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到这栋宅邸已经过去了好几天,期间发生了很多事。我的剑第三次尝到了鲜血,只是这次拿剑的人是我。而且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回顾我从前的日记,其实我早该发现的。
但我们还是从头说起吧。
“请问,今早斯科特小姐会不会来一起吃早餐?”到达后的第二天早上,我问一个男仆。他瞥了我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留下我独自和就餐室里的霉味相伴,胃里翻腾不止。早餐长桌的旁边空无一人。
管家史密斯先生走进门来,顺手关上了门,然后走向坐在早餐前的我。
“抱歉,小姐,”他说着,飞快地鞠了一躬,“但斯科特小姐今早也和往常一样,在她的房间用早餐,更何况她今天偶感微恙。”
“偶感微恙?”
他微微一笑。“意思就是‘身体不适’。她请您不用客气,并且希望今天晚些时候能来见你,好继续和您增进了解。”
“非常乐意。”我说。
我和海伦等待着。我们用了一早上的时间在宅邸里游荡,就像两个不放过任何细节的观光客。斯科特小姐踪影全无。等游览结束后,我们回到客厅,而我花费数年时间学习的女红技艺终于派上了用场。我们的东道主仍然不见人影。
甚至到了下午,我和海伦在庭院里散步的时候,斯科特小姐依旧没有出现。她在晚餐时也没有现身,所以我只能再次独自进餐。
我开始恼火。我想到自己费尽心思才来到这里——我想到了和列文夫人之间尴尬的情景,还有对父亲和阿尔诺的欺骗。我来伦敦是为了找到拉多克,不是为了在女红上浪费时间,外加让东道主把我当囚犯对待的——而且直到现在,我仍旧不清楚自己来这儿的目的。
我回到房间,等到十一点钟的时候,我再次向韦瑟罗尔先生发出了讯号。
这次我用口型对他说:“我要出来了。”我看到他露出惊慌的表情,同时紧张地用口型回答:“不,不。”但我已经离开了窗前,而且他太了解我了。如果我说自己要出去,就一定会出去。
我在睡袍上披了件外套,穿上便鞋,然后轻手轻脚地摸到前门那里。我万分小心地拉开插销,溜出门去,然后快步穿过街道,钻进他的马车。
“你这也太冒险了,孩子,”他怒气冲冲地说。但我高兴地看到,他没能掩饰自己脸上的喜悦。
“我一整天都没见到她。”我连忙告诉他。
“真的?”
“真的,而且我一整天都转来转去,就像一只无所事事的孔雀。或许如果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许我就能抓紧时间把事情办完,然后离开这个鬼地方,”我看着他,“活见鬼,这儿真是太折磨人了,韦瑟罗尔先生。”
他点点头,我的英式脏话让他几乎忍俊不禁。“好吧,埃莉斯。恰好他们今天也告诉我了。你要去找几封信。”
“什么样的信?”
“手写的那种。海瑟姆·肯威死前写给珍妮·斯科特的信。”
我看着他。“就这样?”
“这还不够么?珍妮·斯科特是刺客之女。写信给她的人又是一位身份显要的圣殿骑士。卡罗尔一家想知道信里写了什么。”
“用这种方法来调查也太拐弯抹角了。”
“先前安插进这栋宅邸的密探——他假扮成前来应征的仆人——没能找到那些信。他只确定了一件事:那些信肯定没有放在那些容易找到的地方。斯特克小姐既没有把信存在写字台里,也没有给那些信件扎上蝴蝶结。她把信藏起来了。”
“所以我只能花时间去找了?”
“你是担心拉多克的事吧?卡罗尔一家告诉我,他们的人已经开始四处打探了。”
“他们几星期前就是这么说的。”
“这种事是得花些时间。”
“对我来说,他们花的时间太久了。”
“埃莉斯……”他换上了警告的口气。
“别担心,我不会做什么蠢事的。”
“很好,”他说,“你现在的处境已经够危险的了。别再雪上加霜了。”
我飞快地亲了亲他的脸颊,然后走下马车,再次穿过街道。我悄悄地走进门,然后停下来喘口气。这时我意识到了另一个人的视线。
他从昏暗处走了出来,面孔笼罩在阴影里。是管家史密斯先生。“艾伯丁小姐?”他歪着头,语带嘲弄,双眼在黑暗中炯炯有神。在片刻惊慌中,我忘记了自己是来自特鲁瓦的伊芳·艾伯丁。
“噢,史密斯先生,”我语无伦次地说着,拉紧了身上的外套,“你吓着我了。我刚刚——”
“叫我史密斯,”他纠正我,“不用加‘先生’。”
“抱歉,史密斯,我——”我转过身,指了指门,“——我只是需要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您的窗子还不够么,小姐?”他语气欢快,但面孔仍旧藏在阴影里。
我努力掩饰着自己的恼火。我心里那个梅·卡罗尔正暴跳如雷——我居然在被区区一个管家盘问。
“是不太够。”我无力地说。
“噢,当然了,这没什么关系。但您要知道,在斯科特小姐年岁尚幼之时,这栋宅邸遭到了袭击,她父亲也因此遇害。”
我知道这件事,但我只是点点头,让他继续说下去。“这户人家配备了卫兵和看门狗,但袭击者还是攻了进来。在那次袭击中,这栋屋子因起火而严重受损。自从小姐回来以后,就要求我们时刻大门紧闭。当然了,您随时都可以离开这栋屋子——”他露出阴郁的笑容,“但我坚持要求您带一位仆人随行,确保您离开并返回后能有人插好插销。”
我笑了笑。“当然可以。我明白。不会有下一次了。”
“谢谢您。感激不尽。”他的目光扫过我身上的衣物,显然觉得我的着装有点反常,然后他让开一步,指了指楼梯。
我转身离开,同时在心里咒骂自己的愚蠢。韦瑟罗尔先生说得对。我不该冒这种险的。
第二天的情况也一样。噢,算不上完全一样,只是相似得令人发疯。我再次独自用了早餐,又再次听说她会在晚些时候见我,并且再次按照要求留在宅邸的范围内。我再次在走廊之间闲逛,再次笨拙地做着女红,再次和海伦闲聊,更不用说再次在庭院里闲逛了。
至少有一件事在朝好的方向改变。我的巡视路线比从前更有目的性了。我会不时思索那些信件可能的藏匿位置。会客厅的其中一扇门通向游艺室,我趁机检查了一边房间里的墙板,因为我猜想某块墙板后面会有暗格。说实话,我需要彻底检查整栋屋子,但它太大了:那些信可能藏在这二十来个房间中的任何一个里,而且在昨晚受过惊吓以后,我就不太想在入夜后四处转悠了。不,我最有可能找到那些信的方法,就是尽可能了解珍妮。
可如果她寸步不离自己的房间,我又怎么能了解她呢?
第三天仍旧没什么变化。我都懒得写了。女红,闲聊,然后是那句:“噢,我想我们应该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对吧海伦?”
“我不喜欢这样。”我们当晚联络的时候,韦瑟罗尔先生用口型说。
只用信号和唇语交流是很困难的,但我们别无他法。我那晚和史密斯先生遭遇以后,他就不太希望我再溜出来,而我也一样。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他们或许是在核对你的身份。”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们会发现漏洞么?这就只有卡罗尔一家才知道了。我的命运捏在他们的手掌心,正如我的自由捏在珍妮·斯科特的手掌心。
接着,在第四天——终于!——珍妮·斯科特离开了房间。他们要我去马厩和她碰面。我们两个要坐马车去海德公园的罗顿小路游览。
到了那儿以后,我们加入了午间散步的队伍中。这里散步的人有男有女,他们撑着稍嫌多余的阳伞,裹着御寒的衣物,并肩而行。他们朝着马车上的乘客挥手致意,后者傲慢地挥手回应,骑马的人则分别向散步者和马车乘客挥手。这里的每个男人、女人和孩子都穿着光鲜的服饰,不时挥挥手,走出几步,面露微笑,然后再次挥手……
只有珍妮·斯科特小姐除外。她虽然也盛装打扮,换上了一身庄严的衣裙,却始终以厌恶的眼神打量着海德公园。
“伊芳,你来伦敦的时候,想看的就是这些吗?”她说着,朝那些挥手微笑的成年人和衣冠楚楚的孩子们轻蔑地摆摆手。“你想看的就是这些眼界局限在公园围墙里的人么?”
我强忍着笑,突然觉得她和我母亲肯定很合得来。“我想见的是您,斯科特小姐。”
“这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父亲。这是他的遗愿,您还记得么?”
她抿住嘴唇。“也许你觉得我年纪大了,艾伯丁小姐,但我向你保证,这种事我是不会忘的。”
“请原谅,我无意冒犯您。”
她又轻蔑地摆了摆手。“我没在意。说实话,除非我特别指出,否则就代表我不在意。我不是轻易动怒的人,艾伯丁小姐,这点也请你放心。”
我对此深信不疑。
“告诉我,你父亲和祖母在那天离开城堡以后过得如何?”她问我。
我硬着头皮,复述了他们告诉我的故事。“您的弟弟释放我父亲和祖母以后,他们在特鲁瓦附近安顿下来。是他们教了我英语、西班牙语和意大利语。他们在语言和翻译方面的技艺很受欢迎,过上了富足的生活。”
我顿了顿,在她的脸上寻找着怀疑的迹象。多亏了我在王家学院熬过的那几年,就算她打算考验一下我的外语水平,我也应该能勉强过关。
“甚至雇得起仆人?”她问我。
“我们的确比较走运。”我答道。我在脑海里努力将两位“语言专家”和一屋子仆人联系起来,却发现自己办不到。
但就算她有所怀疑,也没有在那双半睁着的灰色眼睛里表露出来。
“那你母亲呢?”
“她是当地人。唉,我甚至没见过她。他们婚后不久,她就生下了我——可她却死于难产。”
“那接下来呢?你的祖母和父亲都过世了。等到离开这儿以后,你打算做些什么?”
“我会返回特鲁瓦,继续他们的工作。”
接下来是漫长的沉默。我朝那些散步者挥了挥手。
“我很想知道,”最后,我开了口,“肯威先生在去世前联系过您么?也许他给您写过信?”
她看着窗户,但我明白,她看着的是自己的镜影。我屏住了呼吸。
“要知道,他是被自己的儿子杀死的。”她的语气有些冷淡。
“我知道。”
“海瑟姆是位老练的战士,就像他父亲,”她说,“你知道我们的父亲是怎么死的么?”
“史密斯提到过,”我看到她投来的目光,连忙补充道,“他向我解释过这栋宅邸格外重视安全的原因。”
“的确。好吧,爱德华——我们的父亲——是被袭击者杀死的。当然了,没有真正百战百胜的人,败亡是迟早的事,而他当时的年纪已经很大了。但尽管如此,他仍然具备击败另外两位剑客的技艺和经验。我相信他那次失败,是因为他多年前受的一处伤。它拖慢了他的身手。海瑟姆败在了自己的儿子手中,而我不由得思索原因。他会不会也像爱德华那样,受了旧伤的拖累?那道旧伤是你父亲的剑留下的么?还是说海瑟姆的身上还有别的旧伤?或许海瑟姆只是觉得自己的时候到了,死在他儿子的手中才是最光彩的结局。要知道,海瑟姆是个圣殿骑士。他是十三个殖民地的大团长。不过只有我,以及少数几人知道海瑟姆的秘密。包括看过他日记的人,或许还有那些读过他的信的人……”
他的信。我感觉到心脏在胸腔内狂跳。马蹄声和散步者无休无止的闲聊声仿佛都在背景里消失了,而我开口问道:“那又是什么呢,珍妮?你知道他的什么秘密?”
“他的疑虑,孩子。他的疑虑。海瑟姆曾是他的导师雷金纳德·伯奇的洗脑对象,而且这次洗脑非常奏效。不管怎么说,他直到死去都是个圣殿骑士。但他还是忍不住去质疑自己所知的事。这是他的天性。虽然他恐怕始终没能找到问题的答案,但他存有疑问的事实就已经足够了。伊芳,你的信仰是什么呢?”
“毫无疑问,我继承了我父母的价值观。”我答道。
“的确,我认为你的礼貌无可挑剔,而且又总在为同伴着想……”
“您过奖了。”我说。
“伊芳,你对那些普遍的问题有什么看法?就拿你的祖国发生的事来举例吧。你同情哪一方?”
“恕我直言,目前的局势非常复杂,我没法简单地同情任何一方,斯科特小姐。”
她扬起一边眉毛。“你的答案非常明智,亲爱的。看来你不是那种生下来就选定信仰的人。”
“我更想以自己的想法做决定。”
“我相信你能做到。不过告诉我吧——这次请说得详细些——你对你祖国的情势有何看法?”
“我从来没仔细考虑过,小姐,”我抗议着,担心自己会因此暴露。
“拜托,说说看吧。现在考虑一下。”
我想起了自己的家,想起了父亲:他笃信君主由上帝任命,而君主的地位应当得到所有人的认可。我也想到了想要废黜国王的乌鸦们。还有相信第三条路的母亲。
“我认为某种程度的改革是必要的。”我告诉珍妮。
“是吗?”
我顿了顿。“我想是的。”
她点点头。“很好,很好。有疑虑是好事。我的弟弟就有疑虑。他把那些都写进信里了。”
又是那些信。我也不清楚这段对话会走向何方,于是说:“听起来他是个既睿智又宽容的人。”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噢,他有他的缺点。不过在内心里,没错,我认为他是个睿智又善良的人。来吧——”她用手杖敲了敲车厢的天花板,“——我们回去吧。快到午餐时间了。”
我们回到女王广场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离目标已经很接近了。“在我们用餐之前,我有件东西想拿给你看。”她在路上告诉我。我怀疑她要给我看的就是那些信。
到了广场以后,车夫扶我们下了车。但他没有陪我们走到门前,而是回到驾驶座上,甩动缰绳,在马蹄声和车轮声中消失于薄雾里。
接着我们走到门边,珍妮拉响了门铃,然后又以短促的动作拽了两下。
也许是我想多了,可……
车夫离开时的方式。拉铃的动作。我保持着微笑,同时压抑着心里的紧张,这时插销拉开,房门随之开启,珍妮朝着史密斯微微点头,然后走进门去。
房门在我身后合拢。广场那边的喧嚣声消失了。遭受囚禁的熟悉感受涌上心头,只是这次夹杂着真正的恐惧,那是觉得大事不妙的感觉。海伦在哪儿?我心想。
“史密斯,能请您把我回来的消息告诉海伦么?”
他像以往那样垂下头去,笑着回答:“当然可以,小姐。”但他没有动。
我怀疑地看着珍妮。我希望一切能恢复正常。希望她能敦促管家去照做,但事与愿违。她看着我,然后说:“来吧,我想带你去游艺室看看,那里就是我父亲遇害的地方。”
“当然,小姐。”我说着,瞥了眼史密斯,跟着她走向那扇照例紧闭着的木板门。
“我想你已经参观过游艺室了,对吧?”她说。
“在过去四天的时间里,我有充分的时间去参观您这栋漂亮的宅邸,小姐。”我告诉她。
她顿了顿,手按在门把上。她看着我。“四天的时间对我们来说也很充分了,伊芳……”
我不喜欢她那种强调的口气。我真的很不喜欢。
她打开门,带着我走了进去。
窗帘是拉上的。惟有的照明是放置在窗台和壁炉架上的蜡烛,让房间笼罩在闪烁不定的橘色光辉里,仿佛要准备某种邪恶的宗教仪式。桌球台盖上了布,搬到一旁。在房间中央空出的地板上,面对面地放着两张木制厨房椅。除此之外,还有个男仆站在旁边,戴着手套的双手交扣在身前。我记得他的名字是米尔斯。平时的米尔斯会微笑着鞠躬,一举一动都彬彬有礼,这是仆人面对从法国来访的贵族千金所应有的态度。但此时此刻,他却凝视着我,面无表情。甚至显得有些冷酷。
珍妮续道:“四天的时间足够我们派人到法兰西去核实你的身份了。”
史密斯跟着我们走进房间,站在门边。我被困住了。讽刺的是,在我为此抱怨了好几天以后,我真的被困住了。
“小姐,”我说着,难以掩饰语气里的慌张,“说实话,我觉得这整件事都令人困惑,而且让我不舒服。如果说这是什么恶作剧,或者我没听说过的英国风俗,那么我请求您能告诉我。”
我的双眼看向男仆米尔斯冷酷的面孔,看向那两张椅子,又看回珍妮。她神情冷漠。我突然很想念韦瑟罗尔先生。想念我的母亲和父亲。还有阿尔诺。我从来没有像当时那样恐惧和孤单过。
“你知道我们的人在那儿发现了什么吗?”珍妮问。她没理睬我的问题。
“女士……”我语气坚决,但她仍旧置若罔闻。
“他发现莫妮卡和卢西奥的确曾以语言技巧谋生,但并不足以雇佣仆人。他没跟本地女孩结婚,也没有孩子。当然也没有名叫伊芳·艾伯丁的女儿。他们母子在特鲁瓦附近过着还算体面的生活——直到四周前被人谋杀为止。”
我屏住了呼吸。
“不。”我脱口而出。
“恐怕这是真的。你的圣殿骑士朋友们趁那对母子熟睡时割断了他们的喉咙。”
“不。”我重复道。我的心里很痛苦:既是因为伪装被揭穿,也是因为莫妮卡和卢西奥的不幸遭遇。
“恕我失陪一下。”珍妮说着,离开了房间,留下我面对史密斯和米尔斯的视线。
她回来了。“你想要的是那些信件,对吧?你在罗顿小路上几乎已经告诉我了。你们骑士团的大团长为什么想要我弟弟的信?我很好奇。”
我的思绪一片混乱。各种各样的选择掠过我的脑海:坦白,拼死抵赖,找机会逃跑,发火,崩溃大哭……
“我真的不明白您在说什么,小姐。”我恳求道。
“噢,我相信你是明白的,埃莉斯·德·拉·塞尔。”
上帝啊。她是怎么知道的?
但我很快就得到了答案。因为珍妮做了个手势,而史密斯打开房门,另一个男仆走了进来。他粗鲁地把海伦推进了房间。
她被按在其中一张木头椅子上,随后用疲惫而急切的眼神看着我。
“对不起,”她说,“他们说您有危险。”
“的确,”珍妮说,“而且我们没有说谎。事实上,你们两个都有危险。”
“告诉我,你们骑士团要那些信做什么?”
我的目光从她转到男仆身上,明白局面已经彻底无望了。
“抱歉,珍妮,”我告诉她,“我真的很抱歉。您说得对,我是个冒牌货,我也的确想找到您弟弟的信——”
“你想把信从我手里夺走。”她一本正经地纠正道。
我垂下头来。“是的。是想从您手里夺走。”
她双手拄着手杖,身体前倾。她的头发盖住了眼镜,露出的那只眼睛燃烧着怒火。
“我的父亲爱德华·肯威是位刺客,埃莉斯·德·拉·塞尔,”她说,“圣殿骑士团的密探袭击了我的家,在你如今所在的这个房间杀死了他。他们绑架了我,让我过上了连我最可怕的噩梦都会逊色的人生。这场活生生的噩梦持续了许多年。跟你说实话吧,埃莉斯·德·拉·塞尔,我不怎么喜欢圣殿骑士,当然就更不喜欢圣殿骑士的密探了。埃莉斯·德·拉·塞尔,你觉得刺客兄弟会对密探的惩罚会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小姐,”我用恳求的口气说,“但请您别伤害海伦。如果伤害我能让您满意,就尽管动手吧——但请放过她。她什么都没做。她是无辜的,对这一切全不知情。”
但这时珍妮发出一声短促的干笑。“无辜?那我还真同情她的处境,因为我曾经也是个无辜者。”
“你觉得我应该被绑架和囚禁么?他们像对待妓女那样对待我。你觉得像我这样的无辜者应该遭受这些么?你觉得像我这样的无辜者应该在孤单和昏暗中渡过余生,为可能在夜晚到来的恶魔担惊受怕?”
“我相信你不会这么想。但你也要明白,无辜不是你的挡箭牌,尤其是在圣殿骑士和刺客的这场永恒之战里。埃莉斯·德·拉·塞尔,你如此渴望加入的战争夺走了众多无辜者的性命。对刺客和圣殿骑士一无所知的妇孺。无辜者死于非命——在每场战争里都是这样,埃莉斯,圣殿骑士和刺客之间的战争也不例外。”
“这不是你。”最后,我开了口。
“孩子,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不会杀我们的。”
她板起脸来。“为什么?这是以眼还眼。你那一边的人屠杀了莫妮卡和卢西奥,而他们也是无辜者,不是吗?”
我点点头。
她挺直背脊。她的手指攥紧了手杖的象牙握柄,直至指节发白。我看着她凝视着空气的样子,想起了我们初遇时,她坐在椅子里,注视着炉火。我很不愿意承认,但在我们相处的短暂时间里,我渐渐对珍妮·斯科特产生了好感,甚至是敬佩。我不希望她是那种能够伤害我们的人。我觉得以她的品格做不出这种事。
事实证明,我是对的。
最后,她长叹了一声。“说实话,我恨透了你们这些人,”她的语气带着释然,仿佛等待了多年才说出口,“我厌恶你们。等我把你和你的侍女——”她停了口,用手杖指着海伦,“她其实不是侍女,对吧?”
“是的,小姐,”我说着,看了眼海伦,“她觉得自己欠我一笔人情。”
珍妮翻了个白眼。“现在换成你欠她的了。”
我严肃地点点头。“是的——没错。”
她看着我。“要知道,我能看出你的善良,埃莉斯。我看到了顾虑和疑惑,而我认为这些是优点,也正因如此,我做出了决定。我会把你想找的那些信件给你。”
“我已经不想要那些信了,小姐,”我双眼含泪地告诉她,“无论如何都不想要了。”
“你以为自己有选择么?”她说,“这些信是你的圣殿骑士同僚想要的。他们可以得到这些信件,但我有几个条件:首先,他们未来的战争不能把我牵扯进去,不能来打扰我的安宁;其次,让他们好好读那些信。等他们看过我弟弟对圣殿骑士和刺客合作的看法以后,他们或许——我是说或许——会把他的想法付诸实践。”
她朝米尔斯挥了挥手,后者点点头,然后走到某块内嵌的墙板边。
她朝我笑了笑。“你怀疑过这些墙板,对吧?我猜到了。”
我避开了她的目光。这时米尔斯拨动了开关,让那块墙板滑向一旁,露出后面的暗格,以及叠放在其中的两只雪茄盒。米尔斯回到他的女主人身边,打开上面那只盒子,让我看到了里面的东西:一叠用黑色缎带捆扎的信件。
她看也没看那些信,随手一指。“海瑟姆从美利坚寄来的所有信件都在这里。我希望你好好读这些信。别担心,你不会窥探到什么私密的家族事务:我和我弟弟的关系一向算不上亲密。你会发现,我弟弟在信里详细描述了他的人生哲学。你还会在其中找到改变自己想法的理由——如果我没看错你的话,埃莉斯·德·拉·塞尔。也许你在当上大团长的时候,也能带着同样的思考方式。”
她把上面那只盒子递给米尔斯,然后打开了第二只盒子。里面是一条银项链。垂饰上嵌着闪闪发光的红色宝石,而垂饰本身是圣殿十字的形状。
“他还寄来了这个,”她解释说,“是他给我的礼物。但我不想要它。它更适合圣殿骑士。比如你。”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你没有选择,”她说,“收下吧——两样东西都收下。尽你所能去结束这场毫无结果的战争吧。”
我看着她,虽然我不想改变她的心意,但我还是忍不住问:“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血已经流得够多了。”说完,她迅速转过身去,仿佛再也不想多看我一眼——仿佛在为自己内心的仁慈而羞愧,又希望自己能狠下心肠杀了我。
接着,她做了个手势,示意他的手下把海伦带走。看到我想要抗议的表情,她说:“不会有人为难她的。”
珍妮续道:“海伦一开始不愿意开口,因为她想保护你。真了不起,埃莉斯,你居然能让她对你这么死心塌地。也许你可以运用这些天赋来说服你的圣殿骑士同僚。我们等着瞧吧。这些信可是很重要的。我只希望你能仔细读完,并且记住其中的内容。”
她给了我两个小时。这段时间足够我读完所有的信件,并且形成自己的疑问了。足以让我知道,还有另一条路。第三条路。
珍妮并没有和我们道别。我们走出屋子的后门,来到马厩前的院子里,那里有辆马车正等着我们。米尔斯扶我们上了车,而我们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车厢摇晃不止,嘎吱作响。马儿喷着鼻息,笼头叮当作响,而我们穿过伦敦城,朝着梅菲尔区的方向前进。我的膝盖上放着那只盒子,里面是海瑟姆的信件和珍妮给我的项链。我紧紧攥着盒子,心里明白,它代表着和平未来的可能性。我欠她一份人情,必须把它们交到合适的人手里。
海伦静静地坐在我身边。我朝她伸出手去,指尖抚摸着她的手背,试图安慰她。
“抱歉,我不该把你牵扯进来的。”我说。
“您没有把我牵扯进来,小姐。您忘记了么?您劝过我不要跟来的。”
我轻轻一笑,只是笑声里毫无笑意。“我猜你现在肯定后悔没听我的话了。”
她透过车窗看着从我们身边掠过的城市街道。“不,小姐,我一秒钟也没有后悔。无论我遭遇怎样的命运,都比加莱的那些人为我安排的要好。当时是您救了我。”
“不管怎么说,海伦,你欠我的都还清了。等我们回到法国,你就可以做个自由人,走你自己的路了。”
她的嘴角掠过似有若无的微笑。“等着瞧吧,小姐,”她说,“等着瞧吧。”
就在这辆马车驶入梅费尔区绿树成荫的广场时,我看到大约五十码远处的卡罗尔家门口有些异动。
我用力敲了敲天窗的门,示意车夫停车。就在马儿恼火地跺脚的时候,我打开了车门,站在踏脚板上,然后手搭凉棚,看着远处。我在那儿看到了两辆马车。卡罗尔家的男仆正在四处转悠。我看到卡罗尔先生站在自家门口的台阶上,戴着手套。我看到韦瑟罗尔先生快步走下楼梯,一边扣上外套的纽扣。他的剑挂在腰间。
这可有趣了。那些男仆都配备了武器,卡罗尔先生也一样。
“等在这儿。”我对车夫说完,然后把身子探进车厢。
“我很快就回来,”我小声告诉海伦。然后我提起裙子,匆忙来到靠近一排栏杆的位置,从那里更加仔细地打量马车。韦瑟罗尔先生背对着我。我把手举到嘴边,学着猫头鹰的叫声——那是我们从前常用的暗号。我释然地看到只有他转过身来,而其他人忙得不可开交,没空去思索为何才到傍晚就能听到猫头鹰叫。
韦瑟罗尔先生的双眼扫过广场,最后发现了我,而他走了几步,双手拂过胸前,摆出个看似不经意的姿势,一只手捂着嘴巴侧面和小半边脸,用口型对我说:“见鬼,你怎么会在这儿?”
幸好我们练过唇语对话。
“别管这个了。你们要去哪儿?”
“他们找到了拉多克。他目前在佛里特街的野猪头旅店。”
“我需要我的东西,”我告诉他,“我的行李箱。”
他点点头。“我会帮你拿出来,放在后院的其中一间马厩里。别逗留太久;我们随时都会出发。”
有许多人说过我很美,但我直到那时才第一次真正运用自己的美貌。我回到我们的马车那边,朝车夫抛了个媚眼,说服他去马厩那里取来我的行李箱。
等他回来以后,我要他坐回驾驶座上,然后以欢迎老友的感觉翻起了我的箱子。我自己的行李箱。它属于埃莉斯·德·拉·塞尔,而不是伊芳·艾伯丁。我老练地在车厢里换起了衣服。让那条该死的裙子见鬼去。我拍开想要帮忙的海伦的手,套上马裤和衬衣,又敲了几下三角帽,让它恢复原来的形状,把我的剑系在腰带上,最后将那叠信件塞到衬衣前面的口袋里。我把其余的东西都留在马车里。
“你乘着这辆马车到多佛去,”我对海伦说着,打开了门,“这就出发。赶着涨潮的时候。搭上最快出发的船回法国去。一切顺利的话,我就会在那儿跟你碰头。”
“带上这女孩到多佛去。”我对车夫说。
“她是要坐船去加莱么?”他说着,又多看了我一眼,这才意识到我只是换了身衣服。
“我也一样。你们可以在那儿等我。”
“那她应该能赶上涨潮。这会儿去多佛的路上应该挤满了马车。”
“那就太好了,”我说着,丢给他一枚钱币,“务必照看好她,而且记住,如果她伤到一根寒毛,我就唯你是问。”
他看着我腰带上的剑。“我相信您,”他说,“这点不用担心。”
“很好,”我咧嘴笑了笑,“那我们就达成一致了。”
“看起来是的。”
没错。
我深吸了一口气。
我的身边有那些信件,我的剑和一袋钱币。其余的东西都在海伦那里。
车夫又给我找了辆马车,我爬进车厢,目送海伦的马车离开,然后无声地祈祷她一路顺风。我对自己的车夫说:“请到佛里特街,先生,越快越好。”
他笑着点点头,马车动了起来。我打开窗子,向后方看去,恰好看到卡罗尔家的最后一名仆人也坐上了马车。马鞭劈开了空气。两辆马车向前驶去。我对着通话口喊道:“先生,后面有两辆马车。我们必须赶在他们前面到达佛里特街。”
“好的,小姐。”车夫镇定自若地说。他甩了甩缰绳。马儿嘶鸣起来,马蹄更加迅速地踩在鹅卵石路上,而我靠着车厢,手按剑柄,明白追捕已经开始了。
没过多久,我们就在佛里特街的野猪头旅店停了下来。我掏出几枚硬币付了帐,又感激地朝车夫摆摆手,然后没等他帮我开门就跳下了马车。
我身在旅店的庭院里,周围挤满了公共马车和马匹,而贵族男女则将背负着沉重行李的仆人呼来喝去。我看向入口,但没有发现卡罗尔一家的踪影。很好。这下我就有机会找到拉多克了。我溜进后门,沿着昏暗的走廊来到旅店大堂,这里同样昏暗无光,房梁也异常低矮。就像加莱的鹿角酒馆那样,旅客们的笑声此起彼伏,空气里烟味浓重。
我看到旅店老板站在吧台边,嘴巴几乎被双下巴遮住,正昏昏欲睡地用毛巾擦着锡酒杯。他目光迷离,仿佛在幻想自己身在仙境。
“你好?先生?”
但他仍旧目光呆滞。我打了个响指,又努力让嗓门盖过旅店里的喧闹,他这才清醒过来。
“怎么?”他粗声粗气地说。
“我想找个住在这儿的人,一位名叫拉多克的先生。”
他摇摇头,脖子上的肥肉随之晃动。“这儿没人叫这个名字。”
“也许他用的是假名,”我不死心地说,“拜托,先生,我有重要的事要找他。”
他眯起眼睛看着我,突然来了兴趣。“你那位拉多克先生,他长什么样子?”他问我。
“他打扮得像个医生,先生,至少我上次见他的时候是这样,不过他肯定没法改变自己与众不同的发色。”
“是不是几乎全白?”
“没错。”
“噢,我没见过他。”
旅店里人声鼎沸,但我并没有听漏庭院那边传来的骚动。那是马车驶入的声音。卡罗尔一家来了。
旅店老板注意到了我的表情。他的眼里闪现精光。
“你见过他。”我催促道。
“也许吧。”他说着,面不改色地伸出一只手。我把一枚银币放进他的手心。
“在楼上。左边第一个房间。他用的名字是‘毛尔斯’。杰拉德·毛尔斯。听起来你得抓紧时间了。”
院子里的骚动声更响了,我只能指望他们花时间集结人手,以及扶卡罗尔太太和她令人厌恶的女儿离开车厢,然后像王室成员那样大摇大摆地走进野猪头旅店,从而给我充足的时间……
上楼。左边的第一扇门。我屏住了呼吸。我站在屋檐下,倾斜的房梁几乎碰到了我的帽子。这儿比楼下安静了不少,那些噪音也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我听不到有人入侵的动静。
我花了点时间镇定下来,抬起手正准备敲门,但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我蹲下身子,透过钥匙孔看了看。
他正坐在床上,翘着二郎腿,穿着马裤和没系带子的衬衣,露出长满胸毛的瘦削胸口。虽然他没有打扮成医生的模样,但我绝不会认错他那头白发:他可是我噩梦里的常客。有趣的是,童年的我觉得他可怕至极,但现在的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危险。
楼下传来吵闹声,卡罗尔一行人已经冲进了旅店。我听到了叫喊和威胁,也听到了我的朋友旅店老板的抗议,看来他们的举动相当引人注目。拉多克很快就会察觉异样,到那时候,我出其不意的优势就付诸东流了。
我敲了敲门。
“进来吧。”他的回答让我吃了一惊。
等我进门以后,他一手叉腰,坐起身来迎接。他的姿势让我困惑不解,只能猜想他是在挑衅。看到气势汹汹地闯进来的我,他也愣住了。
最后他开了口,语气文雅到让我惊讶。“抱歉,可你看起来不像是妓女。我是说,我无意冒犯,你的确很迷人,但你真的不怎么像是……妓女。”
我皱起眉头。“不,先生,我不是妓女。我是埃莉斯·德·拉·塞尔,朱莉·德·拉·塞尔的女儿。”
他露出茫然而疑惑的表情。
“你曾经想杀我们。”我解释说。
他顿时张大了嘴巴。
“噢,”他说,“长大成人的女儿回来复仇了,是么?”
我的手按在剑柄上。我的身后传来靴子踩在木头楼梯上的声音:卡罗尔的手下正在上楼。我用力关上房门,插上插销。
“不。我是来救你的命的。”
“哦?是吗?这转折还真够意外的。”
“你就当做撞了大运吧。”我说。脚步声来到了门外。“快走。”
“可我连衣服都没穿好呢。”
“走。”我说着,指了指窗户。有人敲了敲房门,用力之猛让门框都开始颤抖,拉多克显然不需要我催促第三遍了。他钻出窗户,消失不见,在房间里留下一股浓郁的汗臭。我听到他顺着倾斜的屋顶滑下的声音。就在这时,房门在飞溅的木屑中打开,卡罗尔的手下冲了进来。
他们总共有三个人。我拔剑出鞘,而他们也纷纷取出武器。韦瑟罗尔先生和卡罗尔一家出现在门口。
“看在上帝的份上!”卡罗尔先生大喊道,“快住手,这位是德·拉·塞尔小姐。”
我背靠窗户站着。房间里挤满了手持利剑的人。我听到身后传来马蹄声,看样子拉多克已经跑远了。
“他在哪儿?”卡罗尔先生问我,但语气不像我预料的那样急切。
“我不知道,”我告诉他们,“我也是来找他的。”
卡罗尔先生做了个手势,那三名剑手便退到一旁。卡罗尔一脸困惑。“我懂了。你是来找拉多克先生的。但负责寻找拉多克先生的人应该是我们。事实上,你现在应该在珍妮·斯科特的家处理事务才对。那可是非常重要的圣殿骑士团事务,对吧?”
“那件事我已经处理完了。”我告诉他。
“我懂了。好吧,首先,你能不能收起那把剑?这样才是好姑娘。”
“正因为我从珍妮·斯科特那里听到的事,我才不能把剑收起来。”
他扬起一边眉毛。卡罗尔太太撅起了嘴,而梅·卡罗尔冷笑了一声。韦瑟罗尔先生则用眼神提醒我当心。
“我懂了。你是从刺客爱德华·肯威的女儿,也就是珍妮·斯科特那里听来的?”
“对。”我说。我涨红了脸。
“你是否打算告诉我们,那个女人——作为圣殿骑士的敌人——告诉了你什么?”
“她告诉我,是你们派人谋杀了莫妮卡和卢西奥。”
卡罗尔先生悲伤地耸耸肩。“噢,好吧,恐怕这是真的。这是必要的预防措施,好让你的托辞更加可信。”
“如果早知道这一点,我就不会答应扮演那个角色了。”
卡罗尔先生摊了摊手,仿佛正是担心我此时的反应,他们才向我隐瞒事实的。我的短剑毫不动摇。我可以一剑刺穿他——而且只需要短短一瞬间。
但如果我这么做了,那么在他的尸体倒地之前,我就会送命。
“你怎么知道该来这儿?”他说着,看了眼韦瑟罗尔先生,然后立刻明白了原因。我看到韦瑟罗尔先生屈伸手指,做好了拔剑的准备。
“这不重要,”我说,“重要之处在于,你们遵守了自己的承诺。”
“的确如此,”他承认,“可你呢?”
“你要求我从珍妮·斯科特那里取回一些信件。我和我的侍女海伦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但我成功取得了信件。”
他和自己的妻女交换了一个眼神。“真的?”
“不仅如此,我还读过了那些信。”
他的嘴角下垂,仿佛在说:“是吗?然后?”
“我读过了信,也记住了海瑟姆·肯威所写的内容。他在信里希望刺客和圣殿骑士能消弭彼此的仇恨。海瑟姆·肯威——圣殿骑士团的传奇人物——对这两个组织的未来怀有愿景,而他的愿景就是让我们和刺客携手合作。”
“我懂了,”卡罗尔先生说着,点点头,“这对你来说意义重大,对吧?”
“是的,”我突然确信了自己的想法,“是的。这些话出自他的笔下,这一点的确意义重大。”
他点点头。“的确。的确。海瑟姆·肯威能把这些想法写在纸上,说明他非常……勇敢。一旦被人发现,他就会因为叛逆罪遭到骑士团的审判。”
“但他很可能是正确的。我们能从他的信里学到很多东西。”
卡罗尔先生连连点头。“正是如此,我亲爱的。正是如此。事实上,我对他信里的内容很感兴趣。告诉我,你该不会碰巧正带着那些信吧?”
“是的,”我小心翼翼地说,“是的,我带着。”
“噢,好极了。真的好极了。能请你拿给我看看么?”
他伸出手来,掌心向上。他的脸上挂着假笑。
我把手伸向衬衫,取出了那叠贴着胸口放着的信件,递给他。
“多谢。”他说着,仍旧面带微笑,目光定格在我身上,同时把那些信交给了他的女儿,后者接过信来,脸上浮现出笑意。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梅·卡罗尔果然把信件丢进了壁炉。
“不!”我大叫着冲向前去,但并非像他们预料的那样冲向壁炉,而是跑到韦瑟罗尔先生的身边,途中用手肘挤开了卡罗尔的打手之一。那人痛呼一声,拔出剑来,我们双剑相交,金铁交击声突然在狭小的客房里响起。
与此同时,韦瑟罗尔先生也拔出了剑,老练地挡住了另一名打手的攻击。
“停!”卡罗尔先生命令道。搏斗暂时停止了。韦瑟罗尔先生和我背靠窗户,面对着卡罗尔的三名剑客,我们五个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盯着对方。
卡罗尔先生用紧张的语气说:“请记住,先生们,德·拉·塞尔小姐和韦瑟罗尔先生仍旧是我们的客人。”
我不觉得自己像在做客。在我身旁,壁炉的火闪烁着熄灭,那叠信件化作一堆微微颤抖的灰烬。我确认了自己的姿势:双腿分开,重心平衡,呼吸均匀。我的手肘弯曲,贴近身体。我用剑对准最靠近的打手,紧盯着他的双眼,而韦瑟罗尔先生则与另一个打手对峙。你说第三个?好吧,我们的确没空注意他。
“为什么?”我问卡罗尔先生,目光始终不离最靠近的那名剑手——他可是我的“舞伴”。“你为什么要烧掉那些信?”
“因为我们不能和刺客休战,埃莉斯。”
“为什么不能?”
他的脑袋略微垂向一旁,双手交扣在身前,露出屈尊俯就般的笑容。“你不明白,我亲爱的。我们和刺客的战争已经持续了许多个世纪……”
“的确,”我不打算退让,“所以这场战争才应该停止。”
“安静点,亲爱的,”他那种高高在上的口气让我恨得直咬牙,“我们和刺客之间的分歧太大,敌意也太深。你还不如让蛇和猫鼬一起喝下午茶呢。在互不信任和对彼此怀有宿怨的情况下,不可能达成真正的休战。我们只会时刻防备彼此的暗算。休战是不可能的。没错,我们必须阻止这种想法的散播——”他朝着壁炉摆了摆手,“——无论是海瑟姆·肯威的手迹,还是某个注定会成为法国大团长的幼稚女孩的抱负。”
我突然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我?你想杀了我?”
他歪着头,用悲伤的眼神看着我。“大局为重。”
我发起火来。“可我是个圣殿骑士。”
他板起面孔。“噢,你还不是正式成员,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也承认这对结果有影响。只是影响还不够充分。这是个简单的事实:一切必须维持原样。你还记得初次见到我们时的情况吧?”
我的双眼看向梅·卡罗尔。她戴着手套的手晃荡着提包,用看戏般的眼神看着我们。
“噢,我记得很清楚,”我告诉卡罗尔先生,“我记得我母亲让你们碰了一鼻子灰。”
“的确,”他说,“你母亲的改革倾向和我们不一致。”
“或许有人会以为,你们打算要她的命。”我说。
卡罗尔先生露出困惑的表情。“抱歉,你说什么?”
“也许你们非常希望她死,所以才雇了个人替你们下手。比如某个被除名的刺客?”
他恍然大悟地拍了拍手。“噢,我明白了。你是说刚离开不久的拉多克先生?”
“正是。”
“而且你觉得是我们雇佣了他?你觉得那次刺杀未遂事件的主使者是我们?你帮助拉多克先生逃跑的原因恐怕也是此吧?”
我涨红了脸,明白自己的谎话已被识破,这时卡罗尔先生又拍了拍手。
“噢,难道不是吗?”
“我很不想让你失望,亲爱的,但那次刺杀和我们毫无关系。”
我在心里咒骂起来。如果他说的是真话,那我放走拉多克就是个错误了。他们没有杀他的理由。
“看来你明白问题所在了,埃莉斯,”卡罗尔先生说,“因为此时此刻,你只是个地位低下却喜欢幻想的圣殿骑士。但你总有一天会当上大团长,而你却在两个关键原则上与我们对立。恐怕我不能让你离开英格兰了。”
他的手伸向剑柄。我绷紧身体,试图评估胜算:我和韦瑟罗尔先生要对付卡罗尔家的三个打手,外加卡罗尔一家。
胜算低得可怕。
“梅,”卡罗尔先生说,“你愿意替我们尽地主之谊么?你终于也能见血了。”
她朝着自己的父亲谄媚地一笑,我这才明白,她和我一样:她也受过剑术训练,但尚未杀过人。我会是她杀的第一个人。真够荣幸的。
她身后的卡罗尔太太递过一把剑,和我一样是短剑,特别为她的身材和体格打造。华丽的弧形护手闪着光,卡罗尔太太递剑的姿势仿佛在奉上某种宗教器具,而梅·卡罗尔转过身,接过那把剑。“小臭虫,你准备好了吗?”她说着,开始转身。
噢是啊,我准备好了。韦瑟罗尔先生和我母亲早就告诉过我,每一次比剑都会从头脑的较量开始,而且大多在交手的瞬间结束。关键在于先发制人。
我也正是这么做的。我快步向前,刺穿了梅·卡罗尔的后颈,剑尖从她的口中钻出。
第一滴血是属于我的。虽然这次胜利算不上多体面,但在此时此刻,体面是我最不在乎的东西。我更在乎活下来。
自己的女儿被我的剑刺穿,这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我看到卡罗尔太太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紧接着发出震惊和痛苦的尖叫。
与此同时,我利用前冲之力撞上了卡罗尔先生,同时从梅·卡罗尔的脖子上拔出剑来。这一下让他原地打转,失去了平衡,四仰八叉地倒在门口。梅·卡罗尔倒向地面,在落地之前就已死去,鲜血染红了地板;卡罗尔太太翻腾着提包,但我没理睬她。我爬起身,以蹲伏的姿势转过身去,准备抵挡从背后发起的攻击。
我的预感没错。朝我扑来的那个打手一脸震惊,无法相信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我保持着蹲伏的姿势,用剑挡开他的攻击,同时以脚尖为支点转了半圈,踢中了他的腿,让他摔倒在地。
我没时间了结他了。韦瑟罗尔先生正在窗边苦战。我看得出他即将落败,而他的脸上带着困惑,仿佛不明白自己的两个对手为何仍未倒下。仿佛他从未遭遇过这种情况。
我将他的对手之一刺了个对穿。他的第二个对手吃惊地后退几步,突然意识到自己在以一敌二。但这时先前那个打手爬起身来,卡罗尔先生拔出了剑,卡罗尔太太也终于翻完了她的提包,掏出一把三管转轮手枪。我觉得自己的好运算是到头了。
是时候效仿我的朋友拉多克先生了。
“窗户!”我大喊道。韦瑟罗尔先生的目光像是在说“你是在开玩笑吧”,但我随即双手按在他的胸口上,用力一推,让他向后翻去,倒在窗外的屋顶上。
与此同时,我听到了“噼啪”的响声,那是铅弹和某种柔软之物碰撞的声音。少许血花飞溅在窗璃上,仿佛突然有人拉上了一条红色的花边窗帘。我一边思索自己是否中了弹,洒在窗璃上的鲜血又是否属于我自己,同时冲出窗口,一路滑向在屋檐边缘停下的韦瑟罗尔先生。
我这才看到,那发铅弹击中了他的小腿,鲜血把他的马裤染成了黑色。他的靴子将几块瓦片踢落下去,下方传来惊叫声和脚步声。我们的头顶传来一声大吼,然后窗口出现了一颗脑袋。我看到了卡罗尔太太在愤怒和痛苦中扭曲的脸:她为女儿报仇雪恨的冲动压倒了一切——而且因为她挡在窗前,她的手下也就没法钻出窗子追赶我们了。
她拿起手枪,瞄准了我们。她大吼一声,龇牙咧嘴地瞄准了我,只要不出意外,她就不可能打偏……
但意外真的发生了。她这一枪大大失准,打在我们旁边的瓦片上,没有伤到任何人。
随后,当我们坐着马车赶往多佛的时候,韦瑟罗尔先生会告诉我,转轮手枪的枪管经常会引燃另一只枪管里的火药,而开枪的人也会因此“倒大霉”。
卡罗尔太太的确倒了大霉。我听到了嘶嘶声,然后是一声“啪”,然后那把手枪顺着屋顶朝我们滑来,而卡罗尔太太尖叫连连,她被烧伤的手也开始流血。
我趁此机会把韦瑟罗尔先生完好的那条腿搬下屋檐。我把他的另一条腿也搬下去的时候,他痛得皱起了脸,但仍旧拒绝叫出声来。他对我说:“真抱歉。”而我从他身上爬过,我们一起跳到下方的庭院里,驱散了那些看客。
屋檐并不高,但我们还是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韦瑟罗尔先生的额头渗出汗水,强忍着腿伤带来的痛楚。等他起身以后,我抢了一辆马车,而他一瘸一拐地坐在我身边。
一切都发生在转眼之间。我们冲出院子,来到佛里特街上。我抬起头,看到几张面孔出现在客房的窗边。我知道他们很快就会追来,于是我拼命催促马儿前进,同时在心里发誓:等到了多佛以后,我一定会让它们美餐一顿。
最后我们花了六个钟头赶到多佛,而且谢天谢地,我没看到卡罗尔家的任何追兵。事实上,直到我们坐着划艇离开多佛海岸,朝着我们听说即将起锚的邮轮前进时,他们才刚刚赶到。
我们的桨手咕哝着奋力划桨,而我看到两辆马车出现在海滩高处的道路上。我们正渐渐远离岸边,小艇上没有光源,被墨黑色的海水包围,正朝着邮轮灯光的方向驶去,因此卡罗尔家的追兵没法从岸上看到我们。但在我们这边看来,摇曳的提灯光芒依稀照出了他们的身影:他们显然正忙着寻找我们。
我看不清卡罗尔太太的脸,但我能想象出她此时混合了憎恨与悲伤的表情。韦瑟罗尔先生只是勉强维持着清醒,他把受伤的腿藏在旅行用的毛毯下面,看着岸边。他看到我小心翼翼地比出“荣耀之臂”,于是用手肘推了推我。
“即使他们能看到你,也不明白你在做什么。这动作只在法国才代表侮辱。嘿,试试这个。”他抬起两根手指,而我照做了。
邮轮的船身就在不远处。周围昏暗无光,但我仍能感觉到它的庞大。
“要知道,他们会来找你的,”他说着,下巴靠在胸口上,“你杀了他们的女儿。”
“不仅如此。我还拿走了那些信。”
“他们烧掉的信是假的?”
“只是我给阿尔诺写的几封信。”
“或许他们永远不会知道真相了。总之,他们肯定会来追杀你的。”
他们的身影被夜色吞没。我眼中的英格兰只剩下长长的地平线,还有在我们左方沐浴于月色中的山崖。
“我知道,”我告诉他,“但我会做好准备的。”
“你可得准备万全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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