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今流行的宇宙创造论指出,如果它真是被创造出来而非不经允许私自诞生的,那么这个日期差不多是在一百亿到两百亿年前。基于同样的理论推断,地球本身大约有四十五亿年的历史。
这些日期都不对。
中世纪犹太学者将创世日推演到公元前3760年。希腊正教神学家将其推演到公元前5508年。
这些说法也不对。
爱尔兰大主教詹姆斯·厄舍(1580—1656)在1654年发表的著作《旧约及新约编年史》中推算出,天国和地球都是在公元前4004年创造出来的。他的一位助手把这项演算又往前推了一步,最终得以昭告世人,地球是在公元前4004年10月21日上午9点整诞生的。因为上帝喜欢在精力充沛的上午把活儿干完。
这个结果同样不对。差了大概一刻钟。
那些恐龙骨骼化石不过是个玩笑,但古生物学家们还没看出来。
这证明了两件事:
第一,上帝行事深不可测,难以捉摸。上帝从不跟宇宙万物玩骰子,他玩的是一种自己设计的不可言喻的游戏。从其他玩家(比如说所有人)的角度类比来说,就像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用空白纸牌,以一切为赌注,玩一种复杂繁琐的纸牌游戏。庄家不但没告诉你规则,脸上还总挂着微笑。
第二,地球是个天秤座。
在这段历史开始的那天,《塔德菲尔德广告报》“今日星座”专栏中的天秤座星运预告如下:
你可能觉得精力不济,生活乏善可陈。家庭问题会凸显出来,让人举棋不定。避免不必要的冒险。一位朋友对你来说至关重要。在前景明朗之前,暂不要作重大决断。你今天可能易受消化不良的困扰,所以尽量别吃色拉。帮助将来自意想不到的地方。
这则预告完全正确,除了色拉那部分以外。
这不是个黑沉沉的雷雨夜。
按理说应该是的,但天气就是这样。以全世界的疯狂科学家为例,当他们的旷世杰作最终完工躺在试验台上的那天夜里,每有一位适逢其会赶上便利的雷暴雨,就得有好几十位茫然无措地坐在晴朗星空下,任由驼背侏儒助手在旁边计算加班时间。
但别让这雾气(再加上即将到来的雨水,气温已经降到七八摄氏度左右)使你产生虚假的安全感。温和的夜晚,并不意味着黑暗势力不会出来活动。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活动。他们无处不在。
他们向来如此,这才是关键。
此时就有两位潜伏在荒废的墓地中。两个阴沉沉的黑影,一个弯腰驼背又矮又胖,一个凶险邪恶又瘦又高,都是奥运选手级的潜伏高手。如果布鲁斯·斯普林斯汀曾录制过《为潜伏而生》,出现在唱片封面上的就该是他们。这两位已经在薄雾中潜伏了一个钟头,但他们早已做好准备,如果有必要的话可以潜伏一整晚,还能剩下足够的阴郁恶意,最后冲刺一把,潜伏过整个黎明。
又过了二十分钟,其中一位终于开口说:“真他妈不能忍了。那家伙几小时前就该到了。”
说话的名叫哈斯塔,是位地狱公爵。
很多现象——战争、瘟疫、税务抽审——都被认为是撒旦在人世间做的手脚,但在魔鬼学研究者们之中早有公论,全英最拥堵的路段、伦敦驾车人的噩梦——M25号环形公路必然是头号物证的有力竞争者。
当然,他们还是搞错了。学者们认为这条恐怖环路之所以邪恶,只因它每天都会制造出无可计数的负面情绪和流血冲突。
实际上,生活在这个星球上的凡人当中,很少有人清楚M25环形公路的精确路线形状构成了古代姆大陆黑暗祭祀密语中的魔符印记Odegra,意思是“万岁,地狱巨兽,世界吞噬者”。每天数以千计的驾车人喷着尾气绕行在这段蜿蜒曲折的道路上,就好似推动水力转经轮上的溪水一样。他们制造出无尽的低浓度邪恶烟尘,污染着方圆数十英里内的超自然大气。
这是克鲁利的杰作之一。他花了数年时间成就此事,包括三次电脑入侵、两次非法闯入、一次小额贿赂。另外,当其他方案都失败后,他还在某个潮湿的夜晚,跑到一处泥泞的工地中,花了两小时把部分标志桩挪动了特别邪恶特别神秘特别不可告人的几米距离。当克鲁利观赏到世上首个三十英里长的大塞车时,心中洋溢着成就恶业的温情暖意。
这为他赢得了一次表彰。
克鲁利正以一百八十公里的时速行驶在伦敦斯劳区以东。他身上没有什么恶魔特征,至少从经典定义来看是这样的。没犄角也没翅膀。诚然,他正在听一盘《皇后乐队精选集》,但这算不上过硬的证据,因为任何磁带放在车里超过两星期,都会变形成《皇后乐队精选集》。甚至连他脑袋里都没转什么特别邪恶的念头。实际上,他正心不在焉地琢磨着密伊和钱登到底是谁。
克鲁利有一头黑发和漂亮的颧骨,足蹬蛇皮靴,或者至少可以说是穿着鞋。另外他能用舌头做出特别古怪的动作,而且每到忘形时,就有发出嘶嘶声的冲动。
他还很少眨眼。
他开的是1926年产黑色宾利古董车,出厂至今只有一位主人,这人就是克鲁利。他一直在打理这辆车。
克鲁利之所以迟到,是因为他特别喜欢20世纪。它比17世纪强不少,比14世纪强很多。克鲁利常说,时光的好处之一,就在于能带着他稳步远离14世纪。那是这颗星球上最最无聊的百年——法国不算在内。二十世纪可一点都不无聊。实际上,后视镜中闪动的蓝光正知会克鲁利,在最近五十秒内,有两个人一直在追他,打算为他的生活再平添几分乐趣。
他看了眼手表。这是为那种富有的深海潜水员设计的手表,这种人到了海底也想知道全世界二十一个首都的当地时间。
(它是专为克鲁利定制的。定制一块手表价钱相当昂贵,但他负担得起。这块表可以显示全世界二十个首都的当地时间,外加一个异界首都,在那里只有一种时间,那就是“太晚了”。)
宾利车蹿出闸道口,侧着车身两轮着地拐了个弯,随即扑进一条布满落叶的小路。闪烁的蓝光还跟在后面。
克鲁利叹了口气,从方向盘上抬起一只手,略微转向后方,在肩头做了个特别复杂的手势。
闪烁的光芒倏忽远逝。警车戛然而止,里面的人吓了一跳。但这算不了什么,等他们打开车盖,发现引擎变成了什么东西,那才叫吓一跳呢。
在墓地中,高个儿恶魔哈斯塔把烟头递还给个子较矮、技术更精湛的潜伏者。
“我看见了一点光。”他说,“他终于来了,这个没品的杂种。”
“他开的是什么?”利古尔说。
“是辆车。一种不用马的马车。”哈斯塔解释说,“我想你上次来的时候,他们还没这玩意儿,起码是还没得到普及。”
“那时候前面会坐个人,举着小红旗。”利古尔说。
“我估摸着,他们后来又有所发展了。”
“克鲁利这人怎么样?”利古尔说。
哈斯塔不屑地说:“他在这儿待的时间太长了。打一开始就在。要我说,他已经被同化了,开着辆带电话的汽车。”
利古尔思忖片刻。跟大多数恶魔一样,他对科学技术知之甚少。他正要开口说些“我打赌肯定需要老长的电线”之类的话时,宾利车停在了墓地门口。
“他还戴着墨镜。”哈斯塔不屑地说,“即便是在大晚上。”他说着提高了声音,“撒旦万岁。”
“撒旦万岁。”利古尔附和道。
“嗨。”克鲁利冲他们挥了挥手,“抱歉来迟了,但你们知道德纳姆区的那条A40公路,我试着拐进乔利乌德,然后……”
“吾等齐聚于此。”哈斯塔意味深长地说,“必当细数今日恶行。”
“对,恶行。”克鲁利说。他略显内疚,就像是个好几年没去过教堂的人,已经忘了该在什么时候站起来。
哈斯塔清清嗓子。
“我诱惑了一名牧师。”他说,“他走在街上时,看到一群漂亮女孩沐浴在阳光中,我把疑虑注入他的心灵。他本会成为一名圣人,但不出十年我们就能得到他。”
“干得好。”克鲁利帮衬道。
“我腐化了一名政客。”利古尔说,“我让他觉得收点小钱算不了什么。不出一年我们就会得到他。”
两位恶魔都期待地望向克鲁利。他露出灿烂的微笑。
“你们肯定会喜欢这个。”他说。
他的笑容更加灿烂,也更加阴险。
“我在午餐时间,占用了伦敦市中心的每一部移动电话,长达四十五分钟之久。”他说。
四下夜阑人静,只有远方车辆驶过的声音偶尔传来。
“嗯?”过了一会儿,哈斯塔说,“然后呢?”
“听着,这可不简单。”克鲁利说。
“就这些?”利古尔说。
“你们看,人们……”
“这能帮我主争取到更多灵魂吗?”哈斯塔说。
克鲁利冷静下来。
怎么跟他们说呢?有两万人怒火冲天?你几乎可以听到气炸了肺的声音在城市间回荡?他们转回头把火撒在秘书、交管员之类的人身上,这些人又把火撒在别人身上?用尽各种报复性小手段,还全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的,这才叫绝呢。余波久久不止,后续影响难以估量。成千上万的灵魂都蒙上了薄薄一层黯淡锈色,而你连一根小手指头都不用动。
但这话没法讲给哈斯塔和利古尔之流的恶魔听。这帮家伙,14世纪的脑袋瓜。经年累月地对付一个灵魂。诚然,这也算门手艺,但如今你得转换思路。不用大,但要广。在这拥有五十亿人的世界上,不能再一粒一粒捡芝麻,你必须扩大影响。但像利古尔和哈斯塔这样的恶魔是不会理解的。比方说,他们绝对想不出威尔士语电视广播。或是增值税。或是曼彻斯特。
克鲁利特别钟爱曼彻斯特。
“反正当局似乎很满意。”他说,“时代在改变。那么到底有什么事?”
哈斯塔弯腰从一块墓碑后面拿起个东西。
“这个。”他说。
克鲁利盯着那个篮子。
“哦。”他说,“不。”
“没错。”哈斯塔阴笑着说。
“到时候了?”
“是的。”
“而且,呃,这要交给我去……?”
“是的。”哈斯塔欣然答道。
“为什么是我?”克鲁利绝望地说,“你了解我,哈斯塔,不是吗?你知道,我的舞台是……”
“哦,是的,是的。”哈斯塔说,“你的舞台。你是主角。拿去。时代在改变。”
“对。”利古尔阴笑着说,“首先,时代快走到头了。”
“为什么是我?”
“你显然极受宠信。”哈斯塔恶狠狠地说,“我敢说这位利古尔情愿拿他的一条胳膊换这样的机会。”
“没错。”利古尔说。随便什么人的胳膊,他心想。世上有那么多胳膊,没必要浪费一条好的。
哈斯塔从雨衣污浊肮脏的暗兜里掏出一个笔记板。
“签字。这里。”他在两个词之间留下了恐怖的停顿。
克鲁利心不在焉地从内袋掏出一杆钢笔。笔杆光滑,泛着黑色金属光泽,看上去仿佛可以突破速度极限。
“钢笔不错。”利古尔说。
“可以在水下写字。”克鲁利嘟囔道。
“他们还会想出什么鬼玩意儿来?”利古尔思忖道。
“不管是什么,他们最好快点想。”哈斯塔说,“不。不是A.J.克鲁利。你的真名。”
克鲁利沮丧地点点头,在纸上画了个复杂扭曲的符号。它在黑暗中闪出微微红光,很快又黯淡下去。
“我该拿它怎么办?”克鲁利说。
“你会接到指示的。”哈斯塔板着脸说,“有什么可担心的,克鲁利?我们为之奋斗几千年的辉煌时刻近在眼前了。”
“哦,对。”克鲁利说。他脸上挂着被逼入死胡同的表情,再也没有几分钟前从宾利车里跃出的轻巧劲儿了。
“不朽的胜利在向我们招手!”
“不朽。是的。”克鲁利说。
“而你将是这光辉使命的一件工具!”
“工具。是的。”克鲁利嘟囔道。他小心翼翼地捡起篮子,就好像它会爆炸。从某种角度来说,它不久之后就会爆炸。
“呃。好吧。”他说,“那么我该,呃,走了。对吗?把它应付过去。当然我没有应付差事的意思。”他意识到如果哈斯塔向上头作出负面报告,会有多么麻烦,忙不迭地加上最后这句,“但你们了解我。这真是太棒了。”
两个高阶恶魔什么也没说。
“那么我也该走了。”克鲁利胡言乱语道,“回头见。再见。呃。很好。绝了。Ciao。”
宾利车猛地一蹿,消失在黑暗中。利古尔说:“Ciao是什么意思?”
“意大利语。”哈斯塔说,“我想是指‘食物’。”
“这话说得真是莫名其妙。”利古尔看着渐逝渐远的尾灯说,“你相信他?”
“不。”哈斯塔说。
“嗯。”利古尔说。如果恶魔相信彼此,他寻思着,那才叫世界真奇妙呢。
阿默舍姆区以西某处,克鲁利在夜色中疾驰。他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随便抓起一盘磁带,试图把它从易碎的磁带盒里揪出来。一束车灯的光芒让他看清这是意大利作曲家维瓦尔第的《四季》。舒缓的音乐,正是他需要的。
克鲁利把磁带捣进车载音响系统。
“哦该死哦该死哦该死。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是我?”他喃喃自语道。皇后乐队的熟悉旋律席卷而来。
突然间,乐队主唱弗雷迪·墨丘利对他说道:因为这是你应得的奖赏,克鲁利。
克鲁利心底暗骂一声。利用电子设备进行通信是他出的点子,下界仅此一次接受了他的建议,但一如既往地搞错了方向。克鲁利希望说服他们接入通信网络,但地狱方面只是随随便便地切进他正在听的任何东西,并将其扭曲。
克鲁利咽了口唾沫。
“感激不尽,大人。”他说。
我们对你寄予厚望,克鲁利。
“谢谢,大人。”
这很重要,克鲁利。
“我知道,我知道。”
这是重中之重,克鲁利。
“交给我吧,大人。”
这是我们目前的工作重点,克鲁利。如果它出了岔子,所有相关人员都要倒大霉。包括你,克鲁利,特别是你。
“明白,大人。”
你的指示如下,克鲁利。
转瞬之间,他就都知道了。克鲁利讨厌这样。他们明明可以直接告诉他,干吗总是突然间把冷冰的信息直接灌进他的脑袋?按照指示,他必须把车开到一家指定的医院。
“我五分钟就能到,大人,没问题。”
很好。我看到一个人的侧影胆小鬼胆小鬼你会不会跳方丹果舞……
克鲁利一巴掌拍在方向盘上。本来情况挺好,最近几个世纪,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反正就是这么回事,你觉得一切尽在掌握,他们就突然把世界末日大决战扔到你脸上。世界末日大决战,世界之战,末日之战。天堂对地狱,三回合,至死方休,不准投降。就是这样。再也没什么世界了。这就是世界末日的定义。再也没什么世界了。只有无尽的天堂或是无尽的地狱,全看胜利者是谁。克鲁利不知道哪种结局更糟。
好吧,当然,从定义上说,地狱更糟。但克鲁利还记得天堂的样子,很多地方都跟地狱差不多。首先,在这两个地方你都没法好好喝上一杯。另外你在天堂产生的无聊感,几乎和在地狱产生的兴奋感一样恐怖。
但此事无从规避。既然身为恶魔,就别想有什么自由意志。
“……我不会放你走(放他走)……”
好吧,至少不是今年。他还有时间做些安排。比方说,把长线股票脱手。
克鲁利胡思乱想着,如果把车停在这儿,停在这条又黑又潮、荒无人烟的大路上,把篮子拿出去,抡上一圈又一圈然后撒手,那又会发生什么事……
某些恐怖至极的事,绝对没错。
他曾是个天使,也没打算堕落。他只是交了些坏朋友。
宾利车在黑暗中疾驰,油表显示为零。六十多年来,它一直显示为零。做恶魔也不全是坏事。比如说,你不用买汽油。克鲁利只买过一次汽油,那是在1967年,为了得到免费的詹姆斯·邦德挡风玻璃子弹孔贴画。他当时特别想要。
后座篮子里的东西开始号哭,就是那种新生儿才会发出的空袭警报声。高亢。无词。而且古老。
扬先生心想,这是家相当不错的医院。如果没有那些修女,这里也会相当安静。
他挺喜欢修女的。你知道,他可不是个左脚汉之类的人物。绝对不是。说到逃避参加教堂礼拜的问题,他每周固定逃避的都是正儿八经的英国国教会,比如圣塞西尔教堂和诸天使教堂什么的。别的教堂,他连做梦都没想过。其他教堂的味道都不对头,下有地板光洁剂,上有可疑的熏香气息。在他灵魂的皮质扶手椅深处,扬先生知道上帝会为这种事感到羞耻。
但他还是挺喜欢看见修女们的,就跟他喜欢看到传教组织基督救世军一样。他们总让你觉得万物各安其位,始终有些人在努力把世界保持在转轴上。
但这是他头一回碰到圣贝利尔唠叨修会。
(克拉科夫的圣贝利尔·阿蒂库拉图斯,据称于五世纪中叶殉教。根据传说,贝利尔是一位年轻女子,被迫下嫁给异教徒凯斯米尔王子。在婚礼当晚,她祈求上帝加以干预,并隐约觉得可能会长出奇迹般的胡须。实际上,她还特别预备了一柄女用象牙把小剃毛刀,用以对抗这难以预料的事体。但上主赐予贝利尔的是奇迹般的唠叨本领。她会一刻不停地把心中所想全都唠叨出来,可以做到不吃不喝,甚至不用换气。尽管逻辑混乱,但的确是喋喋不休。
根据传说的一个版本,贝利尔在婚礼后三个星期被凯斯米尔王子绞死,他们始终没有真正结合。她身为贞女和殉教者,一直唠叨到死。
而另一个版本的传说提到,凯斯米尔买了一副耳塞。贝利尔和他一起死在床榻上,享年六十二岁。
圣贝利尔唠叨修会的成员立誓要时时刻刻效仿圣贝利尔的行为。修女们只有在星期二下午允许闭嘴半小时。另外如果想玩的话,她们还可以打打乒乓球。)
迪尔德丽出于某种私人原因遇到了她们。这种私人原因很可能涉及许多郁闷的南美人跟其他郁闷的南美人干架。牧师们甚至在怂恿人们革命,而不是去处理合体的牧师事务,比方说安排教堂清洁值班表。
但问题在于,修女应该保持安静。这是她们的本分。就像检测音响系统的隔音间里那些带尖的东西一样。她们不该,呃,总是唠唠叨叨。
扬先生往烟斗中填了点烟草——好吧,人们管这叫烟草,但他可不这么觉得,至少不是你过去常抽的那种。扬先生心中暗想,如果自己找位修女打听一下男厕在哪儿,会有什么后果。估计罗马教皇会给他发一封措辞严厉的信函什么的。他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又看了眼手表。
但也有个好处:这些修女坚决反对他在分娩过程中留在产房。迪尔德丽可一直这么想。她又开始读书看报了。虽说已经生了一个孩子,但她却突然宣称这次分娩是两个人类所能分享的最幸福的人生体验。这就是让她自己给自己订报纸的结果。扬先生从不相信那些内页标题写着什么“生活方式”或是“选择权”的报纸。
好吧,他已经竭尽全力抵制这次分享幸福体验的行为。他不反对分享幸福体验。这个世界也许需要人们更多地分享幸福体验。但他已经表示得再明确不过了,这次幸福的人生体验迪尔德丽完全可以独享。
修女们也赞同他的意见。她们认为父亲没必要掺和进来。仔细想来,扬先生思忖着,她们可能觉得父亲最好什么事儿都别掺和。
他终于把所谓的烟草填进烟斗,却突然瞥见等候室的墙上有个小指示牌,上面说为了自身着想,他不应该抽烟。为了自身着想,扬先生决定走出去,站在门廊里。为了自身着想,如果那里能有片便利的灌木丛,就再好不过了。
他走过空荡荡的楼道,发现一个门洞,直通雨水淋漓的院落,里面满是尽忠职守的垃圾箱。
他打了个哆嗦,用手挡住烟斗,把火点上。
妻子们,到了一定岁数这种事总也躲不掉。度过二十五年无可挑剔的安宁岁月后,她们就会突然爆发,穿上露脚丫的滑稽粉短袜,做那些机器人似的健身操。她们还会责备你从没为生计发过愁。这都赖荷尔蒙之类的玩意儿。
一辆黑色大轿车在垃圾箱旁戛然而止。一个戴墨镜的年轻人跳进细雨,拿着个好像手提婴儿床似的东西,朝门洞这边蛇行而来。
扬先生从嘴里拿出烟斗。“你忘了关车灯。”他提醒道。
那人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车灯是现在最不用操心的问题。他冲那辆宾利略一挥手,灯光随即熄灭。
“挺方便。”扬先生说,“红外线遥控,是吗?”
他略感惊奇地发现那人身上一点没湿。而且手提婴儿床里似乎有东西。
“已经开始了吗?”这人说。
一眼就被认出已身为人父,这让扬先生隐隐有些得意。
“是的。”他又感激地加了一句,“她们让我出来了。”
“已经开始了?知道我们还有多长时间吗?”
“我们”,扬先生注意到这个词。对方显然是个支持父母双方共同抚养孩子的医生。
“我想我们,呃,正在努力。”扬先生说。
“她在哪个房间?”这人急匆匆地说。
“我们在三号产房。”扬先生说。他拍拍衣袋,发现了依照传统他一直带在身上的被挤扁的小包。
“想分享一次幸福的雪茄体验吗?”他说。
但那人已经不见了。
扬先生把小包小心放回原位,若有所思地看着手里的烟斗。这些医生,老是这么忙。把上帝赐下的好时光全给忙过去了。
有些人会用一颗豆子和三个让人眼花缭乱的杯子变戏法。眼下有出与此类似的戏码正要上演,只不过赌注比一把零钱大得多。
我们将放慢文字的速度,好让你看清变戏法的手。
迪尔德丽·扬夫人在三号产房分娩。她正要生出一个金发男童,我们称之为婴儿甲。
美国大使馆文化专员的妻子哈丽特·道林夫人正在四号产房分娩。她生的也是个金发男童,我们称之为婴儿乙。
玛丽·饶舌修女自打出生以来,就是虔诚的撒旦信徒。她小时候上的是午夜拜魔学校,因为书法和肝脏占卜术赢得过小黑星。别人让她加入唠叨修会时,玛丽顺从地接受了这个安排。她在这方面很有天赋,而且也知道自己在那里会有很多朋友。如果异地处之,她有可能会发现自己聪颖过人。但很久以前玛丽就发现,按她自己的话说,做个心不在焉的人会让生命之路更加平坦。此刻别人交给她一个金发男婴。我们会称其为神之大敌、诸王的毁灭者、无底深渊的天使、被称作龙的野兽、此界的王子、谎言之父、撒旦之种和黑暗之君。
仔细看好。戏法开始,杯子转来转去……
“就是他吗?”玛丽修女盯着婴儿说,“我只是觉得该有怪怪的眼睛。红的,或是绿的。或者小小小小的小蹄子。或是小尾巴。”她边说边把孩子翻过来。也没犄角。恶魔的孩子看上去平凡得有些晦气。
“对,就是他。”克鲁利说。
“想想看,我正抱着敌基督。”玛丽修女说,“还会给敌基督洗澡。还会数他的小脚趾……”
她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直接跟婴儿说话。克鲁利在她的头巾前挥了挥手。“嗨?嗨?玛丽修女?”
“抱歉,先生。但他真是个小可爱。他看起来像父亲吗?我打赌肯定像。他像父亲那边的人吗……”
“不。”克鲁利笃定地说,“如果我是你的话,现在就该去产房了。”
玛丽修女侧着身子缓步走进过道,又充满期冀地问了一句:“你觉得他长大后会记得我吗?”
“最好祈祷他忘掉。”克鲁利说完这话就开溜了。
玛丽修女行走在夜幕下的医院中,神之大敌、诸王的毁灭者、无底深渊的天使、被称作龙的野兽、此界的王子、谎言之父、撒旦之种和黑暗之君安逸地躺在她怀里。修女找到一个摇篮,把婴儿放了进去。
他咯咯笑起来。玛丽胳肢了他一下。
一个主管模样的脑袋出现在门口。它说:“玛丽修女,你在这儿做什么呢?你不是应该在四号产房值班吗?”
“克鲁利大人说……”
“赶快动起来,做个好修女。你看见那位丈夫了吗?他不在等候室。”
“我只看见克鲁利大人,他跟我说……”
“当然,当然。”格蕾丝·健谈修女肯定地说,“我想我最好去找找那个可怜人。过来帮我照顾她一下,好吗?她有点虚弱,不过孩子很好。”格蕾丝修女顿了顿,接着说,“你挤什么眼?你的眼睛有什么问题吗?”
“您知道!”玛丽修女诡秘地低声说道,“婴儿。调包……”
“当然,当然。只待时机成熟。但咱们不能让那位父亲瞎溜达,对吧?”格蕾丝修女说,“更不用说他可能会看到些不该看的东西。你就待在这儿,看着婴儿,好吗,亲爱的?”
她顺着光可鉴人的走廊快步离开。玛丽修女推着婴儿车,走进产房。
扬夫人不只是虚弱。她很快就睡着了,脸上还挂着笃定不移的满足感。她显然清楚这次终于轮到别人忙活了。婴儿甲就睡在她身边,已经称过体重、挂好名牌。玛丽修女自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要乐于助人,所以她把名牌取下来,抄了一份,挂在自己照顾的那个婴儿身上。
这两个孩子看上去很像,都那么小,浑身皱皱巴巴,还有点像温斯顿·丘吉尔——当然也不是特别像。
现在,玛丽修女心想,我可以美美地喝上一杯茶了。
和他们的父母、祖父母一样,这所修会里的大多数成员都是老派撒旦信徒。她们打小受此教育,如果你摆正心态,就会发现她们其实并不特别邪恶。人类多半如此。他们只是会被新潮思想吸引,比方说穿长统靴向别人开枪,穿白被单将别人处以私刑,或者穿扎染牛仔裤给别人弹吉他。给人们一个搭配服装的信条,他们的心灵和意志就会随之改变。总之,被养育成撒旦信徒也没什么大不了。这只是种每周六晚的业余爱好。其余时间,你只要努力过好自己的生活就行了,跟别人没什么两样。另外,玛丽修女是个护士,不管信条如何,护士首先是护士。这涉及很多问题,比如把表戴在手腕内侧,在紧急事态中保持冷静,以及想喝茶想得要命。她希望赶快有人过来:她已经完成了重要环节,现在该去喝杯茶了。
有个问题可以帮你更好地理解人类事务,那就是历史上大多数的辉煌胜利和恐怖灾难,都不是因为人们本性善良或者本性邪恶,而是因为人们本性是人。
敲门声响起。玛丽修女把门打开。
“已经结束了吗?”扬先生问,“我是父亲。丈夫。管它呢。都是。”
玛丽修女本以为美国文化专员看起来应该类似电视剧《豪门恩怨》里的布莱克·卡林顿或者J.R.伊文。扬先生跟她在电视里见过的美国佬完全不同,勉强可以说有点像那个高水平凶杀悬疑剧里的年长治安官吧(就是由老太太做侦探的戏,没有追车场面,除非都开得特别特别慢)。他有点令人失望。而且玛丽修女不太喜欢他的开襟羊毛衫。
玛丽修女把失望吞下肚。“哦哦,对。”她说,“恭喜您。您夫人睡着了,可怜的小人儿。”
扬先生往她身后看去。“双胞胎?”他说着伸手去拿烟斗,中途停了一下,最终还是拿了出来,“双胞胎?怎么没人跟我说过双胞胎的事?”
“哦,不。”玛丽修女忙说,“这是您的孩子。另一个是……嗯……别人的。我只是在格蕾丝修女回来前照顾他。不。”她指着神之大敌、诸王的毁灭者、无底深渊的天使、被称作龙的野兽、此界的王子、谎言之父、撒旦之种和黑暗之君,重申道,“这绝对是你的孩子。从他的脑瓜顶到小蹄子尖——这他倒是没有。”修女慌忙加上最后这句。
扬先生低头看去。
“啊,是的。”他含含糊糊地说,“他长得比较像我们家人。所有零件都,呃,齐全无误吗?”
“哦,是啊。”玛丽修女说,“他是个特别正常的孩子。特别特别正常。”
两人看着熟睡的婴儿,一时无语。
“您倒没什么口音。”玛丽修女说,“已经在这儿住很久了吗?”
“大概十年了。”扬先生略显迷茫地说,“工作地点变了,您知道,我也只能跟着搬。”
“我一直觉得,这肯定是项特别刺激的工作。”玛丽修女说。扬先生露出感激的神情。不是所有人都懂得欣赏成本会计师这一行的惊险刺激。
“我想您原来住的地方肯定跟这儿截然不同。”玛丽修女继续说。
“我想是吧。”扬先生说。他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在他印象中,中南部城市卢顿跟塔德菲尔德相差无几。在你家和火车站间竖着相同的篱笆。城里住着相同的人。
“比方说,高大的建筑。”玛丽修女几近绝望地说。
扬先生盯着修女。他印象中也就“联邦及莱斯特银行办公楼”还算比较高。
“我想你们肯定参加露天派对吧。”修女说。
啊。扬先生总算是踩在实地上了。迪尔德丽特别喜欢这玩意儿。
“经常。”他深有感触地说,“你知道,迪尔德丽给他们做果酱。而我多半要帮忙处理那些白象。”
玛丽修女从没想过女王的白金汉宫社交圈中还会有这些东西,不过这种厚皮动物倒也挺合适的。
“我想它们是贡品吧。”她说,“我读过一些书,似乎外国权贵就会送她类似的东西。”
“抱歉,您说什么?”
“你知道,我是皇室家族的忠实拥趸。”
“哦,我也是。”扬先生说。他感激不尽地跳上这块崭新的浮冰,算是暂时从令人困惑的意识河流中解脱出来。是的,谁都知道点皇室家族的话题。当然,是指那些努力干好本职工作的正经皇室成员,比方说向民众挥手致意或者主持桥梁竣工仪式。可不是整晚狂歌纵酒跳迪斯科,然后冲着paparazzi吐口水的那些。(也许我们在这儿得提一句,扬先生始终以为paparazzi是某种意大利地摊,而不是狗仔队。)
“太好了。”玛丽修女说,“我还以为你们对英国皇室评价不高呢,不是有过革命什么的嘛,还把茶具都倾倒进河里。”
修会信条鼓励修女们每时每刻都要把心中所想唠叨出来,所以玛丽修女继续喋喋不休。但扬先生已经不行了,而且他现在累得操不起这份闲心。宗教生活可能会让人变得有点古怪。他希望扬夫人赶快醒来。玛丽修女叽叽喳喳的声音中,突然有个词扣动了他希望的心弦。
“我是否有可能喝上一杯茶,如果可能的话?”他冒昧地说。
“哦,天哪。”玛丽修女抬手捂着嘴惊呼道,“我到底在想些什么?”
扬先生不予置评。
“我这就去泡。”她说,“但您确定不是想喝咖啡吗?下面有台自动贩卖机。”
“茶,谢谢。”扬先生说。
“看来您真快变成本地人了,不是吗?”玛丽修女匆忙走出门时,快活地说了一句。
扬先生瘫坐在椅子上,独自陪伴着熟睡的妻子和两个熟睡的婴儿。没错,肯定是因为天不亮就起床,以及跪拜祈祷什么的。当然,都是好人,但的确不是特别正常。他看过英国著名导演肯·拉塞尔拍的。那里面也有些修女,讲的是一个由恶魔控制的修道院。这种事当然是胡编乱造的,但无风不起浪……
他叹了口气。
这时婴儿甲徐徐醒转,并决定痛痛快快大哭一场。
扬先生已经好些年用不着安抚号哭不休的婴儿了,而且他从不是这方面的好手。另外,扬先生素来尊敬温斯顿·丘吉尔爵士,而拍打小号丘吉尔的屁股实在有失体统。
“欢迎来到这个世界。”他疲倦地说,“过段时间,你就会适应了。”
婴儿闭上嘴巴盯着扬先生,就好像他是位负隅顽抗的敌军将领。
正当此时,玛丽修女把茶拿了进来。尽管身为撒旦信徒,但她还是周到地找来一个餐盘,准备了些糖霜小点心放在上面。这是那种你只会在某些什锦茶点套装的最下面找到的点心。扬先生那块就像医疗器具一样精致,上面还有个挂满糖霜的小雪人。
“我估计你们大概没有这种食品。”她说,“这就是你们所说的小甜品。我们称之为小——点——心。”
扬先生刚要开口说“哦,我也是,我们卢顿人也这么叫”,但另一位修女突然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
她看着玛丽修女,意识到扬先生从未见证过邪恶五芒星的美妙,并非撒旦信徒,所以只是指着婴儿甲挤了挤眼。
玛丽修女点点头,也挤挤眼。
那位修女把婴儿推了出去。
在人类的各种信息交流手段中,挤眼可以说奥妙无穷。你可以通过挤眼说很多话。比方说,这位修女说的是:
你到底在干些什么?婴儿乙已经生出来了,我们也做好了调包的准备,你却把神之大敌、诸王的毁灭者、无底深渊的天使、被称作龙的野兽、此界的王子、谎言之父、撒旦之种和黑暗之君推到这儿来,喝什么茶!你知道我都快急疯了吗?
而根据她的理解,玛丽修女挤眼的意思是:
这就是神之大敌、诸王的毁灭者、无底深渊的天使、被称作龙的野兽、此界的王子、谎言之父、撒旦之种和黑暗之君,我现在不能说话,因为有外人在。
另一方面,玛丽修女感觉对方那一挤眼的潜台词更像是:
干得好,玛丽修女。自己一个人就把婴儿调了包。现在把多余的孩子指给我,我会把他推走,让你和尊敬的美国文化专员阁下继续饮茶。
因此她自己的挤眼意思是:
就在那儿,亲爱的。这就是婴儿乙,把他带走吧,让我跟专员阁下继续聊天。我一直想问问,他们为什么要建那些装满镜面的高楼大厦。
当然,这些微妙之处,扬先生完全无从体会。他只是被修女之间的隐秘激情弄得相当尴尬,而且心里正在琢磨:那位拉塞尔导演很清楚自己在讲些什么,而且讲得没错。
这位修女本会注意到玛丽的失误,但她已经被道林夫人产房里的美国特勤处人员搞得怒气冲天,那些人老是盯着她,眼神怪怪的。这是因为他们受过专门训练,对穿飘逸长袍戴飘逸长头巾的人会作出某些特定反应,但现在却被自相矛盾的信号所折磨。被自相矛盾的信号折磨的人,并不适合佩戴枪支,更何况他们刚刚目睹了一次自然分娩。这种引领新公民进入自由世界的方式,绝对特别不美国化。另外,他们还听到这所医院里有弥撒声。
扬夫人动了动。
“你为他选好名字了吗?”玛丽修女说。
“嗯?”扬先生说,“哦。不,还没有。如果是个女孩,就会叫露辛达,随我母亲。或者杰曼。这是迪尔德丽选的。”
“乌姆伍德是个好名字。”玛丽修女记起了某篇小说中提到的高阶恶魔,接着她又想起自己最钟爱的恐怖片《凶兆》的主角,“或者戴米恩。戴米恩挺常用的。”
安娜丝玛·仪祁的母亲不太熟悉宗教知识,有一天她读到安娜丝玛这个词,感觉是个挺可爱的女孩名字,这事就定下来了。八岁半的安娜丝玛此刻正躺在床单下,打着手电筒看“大书”。
其他孩子通过画有苹果、圆球、蟑螂等东西的彩绘初级读本学习阅读。但仪祁家不一样。安娜丝玛通过“大书”学习阅读。
这书上没有苹果和圆球,倒有一幅相当精美的十八世纪木版画,画面上的艾格尼丝·风子被捆在柱子上处以火刑,表情相当愉快。
她认识的第一个词是“精良”。很少有八岁半的孩子知道精良也有“绝对正确”的意思,但安娜丝玛就是其中之一。
她认识的第二个词是“准确”。
她大声念出的第一句话是:
“听吾斯言,听吾忠言。四者骑行而来,亦有四者骑行而来,三者骑行在天,一者骑行在焰。其势无物可阻:非鱼、非雨、非路,恶魔束手,天使皆然。汝亦显身于斯,安娜丝玛。”
安娜丝玛喜欢看跟自己有关的章节。
(恰好读到某些星期日报刊的父母,可以买到一种特制书籍。出版商会用他们孩子的名字替换书中英雄的名字。这是为了激发孩子们读书的兴趣。但对安娜丝玛来说,“大书”中出现的不光有她的故事——而且迄今为止准确无误——还有她的父母、祖父母,以及家中每个人的故事,可以一直追溯到十七世纪。她现在还这么小,而且特别以自我为中心,并不觉得书中没提到她的孩子有什么大不了。准确地说,书中有关她的未来也只记述到十一年之后。但对八岁半的孩子而言,十一年就是一生。当然,如果你相信“大书”,十一年的确就是一生。)
安娜丝玛聪明伶俐,脸庞白净,黑发黑眸。但她总让旁人觉得不大舒服,这是她从曾曾曾曾曾祖母那辈继承下来的家族特性,同时继承下来的还有强到毫无益处的通灵能力。
她是个早熟的孩子,向来镇定自若、处乱不惊。老师们就算鼓起勇气,也只敢对她的书写习惯稍加申斥,整整迟了三百年的文字形态还不算特别骇人。
修女们在美国文化专员的夫人和特勤处干员们的鼻子底下把婴儿甲和婴儿乙调了包。她们只是巧妙地把婴儿乙推出来(“给他称重,亲爱的,必须这样做,这是法律”),稍等片刻,再把婴儿甲推进去。
美国文化专员撒迪厄斯·J.道林几天前突然被紧急召回华盛顿,但他在电话中跟道林夫人分享了这次分娩体验,帮助她控制呼吸节奏。
这没有阻止他同时在另一部电话中跟自己的投资顾问进行交流。事实上,有一次他还被迫让夫人稍等二十分钟。
不过没关系。
生孩子是两个人类所能分享的最最幸福的人生体验,他绝对不想错过一秒钟。
他已经让一位特勤处干员拍了录像。
邪恶从不睡觉,所以也不明白为什么其他人要睡。但克鲁利喜欢睡觉,这是凡间乐事之一。特别是在饱餐一顿之后。比方说,他曾经一觉睡过了几乎整个十九世纪。(不过被迫在1832年起床上了趟厕所。)不是因为他需要睡,只是因为他喜欢。
这是凡间乐事之一。哦,他最好赶紧把这些乐事再好好享受一番,趁着还有时间。
宾利车在夜幕下呼啸而过,驶向东方。
当然,从大面上讲,他是赞成末日之战的。如果有人问他,你这些世纪一直在人间敲敲打打缝缝补补是为了什么,那他会说,哦,是为了世界末日大决战和地狱最终的胜利。但努力工作引发战争,和战争最终爆发,这完完全全是两码事。
克鲁利早就知道自己会亲历世界末日,因为他是不朽的,所以没有其他选择。但他希望这件事发生在很久以后。
因为克鲁利挺喜欢人类的。对恶魔来说,这是极大的堕落。
哦,他一直努力让人们短暂的生命变得更加悲惨,因为这是他的工作。但克鲁利想出来的东西,还不够人类自己想出来的一半坏。他们似乎在这方面特别有天赋。大概当初就是这么设计的吧。人类诞生在一个处处与他们为敌的世界上,然后又穷尽自身大部分精力让这世界变得更糟。很多年前克鲁利就发现,要想干点能从乌烟瘴气的大背景中凸显出来的邪恶勾当,真是越来越难了。在过去的千年中,他曾几次想给下界发个口信,就说:“你们看,咱们干脆放弃算了。咱们最好关闭炼狱、地狱和其他所有部门,直接搬到上面来。咱们干的事,没有他们自己干不了的。而他们干的事——很多都涉及电极,咱们永远也想不到。他们有咱们缺乏的东西。他们有想象力!当然,还有电。”
曾有个人写过这句话,不是吗——“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
是莎士比亚,还是什么人来着?
克鲁利曾得到西班牙宗教审判所的嘉奖。他当时在西班牙,主要是在高档社区的小酒吧里闲晃,等奖状寄到手里才知道这码事。他去看了一眼,然后回来足足醉了一个星期。
那个希尔罗尼玛斯·博斯。真是怪胎!
但你刚觉得他们比地狱还邪恶时,这些人又能显出连天国都不可企及的优雅与慈悲。而且经常就是同一个人。当然,这就是那什么自由意志。真操蛋。
亚茨拉菲尔曾试着跟他解释过一次。那是在1020年左右,他们刚刚达成那桩小小的“协议”。关键是,天使说,关键是一个人为善作恶全凭自己心中所想。但像克鲁利这样的人,当然还有他自己,是一开始就被定好基调的。人们不会变得绝对圣洁,他说,除非他们同样有机会变得全然邪恶。
克鲁利考虑了一段时间。直到1023年前后,他说,等等,嗯,除非你把所有人摆在同一条起跑线上,这话才算正确,对吗?你不能把一个人扔在战争地带的小泥棚里,指望他表现得和生在城堡里的人一样好。
啊,亚茨拉菲尔说,这其实是个优势。你的起点越低,机会就越多。
克鲁利说,这是扯淡。
不,亚茨拉菲尔说,这是不可言喻。
亚茨拉菲尔当然是敌人。但做了六千年敌人,多少也算是段孽缘。
克鲁利伸手拿起车载电话。
作为恶魔,当然意味着你没有自由意志。但跟人类混了这么久,总会沾上点他们的习气。
扬先生不太喜欢戴米恩、乌姆伍德,或是玛丽·饶舌修女的其他建议,这当中涵盖了半个地狱的名号,以及好莱坞黄金年代所有影星。
“好吧。”她最终有点痛心地说,“我觉得埃罗尔没什么不好。或者加里!都是很好的美国名字。”
“我喜欢更,嗯,更传统的感觉。”扬先生解释说,“我们家总是取那种简单又好听的名字。”
玛丽修女笑了起来。“这没错。要我说,老名字总是好名字。”
“一个得体大方的英国名字,就像《圣经》里那些人。”扬先生试探着说,“马太、马克、路加、约翰。”玛丽修女听了这些圣徒的名字,忍不住直往后缩。
“可我觉得这些都不是特别好的《圣经》人名。”扬先生继续说,“感觉像是些牛仔和踢足球的。”
“扫罗不错。”玛丽修女尽量妥协,说出了第一位以色列王的姓名。
“我不想要过于老式的名字。”扬先生说。
“或者该隐。听起来挺时髦,该隐,真的。”玛丽修女建议说。
“唔。”扬先生似乎不太相信。
“反正也还有……嗯,也还有亚当。”玛丽修女说。这应该够安全了,她心想。
“亚当?”扬先生说。
让我们想象一下,拜魔教修女们秘密找人收养了那个多余的婴儿——婴儿乙。他被养育成一个正常、快乐、笑口常开的孩子。精力充沛,活力四射。在那以后,他会长大成人,过上正常而富足的生活。
这是个不错的思路。也许事实就是如此。
那么让你的思绪继续发散,想想他小学得到的拼写奖章、他平凡但又快乐的大学时光、他在塔德菲尔德及诺顿建房互助协会薪资管理部门的工作,还有他可爱的妻子。也许你还会想象出一些孩子,以及某种爱好——修复老旧摩托车,没准儿还包括养热带鱼。
你不需要知道婴儿乙到底出了什么事。
反正我们更喜欢你的想象。
顺便提一句,他的热带鱼可能还得过奖。
在伦敦郊外萨里郡多尔金地区的一栋小房子里,光亮从一间卧室的窗口透射出来。
牛顿·帕西法今年十二岁,身材瘦弱,戴着眼镜。此刻他本该上床睡觉了。
但他妈妈相信自己的孩子是个天才,所以允许他在就寝时间继续做自己的“实验”。
他现在所做的实验是更换一台老旧胶木收音机上的一个插头,这是妈妈让他拿去玩的。牛顿坐在一张破桌子旁,他将其骄傲地命名为自己的实验台;这上面堆满了线圈、电池、小灯泡,还有一台从来不管用的自制矿石收音机。
牛顿没能让胶木收音机重新工作起来,和往常一样,他似乎永远也做不到这一步。
三架略有些扭曲的模型飞机用棉线挂在他卧室的天花板上。就算不经意的一瞥,也能看出它们出自某个特别勤奋认真的人之手,只是这人不擅长制作模型。牛顿无可救药地为它们感到骄傲,就连那架喷火式战斗机也一样,尽管这个模型的翅膀被他搞得一团糟。
牛顿把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眯着眼睛低头注视插头,随即放下手里的改锥。
他对这次的工作抱有很高期望。他遵照了《实用电学儿童书:包括一百零一种安全又有教育意义的电学常识》第五页上更换插头的每条指示。他把颜色正确的电线接在了正确的插脚上;他检查过一遍,保险丝用得也没错;他把所有零件都拧回了原位。目前看来,没有问题。
牛顿把插头插进插座,然后接通电源。
屋子里所有灯光都熄灭了。
牛顿脸上绽放出骄傲的笑容。他进步了。上次做这个实验时,他搞垮了整个多尔金地区的电力系统,有个供电局的人到家里来跟他妈妈抱怨。
牛顿对电子仪器有种无可抑制的冲动和热情。学校里有台计算机,放学后,总有六七个勤奋的孩子留下来,用打孔卡鼓捣各种试验。主管电脑的老师最终经不住牛顿的再三恳请,让他加入进来。牛顿只给那台机器喂了一张小卡片。
它吞下去,噎死了。
牛顿坚信未来是属于计算机的,等未来降临时,他会做好准备,站在新科技的最前沿。
但未来有它自己的看法。全都写在“大书”里。
亚当,扬先生心想。他试着念了一遍,想看看它发音怎么样。“亚当。”嗯……
他低头看着神之大敌、诸王的毁灭者、无底深渊的天使、被称作龙的野兽、此界的王子、谎言之父、撒旦之种和黑暗之君的金色发卷。
“你知道。”过了一会儿,他总结道,“我觉得他看上去还真像个亚当。”
这不是个黑沉沉的雷雨夜。
黑沉沉的雷雨夜发生在两天之后,大概在道林夫人、扬夫人和她们各自的孩子离开医院的四小时后。那是个特别典型的雷雨夜,就在午夜时分,暴雨达到峰值,一道闪电打在唠叨修会女修道院上,点着了顶楼的小礼拜堂。
没人严重烧伤,但火烧了几个小时,在此期间造成很大程度的破坏。
这场火灾的肇事者就潜伏在附近一栋建筑的屋顶,注视着滚滚烈焰。他又高又瘦,是位地狱公爵。在回阴间之前,这是他最后一项任务。如今任务已经完成。
他可以把其他问题安心地留给克鲁利。
哈斯塔回家了。
亚茨拉菲尔是位权天使,但如今人们常开这方面的玩笑。
按理说,他和克鲁利都不会选择对方做朋友。但他们都是世间之人——至少是人形生物,而且“协议”对双方有利。更何况,你会逐渐习惯六千年来始终相伴左右的唯一一张熟面孔。
“协议”很简单,简单到其实不值得加引号。之所以加了,只是因为它存在的时间实在太久。这是一种合理的协议,很多远离高层领导,独自工作在恶劣条件下的秘密干员,都会跟自己的对手达成同样的协议。他们会发现自己跟对手之间的共同点,要多过那些遥远的盟友。这是一种不干涉对方某些活动的默契。以此保证谁都不能大获全胜,但谁也不会彻底失败;而且双方都可以向主子们展示出,自己在应付一位机智狡猾、消息灵通的对手时,所取得的巨大成果。
因此克鲁利得以拿下曼彻斯特,同时亚茨拉菲尔不受干扰地得到整个什罗普郡。克鲁利获得格拉斯哥,亚茨拉菲尔搞定爱丁堡。两者均未声称对米尔顿·凯恩斯负责,但都将其报告为一次胜利。
(美国佬及其他外国佬请注意:米尔顿·凯恩斯是一座新兴城市,位置大约在伦敦和伯明翰中间。这是一座现代高效、有益健康的城市。而最重要的是,是一个适宜人类生存的地方。很多英国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因此顺理成章的是,只要合情合理,他们就会替对方顶班。毕竟他们都有天使血统。如果一方要去中部城市赫尔办理一桩简单的诱惑工作,那么顺便在城里多走几步,捎带着安排一次标准化短时神圣体验也很合理。反正这些事早晚要办,相互帮助可以让双方有更多空闲时间,也节省了开销。
亚茨拉菲尔偶尔会为此感到内疚,但和克鲁利一样,几千年来与人类朝夕相处,对他产生了相同的影响,只是方向有所不同。
另外,当权者们也不在乎干这些事的是谁,只要干了就行。
此刻,亚茨拉菲尔正和克鲁利一起站在伦敦圣詹姆斯公园的池塘旁。他们在喂鸭子。
圣詹姆斯公园的鸭子早就习惯被私下会晤的秘密特工们喂养,已经建立起独特的巴甫洛夫条件反射。把一只圣詹姆斯公园的鸭子关进实验室铁笼,向它展示一张有两个人的照片——一个通常穿毛领大衣,另一个戴头巾、衣着肃穆——鸭子就会期许地抬起头。俄国文化专员的黑面包备受有鉴赏力的鸭子们追捧,军情九处的酵母调味霍维斯小麦面包则为鸭子美食家们所钟爱。
亚茨拉菲尔冲一只脏兮兮的公鸭扔去一块面包皮,它叼住食物,迅速潜入水中。
天使转头望向克鲁利。
“真的吗,我的天。”他喃喃说道。
“抱歉。”克鲁利说,“我走神了。”那只公鸭生气地露出水面。
“当然,我们知道有些阴谋正在进行。”亚茨拉菲尔说,“但本以为这种事会发生在美国。他们那边似乎比较热衷于此。”
“这个嘛,早晚会的。”克鲁利沮丧地说。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停在公园另一侧的宾利车,它的后轮被不辞劳苦地用车轮固定夹锁了起来。
“哦,是的。美国外交官。”天使说,“感觉相当华丽。就好像末日之战是那种你准备尽量卖到更多国家的大片。”
“每个国家。”克鲁利说,“地球和地球上的所有国度。”
亚茨拉菲尔把最后一片面包扔向鸭群,它们转头去纠缠保加利亚海军武官和一个扎剑桥领带、表情鬼祟的人了。天使规规矩矩地将纸袋扔进垃圾箱。
他转身面对克鲁利。
“我们会赢,这毫无疑问。”他说。
“你肯定不希望这样。”恶魔说。
“为什么不?请说说看。”
“听着。”克鲁利绝望地说,“你们那边有多少音乐家,嗯?我是说一流的。”
亚茨拉菲尔一脸震惊。
“嗯,我想应该……”他开口说。
“两个。”克鲁利说,“埃尔加和李斯特。仅此而已。剩下都是我们的。贝多芬、勃拉姆斯、所有的巴赫、莫扎特,等等等等。你能想象只有埃尔加的永恒时光吗?”
亚茨拉菲尔闭上眼睛。“轻而易举。”他呻吟道。
“那么还没完。”克鲁利脸上闪过胜利的光芒。他知道亚茨拉菲尔的软肋在哪儿。“没有CD。没有伦敦阿尔伯特音乐厅。没有一年一度的逍遥音乐节。没有格林德包恩歌剧院。只有没完没了的天音。”
“不可言喻。”亚茨拉菲尔嘟囔道。
“你说过,就像不加盐的白煮蛋。这倒提醒了我。没有盐,也没有蛋。没有配莳萝酱的盐渍鲑鱼片。没有了解你口味的美妙小餐馆。没有《每日电讯报》填字游戏。没有小古董店。也没有书店。没有好玩的古版书。没有。”克鲁利刮了刮亚茨拉菲尔兴趣之桶的桶底,“摄政时期的银鼻烟盒……”
“但我们胜利后,生活会更加美好!”天使嘶声说道。
“但绝对无趣。听着,你心里明白我说的没错。你拿着你的竖琴,会和我拿着我的干草叉一样高兴。”
“你知道我们不弹竖琴。”
“我们也不用草叉。这只是一种修辞手法。”
他们对视良久。
亚茨拉菲尔摊开优美雅致修过指甲的双手。
“你知道,我这边的人更希望它快点发生。一切都是为此服务,你明白吧。最终试炼。炎剑、四骑士、血海,所有这些单调繁冗的工作。”他说着耸耸肩。
“然后游戏结束,请投币?”克鲁利说。
“有时候我觉得你的语言表达有些难以理解。”
“我和他们一样喜欢那些血海。但又不是非得这样。你们用不着把一切尽数毁掉,只为测试制作工艺是否良好。”
亚茨拉菲尔又耸耸肩。
“恐怕对你来说,这是种不可言喻的智慧。”天使打了个哆嗦,把外套拉紧。灰云正在城市上空堆积。
“找个暖和点的地方吧。”他说。
“你是在跟我说吗?”克鲁利闷闷不乐地说。
他们在肃穆的寂静中溜达了一会儿。
“我也不是不赞同你的意见。”两人缓步走过草地时,天使说,“只是我不能违抗律条。你知道的。”
“我也是。”
亚茨拉菲尔瞥了他一眼。“哦,得了吧。”他说,“你毕竟是个恶魔。”
“对。但我们只倾向于违抗一般意义上的律条。如果破坏了某些特定的规矩,他们就会施以重罚。”
“比如说违抗他们?”
“你说到点子上了。他们的手段会吓你一跳,也可能不会。你觉得咱们还有多少时间?”克鲁利冲宾利车一挥手,它自动把门打开。
“预言各有不同。”亚茨拉菲尔钻进副驾驶座,“肯定要到这个世纪末。但我们可以想见,在此之前会有异象发生。过去千年中的大多数预言家,更关心押韵而非精确。”
克鲁利指了指点火器。钥匙随之转动。
“什么?”他说。
“你知道。”天使说,“‘某某某一,世界末日由此而起。’或是某某某二、某某某三年什么的。倒是很少有韵可以押到六这个字。所以尾数带六的年份大概很安全。”
“那又会有什么异相?”
“双头小牛、空中印记、雌鹅倒飞、落鱼如雨。诸如此类的东西。敌基督的存在对自然界产生的影响。”
“哦。”
克鲁利挂挡起步。他忽然想到什么,随手打了个响指。
车轮固定夹消失了。
“去吃午饭吧。”他说,“我还欠你一顿,是从……”
“巴黎,1793年。”亚茨拉菲尔说。
“哦,对。法国大革命,恐怖统治期。那是你们的手笔,还是我们的?”
“不是你们的吗?”
“记不清了。但那次的馆子的确不错。”
宾利车从一位目瞪口呆的交管员身边驶过,他手中的罚单簿刚刚自燃了。克鲁利吃了一惊。
“我绝对不是有意这么干的。”他说。
亚茨拉菲尔脸色一红。
“是我干的。”他说,“我一直以为是你们的人创造出了交管员。”
“是吗?我们以为是你们的主意。”
克鲁利看着后视镜中的青烟。
“走吧。”他说,“去丽兹大饭店。”
克鲁利不用预约。在他的世界里,约定餐桌这种事只会发生在别人身上。
亚茨拉菲尔收藏书籍。如果敢于直面内心,他就会被迫承认自己的书店只是用来存放书籍的地方。他倒是早就习以为常了。为了维持正常二手书商的假面,他用上了人身攻击以外的所有手段,旨在阻止客人们买书。难闻的湿气、横眉立目的表情、怪异的营业时间——他特别擅长这招。
亚茨拉菲尔收藏书籍已经有很长时间,而且和其他藏书人一样,他也有自己的偏好。
他有六十多本预言书,主题都是第二个千年最后几世纪的事件。他特别喜好王尔德的初版书。还有一整套错版《圣经》,每种都是根据自身的排版错误命名的。
这些《圣经》中包括《不义之人圣经》,这名字源于《歌林多前书》中的一个排版错误:“你们岂不知不义之人将承受神的国么?”;还有贝克和卢卡斯出版社1632年发行的《道德败坏圣经》,只因它少了一个“不”字,将十诫中的第七诫印刷为“可奸淫”。这里也有《宣告无罪圣经》《蜜糖圣经》《直立鱼圣经》《烧焦十字架圣经》和其他珍本。亚茨拉菲尔有一整套。连最珍稀的也有,就是1651年由比尔顿和史盖茨公司在伦敦印刷的那本。
这是他们三次出版灾难中的第一次。
这本书通常被称作“操他妈的圣经”。排字工人一整段的失误如果可以称为失误的话,出现在《以西结书》四十八章第五段。
2.挨着但的地界,从东到西,是亚设的一份。
3.挨着亚设的地界,从东到西,是拿弗他利的一份。
4.挨着拿弗他利的地界,从东到西,是玛拿西的一份。
5.操他妈的,我受不了了。我烦透排字了。比尔顿师傅可不算绅士,史盖茨师傅就是个贪得无厌的南华克区工贼。我跟你说,像今天这种好天气,只要是有半点常识的人,都应该出去晒晒太阳,而不是一辈子困在这间该死的发霉旧工坊里。@*"AE@;!*
6.挨着以法莲的地界,从东到西,是流便的一份。
(《操他妈的圣经》还有个值得一提的特点,在第三章中包含二十七节,而不是普通的二十四节。英王钦定本第二十四节如下:
于是把他赶出去了。又在伊甸园的东边安设基路伯和四面转动发火焰的剑,要把守生命树的道路。
错版中多出来的三节紧接在这后面:
25.耶和华神对守卫东门的天使说,我所赐你的炎剑在何处?
26.那天使说,转眼前还在,我必又犯了糊涂,将它失在某地。
这些段落似乎是在校对阶段塞进去的。当时的出版商们习惯把校样挂在店铺外面的木梁上,以此熏陶大众,同时得到免费的校对勘误。反正这一版“圣经”随后就全部焚毁了,所以谁都没去责怪好好先生亚·茨拉菲尔。他在隔壁的隔壁开了一间书店,总是帮忙做翻译。他的笔迹极易辨认。)
比尔顿和史盖茨的第二次重大出版灾难发生在653年。他们鸿运当头,意外得到著名的《失落四开本》中的一册——从未以对开本形式再版的三出莎士比亚戏剧,如今这些剧目已经完全消失在学者和戏迷们的视野之外,只有剧名流传下来。这本是莎士比亚最早创作的剧目《罗宾汉喜剧》,或称“谢伍德森林”。(而另外两本分别是《捕鼠记》和《1589年淘金女郎》。)
比尔顿先生花了六枚金币买下这册四开本,坚信光靠精装对开本就能赚回一倍利润。
结果他把书丢了。
比尔顿和史盖茨的第三次重大出版灾难,他们两人始终无法理解。不管在哪儿,都会发现预言书都卖疯了。诺查丹玛斯的《诸世纪》英文版已经开始第三次印刷。五位诺查丹玛斯都声称自己才是本尊,正在进行大获成功的巡回签售之旅。而《谢顿大妈1预言合集》早就销售一空。
伦敦八大出版商的畅销清单上都至少有一本预言书。每本都极其荒谬,但模棱两可的语气和全知全能的气势让这些书大获好评。它们的销售成绩数以千计,数以万计。
“这简直是印钞特许权!”比尔顿先生对史盖茨先生说(他已经在这方面动过脑筋,后来也的确付诸实施,并最终在伦敦新门监狱度过余生),“大众哭着喊着要看这些垃圾!我们必须马上印一本巫婆写的预言书!”
第二天上午,手稿送到了他们门前。和往常一样,这位作者对于时机的把握极为准确。
但比尔顿先生和史盖茨先生都没意识到,他们收到的这份手稿是人类历史上独一无二的珍品。它完全由绝对正确的预言组成,范围覆盖其后三百四十几年,精良准确地描述出最终将世界末日大决战推上顶峰的一系列事件。每个细节都毫无偏差。
比尔顿和史盖茨于1655年9月将其印刷出版,正好有时间准备圣诞节打折促销活动。(这是两位出版业奇才的又一神来之笔,因为奥利弗·克伦威尔的清教徒议会在1654年宣布圣诞节非法。)另外,它还是英国有史以来第一本因库存过多而廉价处理的书籍。
但就是卖不动。
兰开夏郡有家小书店还在书旁摆了块写着“本地作者”的牌子,就连这样都不行。
本书作者艾格尼丝·风子倒是一点也不吃惊,不过话说回来,想让艾格尼丝·风子吃惊实非易事。
反正她写这本书就不是为了大卖,或是赚版税,甚至不为名声。她写这本书,只是为了得到作者应得的那本免费样书。
谁也不知道大量积压书跑哪儿去了。反正不在任何博物馆和私人藏书家手里。就连亚茨拉菲尔都没有,只要一想到若能用自己的双手摸摸这本书,他简直连骨头都要酥了。
实际上,全世界只剩下一本艾格尼丝·风子的预言书。
它就放在一个书架上,距离正在享受美味午餐的克鲁利和亚茨拉菲尔大约四十英里。如果用上比喻手法,我们可以说它刚开始发出嘀嘀嗒嗒的倒计时声。
此刻是下午三点。敌基督降临大地已有十五小时,一个天使和一位恶魔亲密无间地对饮着,度过了其中三小时。
他们面对面坐在亚茨拉菲尔那间陈旧潮湿的小书店的里间库房里,此地位于伦敦市中心苏活区。
苏活区大多数书店都有库房,大多数库房都塞满了珍稀,或者至少是非常昂贵的书籍。但亚茨拉菲尔的书没有插图。它们只有棕色封面和嘎吱作响的内页。偶尔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他会卖出一本。
另外,偶尔有些身穿黑西服、一脸严肃的人前来拜访,非常礼貌地向他提出建议。他们认为亚茨拉菲尔也许愿意把店铺卖掉,好让它变成更适合这一地区环境的零售门脸。有时他们会出现金,很多沓脏兮兮的五十镑钞票。也有时,在他们谈话期间,另有些戴墨镜的男人走进书店,摇着头说这些纸张多么易燃,而他这里的火灾隐患又有多大。
亚茨拉菲尔会点头微笑,说他考虑一下。然后这些人就会离开。永远不再出现。
身为天使,并不意味着你一定是个傻瓜。
他们面前的桌上放满了酒瓶。
“问题是……”克鲁利说,“问题是……问题是……”他试图把视线聚焦在亚茨拉菲尔脸上。
“问题是……”他试图想出个问题来。
“我要说的问题,”他突然灵机一动,“是海豚。就是这样。”
“某种鱼。”亚茨拉菲尔说。
“不不不。”克鲁利摇晃着一根手指说,“是哺乳动物。绝对是哺乳动物。跟鱼类区别在……”克鲁利在脑海中的沼泽里艰难跋涉,试图回忆起区别,“区别在,它们……”
“要在岸上交配?”亚茨拉菲尔猜测道。
克鲁利皱起眉头。“不是吧。肯定不是这么回事。区别好像跟幼崽有关。管它呢。”恶魔打起精神,“问题是……问题是……它们的大脑。”
他伸手拿过一个瓶子。
“它们的大脑怎么了?”天使问。
“很大。这就是我要说的问题。尺寸。尺寸。尺寸特别大的大脑。还有鲸鱼。简直是个大脑城,听我的没错。那该死的海洋里充满了大脑。”
“海中巨妖。”亚茨拉菲尔闷闷不乐地盯着自己的杯子。
克鲁利冷冷地看着天使发呆,思绪的列车突然被一根钢梁阻断的人,都会祭出这种眼神。
“啊?”
“特别大的大怪物。”亚茨拉菲尔说,“睡在上层深渊的雷霆中。这是那个叫丁尼生的维多利亚诗人说的。覆盖着无可计数的巨大山湖……珊瑚……该死的大海藻,你知道。据说会在末日来临、海水沸腾时浮出海面。”
“嗯?”
“事实如此。”
“你说得对。”克鲁利坐直身子说,“整个海洋开了锅,可怜的老海豚成了海鲜浓汤,谁都不在乎。大猩猩也是。哎呀,它们说,天怎么都红了,星星怎么往地上撞,他们往香蕉里放了什么?然后……”
“它们筑巢,你知道,大猩猩们。”天使又开始倒酒,试了三次终于碰到杯子。
“不对。”
“千真万确。电影里看到的。巢。”
“那是鸟。”克鲁利说。
“巢。”亚茨拉菲尔坚持道。
克鲁利决定不争执这个问题。
“随你便吧。”他说,“所有生物,无论是大是笑。我是说小。大小。很多都有脑子。然后就,嘭!”
“但这也有你的功劳。”亚茨拉菲尔说,“你引诱人们。你擅长此道。”
克鲁利把杯子往桌上一放。“那不一样。他们又不是非得答应。这就是不可言喻的部分,对吗?你们那边发明出来的。是你们老在考验人类。但不用毁灭啊。”
“好吧。好吧。我跟你一样不喜欢这件事。但我已经说过了。我不能违章……违心……不做他们让我做的事。我素天使。”
“天堂里没有电影院。”克鲁利,“更没几部电影。”
“你别想引诱我。”亚茨拉菲尔惨兮兮地说,“我了解你,你这条老蛇。”
“你就想想看。”克鲁利不依不饶地说,“你知道永恒是什么吗?你知道永恒是什么吗?我是说,你知道永恒是什么吗?那儿有座大山,就说,一英里高,在宇宙的尽头。每隔一千年就有只小鸟……”
“什么小鸟?”亚茨拉菲尔狐疑地问。
“我正要说的小鸟。每隔一千年……”
“每隔一千年都是同一只鸟?”
克鲁利犹豫片刻,才继续说:“对!”
“那还真是只老鸟。”
“好了。每隔一千年这只鸟就飞……”
“……勉强扑腾……”
“飞到那座山去磨一下嘴巴……”
“等等。你不能这么干。从这里到宇宙尽头可有很多……”天使使劲挥了挥手,略微有些摇晃,“很多真空,亲爱的朋友。”
“但它还是到了。”克鲁利坚持说。
“怎么到?”
“无所谓!”
“它可以坐宇宙飞船。”天使说。
克鲁利决定让步。“对。”他说,“只要你喜欢。总之,这鸟……”
“但我们说的是宇宙尽头。”亚茨拉菲尔说,“所以必须是那种长程飞船,到了地方下船的是你的后代。你必须告诉自己的后人,你说,等你们到了那座山,就要……”他迟疑片刻,“他们要干吗?”
“在山上磨一下嘴。”克鲁利说,“然后再飞回来……”
“……坐飞船……”
“过一千年,它就再来一次。”克鲁利紧接着说。
屋里出现了片刻醉意醺醺的沉默。
“为了磨下嘴,可真够费劲的。”亚茨拉菲尔说。
“听着。”克鲁利急切地说,“关键是等这只鸟把山磨平了,嗯,结果……”
亚茨拉菲尔张开嘴。克鲁利知道他肯定要说鸟嘴和花岗岩山峰之间的相对硬度关系,所以赶忙继续说:
“……结果你还在看《音乐之声》。”
亚茨拉菲尔呆住了。
“而且你会喜欢它。”克鲁利穷追猛打地说,“你肯定会的。”
“我亲爱的朋友……”
“因为你别无选择。”
“听着……”
“天堂没有品位。”
“好了……”
“甚至没有一家寿司店。”
痛苦的表情从天使突然特别严肃的脸上划过。
“喝醉的时候,我实在说不清楚。”他说,“我得清醒一下。”
“我也是。”
酒精离开他们的血液,两人都浑身一颤,随后坐直了点。亚茨拉菲尔还正了正领带。
“我不能干涉神圣计划。”他发着牢骚。
克鲁利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酒杯,再次将它注满。“那么邪恶计划呢?”他说。
“什么?”
“哦,这肯定是个邪恶计划,不是吗?是由我们执行的。我这边。”
“啊,但它也是整体神圣计划的一部分。”亚茨拉菲尔有点洋洋自得地说,“如果不是不可言喻的神圣计划的一部分,你们那边就什么都做不成。”
“想得美!”
“不,这是……”亚茨拉菲尔烦躁地打着响指,“那么个东西。你们那些花哨的俗语是怎么说的来着?最底下的那条线。”
“底线。”
“对。就是它。”
“嗯……如果你确定……”克鲁利说。
“毫无疑问。”
克鲁利脸上露出狡诈的神情。
“那你就不敢保证,如果我说错了还请纠正,你就不敢保证说,破坏这个计划肯定不是神圣计划的一部分。我是说,你不是应该利用每个机会破坏魔王撒旦的诡计吗?”
亚茨拉菲尔犹豫了。
“说得也是。”
“你发现一个诡计,你把它破坏掉。我说得对吗?”
“广义上,广义上。实际上我会鼓励人们去做那些切实的破坏工作。因为不可言喻的问题,你明白。”
“对,对。所以你需要做的就是搞破坏。因为如果我想得没错。”克鲁利急切地说,“诞生只是开始,养育才是关键。最重要的是施加影响。不然这孩子永远也不知该如何运用自己的力量。”他迟疑道,“至少跟原本的计划不一样。”
“我们这边当然不介意我破坏你的行动。”亚茨拉菲尔思忖道,“他们绝对不会介意。”
“对。这会是你翅膀上一根闪亮的羽毛。”克鲁利冲天使露出鼓励的微笑。
“但如果那孩子没接受恶魔教育,结果会怎样?”亚茨拉菲尔说。
“可能什么事都没有。谁知道呢。”
“但基因学……”
“别跟我说什么基因学。基因学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克鲁利说,“看看撒旦。被创造成一个天使,成长为上帝的死对头。嗨,如果你真要提基因学,那你应该说这孩子会长成天使。毕竟他父亲过去可是天堂里的大人物。如果因为他父亲变成了恶魔,就说他会成长为恶魔,那就好像说一只尾巴被切掉的老鼠会生下没尾巴的老鼠。不。教育决定一切。听我的没错。”
“如果没有不受干涉的恶魔影响……”
“嗯,最糟的结果就是地狱从头再来。那么地球就多赚了十一年。这应该挺值的,不是吗?”
亚茨拉菲尔又露出沉思的表情。
“你是说这孩子本身并不邪恶?”他一字一顿地说。
“潜在的邪恶。但我想也有潜在的善良。就是这些强大的潜能,正等待人们去塑造。”克鲁利说着耸耸肩,“再说了,咱们何必讨论什么善与恶?不过是两个阵营的名字。咱们都心知肚明。”
“我想值得一试。”天使说。克鲁利赞许地点点头。
“同意吗?”恶魔说着伸出手。
天使小心翼翼地握着它摇了摇。
“肯定比那些圣人有意思得多。”他说。
“而且从长远来看,这都是为了那孩子好。”克鲁利说,“咱们有点像他的教父。你可以说,咱们关注的信仰教育问题。”
亚茨拉菲尔笑了起来。
“你知道,我从没想过这一点。”他说,“教父。哦,真是不可思议。”
“等你习惯以后。”克鲁利说,“就会发现不算太糟。”
她被人们称作“猩红”斯卡丽特,现在干的是军火买卖,不过这个行当正逐渐丧失乐趣。斯卡丽特从未在一件工作上干太久,至多也就三四百年。毕竟谁也不想把工作变成习惯。
她的头发是真正的赤褐色,既不是姜黄色,也不是棕色,而是磨光发亮的红铜色。发丝打着卷一直垂到腰际,足以令男人疯狂——这种情况的确时常发生。她的眼睛是令人惊讶的橙色。样子看上去大概二十五岁,而且永远不变。
她有辆锈迹斑斑的砖红色卡车,车上装满各式各样的武器。而且她还有种不可思议的技巧,可以穿越地球上任何国界线。斯卡丽特现在要赶往一个西非小国,那里正在进行一场小规模内战。如果走运的话,她这趟生意可以将其升格为大规模内战。倒霉的是卡车抛锚了,而且就连她也修不好。
斯卡丽特这些年可是很精通机械修理的。
此刻,她位于一座城市的中心。(说是城市,但其实大小也就相当于英国的乡镇——如果换作美国语境,就是大型购物中心。)这座城市是库博拉兰德的首都。这个非洲国家已经安享太平长达三千年之久。它差不多当了三十年的汉弗莱·克拉克森爵士国。但由于既没有任何矿藏,也不具备半点战略价值,所以很快就成立了自治政体。库博拉兰德也许贫穷,肯定无聊,但绝对和平。国内诸多部落相处得特别融洽,早把他们的刀剑打成了犁头。1952年城市广场上曾发生过一场斗殴事件,交战双方是醉醺醺的牛车车夫和同样醉醺醺的偷牛贼。人们直到今天还在谈论此事。
斯卡丽特热得打了个哈欠。她用宽边帽扇着风,把没用的卡车留在尘土飞扬的路边,溜达进一家酒吧。
她买了罐啤酒,一口饮尽,然后笑着冲男招待说:“我有辆卡车需要修理。这附近我该找谁?”
男招待露出灿烂的笑容和一口白牙。他很欣赏斯卡丽特喝酒的气魄。“只有内森,小姐。但内森到考安达他岳父的农场去了。”
斯卡丽特又买了罐啤酒。“那么,这位内森,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吗?”
“可能下周。可能是下下周,亲爱的女士。这位内森可是个随性的人,不是吗?”
他向前探了探身。
“小姐,您一个人旅行?”他说。
“是的。”
“可能有危险。最近路上有些怪人。坏蛋坯子。”他没忘补充一句,“可不是本地人。”
斯卡丽特扬起一条漂亮的眉毛。
尽管暑热难耐,男招待还是打了个哆嗦。
“多谢提醒。”斯卡丽特嘟囔了一句。她的声音就像某种潜伏在长草间的动物,只有扇动的耳尖露在外面,等那些又嫩又软的小动物摇摇晃晃从旁边经过时,才会显露身形。
斯卡丽特冲侍者脱帽致意,随后大步走出酒吧。
非洲酷热的骄阳不断释放热量。她的卡车停在街边,里面装满枪支弹药和地雷,但是哪儿也去不了。
斯卡丽特盯着卡车。
一只秃鹫落在车顶上。它已经随斯卡丽特一道旅行了三百英里,此刻正静静打着饱嗝儿。
她环视四周:两个女人正在街角闲谈;一个无聊的商贩坐在一堆彩色葫芦前面,轰着苍蝇;几个孩子懒洋洋地在尘土间玩耍。
“真见鬼。”她轻声说道,“反正我也该放个假了。”
这一天是星期三。
到了星期五,这座城市成了禁区。
到了下星期二,库博拉兰德的经济体系已经彻底垮台,两万人死亡(包括酒吧男招待,他在叛军围攻市场防御工事时中枪身亡),几乎有十万人受伤。斯卡丽特的各式武器彻底履行了它们被创造出来的目的,那只秃鹫也死于过度肥胖。
斯卡丽特搭乘最后一班火车离开了这个国家。该换换了,她心想。军火生意已经干得太久。她希望有所改变。换个机会更多的工作。她很想试试报刊记者。这是有可能的。她用帽子给自己扇着风,把两条长腿搭在一起。
这节车厢里爆发了一场斗殴。斯卡丽特露出微笑。人们总在她周围打架,甚至是为她打架。这太贴心了,真的。
“黑色”塞布尔有一头黑发、一把修剪整齐的黑胡子。他刚刚决定成立集团。
他在跟自己的会计师喝酒。
“情况如何,弗兰尼?”他问她。
“迄今为止卖出一千两百万册。你能相信吗?”
他们正在纽约第五大道666号顶层一家名为“诸六之巅”的饭店喝酒。这地方总让塞布尔觉得有点意思。通过饭店窗户,你可以俯瞰整个纽约市。到了晚上,纽约其他地方都能看到建筑物四壁上装饰的巨大的红色666。当然,这不过是个门牌号码。你从头开始数,早晚要数到它。但你还是要会心一笑。666,兽的数字,魔鬼的印记。
塞布尔和他的会计师刚从格林尼治镇一家特别高级的小餐厅过来。那里的菜品风格完全符合六七十年代流行起来的“法式新烹饪法”,讲究清淡新鲜,注重原味:一颗青豆、一颗豌豆、一条鸡胸肉,特别唯美地摆在方瓷盘中。
这种烹饪风格,还是塞布尔上次去巴黎时发明的。
他的会计师用了五十秒钟把鸡肉和两颗豆子吞下肚,此后一直盯着盘子和餐具,时不时也看两眼周围的食客,似乎是在琢磨这些东西滋味如何。她的确是这么想的。这让塞布尔觉得特别有趣。
他把玩着手里的巴黎水。
“一千两百万,嗯?挺不错。”
“简直是奇迹!”
“那么我们应该成立集团。该干些大买卖了,对吗?我想加利福尼亚不错。我要工厂、饭店,所有这些东西。我们会继续保持出版业优势地位,但应该多元化发展了。你说呢?”
弗兰尼点点头。“我想也是,塞布尔。我们需要……”
一具骷髅打断了她的话。一具身穿名牌迪奥裙装的骷髅,茶色皮肤紧绷在精巧的颅骨上,几乎快绷断了。这具骷髅有一头金发和精心化妆的双唇。她这副尊容,估计会让全世界的母亲悄悄指着说“如果你不吃蔬菜就会变成这个样子”;她看上去就像张有型有款的“拯救饥饿人群”公益海报。
她是纽约顶级时装模特,手里还拿着本书。她说:“啊,抱歉,塞布尔先生,希望您不介意我的冒昧。但是您的书改变了我的一生。我在想,您能给我签个名吗?”她的双眸深陷在画着漂亮眼影的眼眶里,正用恳求的目光盯着塞布尔。
塞布尔优雅地点点头,从她手里接过书。
她能认出他来,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塞布尔深灰色的眼睛正从封面那张凸饰照片上凝视着整个世界。《无食减肥:塑造苗条身形》,这本书被称作“世纪减肥宝典”!
“你的名字怎么写?”他问。
“雪莉。冰雪的雪,茉莉的莉。”
“你让我想起一个老朋友。”塞布尔说着笔走龙蛇,在扉页写下祝辞,“给,很高兴你能喜欢它。遇到书迷总让人心情愉快。”
他写的是:
一钱银子买一升小麦,一钱银子买三升大麦。油和酒不
“这句话出自《圣经:启示录》。”塞布尔说。
雪莉虔诚地将书合上,谢过塞布尔,从桌旁退开。他不知道这对她有多重要,他已经改变了她的一生,这话没错……
塞布尔从没获得过他所说的医学博士头衔,因为当年世上根本没有大学,但他也能看出雪莉就快饿死了,估计至多再有几个月。无食减肥。解决体重困扰的终极方案。
弗兰尼饥饿地敲打着笔记本电脑,安排塞布尔改造西方世界饮食习惯计划的下一个步骤。这台电脑是塞布尔送给她的礼物。非常非常昂贵,功能极其强大,而且特别轻薄。他喜欢轻薄的东西。
“这儿有个欧洲集团,我们可以买下作为初步立足点——成立控股(控股)公司。这会让我们拥有列支敦士登的计税基础。然后,如果我们把资金从加曼群岛转移到卢森堡,再从那里转到瑞士,就可以买下那些食品工厂……”
但塞布尔已经走神了。他想到那家高级餐馆,发现自己从没见过那么多富人饿成那个样子。
塞布尔微微一笑,更确切地说是露齿一笑。人们对自己的工作成果感到满意时,才会露出这种美好而纯粹的笑容。他只是在等待最终任务的过程中杀杀时间,但他杀时间的方式如此精巧雅致。杀时间,偶尔也杀人。
英国人叫他怀特,法国人叫他布兰科,德国人叫他魏斯,意思都是白色。有时他也被称作“铅白”阿尔布斯、“白垩”乔基、“雪白”斯诺,或是上百个别的名字。他肤色苍白,头发是淡淡的金色,眼睛是浅灰色。如果你随意一瞥,会觉得他大概二十岁,而且任何人对他的兴趣也就止于这随意的一瞥了。
他很难给人留下印象。
跟上面两位同事不同,怀特从未长时间安顿在一个工作岗位上。
他在很多有趣的地方,做过各种有趣的工作。
(他曾在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工作,还有英国温斯凯尔电站和美国三里岛核电站,都是些不太重要的小职务,所以发生泄漏事件时,也没人找他的麻烦。)
他还在许多科研机构中充当过微不足道但又至关重要的角色。
(他曾协助人们设计出了汽油发动机、塑料制品和易拉罐。)
什么事他都能插上一手。
谁也不会注意到他。他很不显眼,影响也是慢慢积聚起来的。如果你认真思考,就会觉察到他肯定是在某些地方做过某些事情。也许他甚至跟你说过话。但怀特先生就是这么容易被人忘记。
此时此刻,他正在一艘驶向东京的油轮上当甲板水手。
船长喝醉了,睡在自己的舱室里。大副在厕所。二副在厨房。船员们也都各安其事。这艘船几乎完全靠自动行驶。一个人能干的事情很少。
但是,如果有人刚好按下舰桥上的“紧急货物弃置”开关,那么自动系统就会把大量半固态物质倾倒进大海。这数百万吨原油,会对附近的鸟类、鱼类、植物、动物和人类产生破坏性影响。当然,系统中有数十道故障保护联动装置和简单易懂的安全后备设施,但是……活见鬼,事情总是这样。
后来,对于谁该为此事负责的问题,产生了大量争论。最终这件事仍旧悬而未决:责任被平均分配。船长、大副和二副从此再没找到工作。
基于上述原因,谁也没多想水手怀特的问题。他已经坐上一艘去往印尼的蒸汽货船,船上堆满了锈迹斑斑的铁桶,桶里装的都是一种毒性极大的除草剂。
还有一位。他出现在库博拉兰德的城市广场。他出现在那些高级小餐馆。他也出现在鱼里、空气中,还有那些除草剂的桶里。他在路上,在房舍里、宫殿中、茅屋内。
他无所不在,无人不识。谁也逃不出他的掌心。他所做的是自己的专长,这些事都冠以他的名号。
他不是在等待,而是在工作。
哈丽特·道林带着孩子回到家中。菲斯·啰唆修女比玛丽修女更有说服力,在她的建议下,哈丽特打电话询问了丈夫的意见,最终给孩子起名叫沃洛克。
文化专员一周后回到家中,声称这孩子颇有他们家的风范。他还让秘书在《女士》杂志上登广告招聘保姆。
有一次圣诞节,克鲁利在电视里看了迪斯尼1964年的名片《完美保姆》。(实际上,他的幕后黑手几乎伸进了所有电视广播公司。不过最让他自豪的,还是发明了游戏类节目。)他考虑着该如何对付肯定会排成长队,甚至组成圆形阵列等候面试的保姆们。一场台风也许是有效又有品位的解决方案,不过他最终还是满足于地铁工人罢工。到了那天,只有一名保姆出现在位于摄政王花园的文化专员别墅门前。
此人身穿斜纹软呢套装,戴着端庄的珍珠耳环。她身上有种气质说她就是保姆,但这种气质还压低声音补充说,是某些美国恐怖片里的英国管家会雇用的那种保姆。它甚至小心地咳嗽两声,嘟囔说她其实是那种会在某种杂志上刊登语焉不详但又要求直接付款的服务性工作广告的保姆。
她的平底鞋吱吱嘎嘎踩在碎石车道上,一条灰狗静静地跟在身边。它下巴上滴着白色口涎,眼睛里闪着红光,还饥饿地来回扫视。
她来到厚木门前,露出满意的笑容,随后按下门铃。沉闷的叮咚声响起。
一位人们常说的老派英国管家打开房门。
(这一派的总部就设在托特纳姆法院路,由一位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就开始在电影电视和戏剧舞台上扮演男管家的老演员掌管。)
“我是保姆阿什脱雷思。”她说,“而它,”说话间,她身边那条灰狗仔细打量着管家,同时考虑附近哪儿能埋骨头,“叫海盗。”
她把狗留在花园里,轻轻松松通过面试。道林夫人领着保姆去看她的工作对象。
阿什脱雷思保姆阴笑着说:“多可爱的孩子啊。他很快就会需要一辆三轮车了。”
无巧不成书,当天下午,另一位新雇员也来到这所宅院。他是个花匠,而且手艺好得让人不敢相信。谁都不知道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因为他似乎从来不用铁锹,也不去轰赶随时落在花园里、聚集在他身边的鸟群。他只是坐在树荫下,周围的园子就变得郁郁葱葱起来。
等到沃洛克开始蹒跚学步时,每当阿什脱雷思保姆忙于下午休息时常做的杂事,他就会跑去找花匠。
“这是鼻涕虫小兄弟。”花匠对他说,“这小家伙是象鼻虫小妹妹。记住,沃洛克,当你走在充满生机的大路小径时,要关爱和尊重所有生命。”
“保姆说所有身命都只斯合被我的脚跟尼碎,方济各先生。”小沃洛克抚摸着象鼻虫兄弟,然后仔细把手在青蛙衣服上抹了个遍。
“你别听那女人胡说。”方济各会说,“你听我的。”
到了晚上,阿什脱雷思保姆会给沃洛克唱摇篮曲。
又让他们服从我们的主人撒旦魔王。
还有:
“但素花匠方济各说我因该培让自己的美德,还要爱护所有身命。”沃洛克说。
“你别听那人胡说,亲爱的。”保姆会把他塞进小被子,柔声说,“你听我的。”
一天天过去了。
“协议”得以贯彻。一次没人得分的胜利。阿什脱雷思保姆给孩子买了辆小三轮车,但始终没能说服他在屋子里骑。而且他害怕大狗海盗。
克鲁利和亚茨拉菲尔经常在公车上、美术馆和音乐厅里秘密碰头,对照笔记,相视而笑。
沃洛克六岁时,他的保姆带着海盗一起走了。花匠也在同一天递交了辞呈。他们两人走的时候,都不像刚来时那么神采飞扬。
沃洛克发现自己多了两位家庭教师。
哈里森先生给他讲“上帝之灾”匈奴王阿提拉,还有吸血鬼伯爵弗拉德·德拉库,以及人类灵魂中的黑暗本质。(他从来不说阿提拉特别孝顺母亲,也不说弗拉德·德拉库恭谨虔诚,每天都要祈祷。)他试图传授沃洛克如何发表煽动民心的政治演说,如何左右人们的心灵和精神。
科特斯先生给他讲现代护理学创始人弗洛伦斯·南丁格尔(当然,他绝口不提淋病的部分)、美国总统亚伯拉罕·林肯,还有如何欣赏艺术。他试图教导沃洛克有关自由意志、克己忘我,还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
两人都给孩子读了很多《启示录》的故事。
尽管他们煞费苦心,但沃洛克还是令人遗憾地显示出数学方面的天赋。他的两位家庭教师都对教学进度不太满意。
转眼间沃洛克长到了十岁。他喜欢足球;喜欢可以变形成其他塑料玩具的塑料玩具——这种变化只有受过训练的孩子们才能分辨;他还喜欢自己的邮票收藏;喜欢香蕉口味泡泡糖;喜欢漫画、动画和他的越野自行车。
克鲁利忧心忡忡。
他们在大英博物馆的咖啡厅碰了个面。这里是冷战时期所有脚酸腿软的特工们的另一处避难所。克鲁利左手边桌子旁坐着两位穿西服打领带、表情严厉肃穆的美国人,他们正把一个装满美元的手提箱秘密交给一位戴墨镜的小个儿黑人女子,当然谁也不会承认经手过这些钞票;右手边的餐桌旁,军情七处的副主管和本地克格勃官员正抢着为这餐茶水和小圆面包付账。
克鲁利最终说出了他近十年来想都不敢想的问题。
“要我说。”克鲁利对天使说,“他正常得简直是见鬼了。”
亚茨拉菲尔往嘴里扔了颗被称为“恶魔蛋”的芥末鸡蛋,用咖啡冲下去,随后用纸巾擦擦嘴唇。
“在我的良好影响下。”他笑着说,“当然更准确地说,我的团队才是实至名归的英雄。”
克鲁利摇摇头。“这个问题我也考虑进去了。听着,现在他本该试图根据自己的欲望把周围的世界搅个天翻地覆,把它塑造成自己想象中的样子,或者其他类似的事情。哦,不能说试图。他应该在不知不觉间做到这一点。你看到任何这方面的迹象了吗?”
“嗯,没有,但是……”
“到了现在,他应该像个充满能量的发电站。他是吗?”
“嗯,反正我没注意到,但……”
“他太普通了。”克鲁利在桌上敲打着手指,“我不喜欢这样。有点不对劲。但我还没搞清楚。”
亚茨拉菲尔吃了克鲁利那份天使白蛋糕。“哦,他还是个成长期的孩子。而且从小到大都接受着来自天堂的影响。”
克鲁利叹了口气。“我只希望他知道该怎么对付地狱犬,仅此而已。”
亚茨拉菲尔一扬眉:“地狱犬?!”
“在他十一岁生日那天。我昨晚接到一条地狱传来的消息。”这消息是在克鲁利最喜欢的电视节目《黄金女郎》中插播的。剧中人罗丝花了十分钟传达了一条本该相当简短的消息。等到凡间电视信号恢复时,克鲁利已经完全摸不清故事发展的脉络。“他们要送他一条地狱犬,时刻追随左右,保护他免受任何伤害。是他们所能找到的最大的一条。”
“人们不会对一条巨大黑狗的突然出现说三道四吗?比方说,他的父母?”
克鲁利突然站起身,踩到了保加利亚文化专员的脚。那人正眉飞色舞地跟皇室古董保管人聊天。
“谁都不会注意到任何异常。这就是现实,天使先生。小沃洛克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不管他自己知不知道。”
“那么,它什么时候出现,这条狗?它有名字吗?”
“我跟你说过了。在他十一岁生日当天。下午三点。它应该会自动追踪到他。他会亲自给这条狗命名。这次命名至关重要,会决定它的本性。我估计,大概会叫杀手,或者恐怖,或者暗夜猎手。”
“你会去吗?”天使看似漠不关心地说。
“打死我也不会错过。”克鲁利说,“我希望这孩子没什么大问题。总之,就看他如何对待这条狗吧。这会给咱们一些答案。我希望他会把狗送回去,或者被吓破胆。如果他给狗起了名字,咱们就全完了。他会得到所有力量,而世界末日大决战近在眼前。”
“我想。”亚茨拉菲尔说着抿了口酒(它已经从略有些酸味的博若莱红酒,变成了特别可口、相当惊人的法国拉斐庄园1875年陈酿),“我到时候会跟你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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