从他和所有认识他的人身边卷走。他从谈话中消失了,他的两个女儿,他在世的时候都还很小,对他也没了兴趣。有一天,她碰到了古斯塔夫,为了能多说一会儿话,古斯塔夫跟她说他认识她丈夫。那是马丁最后一次跟她在一起,强大、重要、有影响力,为她走向下一个情人做了跳板。他这一使命完成之后,永远地消失了。
很久以前,在布拉格,他们结婚的那天,马丁把伊莱娜安置在他的别墅里;他把书房和办公室安排在二楼,把一楼留给了他作为丈夫与父亲的生活区域;去法国之前,他把别墅让给了他的岳母,二十年后,岳母把在此间重新置换了家具的二楼送给了古斯塔夫。米拉达来看伊莱娜时,回忆起她以前的同事。“在这儿,马丁工作过。”她说,陷入沉思。不过,这些话说完后,马丁的影子再也没有出现。很久以来,他被赶出了家,他和所有他的影子。
妻子死后,约瑟夫察觉到,没了日常交谈,他们过去生活的窃窃私语越来越弱。为了增强这些私语,他努力让妻子的形象重现,但是结果的贫乏让他感到悲伤。她有十来种不同的微笑。他强迫自己的想像力去重新描绘这些微笑。他失败了。她有滑稽而迅速的辩驳才能,曾让他着迷。如今他再也想不起她的任何一次反驳。有一天,他问自己:如果把他们共同生活留给他的零星的回忆累加起来,总共会有多少时间?一分钟?两分钟?
这就是记忆的另一个谜,比其他的谜更基本的谜:回忆是否有一个可以衡量的时间容量?是否在某一段时间内展开?他想重现他们的第一次相见:他看到一条阶梯,从人行道伸向一家酒吧的地窖;他看到昏黄的微光下单独相处的一对对男女;然后他看到了她,他未来的妻子,坐在他对面,手里拿着一杯烈酒,带着羞涩的微笑,盯着他看。他观察了她很长时间,她拿着杯子,微笑着,他仔细地审视着那张脸,那只手,在这段时间里,她一直没有动,没有把杯子举向嘴边,没有改变她的笑容。这就是可怕之处:人们回忆起的过去没有时间。不可能像重读一本书或重看一部电影一样去重温爱情。约瑟夫的妻子死了,没有了任何物质的和时间的维度。
因此,让妻子在自己的精神里复活的努力很快成了一种折磨。他并没有因找回这一或那一被遗忘的时刻而喜悦,却为包围这一时刻的巨大空白而绝望。有一天,他禁止自己在过去的走廊里痛苦地游荡,结束让妻子重生如初的徒劳尝试。他甚至对自己说,死盯住她过去的生活,这样做无异于背信弃义,将她禁锢在一座存放失物的博物馆里,把她从他现在的生活中剔出去。
此外,他们向来就不崇尚回忆。当然,他们既没有销毁他们的亲密信件,也没有销毁记录着他们的义务和约会的记事本。但是他们却从来没有过再读读这些信和记事本的想法。于是他决定跟死去的她生活下去,就如他曾跟活着的她生活过那样。他去她的坟墓不是为了悼念她,而是为了跟她在一起;为了看看她凝视他的眼睛,不是从过去,而是从现在来凝视他的眼睛。
于是他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跟死去的她共同生活。一只新的时钟开始安排他的时间。因为喜爱清洁,她曾因为他把什么地方都弄得一团糟而生气。现在,他一个人仔细地做着家务。因为他比她活着时更爱他们的家:矮矮的木栅栏带着一扇小门;花园;深红色砖房前的冷杉;他们下班回来后坐的两张相对而置的扶手椅;窗台,她总在窗台的一侧放一盆花,另一侧放一盏灯;他们不在家的时候让灯开着,这样他们回家时,远远地从街上就能看见。他尊重这所有的习惯,精心照料,让每一张椅子,每一个花瓶都摆在她喜欢的位置。
他重新去了他们喜欢的地方:海边的餐馆,餐馆老板每次都不忘记提醒他妻子爱吃的鱼;附近小城广场拐角的那些房子,漆成红色,蓝色,黄色,漂亮不到哪里去,却令他们着迷;或是在哥本哈根时看到的码头,每天晚上六点,一艘白色的大型客轮从那儿驶入大海。他们会久久地驻足码头,看着那艘船。启航前,音乐响起,是爵士乐,邀请人们去旅行。她死后,他常去那儿,他想像着她就在他身边,感觉到两个人共同的愿望,想登上这艘白色的夜航船,在船上跳舞、入眠,在北方某个遥远的,非常遥远的地方醒来。
她希望他高雅,亲自照看他的衣物。他忘不了他的哪件衬衣是她喜欢的,哪件衬衣又是她不喜欢的。这次来波希米亚,他特地挑了她不在乎的一套西服。他不想过于重视这次旅行。这次旅行不是为了她,也不是跟她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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