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丈夫是在医院里死的。她尽可能经常去看他,但他是半夜死的,当时,身边一个人都没有。第二天早晨,她来到医院时,她发现床是空的,同一个病房的一位老先生对她说:“夫人,您应该去告他们!他们对待死人的方式太可怕了!”恐惧写在他的眼睛里,他知道自己也将不久于人世。“他们抓着他的脚,在地上拖。他们以为我睡着了。我看见他的脑袋撞在门槛上。”
死亡有两个方面。它是不存在,但它也是存在,是尸体可怕的物质存在。
塔米娜年轻的时候,死亡只是以它的第一种形式出现在她面前,以虚无的方式显现。对死亡的恐惧(而且是很模糊的),就是对不再存在的恐惧。这一恐惧随着岁月的增长而减退,差不多已经消失了(想到有一天她会不再看到天,看到树,这并不令她恐惧),不过,她越来越多地想到另一个方面,想到死亡的物质方面:她一想到自己会变成一具尸体,就感到害怕。
成为一具尸体,这是不能忍受的凌辱。曾几何时,我们还是受到羞耻心、受到裸体和隐私的神圣性所保护的人类生命,可是,只需死亡的那一秒钟降临,我们的身体就突然被随便什么人支配,人们就可以给它脱光衣服,开膛剖腹,察看内脏,面对它的腐臭捂上鼻子,把它扔到冰窖或者是火堆里。她之所以让丈夫的尸体火化,并把骨灰撒掉,也是因为不愿意一辈子总是一想到她所亲爱的身体所受到的折磨,就倍受煎熬。
几个月以后,当她想到自杀的时候,她决定溺死在遥远的海里,为的是她逝后的身体的惨状只能为鱼所知,而鱼是不会说什么的。
我前面谈起过托马斯·曼的短篇小说:一个得了不治之症的男青年上了火车,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他的房间里有一个衣橱,每天夜里都要走出一个裸体女人,美得悲伤的女人,给他长时间地讲着某些凄婉动人的故事,这个女人和她所讲的故事,是死亡。
这是泛着温和的微蓝色的与不存在同名的死亡。因为不存在是无限的虚无,而虚无的空间是蓝色的,没有什么能比蓝色更美、更给人以安宁。死亡诗人诺瓦利斯喜欢蓝色,并在他的旅行中只寻找蓝色,这一点儿也不是个偶然。死亡的温和是蓝色调的。
只不过,如果托马斯·曼的男青年不存在式的死亡是美的,那么他的身体怎么样了呢?人们是否拖着他的脚走过门槛呢?他是否被开膛剖腹了呢?他是被扔到冰窖还是扔到了火堆里?
托马斯·曼当时只有二十六岁,而诺瓦利斯不到三十岁就夭折了。我不幸比他们多活了若干年,并且与他们有所不同的是,我不能不让自己去想到身体。因为死亡不是蓝色的,而塔米娜和我都知道这一点。死亡是可怕的劳役。我爸爸在弥留的日子里整日高烧不退,他给我的印象就是在劳作着。他浑身是汗,屏神静气地运力在他的弥留上面,就好像死亡是他力所不逮的。他甚至都不知道我坐在床边,他甚至都不再能看到我的存在,死亡的工作把他完全消耗了,他全神贯注,就像骑在马上的骑士,要赶很远的路而身上只剩下了最后一点力气。
是的,他在一匹马上奔驰。
他去哪里?
可以隐藏他身体的远处的某个地方。
不,当所有的表达死亡的诗歌都把死亡表现为一种旅行的时候,这不是出于偶然。托马斯·曼的男青年上了一列火车,塔米娜上了一辆红色跑车。人们拥有的是远行去隐藏自己身体的无限欲望。但远行是徒劳的。人们骑在马上奔驰,但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脑袋让人在门槛上撞来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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