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
〔舞台上空荡荡的;主人和雅克站在舞台前缘。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我们的马在哪儿?
主人,不要再问这种蠢问题了。
实在太荒谬了!要叫我这么个贵族用脚走遍法国吗?你认不认识那家伙,那个胆敢把我们改写的家伙?
那家伙是个白痴啊,主人。不过现在我们已经被改写了,我们也拿他没办法。
人家写好的东西,胆敢把它改写的人去死吧!希望有人把他们用木桩刺穿,然后放在小火上面慢慢烤!最好把这些人通通都阉掉,顺便把他们的耳朵也割下来!啊!我的脚好痛!
主人,那些改写的人从来没有被人用火烤过,而且大家都很相信他们呢。
你想,大家都会相信改写我们故事的那个人吗?大家不会去读一下“原文”,看看我们原本是怎么样的人吗?
主人,被改写的,可不只我们的故事呢。人世间一切从未发生的事,都已经被改写几百次了,但就从来没人想去查证一下,到底真实的情况是怎么样。人的历史这么经常地被改写,人们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你这话真吓人哪。那这些人会相信我们连匹马都没有,还得跟那些光脚的叫花子一样,从故事的开头走到结尾吗?
这些人?我们什么事都可以让他们相信!
我觉得今天你心情好像很糟。早知道,我们应该留在大鹿客栈。
我那时候可没说不要。
说来说去……这女人的出身应该不是客栈这种地方。你信不信?
那会是哪儿?
我不知道。不过那种说话的方式,那种气质……
主人,我觉得您好像正在坠入情网。
如果这是上天注定的话……我想起来了,你还没说完你是怎么开始谈恋爱的。
您昨天就不该让老板娘先说拉宝梅蕾夫人的故事。
昨天,我让一位高贵的妇人先说故事。你这种不解风情的人,永远也不会懂的。不过,反正现在只有我们两个,我就让你先说,当着大家的面说。
主人,真谢谢您。好吧,听我说啰。失去贞操那天,我喝得烂醉。我喝得烂醉呢,我父亲就把我狠狠地揍了一顿。我父亲把我狠狠地揍了一顿以后呢,我就入伍当兵去了……
你又在说重复的话了,雅克!
我?我又在说重复的话?主人,说重复的话,这是最丢人的事了,您怎么可以这么说我?我发誓到这出戏演完之前都不会再开口了……
雅克,别这样嘛,我求你。
您求我?您真的求我吗?
真的。
很好。那我说到哪儿了?
你父亲把你狠狠地揍了一顿,你入伍当兵,最后你躺在一个破房子里,有人照顾,然后你遇到那个漂亮的女人,她有个大屁股……雅克……喂,雅克……老实说……你可得老实说,你知道我要问什么……那个女人的屁股真的很大吗?还是你故意这么说,好让我开心……
主人,问这些问题有什么意义呢?
她的屁股不大,对不对?
主人,不要再问了好不好。您知道我不喜欢对您撒谎。
所以,雅克,你是骗我的啰。
别生我的气嘛。
我不会生你的气,我可爱的雅克,你骗我是出自好意的。
是的,主人。我知道您对大屁股的女人迷恋到什么程度。
你真好。你是一个好仆人。一个仆人就应该像你这么好,而且要懂得跟主人说他们想听的话,千万别跟主人说些没用的真相啊,雅克。
主人,请不要担心,我也不喜欢那些没用的真相。没有什么事会比没用的真相更愚蠢的了。
什么是没用的真相?
譬如说,像我们都会死啊,或者说,这个世界很堕落啊。说这话,好像大家都不知道这些事似的。说这些话的人您都知道啊,他们像英雄一样地走上舞台,大声高喊:“这个世界堕落了!”观众们都鼓掌叫好,但是雅克我却对这种事不感兴趣,因为雅克比他们早两百年、早四百年、早八百年就知道了,当他们在大呼小叫,说这个世界堕落的时候,雅克宁可去想些新点子,让他的主人开心……
……让他堕落的主人开心……
……让他堕落的主人开心,像一些大屁股的女人,他主人喜欢的那种。
只有我跟天上的那位才知道,在那些从来都帮不上什么忙的仆人里头,你是最好的。
所以啦,别再问问题了,也别再问真相是怎么回事,还是听我说吧:她的屁股很大……等一下,我现在讲的是哪个女人?
那个在破房子里面的女人,你在那儿有人照顾不是吗?
对啦,在那破房子里,我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医生们把酒都喝光了,于是我的恩人们开始想办法要尽快把我弄走。还好,照顾我的医生里头,有一个是在城堡那儿帮人看病的,他太太替我求情,结果他们就把我带回家了。
也就是说,你跟那个破房子里的漂亮女人,什么事也没发生啰。
没错。
实在太可惜了!那医生的老婆呢?那个帮你求情的女人,她长什么样?
金发。
跟阿加特一样。
长腿。
跟阿加特一样。那屁股呢?
像这样,主人!
完全跟阿加特一个样啊!啊!这个可恶的女孩子!对付她应该要比阿尔西侯爵对付那个小骗子更狠!绝对不能像小葛庇对朱丝婷那样!
〔此时,圣图旺已进场片刻,在平台上,兴味十足地听着雅克和主人的谈话。
那您怎么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呢?
您听到了没有,他在嘲笑您呢!主人,他根本是个混蛋哪,您第一次跟我提起这个人的时候,我就这么说了……
我承认他是个混蛋,不过到现在为止,他做的事情,跟你对你的朋友葛庇所做的一切,没什么两样啊。
话这么说是没错,但很清楚的,他是个混蛋,而我却不是。
(赫然发现雅克说得没错,激动地)这倒是真的。你们两个都勾引了你们最要好的朋友的女人。但他成了个混蛋,而你却置身事外。这是什么道理?
这我可不知道。不过我觉得,在这深刻的谜题里头,隐藏着一个真理。
当然啰,而且我知道是什么真理!你和圣图旺骑士的差别,不在于你们的行为,而在于你们的灵魂!你呀,你给你的朋友葛庇戴了绿帽子以后,难过得都醉了。
我不想让您知道这是错觉,不过我之所以会喝醉,并不是因为太难过,实在是因为太快乐了……
你不是因为太难过才喝醉的?
主人,事情的真相很丑陋,不过真的是这样。
雅克,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答应您一件事?您尽管说吧。
我们就说你是因为难过才喝醉的,好吧。
主人,如果您希望这样的话。
我希望这样。
那么,主人,我是因为难过才喝醉的。
谢谢你。我要你愈不像这个无耻的混蛋愈好,(说话的同时,主人转向一直在平台上的圣图旺。)他帮我戴了绿帽子还不满足……
第二场
我的朋友!现在,我只想要报复!这个贱女人冒犯了我们两个,我们要一起报复!
对啦,我想起来了,上回故事就是说到这里。但是您,主人哪!您要怎么对付这个鼠辈?
(在平台上转身面向雅克,用一种悲怆可怜的语调)我要怎么做?你看着吧,雅克,看着我,我可爱的雅克,准备为我的下场哭泣吧!圣图旺,我已经准备好要忘记您对我的背叛了,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干得好,主人!别让人家牵着鼻子走!
要我做什么都可以。要我从窗户跳出去吗?要我上吊自杀吗?要我跳水自杀吗?要我将这把刀插入胸口吗?好,好!(圣图旺敞开衬衫,把刀子对准胸口。)
把刀子放下。(主人将刀子从圣图旺手中夺下。)我们先去喝一杯,然后我再告诉您,原谅您的条件有多严厉……(主人拿起从前几场戏就一直放在那里的酒瓶。)告诉我,阿加特应该很淫荡吧?
啊,如果您也能跟我一样感受到她的淫荡就好了!
她的腿很长吧?
实在说不上。
屁股又大又好看吧?
松松垮垮的。
主人,我发现您实在是很爱做梦,这教我不得不更爱您哪。
我现在跟你说我的条件。我们一起把这瓶酒喝光,然后你说阿加特的事给我听。像她在床上怎么样啊,都说些什么话啊,身体怎么扭啊。她所做的一切。她兴奋的时候喘气的样子。我们喝酒,你负责说故事,我呢,我就在那儿幻想……
〔圣图旺望着主人和雅克,不语。
好了,你答应了?怎么啦?说呀!你听到了没有?
我听到了。
你答应了吗?
我答应。
那你为什么不喝?
我在看你。
我知道你在看我。
我们的身材差不多。在黑暗中,别人会把我们两个搞混。
你在想什么?怎么不赶快说呢?我等不及要开始幻想啦,哎呀!我的天哪,我受不了了,圣图旺。我要你现在就跟我说。
我亲爱的朋友,您是要我描述,我和阿加特共度的一个夜晚?
你不知道什么叫作欲火焚身吗?没错,我是要你说这个!这个要求太过分了吗?
完全相反。你的要求太少了。如果不是说故事,而是设法让你和阿加特共度一夜,你觉得怎么样?
一夜?货真价实的一夜?
小的是从街上进门用的万能钥匙,大的是阿加特的候见室的钥匙。亲爱的朋友,这半年以来,我就是这么干的。我先在街上闲晃,直到看见一盆罗勒叶出现在窗口,我才打开房子的大门,再静悄悄地把门关上。静悄悄地走上去。静悄悄地打开阿加特的房门。在她房间旁边,有一个放衣服的小房间,我就在那儿脱衣服。阿加特故意让她房间的门微微开着,房里一片漆黑,她就在床上等我。
而您要把这机会让给我?
我是诚心诚意的。不过我有一个小小的心愿……
好啦,说啊!
我可以说吗?
当然可以,只要您高兴,我是乐意至极啊。
您真是世界上最好的朋友。
不比您差倒是真的。我到底可以帮您做什么事?
我希望您能在阿加特的怀里待到天亮。那时候,我会若无其事地出现,把你们吓一跳。
这招真是太妙了!不过,这不会太残忍吗?
不会太残忍,不过是开开玩笑嘛。出现之前,我会先在放衣服的小房间把衣服脱光,所以,当我出来吓你们的时候,我会……
全身光溜溜的!噢!您实在是个十足的色坯子!不过,这办法行得通吗?我们只有一套钥匙……
我们一起进屋子,一起在小房间里脱衣服,然后您先出去,上阿加特的床。您准备好的时候,给我打个暗号,我就出来跟您会合!
这招实在是太妙了!太高明了!
您答应了?
我完全同意!不过……
不过……
不过……我的感觉您可以体会吧……其实,其实,我是完全同意的。不过,您知道的,第一次嘛,我还是比较喜欢自己一个人……我们可以晚一点再……
啊,我懂了,您希望我们的复仇计划不只进行一次。
这种复仇计划多么令人愉快啊……
当然啰。(圣图旺指着舞台深处,阿加特躺在那里。主人着魔似的走向阿加特,阿加特向他伸出双臂……)小心,动作轻一点,全家人都在睡觉啊!
〔主人在阿加特身旁躺下,以双臂环抱着她……
主人,恭喜您成功了,不过我实在是为您感到害怕呀。
我亲爱的朋友,不管根据哪一条定理,仆人都应该为了主人被耍而感到高兴。
我家主人是个老实人,而且他很听我的话。我不喜欢别人家的主人,一点儿也不老实,我不喜欢他们跑来把我家主人耍得团团转。
你家主人是个蠢蛋,他跟其他蠢蛋有一样的下场是应该的。
有些地方,我家主人是很蠢。不过在他愚蠢的个性里,有一种老实的调调很讨人喜欢,这种特质,在您的聪明才智里头可是找不到的。
你这个崇拜自家主人的奴才!你仔细看看他在这段艳遇里头有什么下场吧!
到目前为止,他还很快乐,我看了也很开心哪!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我说他现在很快乐,这样就够了。除了片刻的快乐,我们还能要求什么呢?
他将为这片刻的快乐付出昂贵的代价!
如果这片刻的快乐大得不得了,结果您设计的一切不幸就显得不沉重了,这又怎么说?
奴才!你说话小心一点!如果我帮这白痴找的乐子比苦恼多的话,我就把这刀子永远插在我的胸口。
〔圣图旺开始朝着幕布的方向大呼小叫。好了没有,你们这些人!还在等什么?天都要亮了!
第三场
〔听得见一些噪音和叫喊声。人们赶着跑向主人和阿加特,两人仍然互相搂抱着;人群中,有穿着睡衣的阿加特的父母,还有警局督察。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请保持安静。这位先生是现行犯,他在犯罪现场被抓到。不过就我所知,这位先生是贵族,也是一位有教养的绅士。我希望他能自己弥补这个过失,而不要等到法律强迫他才来做。
我的天哪,主人,您被他们给逮到了。
先生,请跟我走。
您要带我到哪儿去?
到监狱里去。
到监狱里去?
是的,我可爱的雅克,他要带我到监狱里去……(警局督察走远。人群散去。主人独自待在平台上。圣图旺奔向主人。)
好朋友,我的好朋友!这实在太可怕了!您,您得待在监狱里!这怎么可能呢?我去过阿加特家里,可是她父母根本不想跟我说话;他们知道您是我唯一的朋友,他们还说一切不幸都是我造成的。阿加特差点没把我的眼珠子给挖出来。您应该可以想象吧……
不过,圣图旺,事到如今,只有您能救我了。
我该怎么做呢?
怎么做?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就行了。
话是没错,我也拿这些事去威胁过阿加特。可是这些事我说不出口啊。想想看,我们会变成什么德行……而且,这也是您的错啊!
我的错?
是啊,是您的错。如果当初您接受我说的猥亵点子,阿加特就会被两个男人吓一跳,而整件事就会以闹剧收场。可是您实在太自私了,我的好朋友!您想要一个人独享快乐!
圣图旺!
就是这样,我的好朋友。您因为自私而受到惩罚。
我的好朋友!
〔圣图旺转身向后,匆匆退场。
真是天杀的!您什么时候才可以不再叫他朋友?全世界都知道这家伙给您设下一个陷阱,然后自己去告发您,可是您却一直被蒙在鼓里!我呢,我会成为众人的笑柄,因为我的主人是个白痴!
第四场
(转向雅克,边说话边走下平台)如果你主人只是个白痴也就算了,我可爱的雅克。更糟的是,他还很不幸哪。我从监狱出来了,可是我得赔他们一大笔钱呢,因为我玷污了未婚女性的名誉……
主人,这还算好的了。想想看,如果这女孩子怀孕的话,不是更惨。
你猜对了。
什么?
没错。
她怀孕了?(主人表示雅克说得没错;雅克将主人拥在怀里。)主人,我亲爱的主人!我现在知道了,一个故事想象得到的、最悲惨的结局就是这样了。
〔在第四场戏中,雅克和主人之间的对话带着一种真切的忧愁,没有一丝喜感。
我不只得付钱赔偿那个小婊子的名誉损失,法院还判决要我负责生产的花费,拿钱给那个小毛头生活,给他上学。而这小毛头跟我的朋友圣图旺简直像得惨不忍睹啊。
我现在知道了。人类故事最悲惨的结局,就是个小毛头。他为爱情故事画下一个灾难性的句点。在爱情的尽头留下一个污点。那令郎现在几岁了?
就快要十岁了。我一直把他寄养在乡下,趁这次旅行的机会,我要顺道去照顾他的人家里走一趟,把我欠他们的最后一笔钱付清,然后把这个拖着两管鼻涕的小鬼送去当学徒。
您还记得一开始的时候,他们问我们到哪儿去,而我回答说:难道有人知道自己要到哪儿去吗?这会儿,您倒是很清楚我们要去哪儿嘛,我悲伤的小主人。
我要让他变成钟表匠,或是木匠。当木匠或许好些。他会永远有做不完的椅子,还会生几个小孩;这些小孩也会再做更多的椅子,生更多的小孩;然后这些小孩又会再做一大堆椅子,生一大堆小孩……
世界将会被椅子塞满,而这就是您的复仇。
(带着一种讽刺意味的憎恶神情)草儿不再长,花儿不再开,放眼所及,只有孩子跟椅子。
孩子跟椅子,除了孩子跟椅子,没有其他东西,这种未来的景象真恐怖。主人,我们何其有幸,还来得及死掉。
雅克,能这样最好,因为我有时候想到椅子跟孩子,还有这一切无穷无尽的重复,就会被搞得很焦虑……你知道的,昨天在听拉宝梅蕾夫人的故事时,我就觉得:这不总是同样一成不变的故事吗?因为拉宝梅蕾夫人终究只是圣图旺的翻版。而我只是你那可怜朋友葛庇的另一个版本。葛庇呢,他和受骗的侯爵可以说是难兄难弟。在朱丝婷和阿加特之间,我也看不出有什么差别,而侯爵后来不得不娶的那个小妓女,跟阿加特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没错,主人,这就像转着圆圈的旋转木马。您是知道的,我祖父,就是用东西把我嘴巴塞住的那个祖父,他每天晚上都念《圣经》,但是他对《圣经》也不是没有意见,他总是说连《圣经》都不断重复相同的事,问题是,会重复同样事情的人,根本就把听他说话的人都当成白痴。我呢,主人,我常常问我自己,在天上把这一切都写好的那家伙,他不也是没完没了地在重复同样的事吗?那难不成他也把我们都当成白痴……(雅克不再说话,主人状似悲伤,不回答;静默片刻;随后雅克试图让主人打起精神。)噢!我的老天哪,主人,别那么难过,只要能让您开心,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您猜怎么着,我亲爱的主人,我要跟您说我是怎么开始恋爱的。
快说,我可爱的雅克。
失去贞操那天,我喝得烂醉。
对,这我已经知道了。
啊,您别生气。我直接跳到外科医生老婆的那一段。
你是跟她恋爱的吗?
不是。
(突然以一种不信任的眼神打量着雅克)那就把这个女人省掉,直接切入主题。
主人,您为什么要这么急?
雅克,有个什么声音在跟我说,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主人,您可把我吓坏了。
有个什么声音在跟我说,你得赶快把这个故事说完。
太好了,主人。我在外科医生家待了一个星期,那时候我已经可以到外面走走了。
〔雅克专心说故事,而且不时看看台下的观众,反倒主人对两旁的风景愈来愈感兴趣。
那天风和日丽,但我走路还是跛得很厉害……
雅克,我想我们就快要走到我那个杂种住的村子了。
主人,别在故事最精彩的时候打断我!我走路还是会跛,膝盖也还是会痛,不过那天风和日丽,此情此景仿佛就在眼前。
〔圣图旺出现在舞台最前缘。他看不见主人,但主人看得见他,而且盯着他看。雅克转向台下观众,全神投入他正在诉说的故事里。
主人,那是在秋天时分,树木色彩缤纷,天空是蓝色的,我走在森林里的小路上,这个时候,我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孩向我走来,我很高兴您没有打断我的话,那么,那天风和日丽,那年轻女孩很美丽,主人,千万别打断我,她向我走过来,慢慢地走来,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她的脸庞是如此忧郁,如此美丽……
(终于发现主人,惊跳了一下)是您,我的好朋友……
〔主人拔剑;圣图旺也做出同样的动作。
没错,是我!你的好朋友,你绝无仅有、最好的朋友!(主人扑向圣图旺,两人开始打斗。)你在这里干什么?来看你的儿子吗?你来看他有没有长得胖嘟嘟的?你来检查我有没有帮你把他养得肥肥的?
(怀着恐惧,在一旁观看这场打斗)小心!主人!当心呀!
〔然而决斗并没有持续多久,圣图旺被刺倒在地。雅克俯身探看圣图旺。
我看他已经死了。啊,主人,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雅克俯身在圣图旺的尸体上,几个农夫跑上舞台。
雅克,快点!快逃啊!
第五场
〔雅克来不及逃走。数名农夫一拥而上制伏雅克,将他的双手绑在背后。双手被缚的雅克站在舞台前缘,法官打量着他。
好了,你觉得怎么样,啊?你就要被丢进监狱,接受审判,然后被吊死了。
(站在舞台前缘,双手被反缚在背后)我能跟您说的,只有我的连长常说的那句话:我们在人世间遭遇的一切,都是上天注定的。
这倒是千真万确的……
〔法官和农夫们退场,雅克独自一人留在舞台上进行以下的独白:
不过,我们显然还是可以想一下,上天注定的事情,它可信的程度有多少。啊,我的主人。就因为您爱上阿加特这个蠢货,害我得让人吊死,结束我的一生,您有没有从这里头得到什么教训啊?您永远不会知道我是怎么坠入爱河的了。那个美丽又忧郁的女孩在大宅院里当女佣,我则是在大宅院里当仆人,不过您永远不会知道故事的结局了,因为我就要被吊死了,她叫丹妮丝,我非常爱她,从此我没再爱上过别人,不过我们彼此才认识半个月,主人,您可以想象吗?就只有半个月,半个月而已,因为我那时候的主人,我的主人也就是丹妮丝的主人,把我送给布雷伯爵,布雷伯爵又把我送给他那个当连长的大哥,连长大哥又把我送给他那个在图鲁兹当代理检察长的外甥,后来,检察长又把我送给杜维尔伯爵,然后杜维尔伯爵把我送给贝卢瓦侯爵夫人,她后来跟一个英国人跑了,这事在当时还挺轰动的,不过在她跟人家跑掉以前,还来得及把我推荐给马第连长,没错,主人,就是他,每次都说一切都是上天注定的那个人,马第连长后来把我送给艾希松先生,艾希松先生让我到奕思兰小姐家工作,主人,就是您包养的那个奕思兰小姐,不过她又干又瘦又歇斯底里,经常惹得您受不了,每当您受不了的时候,我就会用我闲扯淡的本领逗您开心,因此您非常喜欢我,所以我老的时候,您一定还是会给我一口饭吃,因为您答应过我,我也知道您会说到做到,我们本来就永远不会离开对方,我们两人存在的意义是分不开的,雅克为了主人而存在,主人为了雅克而存在。可是现在我们却分开了,就为了这么一件蠢事!真是要命哪,主人,您自己要被那个混蛋欺骗,关我什么事!为什么为了您心地好、品味差,我就得让人吊死!上天注定的事为什么这么蠢哪!噢!主人,在天上写我们故事的那家伙,一定是个很烂的诗人,是所有烂诗人里头最烂的诗人,是烂诗人之王,是烂诗人的皇帝!
(雅克说最后一段话的时候,小葛庇出现在舞台前缘;他带着怀疑的神情看着雅克,然后呼唤雅克的名字。)雅克?
滚开,别烦我!
雅克,是你吗?
都滚开,少来烦我!我在跟我的主人讲话!
天杀的,雅克,你不认得我啦?
〔小葛庇抓住雅克,把他的头转向自己。
葛庇……
你的手为什么被绑住了?
因为我就要被吊死了。
把你吊死?不可能的……我的好朋友!幸好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记得他的朋友!(小葛庇松开缚在雅克手上的绳索;然后把雅克转过来面对自己,将雅克拥在怀里;雅克在小葛庇的怀里放声大笑。)你在笑什么?
我刚刚才在骂一个烂诗人,说他怎么会是个这么烂的诗人,结果他就急急忙忙把你送过来,好修改一下他的烂诗,不过我跟你说,葛庇,即使是最烂的诗人也没办法帮他的烂诗写出比这更让人快乐的结局!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的好朋友,唉,不管这么多了!反正我可从来没忘记过你。你还记得那个阁楼吗?(换小葛庇笑了,小葛庇拍了一下雅克的背;雅克也笑了。)你看到了没有?(小葛庇指着舞台深处的台阶。)老兄,那不只是一间阁楼!那就像一个小教堂!那是纪念我们忠诚友谊的神殿!雅克,你大概连你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好运都不知道。记得吗?你后来当兵去了,一个月以后,我才知道朱丝婷她……
〔小葛庇故作神秘地停顿了一下。
朱丝婷?她怎么啦?
朱丝婷她…………就快要有……好啦!你猜怎么着!……她就快要有小孩了。
就在我去当兵一个月以后,你们才知道朱丝婷怀孕了吗?
我父亲就没话说啦。他只好答应让我娶朱丝婷,而九个月以后……
男孩还是女孩?
是个男孩!
身体有没有很健康?
这还用说吗!为了要纪念你,我们给他取名叫雅克!信不信由你,他甚至跟你长得有点像呢。你一定要来看看他!朱丝婷会高兴得要命!
我亲爱的主人,我们的爱情故事还真像,很可笑吧……
〔小葛庇带着雅克高兴地走了;两人退场。
第六场
(进场,走上空荡的舞台;愁容满面地呼唤着雅克的名字)雅克!我可爱的雅克!自从失去了你,这座舞台就变得像世界一样荒凉,而世界也荒凉得像座空荡荡的舞台啊……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你能再为我说说刀鞘与小刀的故事。这个寓言故事很下流,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唾弃这故事,拒绝接受这个故事,还说我就当这个故事不存在,因为我想要你再重说这个故事呀,而且每次重说的时候,都好像你从来没说过那样……啊,我可爱的雅克,如果我也能拒绝接受圣图旺的那个故事就好了!……不过,就算我们可以修改你那些美丽的故事,我自己愚蠢的爱情故事也已经成为定局,而我也确实身陷其中了,没有你在身边,也没有你说的那些迷人的大屁股,唉,你不过是动动嘴巴就说得天花乱坠了……(主人开始用梦呓般的语调,仿佛在读十二音节诗。)屁股又圆又翘宛如天上满月!……还是你说得对,我们不知道自己要到哪儿去。我以为我是要去看我那个杂种,没想到我竟然是去害死我亲爱的雅克。
我可爱的主人……
雅克!
您知道的,客栈老板娘,也就是那位屁股看起来很可观的高贵女士曾经说过:不管少了哪一个,我们两个都活不下去。(主人的情绪非常激动;他倒在雅克的怀里,雅克安慰他。)别这样,别难过了,快起来告诉我,我们要到哪儿去吧!
难道我们知道我们要到哪儿去吗?
没有人知道。
的确没人知道。
那么,请给我一个方向。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要往哪儿去的话,怎么给你方向?
上天注定,您既然是我的主人,您的任务就是要领导我。
话这么说是没错,不过你忘了还有写得比较远的那句话。主人当然得下命令,不过,雅克得决定主人该下什么命令。喏,我等着呢!
好,那我决定要您带着我……向前走……
我很愿意带你向前走,不过,向前走,前面在哪边?
我要告诉您一个大秘密,人类一向都用这招来骗自己。向前走,就是不管往哪儿走都行。
往哪儿都行?
不论您往哪个方向看,到处都是前面哪!
实在是太棒了,雅克!太棒了!
是呀,主人,我也这么觉得,我觉得这样很好。
(简短的舞台动作之后,悲哀地)好吧,雅克,我们向前走!
〔两人歪歪斜斜地走向舞台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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