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法相信它们。可她别无选择。
艾斯卡看看四周,一张张吓人的面孔俯视着自己。还算它们大发慈悲,干瘪瘪的身体都有斗篷遮着。
她的双手一阵刺痛。
在阴影的世界,理念就是实体。这想法似乎正顺着她的胳膊往上爬。
这是个轻快的想法,一个生气勃勃的想法。她放声大笑,摊开双手,法杖像凝固的电流一般在她手中闪现。
怪物们不安地嘁嘁喳喳起来,站在最后的一两个开始笨手笨脚地撤退。塞门的看守猛一松手,他往前一跌,双手双膝着地,跪在沙上。
“就用那个!”他喊道,“没错!它们害怕了!”
艾斯卡冲他微微一笑,继续审视着法杖。她第一次看清了上边的雕刻究竟是什么。
塞门一把抓起金字塔世界朝她跑过去。
“快!”他说,“它们恨它!”
“什么?”
“用法杖。”塞门一面匆匆说一面伸手去拿法杖,“嘿!它咬我!”
“抱歉,”艾斯卡道,“刚才我们在说什么来着?”她抬起头,看看哭丧着脸的怪物,终于第一次认清了它们的真面目,“噢,那些东西。它们只存在于咱们的脑子里。要是我们不相信,它们根本不会存在。”
塞门环顾四周。
“我真不敢说我信你这话。”他说。
“我想咱们该回家了。”艾斯卡说,“大家会担心的。”
她合起双手,法杖消失了。不过有一会儿工夫,她的手闪闪发光,好像捧着支蜡烛似的。
怪物们哀号起来。有几个跌倒在地。
艾斯卡挽住塞门的胳膊:“关于魔法,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如何不使用它。”
他盯着四周不断崩溃的身影,傻乎乎地咧开嘴。
“不使用魔法?”还是有些怀疑。
“哦,是的,”艾斯卡拉着他朝怪物走去,“你自己来试试看。”
她展开双手,法杖凭空出现;她把它递给塞门。塞门伸出手,却又缩了回去。
“呃,算了,”他说,“我看它不怎么喜欢我。”
“是我把它给你的,应该没问题。它自己没什么发言权。”
“它刚才去哪儿了?”
“只不过变成了它自己的理念,我猜。”
他重新伸出手去,手指握住了发光的木头。
“好,”他摆出巫师复仇的经典姿势,“我要让它们瞧瞧!”
“不,错了。”
“你什么意思?错了?我有力量!”
“它们有点像是——像是我们自己的影子。”艾斯卡说,“你没法打败自己的影子,它们永远和你一样强大。每次你使用魔法,它们都会更靠近你。而且它们永远不会疲惫。它们以魔法为食,所以你没法用魔法打败它们。不,问题在于——嗯,在于,假如你因为不能使用魔法而不使用魔法,这么做当然一点用处也没有。可假如你自己能够使用魔法,却不使用魔法,它们就会心烦意乱。它们恨这种想法。只要大家都不再使用魔法,它们会死的。”
他们身前的怪物匆忙后退,乱成了一锅粥。
塞门看看法杖,看看艾斯卡,再看看那些怪物,然后又看一眼法杖。
“我得好好想想,”他犹豫不决,“我很愿意把这个问题弄明白。”
“我觉得你肯定能行。”
“你的意思是说,真正的力量是穿过魔法,再直接从一头出来。”
“这种办法起作用了,不是吗?”
现在,寒冷的平原上只剩下他们俩。怪物们变成了远处的小点。
“不知道法术的含义是不是就在于此。”塞门说。
“我不知道。也许吧。”
“我很愿意把这个问题弄明白。”塞门把法杖翻来覆去,“我们可以搞些试验,你知道,故意不使用魔法的试验。我们可以小心翼翼地不在地板上画八元灵符,我们可以故意不去召唤各种东西,我们还可以一一光想想都让人兴奋!”
“我想知道的是该怎么回家。”艾斯卡低头看看金宇塔。
“那这东西是我对世界的理念,所以我该能找出条路来。刚才你手上的动作是怎么做的?”
他合拢双手。法杖滑到两手中央,光从他的手指缝里透出来,接着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咧嘴一笑,“好了。现在我们只需要找找看大学在哪儿……”
喀忒角用第二支烟的烟屁股点燃了第三支卷烟。这最后一支完全应该归功于紧张情绪激发出的创造力,看上去它就像只四条腿被砍掉的骆驼。
他已经目睹了法杖轻轻从艾斯卡身上升起,降落到塞门这边。
现在它重新飘浮在空中。
其他巫师也挤了进来。图书馆馆长坐在桌子底下。
“真希望能知道究竟怎么样了,哪怕一星半点也好。”喀忒角说,“我最受不了悬念。”
“积极点,你这家伙。”格兰妮厉声说,“还有,把该死的烟掐了。这屋里一股子火炉的味儿,谁会愿意回来。”
在场的巫师不约而同地把脸转向喀忒角,满脸期待,动作整齐划一。
他拿下叼在嘴里的那团垃圾,凌厉的眼神四下一扫,所到之处众巫师无不望风披靡。接着他一脚把它踩扁。
“反正我也该戒了,”他说,“你们也一样。这地方简直比壁炉还糟,有时候。”
然后他看了眼法杖。它——
硬要喀忒角说的话,他只能说法杖好像在疾驰,同时却又纹丝不动。
气体的流光从中辐射开来,接着消失——假如它们真是气体的话。它闪光的样子仿佛是一颗由差劲的特效员设计的彗星。五颜六色的火花迸出来,不知去了哪里。
它还变了颜色,从暗红开始顺着光谱往上爬,最后显出刺眼的紫色。白色的火焰像蛇一样在法杖上熠熠生辉。
(总有些词让人听了有如闻其声、如临其境之感,他暗想,真该发明一个词来描摹这些词,成为它们的全称。比方说“晶亮”吧,它能将油光可鉴的样子描摹得绘声绘色,而倘若要找出一个词,听上去给人的感觉是飞舞的火星正沿着纸边迅速蔓延,或是当整个人类文明被塞进一个夜晚时城市的亮光满溢出来的样子,那便非“熠熠生辉”莫属了。)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小心,”他低声道,“它要——”
在一片绝对的寂静中——就是那种吸收声音再把它们闷死的寂静——法杖从头到脚闪烁出纯净的第八色光芒。
光线穿过强大的魔法力场时才会出现第八色光,现在,这种光强烈地闪耀着,穿透身体、书架和墙壁,其他一切色彩都模糊了,它们挤到一起,就好像那光线是一杯杜松子酒,泼到了世界这幅水彩画上。大学上空的云开始发光,扭曲成迷人而意外的形状,然后蒸发、升腾。
假如有人站在碟形世界之上观察,他会看到“环海”附近的一小块地方像宝石般闪耀了几秒钟,然后熄灭。
屋里的寂静被木头的咔嗒声打破,法杖从空中落下,在桌上一弹。
有谁说了句“对——头”,几不可闻。
喀忒角终于回忆起手是怎么用的,他把它们举到眼睛上,至少他希望那里是眼睛。一切都已经变得漆黑。
“有一一有人在吗?”
“天啊,你不知道听了你这话我有多高兴。”另一个声音说。寂静中突然充满了叽里呱啦。
“我们还在那儿吗?”
“不知道。我们本来在哪儿?”
“在这儿,我猜。”
“你能伸出手来吗?”
“除非我能确定自己会摸到什么,我的老伙计。”是格兰妮的声音,谁也不会认错。
“每个人都试着伸伸手。”喀忒角说。一只好像暖和的皮手套的手握住他的脚踝,他好不容易硬把惨叫憋了回去。只听一声满意的“对——头”,音量不高,却成功地传达出安心、宽慰和触摸到人类同胞,或者更准确地说,灵长类同胞时那种纯粹的喜悦。
“嚓”的一声。房间另一头的一个巫师点了支烟,一个无比可爱的小红点在黑暗中一闪。
“谁干的?”
“抱歉,校长先生,习惯成自然。”
“爱抽多少就抽多少,那个谁。”
“谢谢您,校长先生。”
“我想我现在能分辨出门的形状了。”另一个声音说。
“格兰妮?”
“没错,我肯定我能看出——”
“那男孩跟你在一起吗?”
“对——头。”
“究竟是怎么回事?”
“所有人都!”
正常的光线,动作缓慢、对眼睛无害的那种,又悄悄溜进了图书馆。
艾斯卡坐起来,把法杖碰到了桌子底下。她感到什么东西滑到眼睛上,于是伸出手去。
“等等。”格兰妮冲过来,她抓住女孩的肩膀,凝视着她的眼睛。
“欢迎回来。”说着,她吻了吻艾斯卡。
艾斯卡伸手往头顶一拍,发现个硬梆梆的东西。她把它拿下来瞅了瞅。
是顶尖尖的帽子,比格兰妮的稍微小点,明亮的蓝色,上头还画着两颗银色的小星星。
“巫师帽?”
喀忒角走上前来。
“啊,没错。”他清清喉咙,“你看,我们以为——看起来——总之,我们考虑到——”
“你是个巫师了。”格兰妮简简单单地说,“校长先生更改了传统。仪式相当简单,真的。”
“法杖应该就在这附近,”喀忒角道,“我看见它掉下来的——噢。”
他站起来,把法杖递给格兰妮看。
“我以为上头有雕刻的,”他说,“这一个看起来只是根棍子。”的确如此,法杖的模样不比一根柴火更危险、更强大。
艾斯卡摆弄着手里的帽子,要是谁打开包装靓丽的礼物,却发现里头装的不过是些浴盐,当时的神情肯定跟她异曲同工。
“挺漂亮。”语气缺乏说服力。
“仅仅如此而已?”格兰妮问。
“而且是尖的。”不知怎么回事,当上巫师似乎跟之前没什么区别。
塞门靠过来。
“别忘了,”他说,“你得先当上巫师,然后你才能开始看到另一面。是你自己说的。”
他们对视一眼,咧嘴笑了。
格兰妮盯着喀忒角。对方耸耸肩。
“对了,”他说,“你的结巴怎么了,孩子?”
“似乎不见了,先生。”塞门高高兴兴地说,“肯定落在了什么地方。”
河水变成了棕色,仍然张鼓鼓的,但至少它又像是条河了。
对于深秋时节而言,天气热得过了头。安科-莫波克地势较低的部分全都蒸气腾腾,那是上千条地毯、床单同时晾出来所产生的奇观。街道上全是淤泥,总的来说,这其实该算一种改进——安科-莫波克市民收藏的数量惊人的死狗全都被暴雨冲进海里去了。
校长先生的私人露台的地板也在冒着蒸气,当然,冒气的还有桌上的茶壶。
格兰妮舒舒服服地靠坐在一张老藤椅上,一面让反季节的热气爬上自己的脚踝,一面无所事事地望着一队城里的蚂蚁。由于在大学的石板底下待得太久,高浓度的魔法已经永远地改变了它们的基因。它们正从碗里把一个潮湿的糖块推进一辆微型手推车,另一组蚂蚁则在桌边竖起了一个火柴棍大小的起重机。
格兰妮或许有兴趣知道,其中一只正是德拉穆·比利特,此君终于决定再给生命一次机会。
“他们说,”格兰妮道,“要是你在除夕看见一只蚂蚁,冬天剩下的日子就不会太冷。”
“谁说的?”喀忒角问。
“基本上是那些胡说八道的人。”格兰妮说,“我在年鉴里作过记录,你知道。我核对过。大多数人说的大多数事都是错的。”
“就好像什么‘夜里天上红艳艳,城里大火烧不倦’。”喀忒角说,“还有什么‘老狗学不会新戏法’之类的。”
“我从来不觉得该让老狗干那个。”格兰妮道。糖块已经抵达起重机脚下,两只蚂蚁把它固定到一个微缩滑轮上。
“塞门说的话我一多半都不明白,”喀忒角说,“有些学生听了倒是挺激动。”
“我倒是明白艾斯卡说了些什么,只不过我根本不信。”格兰妮道,“只有说巫师缺了颗心那部分除外。”
“她还说巫女缺了个脑子呢。”喀忒角说,“来块烤饼吗?恐怕稍微有点潮。”
“她告诉我说假如魔法能带来人们想要的东西,那么不使用魔法就能带来人们需要的东西。”格兰妮的手在盘子上徘徊。
“塞门也这么说。但我不明白。有魔法就要用,存起来干什么。得了,宠宠你自己吧。”
“魔法之上还有别的魔法。”格兰妮哼一声,拿起烤饼,涂了一层果酱,稍一犹豫,又涂层奶油。
糖块坠落到石板上,立刻被另一组蚂蚁包围,它们早已做好准备,要让从厨房花园俘虏来的一长串红色蚂蚁从事搬运工作。
喀忒角在椅子里紧张地扭扭身子,椅子嘎吱嘎吱抱怨起来。
“格兰妮,”他开口道,“我一直想邀请——”
“不。”格兰妮说。
“其实,我想说的是,我们认为可以再多招收几个女孩。试验性质的。一旦我们解决了抽水马桶的问题。”
“这事儿当然全凭你们愿意。”
“而且,而且,我想,既然我们似乎注定要成为一所男女合校,既然如此,依我看,我是说——”
“怎么?”
“你是不是有可能成为,我是说,你愿不愿意接受一个席位。”
他朝椅背上一靠。糖块被放到车上,正从他的椅子底下经过,奴隶车夫们的叫声在耳畔若隐若现。
“呣,”格兰妮说,“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拒绝。我一直想要一把那种柳条大椅子,你知道,顶上还带遮阳伞的那种。如果不会太麻烦你们的话。”
“我其实不是这个意思,”喀忒角说,然后又赶紧补充道,“当然我敢肯定这一点没有问题。不,我的意思是问,你愿不愿意来为学生讲课?隔三岔五地来一趟?”
“讲什么课?”
喀忒角拼命搜索一个题目。
“药草?”他赌了一把,“我们这儿对药草向来不怎么了解。还有气质学。艾斯卡跟我说了很多。听上去非常吸引人。”
糖块最后一蹦,消失在附近墙角的裂缝里。喀忒角冲它点点头。
“它们挺费糖的,”他说,“可我们总是不忍心拒绝。”
格兰妮皱着眉头,脑袋朝远处锤顶山上闪耀的白雪一点。
“路太远,”她说,“我不可能把一辈子花在这么来来回回上。”
“我们可以为你买把特别好的扫帚,”喀忒角说,“你就不需要助跑了。而且,而且在这儿你还会有间公寓。你想带多少旧衣服走都成。”喀忒角亮出了秘密武器。他已经在微忒矮夫人身上投资,跟她恳谈过一阵——相当明智的做法。
“呣,”格兰妮说,“丝的?”
“黑色和红色。”格兰妮身着红、黑丝绸的形象不请自来,他狠狠地咬了口烤饼。
“或许夏天我们还可以带些学生到你的小屋去,”喀忒角继续说道,“作为课外的学习。”
“‘克外’是谁?”
“我是说,他们在那儿准能学到很多东西,肯定的。”
格兰妮暗自打起算盘。在天气变热前,厕所肯定得好好整整;春天之前,羊圈里的粪也得清理;给药草整土同样挺麻烦;卧房的天花板简直一塌糊涂,有些瓷砖也该换了。
“实践性的学习?”她若有所思地问。
“正是。”
“呣。嗯,我会考虑的。”格兰妮模模糊糊地意识到,第一次约会绝不该走得太远。
“或许你愿意与我共进晚餐,到时候告诉我你的决定?”喀忒角两眼放光。
“吃什么?”
“冷肉和土豆。”功劳归于微忒矮夫人。
晚餐确实有冷肉和土豆。
艾斯卡和塞门一道创造了一种全新的魔法,没人能弄清它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大家都觉得它很有价值,而且让人安心。
或许更重要的事件要属蚂蚁们的成就。它们用偷来的所有糖块建造了一座小型金字塔,就藏在一堵中空的墙里;后来又举行了好一番盛大的仪式,把一位女王的木乃伊放了进去。在一间隐藏的小房间的墙上,它们用昆虫的象形文字记录下了长生不老的真正秘密。
它们的创造性方法绝对正确,并且很可能会对宇宙的未来产生极其深远的影响,只可惜大学又闹了一次洪水,全给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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