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如梳,螺云似纱。
出发去雷宅前,白姬给了元曜一粒透明的药丸,让他含在嘴里。
元曜随手接过,想都没想就放入嘴中,只觉得甜香如花蜜。
元曜突然想起,应该先问一问这是什么了再吃。
“这是什么东西?”
白姬笑道:“毒药……”
元曜一惊,就要吐出来。
白姬接着笑道:“是不可能的,毒死轩之我也没好处。这是隐骨花做的丸子,隐骨花是一种奇特的花,花瓣遇水则变透明,仿佛隐身了一样。”
元曜奇道:“那这隐骨花丸有什么用?”
白姬又拿出一粒隐骨花丸,放进嘴里,笑道:“隐骨花丸可以使人或非人隐身隐气,我们现在出门,任何人或非人都看不见我们。”
元曜道:“这么神奇的东西,你以前为什么不拿出来?害得小生每次跟你夜行都提心吊胆,总害怕被巡逻的禁卫军看见。”
白姬笑道:“这玩意儿可不能吃多了。一个人类吃上十粒的话,就会彻底变成透明人,永远没人能看见他了。”
元曜咂舌。
白姬笑道:“隐骨花丸药效只有一个时辰,事不宜迟,我们去雷宅吧。”
怀远坊,雷宅。
怀远坊离西市不远,白姬、元曜步行而去。虽然已经习惯了跟白姬夜行游荡,但是元曜看着与白日的喧嚣热闹迥然不同的静寂街衢,总是会觉得夜晚的长安是另一个世界的另一座城。
白姬绕着雷宅走了一圈,停在了后门外。
白姬笑道:“雷宅人多口杂,我们不请自来,总不好意思走前门,还是走后门吧。”
正当元曜抬头打量那院墙高低,估算自己爬不爬得进去时,白姬又笑道:“今夜就不用轩之爬墙了,虽说雷宅的人看不见你,但也会闹出动静,惊动了人可不好。”
白姬话音刚落,雷宅的后门“吱呀——”一声开了。
白姬轻提裙裾,走了进去。
元曜也急忙跟上。
白姬、元曜借着月光,在雷宅的亭台楼阁,花树山石间穿梭,走向主人居住的内院。一路上,经过侧院时,仆人们大多都睡下了,并无灯火。而主人居住的内院,却还点着灯火。一间轩窗半开的房间里,隐约传来说话声。
白姬、元曜悄无声息地走到窗前,白姬大剌剌地站在窗边。元曜忘了别人看不见他,下意识地躲进窗外的芭蕉树叶里。
元曜拨开芭蕉叶,往窗户里望去。这房间布置得雅致而讲究,放置着许多半成品的琴,和各种斫琴的工具,还有一张罗汉床,应该是雷尧斫琴的琴室兼卧室。此刻,雷尧正和雷全在里面说话。
雷全道:“再过三天,就大功告成了,我们雷氏既可以拥有太子长琴的精魄,又可以不受那该死的妖怪的诅咒了!”
雷尧面色憔悴,道:“我小时候听祖父说过曾祖父和那妖怪的事,难道我们雷氏真的没有斫琴天赋,我们获得的一切都是靠妖怪给的吗?”
雷全道:“你不要想太多,天赋什么的都是唬人的,能不能得到财富与荣耀才是最重要的。只要拥有太子长琴的精魄,我们雷氏就能永享荣华富贵。”
雷尧一脸痛苦地道:“叔叔,妖怪的东西还是还给妖怪吧。我想靠自己的能力斫琴,我也希望我的子孙后代靠自己的能力得到尊重。”
雷全吼道:“你疯了吗?你父亲为了保住你的手指赔上了性命,我为了保住太子长琴的精魄做了这么多事,如今眼看大功告成,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雷尧叹了一口气,忧心忡忡。
“叔叔,你跟巫先生到底在做什么?我总觉得你们有事瞒着我……”
雷全闪烁其词地道:“你不必操心这些琐事,我是你叔叔,我不会害你。你只需安心等三日就行。”
雷尧伸出双手,道:“叔叔,我的手这几天越来越不对劲……”
元曜朝雷尧的手望去,不由得失声惊呼,白姬手急眼快,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没让他发出声音。
雷尧的手已经全变成了血红色,皮肤皲裂,丑陋恶心。
那两枚戴在雷尧无名指上的青铜戒指,仿佛两个熊熊燃烧的火焰车轮,上面刻着的诡异字符开始蔓延到皲裂的皮肤上。
雷全似也不敢直视雷尧的手,别开了头,道:“巫先生说这是正常的。你且再忍耐三天,一切就好了。”
雷尧收回了手,道:“雷氏的子孙都缺少一根手指,哪怕那个妖怪不在了,诅咒却还在,谁也逃不掉。唯独我,保全了这双手。可是,我却活得好累,从小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如今背井离乡,有家不能回……”
雷全道:“你不要想太多,你是雷氏家主,是雷氏的顶梁柱,我拼死也会护你周全。你是不是想家了?再等三天,等这一切结束,我们就回蜀地。”
一说到蜀地,雷尧的表情温柔了许多,眼中仿佛看见了巍峨的平峡高山,险峻的剑门蜀道,峨眉山下宁静森幽的嘉州城,古城中的雷家宅院。在雷宅之中,有他慈祥的母亲,有他新婚却离别的娇妻,还有他那些因为诅咒而断指的叔伯兄弟……等这件事情了结了,就可以回去了。
雷尧觉得很累,他道:“叔叔,我累了,想休息了。”
雷全道:“也很晚了,你早点睡,不要想太多,一切都有叔叔。”
雷尧上床躺下,雷全吹灯离去。
在雷全退出房间关门的时候,他听见雷尧躺在黑暗中说道:“如果我是曾祖父,我绝对不会跟妖怪做交易。”
雷全没有作声,轻轻关好了门,离开了。
白姬、元曜站在芭蕉树后,看着雷全在月色之中离去。
白姬悄无声息地跟着雷全,元曜也只好放轻了步伐跟着。
雷全没有回房间休息,他七转八绕,穿过开满杜鹃花的后花园,来到了一处幽静的偏院。偏院的房间里还亮着灯,从半开窗口看去,可以看见巫浪在灯下闭目静坐。
“巫先生。”雷全在院子里喊道。
巫浪睁眼,起身打开房门,将雷全迎了进去。
雷全进去之后,巫浪很谨慎地关了门,也闭了窗。
在关窗的时候,巫浪面具下的目光突然扫向白姬、元曜所在的位置。虽然明知巫浪看不见自己,元曜还是仿佛被刀割了一下,忍不住浑身一颤。
还好,巫浪没有发现什么,只“碰——”地一声关了窗户。
白姬、元曜虽然隐身,但却不会穿墙之术,而白姬也不敢动用法力,怕被巫浪察觉端倪。白姬、元曜看不见屋里的情形,只好贴着窗户听里面的动静。
元曜隐约听见几句。
雷全道:“巫先生,都准备好了吗?”
巫浪道:“女魄不够。”
雷全道:“既然女魄不够,那就得多找一些,您为什么让我去洪卜那里把月老丝取回来?”
巫浪道:“有人察觉我们在做的事了。月老丝被人用法术烧了。那人法力深不可测,如果继续干下去,会惹来麻烦。”
雷全道:“什么麻烦都有我扛着,您只管做您该做的事!还差几个女魄?”
巫浪道:“一共要七七四十九个,还差三个。本来前几日该再收一个,但被人救了。”
雷全沉默了一会儿,咬牙道:“宅子里那么多丫鬟,你挑三个合适的。”
巫浪也沉默了一会儿,道:“刚来长安时,就是从宅子里的丫鬟下手,雷尧起了疑心,我们才在外面找。用宅子里的丫鬟,你不怕雷尧再度起疑吗?”
雷全叹了一口气,疲惫地道:“顾不得那么多了。我是为了他好,为了雷氏好,他会明白我的苦心。”
房间里的说话声越来越小。
“碰咚——吱呀——”房间里响起了一阵声音,继而灯火灭了,寂静如死。
雷全没有出来,房间里却没有声音了,雷全和巫浪仿佛都消失了。
元曜正自纳闷,白姬已经伸手推门,走了进去。
元曜吓了一跳,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急忙跟上。
房间里黑暗且寂静,元曜一开始看不清楚,待得一会儿之后,眼睛适应了黑暗,才看见房间内空无一人。
巫浪和雷全去哪儿了?
空气中浮动着一股奇异的药草味,熏得元曜头脑发胀。
正待元曜很不舒服时,房间的门突然轻轻地“吱呀——”一声开了,元曜十分惊恐,急忙回头望去。
一个人影闪入了房间内。
借着开门时的月光,元曜看清了来人竟是刚才已经睡下的雷尧。
雷尧来干什么?!元曜心中疑惑。
雷尧轻轻地关上了门,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点燃了。
雷尧看不见白姬、元曜,他经过元曜身边,轻车熟路地朝南墙边的多宝阁走去。
雷尧背对着白姬、元曜,在多宝阁前按下一个机括,只听得一阵“碰咚——吱呀——”声,多宝阁移开了,南墙露出了一扇洞开的门,一道阶梯延伸向下,不知道通向哪里。
雷尧毫不犹豫地踏进去,朝地下的黑暗走去。
雷尧进去之后,机括又开始响动,多宝阁渐渐地移回了原位。
原来,房间里有暗道,那巫浪和雷全进入了暗道里。现在,雷尧也进去了,这三个人真是诡异。元曜在心中暗道。
白姬站在黑暗之中,静默无语。
元曜忍不住问道:“白姬,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白姬摇头,道:“不知道。”
“我们要跟着雷先生下去看看吗?”
“去不了了。我们得离开了。现在差不多已经一个时辰了,隐骨花丸的药效快没了,再留在这里,我的气息会被巫浪察觉。”
小书生吓了一跳,道:“那我们快走吧。”
白姬点点头,走出了房间。
元曜也摸黑走出了房间。
白姬、元曜离开了雷宅,踏着月色,走在阒静的街道上。
元曜一直在琢磨今晚的事,他有一点想不明白,遂问道:“白姬,什么叫女魄?”
白姬道:“女性的魂魄。通常来说,年轻女性的魂魄更有灵力。”
“女性没了魂魄会变得怎样?”
“要么疯傻一段时间后死亡,像沈小姐那样。要么,比较脆弱的,会马上死亡,像丰安坊的陈家二小姐。安姑娘比较幸运,被我们救了。”
元曜心惊,道:“沈小姐、陈二小姐、安姑娘,这一切都是雷全和巫先生干的吗?”
白姬点头,道:“八九不离十。”
元曜心中气愤,道:“巫先生和雷全竟在干这么丧尽天良的事情!那巫先生说什么七七四十九个女魄,难道他们竟害了那么多人?!”
白姬道:“应该是。比起妖鬼作祟,人类残害人类,才是最可怕的。”
“白姬,那沈小姐还有没有救?”
白姬道:“也许有救,也许没救,那得看雷全和巫先生拿女魄做什么。”
元曜道:“他们拿女魄做什么呢?”
“不知道,但看见雷先生的双手,和他戴的戒指,我似乎有一点头绪了……但是,不对,不该是这样子……雷尧、雷全、巫浪这三个人,有一个人不对……”白姬在夜风之中喃喃自语。
“管它对不对,救人如救火。白姬,我们现在就冲进雷宅去找沈小姐的魂魄,顺便把雷尧、雷全、巫浪全都扭送去官府,他们孰是孰非,谁对谁不对,让官府来裁决!”
“官府才不会管这怪力乱神的事情,反而会先治我们犯夜的罪。”
“那我们先去救沈小姐的魂魄,如果沈小姐死了,丹阳会伤心的。”
“有我给她的灵气护体,沈小姐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现在去雷宅闹会打草惊蛇,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必须先弄清楚。”
“什么事情?”
“雷氏和妖怪的秘密。”
“你怎么弄清楚?”
“回去睡觉。”
元曜生气地道:“白姬,都火烧眉毛了,你还睡得着?”
白姬神秘一笑,道:“即使火烧了眉毛,觉还是要睡的。”
说话间,白姬、元曜已经回到了缥缈阁。
离奴已经从苏府吵架回来,在里间睡下了。黑猫翻着圆滚滚的肚皮,四爪朝天,睡得正酣。
“轩之,晚安。”白姬打着哈欠上二楼去睡觉了。
元曜躺在被窝里,他愤怒雷氏的作为,同情那些被害的可怜女性,又想到那些女性家人的断肠悲伤,一晚上辗转反侧,心中难受,睡不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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