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齐奥在第二天早晨醒来,却发现父亲并没有紧要事务让他去处理。他悠闲地走进花园,看到母亲正在监督园丁照料樱桃树——树上的花朵才刚开始凋谢。她看到他便笑了起来,还招呼他过去。玛莉亚·奥迪托雷是位高挑而威严的女子,刚刚四十出头,白色的棉布帽下是扎成辫子的黑色长发——帽子带着黑色和金色的镶边,代表奥迪托雷家族纹章的颜色。
“埃齐奥!日安。”
“母亲。”
“你还好吗?希望好些了。”她轻轻地碰了碰他头上的伤口。
“我很好。”
“你父亲说你应该尽量休息。”
“我用不着休息,妈妈!”
“噢,反正对你来说,今早也没什么刺激可找了。你父亲要我好好照看你。我知道你做过些什么。”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别想搪塞我,埃齐奥。我知道你跟维耶里打了架。”
“他一直在散播关于我们家族的坏话。我不能允许他这么逍遥法外。”
“维耶里也在面临压力,尤其是在他父亲被捕以后,”她若有所思地顿了顿,“弗兰西斯科·德·帕齐也许不是什么好人,但我不觉得他有胆量参与暗杀公爵的计划。”
“他会有什么下场?”
“等洛伦佐公爵回来以后,会进行审判。我想你父亲恐怕会是关键证人。”
埃齐奥面露不安之色。
“别担心,没什么可怕的。我也不会强迫你做不喜欢的事——事实上,我希望你陪我去办件事。花不了多少时间,你应该不会觉得无聊。”
“我很乐意帮你的忙,妈妈。”
“那就出发吧。不太远。”
他们手挽着手,徒步离开宅邸,朝着大教堂那边走去。在大教堂附近的一角,开设有许多佛罗伦萨艺术家的工作室和工坊。其中的一些,比如韦罗基奥和后起之秀亚历山德罗·迪·莫里阿诺·菲力佩皮(如今取了个“波提切利”的艺名)的工作室就庞大而繁忙,里面的助手和学徒们都在忙着研磨和混合颜料。其余那些就冷清多了。玛莉亚走到一间门可罗雀的工作室前,敲了敲门。很快有个衣着考究、相貌英俊的年轻男子打开了门,他的外表像个花花公子,但看起来体格健壮,一头浓密的深棕色头发,还留着一副大胡子。他大概比埃齐奥年长六七岁的样子。
“奥迪托雷夫人!欢迎!我正等着您呢。”
“莱昂纳多,日安。”两人行了个正式的亲吻礼。他跟我母亲肯定关系很好,埃齐奥心想。但那个人的外表让他顿生好感。“这是我儿子埃齐奥。”玛莉亚续道。
那画家鞠了一躬。“莱昂纳多·达·芬奇,”他说,“很荣幸认识您,阁下。”
“我也一样,大师。”
“我还算不上什么大师,”莱昂纳多笑着说,“不过让两位站在门口也太失礼了!请进来吧!稍等,我去让我的助手拿些酒来,我这就去拿您的画。”
这间工作室并不大,但杂乱的陈设却令它更显狭小。桌上堆满了鸟儿和小型哺乳动物的骨架,玻璃罐里装着五颜六色的液体,液体里是各种生物的组织器官,不过埃齐奥一个也认不出来。在房间后方的一张宽阔的工作台上,摆放着好些古怪而细致的木制模型,还有两个放着未完成画作的画架,画的色调偏暗,线条也相对不那么清晰。埃齐奥和玛莉亚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这时有个英俊的年轻人用托盘端着葡萄酒和蛋糕走出了里间,他把东西放在他们身边的桌上,害羞地笑了笑,然后转身返回了里间。
“莱昂纳多很有天赋。”
“您说了算,母亲。我对艺术知之甚少。”埃齐奥相信自己的人生会追随父亲的脚步,虽然他相信在未来的那个佛罗伦萨银行家的心中,始终会有对叛逆与冒险人生的向往。总之,他把自己看成是哥哥那样的实干家,而不是艺术家或者鉴赏家。
“要知道,只有学会自我表达,才能真正领会与享受人生。”玛莉亚看了看儿子,“你应该为自己的情感找到宣泄的途径,我亲爱的。”
埃齐奥有些生气。“我不缺这种途径。”
“我是说除了打架以外。”他母亲平静地反驳道。
“母亲!”
玛莉亚却只是耸耸肩,抿紧了嘴唇。“如果你能跟莱昂纳多这样的人成为朋友就好了。我认为他很有前途。”
“看着这么乱的地方,我实在不能苟同。”
“别这么没礼貌!”
这时莱昂纳多抱着两只盒子走了出来。他把其中一只放到地上。“能请您帮忙搬这只盒子吗?”他问埃齐奥,“我本想找安格尼罗的,不过他还得留下来看店。而且我不认为他有干这种活儿的力气。”
埃齐奥弯腰去拿,可那盒子出奇的沉重,几乎令他失手松脱。
“当心!”莱昂纳多警告道,“里面的画很脆弱,而且您母亲刚刚为此付了一大笔钱!”
“我们能走了吗?”玛莉亚说,“我想快点把画挂起来。希望你喜欢我选的那些。”最后那句话是对莱昂纳多说的。埃齐奥有些吃惊:真的有必要对一个初出茅庐的画家如此尊重吗?
一路上,莱昂纳多亲切地和他们闲谈着,埃齐奥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折服于他的魅力,但这个画家仍然有种让埃齐奥本能地不安的特质,只是他暂时无法辨明。是冷静?还是他和其他人之间的那种超然?也许只是因为他像其他许多艺术家那样,总是心不在焉,至少埃齐奥是这么听说的,埃齐奥的心中还是对他油然升起了敬意。
“埃齐奥,您是做什么工作的?”莱昂纳多问他。
“他为他父亲干活。”玛莉亚回答。
“啊,一位金融家!那您出生在这座城市还真是合适!”
“这座城市也适合艺术家,”埃齐奥说,“有这么多有钱的主顾。”
“但艺术家的竞争也很激烈,”莱昂纳多抱怨道,“要引起关注太难了。所以我才如此感激您的母亲。说真的,她非常有鉴赏力!”
“您是以绘画为主业的吗?”埃齐奥问道。他想起了自己在工作室里看到的那些古怪的陈设。
莱昂纳多陷入了深思。“这个问题很难回答。说实话,在自立门户以后,我发现自己没法把所有精力投入到一件事上。我热爱绘画,也知道自己擅长绘画,只是……有时候我能提前想象到成果,这让我很难下决心去完成。我需要有人在我身后推一把!而且不仅如此。我总是觉得自己的工作缺乏……怎么说呢……目的性。绘画真的有意义吗?”
“你应该给自己多点信心,莱昂纳多。”玛莉亚说。
“谢谢您,但有时候,我希望自己做的是更加实际的工作,那种会直接影响人生的工作。我想要领会人生——我想要了解万物的运作之道。”
“那你得分身成一百个人才能办到。”埃齐奥说。
“要是那样该多好!我知道自己想要探索哪些领域:建筑学、解剖学,甚至是工程学。我不想用画笔捕捉世界,我想改变它!”
他的语气充满激情,让埃齐奥不禁深受感动——这个人明显不是在自吹自擂:倒不如说,充斥于他内心的那些想法让他深受折磨。接下来,埃齐奥心想,他就该告诉我们,他对音乐和诗歌也有所涉猎了!
“埃齐奥,您要不要把盒子放下来,稍微休息一会儿?”莱昂纳多问,“它对您来说恐怕也不轻。”
埃齐奥咬紧牙关。“不了,多谢。反正我们也快到了。”
等他们到达奥迪托雷宅邸后,他抱着盒子走进门厅,以酸痛的肌肉所能允许的极限,缓慢而谨慎地把它放到地上,随后偷偷地长出了一口气。
“谢谢你,埃齐奥,”他母亲说,“我想接下来不用麻烦你了,当然如果你愿意来帮忙挂这些画——”
“谢谢你,母亲——我想这件事还是留给你们俩来做吧。”
莱昂纳多伸出手。“能认识您真好,埃齐奥。希望我们很快就能再见面。”
“我也一样。”
“你可以叫个仆人来帮莱昂纳多一把。”玛莉亚叮嘱埃齐奥。
“不,”莱昂纳多说,“我更希望自己动手,万一有人把盒子弄掉该怎么办?”他弯下腰,单手抱起埃齐奥刚刚放下的盒子。“开始吧?”他对玛莉亚说。
“这边来,”玛莉亚说,“再见,埃齐奥,我们晚餐时见。来吧,莱昂纳多。”
埃齐奥看着他们离开走廊。这个莱昂纳多的确值得敬佩。
当天下午,朱利奥匆忙赶来告诉他,他父亲要他到办公室去一趟。埃齐奥跟着朱利奥,快步穿过橡木墙板的走廊,前往宅邸的后部。
“啊,埃齐奥!进来吧,孩子。”乔凡尼的语气严肃又认真。他站在办公桌后面,桌上放着两个鼓鼓囊囊的信封,用牛皮纸包得严严实实。
“他们说洛伦佐公爵最多明后天就能回来。”埃齐奥说。
“我知道。不过没时间可以浪费了。我希望你把这些交到我在城里的几位同伴手里。”他把那些信推了过来。
“好的,父亲。”
“你还得去街那头的广场鸽笼里,从信鸽那儿取一封信。取信的时候,尽量别让任何人看到你。”
“我会的。”
“很好。拿到信就立刻回来。我有些重要的事要和你讨论。”
“明白。”
“这次给我规矩点儿。别再惹是生非了。”
埃齐奥决定先去鸽子笼那边。黄昏即将到来,他知道这个时候的广场最为冷清——再过一会儿,那儿就会挤满散步的佛罗伦萨市民。到达目的地后,他注意到鸽笼高处的墙壁上有一行文字。他有些困惑:这是最近才写上去的,还是他之前都没留意?他发现,那行工整地刻在墙上的文字摘自《传道书》:加增知识的,就加增忧伤。在那行字下面,有人用粗糙的笔记补充道:先知去向何方?
他很快把注意力转到眼前的任务上。他立刻认出了要找的那只信鸽——只有它的腿上卷着一张纸条。他迅速将纸条取下,把鸽子轻轻地放回笼子里,然后犹豫起来。他该不该看看上面的内容呢?毕竟纸条可没有封口。他迅速展开那张纸条,发现上面只写着一个名字——弗朗西斯科·德·帕齐。埃齐奥耸耸肩。也许这几个字对他父亲来说更有意义。他完全不明白纸条上为何会提到维耶里的父亲,毕竟乔凡尼已经知道他是企图推翻米兰公爵的密谋者之一。除非这代表着某种确认。
他必须抓紧时间了。埃齐奥把那张纸条塞进腰包里,然后朝着第一封信的地址走去。他有些吃惊,因为那地方位于红灯区。他经常和费德里克去那儿——当然是在他遇见克里斯蒂娜以前——但他始终没能习惯那儿。迈步走向那条肮脏小巷的同时,他一手按在匕首柄上,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那个地址是家低矮昏暗的酒馆,里面供应陶土大酒杯盛着的廉价基安蒂葡萄酒。
他有些不知所措,因为酒馆里看起来空无一人。这时旁边传来一个声音,让他吓了一跳。
“你是乔凡尼的儿子?看起来很英俊嘛。”
他转过身,看到一个满嘴洋葱味、相貌粗野的男人。他身边是个风韵不再的女人,似乎被常年的病痛夺走了绝大部分美貌。如果说她的魅力还有些许残留的话,也是在她那双清澈、睿智的眼睛里。
“不,你这蠢货,”她对那男人说,“他只是碰巧长得跟他老爸一样而已。”
“有东西要给我们?”那男人没理睬她,“拿来吧。”
埃齐奥犹豫起来。他确认了地址。的确是这儿。
“给我就好,朋友。”男人的身子凑近了点儿。埃齐奥清晰地闻到了他的口气。难道这人只吃洋葱和大蒜吗?
他把信放在那男人摊开的手掌里,后者立刻把它塞进身侧的一个皮包里。
“好孩子。”他说着,露出微笑。埃齐奥惊讶地看到,这笑容让他的脸透出了某种贵族般的风度。不过等他再次开口,那种风度就荡然无存了。“还有,别担心,”他补充道,“我们没有传染病。”他瞥了眼那个女人。“至少我没有!”
那女人大笑着捶了他的胳膊一拳。然后他们就走了。
埃齐奥走到外面的巷子里,松了一口气。第二封信上的地址指引他来到洗礼堂西边的一条街上。那儿的环境来说要好很多,只是在这个时间相当冷清。他加快了脚步。
横跨那条街的一座拱门下面,有个身材魁梧、外表像是士兵的男人正等待着他。他穿着乡下人常穿的那种皮衣,但身上没有异味,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
“这边。”他招呼道。
“我有东西要交给你,”埃齐奥说,“是——”
“——乔凡尼·奥迪托雷给我的?”那人用只比耳语高一点的音量说。
“没错。”
那人扫视了一圈周围。稍远处有个点灯人在点燃路灯,但仅此而已。“有人跟踪你吗?”
“没——为什么会有人跟踪我?”
“别介意。把信给我。快。”
埃齐奥把信交给了他。
“事态正在升级,”那人说,“告诉你父亲,他们今晚会有动作。他应该做些安全方面的应对措施。”
埃齐奥吃了一惊。“什么?你在说什么?”
“我已经说得太多了,快回家吧。”说完,那人的身影便融入阴影之中。
“等等!”埃齐奥在他身后喊道,“你那话到底什么意思?回来!”
那人已经走远了。
埃齐奥飞快地穿过街道,来到那个点灯人身边。“几点了?”他问。那人揉揉眼睛,看了看天色。“我是大概一小时前上班的,”他说,“那现在就差不多二十点了。”
埃齐奥迅速计算起来。他离家以后差不多过了两个钟头,而且还要大概二十分钟才能到家。他跑了起来。他的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等自家的宅邸出现在他的视野中,他就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整栋屋子一片漆黑,正门也敞开着。他加快了步子,同时大喊道:“父亲!费德里克!”
宅邸的大厅昏暗无人,但这里的亮度足以让埃齐奥看清掀翻的桌子、砸碎的椅子、摔坏的陶器和玻璃器皿。有人把莱昂纳多的画扯下了墙壁,还用刀子划坏了。在黑暗中,他听到有人在哭泣——有个女人在哭泣:那是他母亲!
他正要朝哭声的来源走去,身后有个影子动了起来,还把某样东西举过了头顶。埃齐奥扭过身子,抓住了向他的头顶砸来的那只沉重的银烛台。他猛地从那人手里躲过了烛台,对方发出一声惊叫。他把那烛台丢到远处,抓住袭击者的胳膊,将那人拉到灯光下。他的心里起了杀意,匕首也已出鞘。
“噢!埃齐奥少爷!是您!感谢上帝!”
埃齐奥认出了那个声音,接着在灯光下看清了他的管家安妮塔的脸——她来自乡下,是个精力旺盛的女人,已经为他家效力多年。
“发生了什么事?”他抓住安妮塔的手腕,几乎在痛苦与恐慌中摇晃起她来。
“城市卫兵来了。他们逮捕了您的父亲和费德里克——他们甚至带走了小彼得鲁乔,是从您母亲的怀里硬生生拖走的!”
“我母亲在哪儿?克劳迪娅在哪儿?”
“我们在这儿。”阴影里有个颤抖的声音说。克劳迪娅搀扶着他母亲走出了阴影。埃齐奥扶起一把椅子,让母亲坐了下来。在昏暗的灯光中,他看到克劳迪娅正在流血,衣服脏污碎裂。玛莉亚没有答话。她坐在椅子里,哭得全身发抖。她的手里攥着彼得鲁乔两天前给她的那盒子羽毛——但那感觉简直像是一辈子以前的事。
“天哪,克劳迪娅!你没事吧?”他看着她,愤怒在心中涌起,“他们是不是……”
“不——我没事。他们对我动粗,是因为他们以为我知道你去了哪儿。可母亲……噢,埃齐奥,他们把父亲、费德里克和彼得鲁乔带去了维奇奥宫!”
“你母亲受了惊,”安妮塔说,“她当时想要阻止,然后他们就——”她突然停了口。“那些混账东西!”
埃齐奥飞快地思考起来。“这儿不安全。安妮塔,你能带她们去别的地方吗?”
“噢,可以……去我姐姐那儿。她们在那儿会很安全。”安妮塔只能勉强说出这几个字来:恐惧和痛苦令她哽咽。
“我们得快点儿离开才行。那些卫兵肯定会回来找我的。克劳迪娅,母亲——不能再浪费时间了。什么也别带,就这么跟着安妮塔离开。快!克劳迪娅,扶着妈妈。”
尽管自己也惊魂未定,他还是护送她们离开了一片狼藉的宅邸,等到忠实的安妮塔恢复了镇定,并领着他的妹妹和母亲出发后,他才转身离开。混乱的思绪占据了埃齐奥的脑海,急转直下的事态让他的世界为之动摇。他绝望地试图理清发生的一切,思索着自己要怎样才能救出父亲和兄弟……他首先想通了一件事:他必须想办法见到他父亲,弄清他的家族遭受袭击与暴行的来由。但那可是维奇奥宫啊!他们肯定把他的家人关进了宫殿塔楼的那些狭小的牢房里,这点他可以肯定。也许他能想办法……但那地方的防御设施简直就像要塞,而且在今晚,那儿的守卫肯定格外森严。
他强迫自己保持镇定和头脑清醒,一边穿过街巷来到领主广场。他紧贴着广场周围的墙壁,抬头看去。城垛和塔楼顶上满是点燃的火把,照亮了代表这座城市的鸢尾花旗,还有塔楼底部的那面大钟。埃齐奥眯起眼睛,看向更高处,他在接近塔顶的那扇装着铁栅的窗户里看到了微弱的烛光。宫殿那庞大的双开大门外有几个卫兵,城垛上的数量更多。埃齐奥没看到塔顶的城垛上有任何卫兵,只是那里比要去的窗口还要高。
他顺着广场的边缘前行,一直来到那条远离广场、通往宫殿北侧的小巷。幸运的是,周围仍然有相当数量的人,他们悠闲地散着步,享受着夜晚的空气。埃齐奥突然觉得自己仿佛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尽管三四个钟头前,他还和这些人一样。他愤怒地想到,这些人的生活不会有任何改变,而他的家却四分五裂。他的心再次涌出几乎无法压抑的愤怒和恐惧,但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到手头的工作上,坚定的神情掠过他的脸庞。
他面前的城墙陡峭而又高得令人目眩,但城墙笼罩在黑暗中,这将成为他的优势。此外,建造宫殿的石料十分粗糙,让他在攀爬时有充足的支撑点。宫殿北部的城垛上可能会有卫兵,这是他爬上去以后必须解决的难题。他只能希望大部分卫兵都在宫殿西侧的正门那边。
他吸了口气,扫视周围——昏暗的巷子里空无一人——然后用力跃起,抓住墙面,开始向上攀爬。
爬上城垛以后,他立刻蹲下身子,小腿上的肌腱也随之绷紧。城垛上有两个卫兵,但他们都背对着他,正看向下方灯光照亮的广场。埃齐奥一动不动地等待了片刻,直到确认他们并未察觉自己的存在。他伏低身子,迅速接近,随后用两条胳膊分别勾住他们的脖子,用力一拉,利用他们身体的重量和出其不意让他们仰天倒下。接下来,他迅速摘下他们的头盔,狠狠地将两人的脑袋撞在一起——他们甚至来不及露出惊讶的表情,就已不省人事。埃齐奥知道,如果这招没能奏效,他会毫不犹豫地割开他们的喉咙。
他再次停下脚步,大口喘着气。塔楼用的石料要光滑得多,攀爬起来也会困难不少。更麻烦的是,他必须从塔楼的北侧爬到西侧,因为牢房的窗户在那边。他只能祈祷广场里和城垛上的那些人都不会抬头观察。他可不想因为飞来的弩箭而功亏一篑。
塔楼北侧和西侧墙壁的相交处坚硬而又陡峭,有那么一阵子,埃齐奥就这样愣在那儿,寻找着支撑点。他低下头,看到下方远处的城垛上,有个守卫抬起了头。他能清楚地看到那张苍白的脸。他能看到那个人的眼睛。他将身体紧贴墙壁。穿着这身黑衣,他就像爬在白色桌布上的蟑螂一样显眼。但令人费解的是,那人低下头,继续巡逻去了。他看到他了吗?埃齐奥连大气都不敢出。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放松下来,重新开始呼吸。
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他踩在窗下的那道狭窄的壁架上,看向狭小的牢房。上帝是仁慈的,他心想。他认出了父亲的身影,后者背对着窗口,似乎正借着微弱的烛光读着什么。
“父亲!”他轻声唤道。
乔凡尼猛地转过身。“埃齐奥!以上帝的名义,你是怎么——”
“别管这些了,父亲,”乔凡尼接近之后,埃齐奥看到他的手上满是血迹和淤青,面孔也苍白憔悴。“上帝啊,父亲,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我受了拷打,不过没什么事。更重要的是,你母亲和妹妹怎样了?”
“她们安全了。”
“和安妮塔一起?”
“对。”
“赞美上帝。”
“发生了什么,父亲?这些在你意料之中吗?”
“我也没料到这么快。他们还逮捕了费德里克和彼得鲁乔——我想他们就在后面的牢房里。如果洛伦佐在这儿,事情就不会演变成这样了。我早该做好防备的。”
“您在说什么?”
“没时间解释了!”乔凡尼几乎大吼起来,“现在,听我说,你必须回家去一趟。我的办公室里有道暗门。暗门后的房间里放着一口箱子。拿上箱子里的所有东西。听到了没?所有东西!有不少东西或许对你来说很陌生,但每一件都非常重要。”
“好的,父亲。”埃齐奥略微变换了一下身体的重心,他的性命如今全靠窗户上的铁栅维系。他不敢向下看,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在那些东西里,你会找到一封信和附带的几份文件。你必须把那些东西立即——就在今晚!带给阿尔贝蒂!”
“您是说行政长官?”
“没错。好了,快走!”
“可父亲……”埃齐奥犹豫不决地说,他希望自己所做的并不只是送几份文件而已,于是补充道,“幕后主使是帕齐家吗?我看了信鸽带着的那张纸条。上面写着……”
这时乔凡尼示意他噤声。埃齐奥能听到钥匙在牢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
“他们要带我去审讯,”乔凡尼脸色阴沉地说,“在他们发现你之前赶紧离开吧。上帝啊,你真是个勇敢的孩子。你配得上这样的命运。好了,我最后再说一遍——快走!”
埃齐奥将双脚挪下壁架,贴在远离窗口的墙壁上,听着卫兵们将他父亲带走。他几乎不忍心听下去了。接着,他硬着头皮准备往下爬。他知道爬向低处向来要比爬高更困难,但在过去的四十八小时里,他已经积累了很多攀爬建筑物的经验。在爬向地面的过程中,他的手滑脱了一两次,但及时抓住了支撑点。等他的双脚踏上墙头时,那两个守卫仍然躺在地上。又是意外的好运!他当时用尽全力把他们的脑袋撞到了一起,但如果他们碰巧在他爬上塔楼的时候苏醒过来,高声示警……噢,后果他想都不敢想。
的确,现在没时间思考这种事了。他把身子探出城垛,向下看去。时间宝贵。只要找到能阻止他下落的东西,他就会冒险跳下去。等他的双眼适应昏暗的光线以后,他看到墙边有个废弃货摊的雨蓬。他该不该冒这个险呢?如果他成功,就能节约几分钟的时间。如果他失败,最好的结果也是摔断一条腿。他必须对自己有足够的信心才行。
他深吸一口气,跃入黑暗之中。
雨蓬被他的重量彻底压垮,但它提供的阻力恰好抵消了他下坠的冲力。他喘息不定,肋部也多了几处瘀伤,但他毕竟是下来了!而且没有哪个卫兵出声示警。
他打起精神,朝自己家的方向跑去。到达目的地以后,他才意识到,他父亲在匆忙中忘了告诉他暗门的位置。朱利奥应该知道,可他又去了哪儿?
幸好他家周围并没有埋伏着守卫,这让他一路上畅通无阻。他在屋外停留了片刻,没法下决心踏入黑洞洞的门口——这栋屋子变得不同了,它的圣洁已经遭到了玷污。埃齐奥再次收敛心神,他知道眼下自己的行动至关重要,整个家族此时正仰赖着自己。他强迫自己走进家里,踏入黑暗之中。没过多久,他便站在那间只有一根蜡烛照亮的办公室的中央,扫视周围。
这地方已经被那些守卫翻了个底朝天,他们显然查没了大量的银行票据,倾倒的书架、歪斜的椅子,丢在地上的抽屉和散落一地的纸张与书本也给埃齐奥增加了不少麻烦。但他了解这间办公室,而且他不光有过人的眼力,也善用头脑。四周的墙壁很厚,每道墙壁后面都可能藏着那间密室,但他选定了壁炉所在的墙壁,开始了搜寻——为了容纳烟囱,那儿的墙壁是最厚的。他举起蜡烛,搜寻着周围,同时留意着可能去而复返的卫兵。最后,在壁炉架的左边,他似乎看到墙板上有一扇门的模糊轮廓。这就意味着开门的机关就在附近。他开始仔细观察用双肩扛起大理石壁炉架的那两尊阿波罗神雕像。左边那尊雕像的鼻子看起来像是破损后又经过修复,其底部有一道细小的裂纹。他摸了摸那只鼻子,发现它不怎么牢固。他小心翼翼地轻轻一扭,墙上的暗门就在弹簧铰链的带动下无声地转向内侧,露出一条通向左方的石头走廊。
就在他走进去的同时,右脚下的一块石板开始移动,而走廊墙上的一盏油灯突然间亮了起来。通道很短,略微向下倾斜,尽头是个圆形的房间,其装饰风格像是来自叙利亚。埃齐奥突然想起了他父亲在马斯亚夫城堡——那里曾是古老的刺客组织的总部——的私人书房里挂着的那张画,但他没时间去考虑这种古怪的装饰有什么特殊意义了。房间里没有任何家具,中间是个硕大的铁箍箱子,上面挂着两把沉重的锁。他寻找着钥匙,但房间里除了装饰和那只箱子以外别无他物。正在埃齐奥考虑是否要返回办公室或是父亲的书房寻找钥匙,以及时间是否足够的时候,他的手碰巧扫过一把锁,而它应手而开。另一把也同样轻易地打开了。难道是父亲给了他某种他并不了解的力量?还是说这些锁就是设计成会对特定人物的碰触产生反应的?这儿的谜团真是堆积如山,但眼下没时间去细想了。
他打开那只箱子,看到里面放着一副白色的兜帽,看起来相当陈旧,而且是用他从没见过的毛料织成。他不由自主地戴上了兜帽,顿时有股怪异的力量流遍他的全身。他拉低兜帽,但并没有将它取下。
箱子里有副皮革护腕;一柄带有裂纹的短刃,但它没有握柄,取而代之的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古怪装置;一把剑;一张牛皮纸,纸上的符号和文字看起来像是某种计划的一部分;还有他父亲要他带去给乌贝托·阿尔贝蒂的信和文件。他拿出这些东西,合上箱盖,退回到他父亲的办公室里,小心翼翼地在身后关上了暗门。他在办公室里找到了朱利奥的一只文件袋,把箱子里的东西装了进去,然后将袋子挎在胸前。他把剑系在腰带上。他不知道该拿这些古怪的收藏品怎么办,也没时间去思索父亲为什么会把这些东西藏在密室里,只能就这样小心翼翼地走向宅邸的正门。
就在进入宅邸前部的庭院时,他看到两名城市卫兵走了过来。现在再想躲藏已经迟了。他们已经看到他了。
“停下!”其中一人大喊道,随后开始快步朝他走去。他无路可退了。埃齐奥看到他们已经拔出了剑。
“你们来这儿做什么?逮捕我吗?”
“不,”先前说话的那个卫兵说,“我们接到的命令是杀死你。”他话音才落,另一个卫兵就冲了过来。
卫兵们接近的同时,埃齐奥也拔出了剑。他并不熟悉这种武器,但它在他手中显得轻巧又称手,就好像他已经用过了一辈子似的。他挡下那两个卫兵同时从左右刺来的剑。三把剑上同时迸出火花,但埃齐奥的剑稳稳握在手中,锋利的剑刃闪烁寒光。这时第二个卫兵冲上前来,想要一剑砍下埃齐奥的胳膊,而埃齐奥向右虚刺一剑,弯腰躲过对方的攻击。他将身体的重心从后脚转到前脚,随后向前冲去。那卫兵一时间失去了平衡,持剑臂无害地撞在埃齐奥的肩膀上。埃齐奥借着前冲之势剑尖上挑,径直刺穿了那人的心脏。埃齐奥摇摇晃晃地站直身体,抬起左脚,拔出剑来,随后及时转过身,面对另一个卫兵。对方咆哮着挥舞重剑冲了过来:“受死吧,叛徒!”
“我不是叛徒,我的家人也都不是。”
那卫兵挥剑砍来,割开了埃齐奥的左衣袖,剑上也见了血。埃齐奥一时间痛得龇牙咧嘴。那卫兵开始趁势追击,埃齐奥让他再次刺出一剑,接着后退两步,伸腿绊倒了他,随后坚定而有力地砍在失足倒下的卫兵脖子上,就让对方身首异处。
有那么一会儿,埃齐奥颤抖地伫立在激战后的寂静中,呼吸沉重。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杀人——但事实真是如此吗?因为他感到脑海里还藏着一段更久远的人生,而那段人生中不乏与死亡为伴的经历。
那种感觉令他惊恐。这一晚让他成长了许多——但这种感觉似乎唤醒了深藏在他心底的某种黑暗力量。这绝不只是过去几个钟头的痛苦经历带来的影响。他提心吊胆地穿过昏暗的街道,朝阿尔贝蒂的宅邸前进,时不时回头张望。最后,几乎精疲力竭的他到达了行政长官的家。他抬头打量屋子的正面,看到一扇窗户里透出微弱的光。他用剑柄的圆头重重敲了敲门。
见无人应门,紧张而又不耐烦的他又敲了一次,这次敲得更重也更响,但仍然无人应门。
他第三次敲门的时候,门上的一扇小窗短暂地打开,随后又关上。门几乎在同时开启,有个手持武器的仆人让他进了门。他不假思索地说出了来意,随后被领到二楼的一个房间里,阿尔贝蒂就坐在那儿的一张堆满文件的办公桌边。在他身后,埃齐奥依稀看到了一个侧着身子,坐在将熄的壁炉边的人,他高大健壮,但外貌在昏暗中显得模糊不清。
“埃齐奥?”阿尔贝蒂惊讶地站起身,“你怎么这个时间到这儿来?”
“我……我不……”
阿尔贝蒂朝他走来,一手按上他的肩头。“等等,孩子。深呼吸。把要说的话整理清楚。”
埃齐奥点点头。现在他感到安全了不少,却也脆弱了许多。为父亲送信之后发生的一切在他脑海里萦绕不去。他看到,办公桌上的那只黄铜座钟的指针已经接近午夜十二点。他像个乖孩子那样陪母亲去工作室取画,真的只是十二个钟头之前的事吗?他觉得快要流泪了,但他振作精神,等再次开口时,语气也恢复了镇定和老成:“我的父亲和兄弟受到关押——我不知道这是谁下的命令——我的母亲和妹妹被迫避难,而我家的宅子也遭受了洗劫。我父亲吩咐把这封信和这些文件送给您……”埃齐奥从公文袋里拿出文件和信。
“谢谢。”阿尔贝蒂戴上一副眼镜,把乔凡尼的信拿到桌上的蜡烛旁边。房间里除了滴答的钟声与壁炉里不时的噼啪声以外,一片寂静。埃齐奥完全忘记了房间里的另一个人。
阿尔贝蒂把注意力转到那些文件上。他花了点时间查看,最后小心翼翼地将其中一份塞进他黑色紧身上衣的内袋里。他把另一份放到一旁,和桌上的其他文件区分开来。
“这是一场非常严重的误会,我亲爱的埃齐奥,”他说着,取下了眼镜,“你的父亲的确受到了指控——严重的指控——而审判也预计将于明天早晨举行。不过看起来,有些人似乎积极得过了头——至于原因,恐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不过别担心。我会澄清一切的。”
埃齐奥几乎不敢相信。“怎么澄清?”
“你给我的这些文件包含了针对你父亲和这座城市的那桩阴谋的证据。我会在明早的听证会上把这些文件提交上去,乔凡尼和你的兄弟就会被无罪释放。我向你保证。”
埃齐奥松了一口气。他抓住行政长官的手。“我该如何感谢您?”
“确保司法公正就是我的职责,埃齐奥。我很重视我的职责,而且——”他犹豫了几分之一秒的时间,“——你父亲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阿尔贝蒂笑了。“可我真是太失礼了,不是吗?我这就去让仆人送酒来。”他顿了顿,“你今晚要在哪儿过夜?我还有些紧要的事务得去处理,不过我的仆人会为你送来食物和酒,再为你铺好一张温暖的床。”
不知为什么,埃齐奥拒绝了如此慷慨的提议。
等他离开行政长官的宅邸时,时间早已过了午夜。他再度戴上兜帽,悄然穿过街巷,同时努力理清思绪。他知道现在要去什么地方。
到达目的地以后,他立刻爬上了阳台,过程轻松得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也许是急切借给了他力量——然后轻轻地敲了敲窗扇,轻声唤道:“克里斯蒂娜!亲爱的!醒醒!是我。”他像猫儿那样竖起耳朵,默不作声地等待着。他听到了她起床的声音。然后是她在百叶窗那边惊恐的说话声。
“是谁?”
“埃齐奥。”
她迅速打开百叶窗。“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让我进去吧。”
他坐在她的床上,把整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我就知道出了什么事,”她说,“我父亲今晚似乎很心烦。不过听起来,一切都会没事的。”
“我需要在你这儿过夜——别担心,我黎明之前就会离开——而且我要把一些东西交给你保管。”他取下文件袋,放在他们之间。“可以吗?”
“噢,埃齐奥,当然可以。”
他躺在她怀中,不安地坠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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