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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把船帆升起来!”巴尔纳巴斯喊道。那巨大的老鹰纹章被卷回帆布,而二十名坐在皮革长凳上的男子则分别拿起一根冷杉木制成的长桨,向船两边跑去,举起船桨,将它穿过皮革环,并搁置在桨叉之上。随着一声颇有节奏感的击水声,木桨齐齐地拍在了波浪之上。

        迈加拉近在眼前,而这次旅程也即将画上终点。

        卡珊德拉坐在船头,注视着眼前由雅典船队形成的另类森林。一面面条纹风帆在空中飞扬,其下便是冷杉桅杆和裹漆船身。每艘船上都站满了身穿闪亮铠甲的重甲步兵、弓箭手、机弦手和轻盾兵。有些船上甚至满载着塞萨利安产的骏马,而为避免马儿在看到海洋时产生恐惧,每匹马的头部均蒙上了布以遮挡视线。这俨然是一支漂浮在艾德莱斯提亚号和远处朦胧的迈加拉腹地及巴盖港间的军队。

        “我必须得去面对他。”她自言自语道。自从她知道斯巴达之狼的真实身份后,在过去两天的航行中,这句话一直在她脑海中回响,已然成了她自我激励的口号。“但我们是无法通过那道封锁线的。”那些船只成队停驻在浅滩,只有四五艘在更深的水域。而当卡珊德拉能看到最近两艘船上那些白袍轻盾兵脑后的发辫时,那两艘船在见到这艘向他们飞速驶来的小船后,犹如被老鼠激怒的雄狮般脱离封锁线并向卡珊德拉他们的船只驶了过来。船上的士兵们大声叫嚷,并用手指指向了艾德莱斯提亚号,而他们的指挥官则是咆哮着令他们举起标枪瞄准敌人。卡珊德拉已然意识到自己的选择并不明智,便回头朝巴尔纳巴斯和他的手下们看去,准备让他们掉转方向。或许他们可以就此向北边或南边继续航行,并在科林斯海湾的任意一侧停靠。接下来说不定只需要一个月左右时间就能顺陆路赶到巴盖……

        但巴尔纳巴斯不待她开口,便大吼出声:“舵手,转向……快……快转!”

        船尾的阴影处,那位名叫莱萨的黝黑舵手一把抓住了转向用的对桨,宽阔的双肩伴随着发力震颤起来,他咆哮着将身子向左边倾斜,令船头朝右边转去。随后另外两位船员飞速赶来,并将自己全身的重量朝左侧压了上去。

        伴随着海水被搅动的响声,船体划破海浪,猛地朝右边转去。卡珊德拉也因无法站稳而握紧了船沿。而转向时掀起的海浪却比她人都要高上一些,打湿了她和她脚下的甲板,随后她便看到那些由轻盾兵们投掷出的标枪病恹恹地落入了艾德莱斯提亚号身后的浪花中。当船身恢复了平衡后,卡珊德拉颇有些不善地瞪着艾德莱斯提亚号船首前方那艘横向对着自己的落单雅典战船。巴尔纳巴斯视线扫过雅典舰队,发现这艘船——便是封锁线最薄弱的部分。

        “别松懈!嘿嚯,嘿嚯,嘿嚯……”舵手亢奋地用拳头敲打着手掌,在甲板的中心线上前后往复,嘴里发出的音节节奏越来越快。这重复的音节鞭策着桨手们划动船桨,艾德莱斯提亚号的速度变得愈发惊人。当铜质撞角飞速冲向落单雅典战船的船身时,卡珊德拉瞪大了眼睛,而雅典人则是大惊失色。“站稳了!”巴尔纳巴斯咆哮道。

        整个世界都仿佛在一阵木头崩塌的声音中爆炸了。在艾德莱斯提亚号因碰撞震颤起来的时候,卡珊德拉感觉自己的双臂几乎就要脱臼,一时间仿佛天色暗沉,眼前只剩一片火光云团。艾德莱斯提亚号就这样划破那由尖叫声组成的乐章,将雅典战船一分为二,宛如一扇敞开的大门。主桅杆就这样倒了下去,而船员们为求保命,纷纷抱住了那木质的桅杆。这些许骚动,来得快,去得也快。

        卡珊德拉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混乱场面,涌起的浪沫及呜咽哀鸣的战船残骸。想来无须多久,剩下的雅典船队便会追上他们。

        “他们是不会跟上来的。”巴尔纳巴斯说道。“他们不至于为了追一艘小船而冒险贴近岸边。”

        这便是岸边了。她心里这么想着,看向了巴盖港那木板铺成的港口及远处断崖。当她意识到自己再无借口可找时,仿佛有一丛冰刺狠狠地扎进了她的心脏。她来了……而他,也在这里等着她。她的视线扫过海岸线,心脏怦怦乱跳。然而,那里什么都没有。

        船就这样驶进了空旷的岸滨,贴着港口的木板停了下来。卡珊德拉跃过船沿,落在了岸上,视线顺着寂寥无人的港口向内陆望去。斯巴达之狼,你会在什么地方呢?

        然而这时,离卡珊德拉不远处,响起了一道绝望的吸气声,倒是将她吓得差点儿跳了起来。那是一名雅典士兵,从被他们撞成两截的战船上下来,一路游到了浅滩,最后跌跌撞撞地爬上了岸,一边喘着气,一边吐着水,身上的蓝白背心已然湿透了。卡珊德拉朝岸边望去,看到了更多人正从战船残骸内游出来,至少有数百人。其中有些人将自己的盾牌当作浮板,且大多人都没有抛下自己的武器。远处构成封锁线的其他战船上的人们发出了欣喜的欢呼声。在那一瞬间,雅典人似乎在海湾上找到了一个临时的立足点。

        直到……一群身披红袍的身影从松树林中冲了出来。

        卡珊德拉压低身形,躲进了一丛荆豆花中,看着那由约莫五百人的军团组成的斯巴达方阵从树林中冲了出来。五百人,也就是如今日渐稀少的纯种斯巴达公民总数的五分之一。当他们赤着足,一步一步向海岸线进发的时候,红色的披风随风飘动,整理整齐并紧绑成辫的须发像绳子一样,在空中飞扬碰撞;他们的头盔在傍晚的日光下显得十分耀眼,镶铜的盾牌上刻着血红的拉姆达符号,而手中的长矛则如同行刑者的手指一般,平举着指向了那些爬上岸的雅典人。

        他们一言不发,冲向了前方的猎物,一张张面容因憎恶而变得扭曲,刺出的长矛也只为贯穿敌人的胸口,一团团喷出的血花在战场上空凝结成了雾,剩下的只有伤者的惨叫。而那些正在向岸边游来,或是手脚并用爬上浅滩的雅典士兵们,等来的只有斯巴达长矛尾部铜质尖刺毫不留情的重击。当大概七个雅典人组成的小队鼓起勇气,决定放手一搏时,斯巴达士兵中的一人如同梦魇一般冲了出来。卡珊德拉只能隐隐看到他那随风摆动的红色系带披风,他的面容也因头上戴着的科林斯旧式头盔显得有些模糊,唯有他的长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而七个人全部倒在了他的矛下,血肉分离。不多时,那艘战船上活下来的幸存者便成了一节节漂浮在血泊中的断臂残肢。整个海湾都沉寂了下来,只剩下海浪拍击的声音。

        卡珊德拉终于看到了他,她知道眼前的人就是斯巴达之狼,因为他一副将军打扮——头盔上横立的流羽同他被鲜血打湿的披风一般鲜红。她盯着前方戴着头盔的身影,寻找那张脸,过去的记忆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她的心脏仿佛被猛地敲了一下,掌中的列奥尼达斯断矛开始不停地震动。

        斯巴达之狼周围的士兵扬起长矛,向他致意。

        “呼哈!”他们庄严地吼道。

        他们的士气和这些战士的数量让卡珊德拉意识到现实的残酷。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她松开长矛,披上斗篷,火就熄灭了。她看着斯巴达之狼朝着一个年轻的军官走去,一只手握住他的肩膀。“你做得很好,史坦托尔。”卡珊德拉听到他说。随后,这名斯巴达将军,她的父亲……她的对手转身离开了海湾,朝着一条沿着海岸峭壁蜿蜒而上的道路前进,一些人跟在他身旁。

        卡珊德拉回头,看到巴尔纳巴斯正焦急地朝她望来。在这里等我。她比出了这样的口型后,从荆豆花丛中站了起来,向斯巴达士兵们走了过去。其中那名叫作史坦托尔的军官首先注意到了她,然后上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这名军官比她大上几岁,既然他是一名军官,卡珊德拉猜测他大概有三十岁。他就这样冷冷地盯着她,较薄的嘴唇外围着深色的胡须,鼻梁宛如刀片一般。他很强壮,而且看上去很精瘦……可能有些太瘦了,也许这是战争和饥荒造成的。他的唇瓣动了动,似乎已经准备好了最尖刻的挑衅,直到他注意到停泊在附近的艾德莱斯提亚号后,瞥了一眼死去的雅典人,然后望向了远处海面上战船的残骸。“你……是你将那艘战船撞成两半的?”他总结性的话语被附近肌肉拉扯撕裂的声音打断了,一头秃鹫从一名死去雅典士兵的头颅中抠出了对方的眼球。

        “因为它挡了我的路。”卡珊德拉用和他相似的拉科尼亚口音回答道。

        卡珊德拉注意到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尊重的光芒,她便顺着他骄傲的目光望向了沿岸断崖的最高处——斯巴达之狼正站在那里,拄着短杖俯视海湾,身后的披风在火焰般的暮光中肆意飞扬。

        卡珊德拉忽然意识到自己盯着他看了太长时间。而史坦托尔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你对斯巴达之狼有什么企图?”他厉声问道,话音间充满了怀疑。

        卡珊德拉故作冷漠道:“我来这里……是想要为他效力。”

        “也就是说,你是一名雇佣兵。你觉得我们需要帮助吗?你难道没有看到我们是怎么解决掉这群雅典蠢货的吗?迈加拉不是还在斯巴达手中吗?”

        “没错,现在还在斯巴达手中。”她回答说。“但我可是听说了雅典的伯里克利打算在这附近进行大规模的登陆作战。”

        史坦托尔惊讶地张开了嘴。

        “我相信你们的战斗力。”她在对方破口大骂前回答道。“但你们难道真的没有一些需要雇佣兵来完成的任务?我只是希望能在你们的营地借宿,以及一个安全的港口,可以让我的船停在那里。”

        史坦托尔对卡珊德拉的要求嗤之以鼻。“你想为我们效力?你觉得我真的会将一个用金钱就可以买通的刽子手放在我父亲身边吗?”他抬头看了一眼斯巴达之狼,说道。

        “你是斯巴达之狼的……儿子?”卡珊德拉问道,声音哽咽起来。

        “我是在他的两个孩子都去世后不久被他收养的。”史坦托尔解释道。“他指导我,训练我。多亏了他,我才成为一名士官,也就是这个军团的将领。他对我来说就是一切,而他也是我想成为的一切。就算他要敲响冥府大门,我都会一直追随在他左右。”

        “我只想要一个能够誓死追随他的机会。”卡珊德拉说道。

        他有些怀疑地看着卡珊德拉,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宛若一名商人审视一匹马驹一般,最终将一只手劈进了另一只手掌中,做出了决定。“不行。没有任何雇佣兵能踏入我们的营地或是靠近斯巴达之狼一步。”他坚持道。“内陆已经有了太多像你这样的人,在为雅典人卖命……”他皱起了鼻子,继续说:“伊卡诺斯和他雇来的盗贼一直在袭击我们的运粮车,让我们的士兵们没有面包可吃。而其他人则是想要我父亲的项上人头,因为这会给他们带来财富。狼爪附近已有太多荆棘,我不允许出现更多的障碍。依我看,你也可能是他们其中的一员——为了杀死我的父亲才来到这里。”他紧紧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后,说道:“你走吧,回你的船上去睡觉,然后庆幸我没有砍掉你的脑袋吧,陌生人。”

        卡珊德拉身后轻声作响的长矛告诉她是时候离开了。她微微弯了弯腰,并向后走去,回到了那名为艾德莱斯提亚的脆弱的避难所。

        在吃完咸烤沙丁鱼和面包及被水稀释过的葡萄酒组成的晚餐后,卡珊德拉在船头附近躺了下来。令人毛骨悚然的沉寂笼罩着海湾,尽管她肌肉酸痛,头脑昏昏沉沉的,但她仍旧无法入眠。于是她干脆将膝盖抱在胸前,坐上了船沿。她身边的伊卡洛斯勉强靠着那一弯照亮水面的月光梳理着自己的羽毛。她看着雅典船队上一个个由火炬形成的光圈,以及斯巴达人那在断壁上驻扎的营地里映出的橙色光芒。而在这个宛如地底世界的浅滩上,陪伴她的只有一群打着鼾的水手,以及那掷石可及的沙滩上,雅典士兵们已经开始发臭的尸体。斯巴达人们剥去了他们的盔甲,却不会有人去埋葬他们。

        当她听到水面上的桨声时,她的心跳停了一拍。夜袭?但她只看到一条小划艇从那封锁线中向岸边驶来,随后便看到两名手无寸铁的雅典人跳下船,朝斯巴达营地走去。胆子倒是不小,他们死定了,她想。但在不久之后他们居然回来了,随后一支人数更多的雅典人队伍在他们最凶恶的敌人的许可下划船上岸加入了同伴的行列,帮着他们在沙滩上挖掘坟墓,埋葬他们死去的同袍。

        卡珊德拉盯着斯巴达营地。斯巴达之狼再次出现在了断崖的边缘,俯视着这场被漆黑的天空和银色的星沙所环绕的葬礼。毫无疑问,你为自己所表现出的这种尊严、气度而感到自满。她恨恨地比出了这样的口型。但那天晚上在山崖上,你又将这分尊严丢去了哪里?

        一个月后,艾德莱斯提亚号仍停靠在巴盖附近,而卡珊德拉也逐渐开始赢得斯巴达人的信任。白天时,她暗中跟随队伍,在许多海湾和港口打退了试图停泊的雅典船队,也会与从北方袭来的步兵对抗。她先后两次帮助斯巴达人扭转了局面。第一次,她躲在靠近岸边的岩石上,越过那些严阵以待的斯巴达人的头顶,射出了数只燃烧的箭,点燃了即将靠岸的雅典三列桨座战船的船帆,那些船只来不及到岸便被付之一炬。结果史坦托尔就像一只被抢走猎物的秃鹫般怒视着她。第二次,则是在几天后,她再次来到了战场上,从树林中冲了出来,并击败了一名雅典的精锐士兵。史坦托尔狠狠骂了她一顿,并将利刃的四分之一架在她脖子上威胁她。“远离我的士兵。更别靠近我的父亲。”他唾弃道。但卡珊德拉可以看到他眼睛下方的黑眼圈,以及斯巴达士兵萎靡不振的步伐。尽管他们为了尊严和名声笑对饥饿,但供粮车迟迟未到,意味着许多人已有近半个月没有吃过固体食物了。

        斯巴达的信任好似一把厚重的铁锁。卡珊德拉意识到要想彻底获取斯巴达人的信赖,谷物正是关键所在。她站起身,无声地从船上滑了下来,跑向内陆。

        在断崖上,斯巴达营地的轮廓被一圈点燃的火炬刻画出来。哨兵面无表情地站在岗位上,时刻保持警惕,他们长矛的尾端尖刺被插入地面,使得矛身如同支柱般直立。而一些山民则坐在树上及乡间的高地上,他们是职业标枪手和外围的守夜人,虽不是纯种的斯巴达人,但身为士兵,还是受人尊敬的。营地内的斯巴达士兵们坐在火堆旁,不时发出一阵沉闷的笑声。或是从他们的寇松壶里啜饮着那稀薄得有些可怜的黑色肉汤,或是打磨着他们的矛刃。还有几个人赤裸着身体,而他们的希洛忒奴隶们则是小心翼翼地往他们消瘦的身体上涂抹油膏,再用刮身板搓去他们身上的污垢。史坦托尔正坐在营地中央的火堆旁,疲惫不已,饥肠辘辘,更是有些烦躁不安。无法入眠的他从黑暗中起身,并带着其他几位失眠的士兵一起来到了火堆旁,想以此消磨时间,度过夜晚。“唱首提尔泰奥斯的诗歌给我听听吧。”他嘟哝道,“我要听他的战歌。”

        坐在他对面的两个斯巴达公民出身的士兵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喉咙,然后用最拙劣的歌喉唱起了三百年前斯巴达最伟大诗人所作的一首战歌。史坦托尔沮丧得面色如土,忙制止道:“别唱了,在伟人的幽魂从地底升起并扯下你们的舌头之前,快停下,别再唱了。”

        他低头凝视着那如同帽贝般紧贴岸边的艾德莱斯提亚号。那令人烦躁的雇佣兵在这里度过了整个闷热的夏天,也就是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卡珊德拉在最近几次战斗中的做法简直是玷污了他们的胜利,有一次她甚至用上了弓箭这种完全不符合斯巴达精神的武器!那天,他走到海湾边上去视察那些在沙滩上训练的手下。模拟战中他们被分作两个对立的方阵,然后一一对应互相厮杀。每当有士兵击倒他们的对手或成功“杀死”对方,他都会发出粗犷的笑声,并鼓掌示意。到最后,所有人都头晕目眩,倒地呻吟时,场中只剩一道威风凛凛的身影。史坦托尔为其欢呼时……他发现那个身着红色斯巴达长袍和头戴铜质头盔的并不是来自拉科尼亚的男人。而是她,那个雇佣兵!

        就因为这些士兵给了她一柄斯巴达制式长矛和盾牌,并且和她一起训练,史坦托尔像是个满怀仇恨的泰坦巨人一样咆哮着谴责他的手下。“但这是她应得的,长官,”一名士兵反驳道,“她曾受过专业的斯巴达式训练,但她不愿意透露自己是由谁教导的。”

        被卡珊德拉打败的士兵中有一位在事后抓住了她,并试图去亲吻她以表达自己的好感。而那名士兵现在正坐在营地的角落里,照料着自己那骨折的下颌和被挫伤的下体。更奇怪的是,在过去一个月里,他频频接到山民的报告,说是发现她在天黑以后会向内陆的更深处游荡。雇佣兵,你到底是什么人?他如此想道。

        无论如何,眼下有更糟糕的问题需要面对。那个女孩的消息准确无误,雅典的伯里克利将一股强大的重甲步兵派向了南方,并企图以此来打破斯巴达人对这片土地的控制,很快斯巴达的军团便会向北进军,迎击敌人。的确如此,盟军已经被召集起来了。史坦托尔用手指梳理他的头发:有的人谈论着雅典的英雄人物,也有人聊起敌人大致的兵力,还有许多人谣传说这次斯巴达必败,军中士气大为不振,如同被饥饿感不断折磨着的肠胃。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史坦托尔面前的营帐外传了过来。

        史坦托尔猛然抬起头,厉声喝道:“卫兵!”

        一道身影来到了火堆旁,并朝着他继续走了过来。当他站起身,准备抽出短剑时,那道身影停下了脚步,并将一个重物朝他的方向丢了过来。在那个物件落到火堆旁后,外层的麻袋破裂开来,而从中溢出的是珍贵的小麦。那小麦便如同黄金一般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当那道身影走近,史坦托尔抬起了头。女猎人打扮的卡珊德拉垂着眉毛,注视着他。

        “雇佣兵?”他发出了低沉的吼声。

        “伊卡诺斯已经死了。过去的一个月里,我一直在跟踪他。今晚我潜入了他的营地,杀死了他和他的所有手下。那里还留有十多车被他们劫走的谷物,这样你和你的士兵们就可以在雅典人发动攻击前好好吃上一顿,养精蓄锐。”

        史坦托尔站起身来,表情喜怒参半。“也就是说你又一次拯救了我们?”他突然爆发了,怒吼道,“你是想要我们给你弯腰行礼,感恩戴德吗?”

        “我只求能和斯巴达之狼见上一面。”卡珊德拉轻声说。

        史坦托尔的怒火渐渐消退,一个想法如同晶亮的宝石一样在他脑海中闪现——他们需要召集尽可能多的兵力。“那好吧。我有一种方法能让你和斯巴达之狼见上一面。当我们北上对战雅典人的方阵时,”他伸出手指用力地指了指卡珊德拉后道,“你,雇佣兵,我会举荐你,让你跟随我的近卫军团一同出征。你在海湾训练期间表现很好,但沙滩上的模拟战并不足以衡量一名勇士。所以你必须投身到真正的战斗中,作为重甲步兵,成为钢铁壁垒的一部分,并以此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坐在火堆旁的两名斯巴达士兵闻言大笑了起来。

        而史坦托尔则是迫切地希望卡珊德拉会被战争的残酷吓得心神不宁。走吧,雇佣兵,离开这个地方!

        但卡珊德拉的答复却令他眸光一凝。“给我一支长矛和一面盾牌,我会以斯巴达人的方式战斗。”

        史坦托尔的冷笑逐渐退去,愤怒的双眼里带着一丝寒光。

        两支声势浩大的军队拥向了战场,如同两只敌对的巨蟒,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在迈加拉的土地上掀起了滚滚尘土。而那天早上的巴尔纳巴斯就像一只老母鸡一样,试图说服卡珊德拉多带上几个面包,更是反复确认她是否带够了用水。

        而现在,他们已经在海上待了大半个早晨,从巴盖湾向北面行进,卡珊德拉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活着回来,再次与他相见。头盔里,卡珊德拉心血澎湃,如同雷鸣般在耳边轰然作响,粗重的呼吸仿佛波涛一般,空气中弥漫着汗水的气味。站在她左侧的斯巴达士兵每走一步,他结实的肩膀就会碰到她的手臂,用来背负盾牌的绳子嵌进了她的肩膀里,而手中重甲步兵长矛的矛柄更是刺痛了她的掌心。临行前,她将列奥尼达斯的断矛留在了艾德莱斯提亚号上,因为她知道若是被斯巴达之狼看到那柄断矛,他便会认出自己。她朝着史坦托尔近卫军团的前方瞥了一眼,那是三十一名面容坚毅的长须男子,而斯巴达之狼也随着他们一同前行。其余的部队则如同深红巨蛇的尾巴一般紧随其后。底比斯、科林斯、迈加拉、福基斯、罗克里斯这些斯巴达在伯罗奔尼撒半岛的盟友闻讯后纷纷派出了援兵,将斯巴达之狼座下的战力扩大到了近七千人。作为先锋的山民们向前飞奔而去,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一队维奥蒂亚出身的骑兵。随着他们继续进军,前方连绵起伏的乡间景色逐渐消失了。继而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山体嶙峋、树木繁茂的高地。

        随后,他们便看到了前方在犹如巨型沙盆的洼地中等待着他们的钢铁城墙。

        放眼望去,满是铜与铁打制的军备,以及蓝白相间的战袍与旗帜。雅典人的部队横向排开,仿佛与地平线合为一体。卡珊德拉大概估计了一下,敌人至少有近万人。人群中不时传出号叫声及带着挑衅意味的谩骂。

        简明的指令在斯巴达纵队中响起,长蛇的尾端横向摆动,形成了宽阔的防线,与雅典军队针锋相对。原本站在最前列的斯巴达之狼和他的士兵们来到了防线的最右端,盟军的士兵站在了队伍的中间,而山民们则冲向了最左侧。当脚步声逐渐淡去后,伴随着一阵木料及金属的破空声响起,所有人向前举起了盾牌,组成了一道铜墙,其上更有着诸如雷电、长蛇、蝎子之类代表着盟军阵营的亮色纹章。卡珊德拉也从背后取下了她的盾牌,将左手小臂穿过其内侧的袖状盾柄,握紧了缠在袖口握柄上的皮质缠带。这时盾牌仿佛变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

        突然,战场上有片刻的沉寂,而后这分平静又被轻吟的微风打破,随后便是一声慌乱的羊叫声。一名白发苍苍的斯巴达祭司拽着一头山羊穿过人群,来到了斯巴达之狼的面前。卡珊德拉注视着这位枯瘦的老者,看着他头顶上戴着的花冠及对方赤裸且瘦骨嶙峋的双肩,那晚的记忆再一次出现在她眼前。祭司仰望天空,嘴里念念有词,并将一柄利刃架在了那惊慌失措的牲畜脖子上。在向神明们祝祷后,他的手臂猛然向后扯动。而那头山羊稍作挣扎,便倒了下去,鲜血从其被割开的脖颈处喷涌而出。

        待那头牲畜停止动弹,那名祭司表示诸神对此十分满意。斯巴达之狼扬起了一只手,所有士兵都举起了手中的长矛,仿佛一根根金属制成的手指指向了平原另一端的雅典军队。

        卡珊德拉身后一名未着铠甲的斯巴达士兵拿起了一组阿夫洛斯管,那自他嘴角向下探出的管状乐器尾端开叉,好似象牙一般。他猛地吸一口气后吹了起来,一声震撼低沉的嗡鸣便自乐器中发出,传向平原的四周。听到这样的声音,卡珊德拉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量,此刻响起的《卡斯托耳颂》挖出了被她深藏心底的回忆,令她想起了儿时一家人围在桌前一起吃饭的美好时刻。而当她望向对面的雅典军队时,她的喉咙干燥无比,膀胱却好似熟透的瓜果一般鼓胀起来,令她有了一丝尿意。尽管她知道一对一的话,这里的敌人没有一个是她的对手。更何况,在卡珊德拉小时候,斯巴达之狼曾毫不停歇地向她灌输方阵作战的技巧,比如怎样站立才能稳健不倒、怎样抓住进攻和防守的最佳时机。而且卡珊德拉在沙滩训练中击败了那些斯巴达士兵,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与价值。然而眼前这场真正的战役对她来说极为陌生……令她很是不安。

        “你是害怕了吗,雇佣兵?”站在她右侧的史坦托尔问道。

        她并没有转过头来看他。

        “战场行军,犹如脚上戴着镣铐奔跑。除非你想被所有人羞辱,不然的话,你不能后退,更不能逃跑。你也不能像面对单个敌人那样躲避腾挪。你是这铁壁的一部分,斯巴达战争机器的一部分。而你也只能是这铁壁的一部分。这可不是什么演练,在这个战场上,你要么战胜敌人……要么就被敌人杀死。”他叹了口气后,轻笑出声。“不过你该为此感到开心,因为只有在生死边缘挣扎的人才是活得最精彩的人。”

        “你想把我吓跑。”她哑声回应道,“我是不会逃走的。”

        “或许是这样吧。但你在看到我的表现后就会发现——我才是能为斯巴达之狼斩获荣耀之人;我才是他手下最杰出的士兵;今日过后,他召见的人绝对会是我,而不是你!”

        卡珊德拉斜眼看着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继续说下去,但她却忍不住去思考自己的人生本该是怎样的。若那晚的事情从未发生过,史坦托尔是否还会出现在这里?可能会是由她来率领军队?抑或是阿利克西欧斯?但她还没来得及闭上嘴,言语便脱口而出。“若我今日战死,就无法见到斯巴达之狼了,你和我说说他的事情吧。”

        史坦托尔的目光犹如钢铁般冰冷。“告诉你他身边有多少护卫,平日里会经过哪些地方?这就是你想要的信息,不是吗?你真的以为我已经忘记你的雇佣兵身份了吗?”

        卡珊德拉叹了口气,转头看向他。“不,我是说……他是一个怎样的父亲?”

        史坦托尔钢铁一般坚硬的外壳瞬间破碎,卡珊德拉头一次从看到这个男人露出了孩子般的神情。而就是这个神情,令她理解了眼前的男人。男人并没有回答卡珊德拉的问题,转眼间面色一变,重新摆出了那副无情且厌世的神态。随着乐声越来越响,卡珊德拉意识到两人之间的谈话该结束了。所以当史坦托尔开口的时候,卡珊德拉惊得几乎跳了起来。

        “他坚毅勇敢,关怀下属。要我说的话,他是个好父亲。但某些时候,我却觉得他自己并不是这么想的。他经常会神游天外,悲伤像寒冷的薄雾一般笼罩着他。”他大笑一声,再次露出了更为斯巴达式的一面。“或许,每个人都做过令自己后悔的事情吧。”

        “是啊。”卡珊德拉回答道。她狠下了心,看向了斯巴达之狼。很快,有些人就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

        声势浩大的低沉乐声终于停了下来,雅典人的讥讽及那些满是污言秽语的叫骂也就此打住。

        两方数百个军官高喊着命令全军前进。斯巴达士兵和盟军进发的速度令卡珊德拉吃了一惊,好似一只巨大的手臂扫过桌面。虽然众人只是小步前进,但步速却很快,也没有发出什么声响。盟军的士兵或是尖叫或是高喊,斯巴达人却是一言不发,只是用充满仇恨的目光盯着前方的敌人。两条横线之间的距离迅速缩短,卡珊德拉看到雅典的陆军部队向他们冲来,那些重甲步兵披着纯白的外衣,唯有右肩被染成了蓝宝石般的颜色。他们的队长头戴着插有翎羽的雅典式样头盔,身披古旧的镶铜板亚麻胸甲,脚蹬镶金的白色皮鞋。当雅典军队逼近的时候,那名队长发出了战吼。

        “欸咧咧咧咧!咧咧咧咧!”

        卡珊德拉的心跳快得仿佛脱缰的野马一般。若让她在这时回答史坦托尔的问题,她是否害怕了?她很确信,她的答案会是肯定的。卡珊德拉踏实地向前踏出每一步,决意不向眼前这令她头皮发麻的恐怖画面低头。雅典人的矛尖离她越来越近,随后……

        嘭!

        致命的尖芒撞划过她的盾牌,让她喘不过气来,有些刺向了她的头部,还有一些刺向了她的小腿。与此同时,一声铜铁相撞的巨响传了过来,就像钢铁巨兽的磨声。有些士兵却是刻意用长矛荡开对手的盾牌,为身边的同袍创造了刺中敌人胸腔的机会。战争刚一打响,便已有数百人倒下,喧嚣的战场上频频响起因口含鲜血而含糊不清的喊声,以及被开膛破肚后内脏跌落在地的声音。一支长矛擦过卡珊德拉的脸,削去了她的一束头发,她感觉到滚烫的血液从自己脸上滑落,血腥味钻进了她的鼻腔,血液流进嘴里,卡珊德拉尝到了血的味道。雅典军的队长似是将她当作了这铁壁的最薄弱之处,不断朝着她快速戳刺。而被架在由斯巴达重甲步兵组成的铁壁中的她能做的,只有躲在盾牌后,用长矛还击对手。

        “看呐,斯巴达人带了个娘们儿上战场!”伴随着四周的内脏发出的可怖气味和飞洒的血雨,那名队长欣喜地大吼出声。而他手中的长矛却因为反复冲击断成两截,战场上,双方的数百人都遭遇了相同的状况。那相互咬合的尖牙被折断后,对立的两条阵线继续靠拢,直到盾牌相撞,发出沉闷的响声为止。卡珊德拉突然发现那名雅典陆军队长已经来到了她的面前,鼻尖对着鼻尖,她和其余斯巴达士兵面对数量远超于他们的敌军,只能尽力推搡。

        “我要把你的乳房削下来,斯巴达婊子。”雅典军官龇牙低吼,口中的唾液喷到了她的脸上。“然后将你的尸体绑在马后,拖上一里再说。”

        史坦托尔站在她的右侧,面孔被鲜血染成了暗沉的颜色。“拔剑吧,雇佣兵。”他低吼着拔出了自己的武器,并将其砍向了那被他推开的雅典人的喉咙。卡珊德拉看到陆军队长先行向她发起了进攻,但她如闪电般的反应速度令她战胜了敌人——她抽出了早上收到的短小弯刀,并将其狠狠插入了那名耀武扬威的陆军队长眼眶里。满口的自夸瞬间变成了痛苦的尖叫,随后他便一命呜呼了。另一个雅典士兵填补了他的空缺,两方仍旧胶着着,将士们为了保命奋力抵抗,直到一部分士兵发出无力的哀号后,倒地不起,战局才有了转机。雅典人连连后退,激昂的战歌转眼变成了绝望的尖啸。人数众多的雅典军队最终还是败给了威名远播的斯巴达意志。防线瓦解了,大批雅典人丢下盾牌,仓皇奔逃。作为善后部队,维奥蒂亚骑兵从一侧冲出,而从另一侧拥出的山民,向少数几支坚守着的雅典军团掷出了标枪。史坦托尔看着眼前的景象,大笑了起来。

        “这场你来我往的战争就快结束了。”史坦托尔发出了胜利的高呼。“看到了吗,那些雅典人是多么惧怕我们?懦弱的伯里克利逃进了帕特农神庙,成日和剧作家、哲学家做伴。因为他知道雅典人占据迈加拉的时日无多了,而雅典城便是下一个被我们攻陷的对象!”

        但在他大发狂言时,卡珊德拉注意到了斯巴达阵线上的一处异变,四名强壮的雅典人围住了负伤的斯巴达之狼,而他的亲卫军也不在他身边。不,他是我的!卡珊德拉在心里咆哮道。她毫不犹豫地向前冲了出去,将盾牌砸向其中一个雅典人的后脑勺,然后将弯刀捅进了旁边那人的身体。第三个雅典人一跃而起,手中的长矛眼看就要刺中斯巴达之狼。但不及他长矛脱手,卡珊德拉便狠狠地将弯刀刺进了他的胸腔,刀锋刺穿了他的外衣、皮肤、筋腱和骨头,插入他的肺部。剧痛瞬间袭来,那名士兵带着刺入身体的弯刀倒了下去。而斯巴达之狼则用盾牌击中最后一个敌人的面部,打断了对方的鼻梁后,长矛流畅娴熟地划过了他的喉咙,结束了这场战斗。那名雅典士兵倒了下去,头部不时地抽动,舌头也不受控制地瘫软下来,发出奇怪的声音。

        卡珊德拉跪倒在地,竭力地喘息着,斯巴达之狼就在她眼前,但她手中却没有任何武器。在他的手下赶来,并将他团团围住前,斯巴达之狼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斯巴达士兵们再次以一种庄严又诡异的态度,举起了长矛,并发出一声令整个沙地战场震动的吼声:“呼哈!”

        当盟军们喧哗着庆祝胜利时,斯巴达士兵们安静了下来,那一声高喊便是他们仅有的奢侈。他们轻轻将长矛的尾端插入地面,默默地喝着水囊中的水,少数几人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小声交流着。

        为国杀敌,为国捐躯。尼科拉欧斯曾经这么和她说过:这是我们的使命,不该有盛赞欢庆。

        一组人则是冷静地从几个死去的雅典士兵身上剥下了盔甲,然后将长矛插入地面,组成了一个十字框架后,将敌方的胸甲、头盔及盾牌挂在上面,作为装饰——最终呈现出的是一个长着四个脑袋的雅典重甲步兵。一个简单的纪念碑,无声地歌颂着胜利。遍地的残肢引来了越来越多的苍蝇,嗡鸣愈发响亮。随后便有食腐的鹰禽逐一落下。

        一名士兵从斯巴达之狼周围的队伍里走出来,问道:“你就是那名雇佣兵吗?”

        卡珊德拉抬头看向对方,然后点了点头。

        “斯巴达之狼对你今日的表现很满意。等我们回到巴盖的营地后,他要求你去和他见上一面。”那名士兵说道。

        卡珊德拉的眼角余光看到了正盯着她的史坦托尔,他的面色因愤怒而变得有些阴郁。

        那晚气压极低,空气中的硫黄气味预示着风暴即将来袭,随后天空中响起了撕裂声和低沉的轰鸣,风暴似乎有些迫不及待了。卡珊德拉自从从战场上归来,爬上艾德莱斯提亚号后就显得寡言少语。挣脱了想要察看她伤口和瘀青的巴尔纳巴斯后,她径直拿起了自己的断矛,将其塞在腰带后,望向了岸边的断崖。斯巴达营地,和断崖高耸的海角,斯巴达之狼便要在此处召见她。

        “我很快就会回来。”咆哮道。“做好即刻航行的准备……这决定了我们是否能够逃出生天。”

        话音刚落,卡珊德拉便跳上海湾,向通往断崖的路上走去。风越来越大,拍打着她黑色的披风,一路上,她束起的发辫犹如鞭子抽打般在空中飞舞。当她来到断崖顶端的海角时……她愣住了。

        他就这样,背对着她站在那里,忧郁地凝视着远处黑暗且波涛汹涌的海洋,仿佛那是他的宿敌一般。卡珊德拉慢慢走向了他,心跳得越来越快。他被风吹起的血红披风令她回想起了过去。忒格托斯山。她心想:那场登山之行。

        卡珊德拉注意到从他头盔下露出的黑色卷发间已然有了几缕白发,以及从他的系带披风下露出的半截小腿可以看出他结实的双腿已然饱经风霜,虽仍坚实有力,但已满是岁月的痕迹。

        尽管卡珊德拉接近他的时候未曾发出任何声响,但还是被他察觉到了,并朝一侧微微低下了头。

        他自然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卡珊德拉在心中自言自语。他是一名斯巴达人,从出生起就接受各种潜行训练。

        卡珊德拉停下了脚步。

        斯巴达之狼缓缓转过身。

        头顶雷鸣阵阵。

        他看向了卡珊德拉,审视的目光透过头盔的t形面罩朝卡珊德拉射来。很显然,史坦托尔不过是在模仿他罢了。他斗篷下的身躯布满了伤疤,几道方才包扎完毕的创口却是来自今日与雅典人在沙地战场的角力之中。他这些年肯定不好过。但我不会心软的。卡珊德拉在心中愤怒地说。

        “你就是那趋附于我麾下几个月的影子,”他开口道,“来吧,向我介绍下你自己,说说看为何你明知没有报酬,还如此奋力作战。”

        他的声音一如卡珊德拉记忆中的那般低沉,但岁月的洗礼令他话语中的威慑力略有衰退。

        卡珊德拉注视着他被闪电点亮的眸子,那道霹雳犹如一条蜿蜒曲折的荆棘划破天空,点亮了整个海湾。做出那种事后,你怎能将我忘记?

        “你可能已经意识到,要取得我的信任,是非常困难的。但现在你已然得到了我的信任,将来你还能获得许多的赏金及……”

        狂风呼啸,将卡珊德拉的披风宛若战旗般扬了起来,露出了她的腰带……以及挂在上面的列奥尼达斯断矛。

        斯巴达之狼沉默了。另一道闪电在卡珊德拉背后划过,照亮了他的面容——双目圆睁,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你……”他的声音变得沙哑无比。

        卡珊德拉握向了那柄古老的断矛,而当她的手触到断矛的时候,她被过去的记忆牢牢地禁锢住了。

        我看向了那片如墨深渊,满心绝望地乞求着,希望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真的。而那重重落在我身上的冻雨却将我拉回了现实。阿利克西欧斯,他死了。

        “杀人凶手!”祭司尖锐的喊声宛如一柄镰刀割开了这寒冬的暴雨。“她杀了督政官!”

        “她会为斯巴达招来不幸,我们会受到天谴,如同传谕者预言的那样遭到毁灭。”另一名祭祀厉声叫道。

        一阵沉默过后,他继续说道:“为此,她必须得死。尼科拉欧斯,把她也丢下去。她必须为自己的丑恶行径付出代价。”

        我感觉到冰凉的手指触到了我的背部。我在深渊边上转过身来,我看见被一个老者从背后制住的母亲奋力挣扎着要冲过来。而父亲充满力量的双肩垂了下来……脸上挂着可怖的神情。

        “她,必须,得,死。”一个面容犹如骷髅的祭司哀号道。“如果她活下来,尼科拉欧斯,你就会被流放。这分耻辱将如影随形,便是你的妻子都会厌憎你。”

        “不!”密里涅尖叫道,“别听他们的,尼科拉欧斯。”

        “就连奴隶都会唾弃你,”那名祭祀继续说道,“你应该像一个斯巴达人一样,做出正确的选择。”

        “一切为了斯巴达!”许多人吼道。

        “不!”母亲的声音沙哑无比,几乎已经说不出话来。

        那一瞬间我只求能和家人一起回到家中的火炉旁,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父亲朝我走了过来,那些恶意的呼声仿佛枪林弹雨般落在了他的肩头,唯有母亲的哀求能够挡下这些话语。我张开双臂,等待着被他抱起。他会保护我,为我遮风挡雨——我深信这一点,就如同我相信太阳之神阿波罗每日清晨都会从东方升起一般。他在我面前停了下来,深深叹了口气,并没有看我,而是望向了我身后的无尽深渊。那一瞬间,我确信自己看到了他眼眸中的光芒在闪烁了几下后,暗淡了下去。

        父亲握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手掌仿佛金属的利爪一般。在他将我举起的时候,我倒抽了一口冷气。他抱着我迈向了深渊的边缘,起初我的双脚还能感受到悬崖的存在,接下来便是一片虚无。

        “不……不!看着我,尼科拉欧斯!”母亲哭喊道,“现在停手还来得及,你看着我!”

        “父亲?”我啜泣着开口。

        “请你原谅我。”他如此说道。

        随后他便松开了手。我猛地跌入了黑暗之中,伴随着母亲撕心裂肺的哀号,他的面孔在我眼前渐渐模糊。只是片刻,我失重般向下落去,如同周遭的冻雨一般。狂风在耳畔呼啸,然后这一切都结束了。

        当我从黑暗中醒来时,我首先听到的是一声高亢的尖鸣,随后便有件物什轻轻地啄了一下我的脸。我睁开眼睛后,映入眼帘的便是远处天空不断落下的暴雨,如此远的距离,唯有少数几团冻雨落在了我的脸上,发出轻微的响声。这隐蔽的深渊底部,一切都安静得令人毛骨悚然。这就是我变成幽魂后,永恒岁月中的最初时刻吗?

        随后一只小鸟从我身后探出脑袋。它身披洁白的羽毛,有着一对带着灰色轮廓的眼眸,看上去可怜极了。我躲过了它再次向我啄来的鸟喙,却似乎碰到了什么其他东西,一声干涩的闷响自身下响起。随后双肩和一条腿上传来的剧痛令我意识到自己并非幽魂。我还活着,虽然不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但我活下来了。我坐起身后,那只鸟儿颤颤巍巍地爬上了我的大腿,动作有些笨拙。我意识到,那是一只乌雕幼崽。我提起了这只幼小的生灵,将它护在手心里,然后哭了起来,希望能快些从这场噩梦中醒来。当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我看清了身下“干涸废墟”的真面目——那是一个由无数残骸堆成的骨堆。被砸烂击碎的头骨尚且龇着大牙,而粗糙的岩表和破碎的衣料上却是悬挂着一幅幅骷髅的胸腔。当我发现这些骷髅大多是婴儿时,我浑身发冷,恐惧包围着我。这便是被斯巴达人抛弃的后代,皆因长者认定,他们不够强壮或是身有缺陷。

        “阿利克西欧斯?”意识到他肯定也落到了这里后,我小声呼唤着他的名字,哪怕只是抱着他都能让我心中踏实一些。“阿利克西欧斯?”

        没有任何回应。

        我将乌雕幼崽放在地上,膝盖着地,转过身。我尽量不让受伤的那条腿承受任何重量,从满是骸骨的深坑中向前爬去。因为黑暗中目不能视,我只好伸出双手摸索着前行。然后我的手触到了一个柔软的物体,尚且带着些许温度。“阿利克西欧斯?”我哭着叫道。

        高空中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眼前的事物,督政官被砸烂的尸体双目圆睁,保持着尖叫时的表情,光秃的后脑却变得像被敲开的鸟蛋一般。我猛地向后退去,下意识地想找点什么保护自己,惊慌失措地从旁边抄起了一根骨头。然而被我举在身前的并不是什么骨头,而是列奥尼达斯的断矛。

        我看向了断矛的利刃,心中充斥着憎恨、心痛和迷茫。我跌跌撞撞地在骸骨堆里寻找阿利克西欧斯……随后附近的岩壁走道内传来了骨头被移动的声音,我看到了一个修长的身影。有人来了。若是他们找到我,发现我还活着的话,定会将我杀死。于是我抱起了乌雕幼崽,逃走了……逃离了斯巴达,抛弃了过去及其中的一切丑恶。

        斯巴达之狼稳住了心神,随后举起双手,制止了向他扑来的女儿。“这怎么可能呢?”他气喘吁吁地问。

        作为回应,卡珊德拉闪电般地举起断矛刺向他的脖颈。而他作为斯巴达人的本能在此刻救了他一命,他猛地从肩带中抽出了一把短剑,挡住了她的攻击。他身形不稳,脚跟已然踩在了悬崖边上,在轰鸣的雷声中,他将目光投向了卡珊德拉身后的斯巴达营帐。

        “宙斯都在为我咆哮!”她吼道,“没有人能听到你的喊声,也不会有人来救援。”

        为了保持平衡,斯巴达之狼伸出双臂,这时,伊卡洛斯猛然俯冲而下,夺走了他手中的武器。他倒吸了一口气,便向身后的海湾倒去,而从悬崖的高度落下,必死无疑。

        卡珊德拉伸出手去掐住了他的咽喉。而另一只手中的断矛则抵住了他的腹部,用代表死亡的双角将他固定在了原地。“现在,斯巴达之狼,”她啐了一口,又将他往悬崖边上推了推,“你该还我个公道了。”

        “那就把我杀了吧。”他的嗓音低沉而沙哑。“但在你杀我之前,我得告诉你一件事情。我很爱你和你的弟弟,我对你们视如己出……但你并非我的骨肉,哪怕我付出再多也没用。”

        周围的暴风呼啸着,而卡珊德拉的内心也卷起了狂风。“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将矛尖猛地向前一戳,鲜血自他的腰部流了出来。

        “这件事你得去问你的母亲。”

        闻言,卡珊德拉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冻住了。“母亲她……她还活着?”

        尼科拉欧斯艰难地点了点头。“我们成了陌路人,再也没有往来,但她的确还活着。那天晚上她便逃离了斯巴达,但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去找她吧,卡珊德拉。记得告诉她,我活着的时候,始终都无法原谅自己在那一夜的所作所为。”他的声音越发沙哑,眼神越发疯狂。“千万要小心草丛中的毒蛇。人们往往会忽略掉它们。”然后抓住了她握着断矛的手,将矛尖深深地刺进了自己的血肉里。“好了……了结这一切吧。”

        那一瞬间,划破天际的闪电照亮了他的头盔,卡珊德拉看到了头盔上自己脸庞的倒影。她的心逐渐被冰霜覆盖,掐住对方喉咙的手渐渐松开,准备任其摔下悬崖。而另一只手则是紧绷着,做好了将他刺穿的准备。这分冤屈在卡珊德拉心中埋藏了二十年,而打开她的心结钥匙,终于握在了她自己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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