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415年。
斯巴达。
这个秘密,藏在我心中已经七载。如同一团火焰,带着融融暖意,不曾熄灭。旁人并不知晓它的存在,然而我能真切感受到它。当我仰视自己的父母,我便感到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变得愈加明亮;而当我看向自己尚在襁褓中的弟弟时,一股暖意便会流遍我的全身。
有一天,我鼓起勇气,向母亲说明了它的存在。
“你说的便是爱了,卡珊德拉。”她一面轻声答着,一面环顾四周,好像生怕旁人听到似的。“不过,这可不是斯巴达人能认同的感情。一个合格的斯巴达人除了土地、城邦和诸神之外,是不能向任何事物展示爱意的。”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要我立下誓言:永远不向其他人透露这个秘密。
在一个暴风呼啸的冬夜里,我们齐齐聚在家中的壁炉旁,围坐在那烧得噼啪作响的火焰四周,年幼的阿利克西欧斯被母亲抱在怀里,我则坐在父亲的脚边。也许,我们四个心中都藏着那样的秘密火焰。这样想着,我便觉心中宽慰不少。
然而,我们这小小圣所的温暖静谧,很快就被一阵指甲在门上抓挠的声音打破了。
父亲徐缓沉稳的呼吸声戛然而止,而母亲则把小阿利克西欧斯紧紧地抱在怀里,死死盯着门口,好似那边的阴影里站着个只有她能看见的恶魔。
“是时候了,尼科拉欧斯。”门外传来了一个似羊皮纸撕裂般的声音。
父亲站起身来。血红的披风抚过他肌肉发达的身体,而他那浓密的黑胡子此时正如一张面具,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
“等等,再一小会儿就好。”母亲同样站起身来。一面哀求着,一面轻轻抚着他那乌黑浓密的卷发。
“还等什么呢,密里涅?”他一把将母亲的手拨开,厉声喝问,“你心里很清楚,今晚的事无论如何都是逃不过的。”
说完,父亲便猛地一转身,拿起自己的长矛,向门口走去。伴随着嘎吱作响的声音,我看见父亲打开了门。父亲刚走到外面,就被冰冷的雨水浇了个透。父亲是全家的主心骨,我们自然不会让他一个人去冒险。我们紧跟在他身后走出家门。只听得耳边风声不止,九天之上雷鸣不断。
接着,我便看见了他们。
他们站作一圈。形似镰刀的圈子中站着许多祭司,他们有的裸露胸口、头顶花冠,有的身穿灰色长袍。这些权力大过两位国王的人物手持火把,任火焰在暴风中飘摇狂啸。同样在风中肆意飞舞着的还有那最年长督政官的灰白长发。他那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我们时,光秃的头顶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经久未落的牙齿排出了一个令人不安的微笑。他转过身,无言地示意我们跟上。我们便跟随在他们的队列之后,穿过我的家乡,斯巴达五座圣村之一的彼塔那。雨依旧未停,还没走出村落,我就已经浑身湿透,通体冰冷了。
由督政官和祭司组成的长队穿越旷野继续向前走去,迎着狂风低吟诵唱。我也学着父亲那样,将手中的半截长矛当作手杖,拄着断矛前进。每走一步,杆尾都会没入页岩地中。光是握着这把断矛,就让我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感。因为它曾经的主人是我们斯巴达中的英雄——先王列奥尼达斯。拉科尼亚的所有人都对我们极为尊敬,就是因为我们继承了他的血脉。母亲是他的血亲,同理,我和阿利克西欧斯也一样。我们正是那位伟人——温泉关英雄的后裔。然而,于我而言,父亲才是我心中真正的英雄:他的教导令我变得强健且敏捷,不逊色于任何斯巴达的男孩。尽管他并没能让我的心变得更加坚毅,足以面对接下来的一切。不过,只怕是寻遍希腊全境,都找不到一位能够磨炼心智的导师吧?
我们顺着一条环山的坡道,向忒格托斯山被灰色雾气遮挡的高处走去。两边是深邃的裂谷,山顶则盖着皑皑白雪。这古怪的行程完全不合常理。但自父亲和母亲于秋天去德尔菲,见过传谕者后,就变成了这样。他们并没有告诉我那位大预言家到底和他们说了什么。不过,她所说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在那之后,父亲就有些草木皆兵,变得焦躁又冷漠。而平日里,母亲也是心神不定,眼神了无生气。
母亲闭着眼睛跟着队伍走了一路,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淌下来。她紧紧地抱着阿利克西欧斯,每走几步,就要在他那破布一样的襁褓上亲上几下。当她感受到我投向她的紧张视线,抬起头与我四目相对时,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把襁褓递给了我。“你来抱弟弟吧,卡珊德拉……”她说道。
于是,我便将断矛绑在了皮带上,伸手接过弟弟。看着眼前越发险峻的山道,我抱着弟弟的双手紧了紧。雷声再次响了起来,仿佛就在附近回荡,闪电也时不时地划过天空。细密的雨丝渐渐变成了冻雨,于是我在阿利克西欧斯襁褓的边角上给他折了一个小凉棚,以免打湿他的小脸。他身上散发出的橄榄油气味和蓟花冠毛衬底那令人心安的味道让人感到十分温暖——尤其是与我冰冷的脸相比。他的小手虽然无力,却在拨弄着我的头发。而当他发出咯咯的声音时,我也会柔声回应他。
山路的尽头是一片高原,远处有一座用带有蓝色纹理的大理石筑成、饱经岁月洗礼的祭坛。边上燃着一根带有防风罩的蜡烛,火苗飘忽不定。一侧是一缸灯油,而边上的双耳喷口瓶里早已满是冻雨,一旁还摆着一个盛放葡萄的大浅盘。
这时,母亲哽咽了一下,停下了脚步。
“密里涅,不要表现得如此懦弱。”父亲呵斥道。
我可以明显地感觉到母亲心中的怒意。“懦弱,你怎能如此说我?尼科拉欧斯,正视自己的情感,是需要勇气的。只有弱者才会用刚毅的面具来掩饰自己。”
“这不是属于斯巴达人的方式。”父亲咬牙切齿地说。
“聚到祭坛前来。”其中一名祭司开口道。我能看见他那肋骨突起的胸前满是冻雨融化后的水痕。不过,眼前古旧的祭坛、一旁高原的边沿及那在远处山峰中留下深邃痕迹的漆黑深渊,都无法勾起我的兴趣。
“把孩子交出来。”最年长的督政官说道。他秃顶外的一圈头发在风中飘舞,目光炽烈得仿佛炉中热炭。他朝我伸出了自己骨瘦如柴的手。那一刻,残酷的真相终于被揭开,我感到自己肩上仿佛有一件厚重的黑色斗篷,压得我喘不过气。
“把那个男孩递给我。”他重复道。
我的上颌因过度的恐惧而僵硬,一瞬间整个口腔都变得干燥无比。“父亲……母亲?”我呜咽着呼唤父母。
母亲走近父亲,恳求般地将手搭在了他宽阔的肩膀上。而父亲只是站在那里,纹丝不动,犹如一座山峰。
“传谕者已经说过了,”一众祭司齐声怒吼,“若想保得斯巴达不被灭国……那个男孩必须代其陨灭。”
恐惧如同长矛一般将我刺穿。我赶忙抱紧了小阿利克西欧斯,慢慢向后退去。我的弟弟生来健康,凭什么要受到和斯巴达畸形儿及患儿一样的对待?我父母前去拜见传谕者,得到的就是这样的命令吗?是谁给了她权力,让她来害死我的弟弟?为何父亲没有举起长矛对准这群该死的老头,唾弃这严苛的敕令?
父亲终于有所动作,但他却是一把将母亲推开,任由她像块破布一般倒在了地上。
“不……不要!”被两名祭祀拉住的母亲哭喊着,“尼科拉欧斯,求求你了,做点什么吧!”
父亲一言不发,只是抬头望向星空。
一名祭司从背后抓住了我的肩膀,而另一个则从我怀里抢走了阿利克西欧斯,将那小小的襁褓递给了最年长的督政官。那位督政官把我的弟弟轻轻抱在怀里,仿佛将他视作珍宝,口中念念有词。“伟大的真理之神阿波罗,守护女神颇利亚科斯·雅典娜。我们遵循你们的意志,谦恭地感激你们的教化,以求你们庇护。现在……轮到这个男孩了。”
他将阿利克西欧斯举过头顶,从神坛的一侧向通往无尽深渊的悬崖边上走去。
母亲无力地跌坐在地,声嘶力竭的哭号令我心如刀绞。
当那督政官紧绷身躯,准备将我的弟弟丢向悬崖的时候,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紧跟着便听到头顶响起了如同怪兽咆哮般的雷鸣。我仿佛被那雷霆击中一般,感觉体内充满了力量,心中更是燃起了对这不公待遇的愤恨。我奋力发出尖叫,甩开了祭司按着我的双手。我像是一个疯狂的短跑运动员,带着满腔的绝望和愤怒冲了出去,奋力地将双手伸向我的弟弟。我与阿利克西欧斯四目相对的瞬间,时间好像慢了下来。如果我能够将这一刻永远封存在琥珀中,我必然会这么做,因为那个瞬间,血脉相连的我们都还活着。那个瞬间,我还有希望在阿利克西欧斯落下悬崖前抓住他。然而我脚下一滑,被绊倒时隐约感觉到自己的肩膀撞上了督政官的侧身,紧接着便听到了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随后那位失去平衡的督政官便在我眼前挥舞着手臂跌下了悬崖……随他一起落下的还有阿利克西欧斯。
他们两人就这样猛地扎进了无尽的黑暗,督政官发出的如同恶魔尖啸一般的惨叫声随着他的下落慢慢逝去。
在那之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跪坐在悬崖边上,听着背后暴怒的咒骂声,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杀人凶手!”
“她杀了督政官!”
我望向深渊,惊愕至极,连冻雨打在脸上都毫无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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