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雷埃夫斯港的空气中,可以说是百臭杂陈:水手的汗味、粪便的恶臭、烤炉中面包和鲷鱼的香气,还有葡萄酒那醉人的酒香,都混在一处。这里的人可真够多的,卡珊德拉如是想。还有各种各样的声音:犬吠鸥鸣,商卖杂谈,这些声响从四面涌来。身着蓝白服饰的士兵列着整齐的队伍,在港湾中密布的战船上下来回穿梭,而满载谷物的大车用滑轮将车上的一袋袋粮食卸下,送到插着白旗的码头上。
卡珊德拉从艾德莱斯提亚号上下来,走上了比雷埃夫斯港的埠头。她的视线越过人群,投向了距离内陆两里之遥的那座世间闻名的都市——雅典。就好像被遍地的财宝迷住了眼,卡珊德拉根本无法移开视线。城中一片红瓦屋顶的海洋,而卫城就像一座大理石的岛屿,与其上壮丽到令人屏息的神庙和纪念碑一道,成了这海面之上鹤立鸡群的存在。而如此光景,于卡珊德拉来说自然是前所未见——毕竟,不论是在凯法利尼亚,还是在她的旅途中,这样的景色都是绝不会出现的,更遑论她原本所在的斯巴达了。
帕台农神庙闪耀着微光:神庙中银白色的石雕和光亮的漆面在日光的照射之下散发着令人目眩的光芒。那尊赤铜塑成的雅典娜像庄严而高傲,她手持长矛,有如哨兵般挺立,而她身上的光泽,可以说有如火焰一般炽烈。
从这里去往雅典城的路,可实在是古怪得很:这两里路上,一直都只有一条临海的步道,好似一条从市区中伸出的手臂,将下面最近处的海岸和那里的码头都紧紧地握在了手里。石匠和奴隶们蚁集于此,正将最后一批石块放在沿着步道两旁立起的两堵奇异的墙壁上,而他们手中的凿子,也随着手头的工作有节奏地敲打着。
“来吧,佣兵。”希罗多德一面沿着这条步道行进,一面招呼着卡珊德拉跟上他的脚步。
卡珊德拉回过头去,看到巴尔纳巴斯,莱萨和几个其他船上的船员打起了赌——看伊卡洛斯能不能抢下另一艘船的船长手上的戒指。伊卡洛斯也在那里跳着脚,一副志在必得,要为艾德莱斯提亚号的人赢下这赌局的模样。
卡珊德拉笑了笑,由着他们去了。于是两人沿着步道前行,路旁长长的墙壁为他们投下了一片宜人的阴凉。那里还有一个老乞丐,对着所有肯听他说话的人嘟哝道:“特洛伊,赫梯还有亚述人难道不该算是我们的前车之鉴么?宏伟的墙壁定会招来强大的破坏者啊。”
卡珊德拉这才注意到,这步道旁的墙壁到底有多粗陋——这墙根本是赶工而成,质量很是粗劣,用料也十分不堪,都是些铺路的石料,还有碎石跟梁柱残骸之类的东西。这摇摇欲坠的残破墙壁,与远处熠熠生辉的大理石和精致的墙垛形成了鲜明对比。
希罗多德发觉她也看出了这墙壁的不同。“这座所谓长墙——这名字是本地人起的——确实是够难看的,然而,作为一种权宜之计,倒是相当不错。”他解释道。“这些墙壁把擅长围城战的斯巴达人挡在了外面,并确保了船运谷物进入城市的路径。你肯定会觉得伯里克利这一招还挺高明的,对吧?没错,这样一来,斯巴达人就永远无法攻破雅典城,或者断掉粮道了。”
“你是说这是伯里克利想出来的策略么?”卡珊德拉若有所思地说,“这种做法有何荣耀可言呢?”
“‘荣耀’?呵,真不愧是斯巴达人。”希罗多德笑道。
接着,他们来到了这段步道中的某处,这里的道路两旁被各种窝棚和帐篷构成的村落堵得严严实实,而这些村落里住着的,也尽是些灰头土脸、目光呆滞的人。不多时,他们就踏过那些还在睡梦中的人的身体,从拥作一团的帐篷中勉强挤出一条路来。“之前我可从来没见过有这么多人被塞在墙后啊。”卡珊德拉喃喃道。
“这些人就是所谓的‘乡下人’了,”希罗多德轻声说道,“他们就是因为伯里克利的政策而受苦最多的人——毕竟,背井离乡,从原本居住的山谷和野地中迁出来,然后在这里像叫花子一样挤作一团,怎么看都是遭罪的事情。”
随着他们离雅典城区越来越近,这条步道也越发崎岖起来。接着,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漆色光鲜的诸多别墅,这些建筑坐落在数个围绕在卫城旁边的区划之中,形成众星拱月之势。接着是一处乱哄哄的市集区域,中央坐落着伊里涅和普娄托斯神的造像——这两位神明司掌着和平与财富,不过就目前的情况而言,这是不太可能实现的梦想。这处集市中也是摊位林立,牛只满地,有人叫卖着画有图案的鸵鸟蛋,香料,还有一个人把一块血淋淋的牛肝举得老高,像是拿着一件众人争抢的宝物一般。大小街巷间都是满身大汗的人,空气中因此弥漫着没有洗澡的人特有的汗臭,嘈杂的交谈声充斥着整个区域,而这些人的音调和语气听上去似乎马上就要吵起来了。然后,卡珊德拉注意到,在那堪称精致的城墙上,那高耸的城垛后放哨的,就是那些雅典重装步兵——这些士兵的面貌和她之前在迈加拉面对并击败的那些敌人十分相像。这些人一副不得闲的模样,在那里发号施令,一边还谈论着乡间发生的大事小情。是什么让他们如此担心?
卡珊德拉漫不经心地朝着市集的一头闲晃了过去。旁边的希罗多德却伸出手,将她牢牢拽住。“佣兵啊,别去那边。”他说着,一脸嫌弃地看向卡珊德拉之前要去的方向。市集的远端有一处景象惨淡阴暗的院落,从里面还传出了一声绝望的呻吟——那是一个绝望的囚徒发出的声音。“那里是监狱,或者说,是将要被世界忘却之人的去处。”
说这话时,希罗多德脸上的神情让卡珊德拉浑身战栗起来。不过不多时,他就把她带去了另一个方向,脸上也换上了一副明快的笑容。“不,朝这边走,往高处去,佣兵啊,我们到那座著名的普尼克斯山上去。”希罗多德领着她沿着白色的大理石阶梯一路向上,来到了卫城的高处。“要说为什么来这,那是因为这里会给我们想要的答案。”
这道阶梯上也是人头攒动,挤满了民众和卫兵,他们在那里争执着,自顾自地吵个不停。接着,吵闹的音量提了起来,让人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嗡鸣的蜂群之中。然后,他们便来到了山顶的广场上。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山顶那尊雅典娜铜像默默放散的光芒,卡珊德拉惊讶地注目着这尊硕大无朋的造像,连脖子都仰得抽了筋。而在帕台农神庙半明半暗的一处露天广场上,议会成员们正忙得不亦乐乎。这样的景象对于斯巴达出身的卡珊德拉来说,实在是太过陌生,或者说,太不斯巴达了:在这里,成千上万的华贵长袍包裹着成千上万人的躯壳,成千上万的秃头正在日光下闪耀。而这些躯壳的主人,正高举着手臂,大声将批判的言论甩向对方。除了……一个人,那个可怜的人正站在台座上。
“那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了。”希罗多德说道。“他就是伯里克利,雅典方面的总帅。”
卡珊德拉抬起头看着那个人——那人穿着朴素的长袍,两鬓灰白,胡须修得很干净,鼻子倒是有些宽。看上去他和希罗多德的年纪差不多,但和我们的历史学家不一样的是,他举手投足之间都透着一股老当益壮的气质,至少,这副身板怎么看都没希罗多德老得快。
“我们还要让这个骗子骑在我们头上多久?”人群中声音最大的一个反对者嚷了起来——那人相比之下要年轻得多,一头红发,双瞳乌黑,蓄着山羊胡,就在台座的基底那里大步流星地走着。他每走一步,就把拳头捶进另一只手的手掌里。时不时地还要伸出手指来,指着伯里克利,对着他批判一番:“就和之前在寇基莱恩的僵局中的表现一样,伯里克利这次依旧表现出了自己的那些‘长处’:畏首畏尾,迟疑不前,一再妥协却无法得到让人满意的结果。看样子,他根本不会别的,只会专注于涨敌人的志气,灭自家人的威风。”
希罗多德接着指向了那个找茬的人,说道:“那个像挨了开水烫的猪猡一样在伯里克利身边转悠的,就是克勒翁,是个煽风点火的家伙。这人整天说些人们想听的话,也不管说法实际与否。打从伯里克利从政以来,辩斗也好,兵斗也好,他都没少经历过。但是啊,像克勒翁这样的对手,他也是头一次见。”
克勒翁怒气腾腾地继续说:“他把所有岛屿城邦所属的舰队都归到了自己的名下,还从他们那里敲诈白银,现在还把这些不义之财当成了自己的私产。他挂念城里的胜利女神雅典娜胜过挂念人民福祉,你们说,这种事情是不是只有国王才干得出来?”这个词几乎是从他的口中喷将出来——就好像这几个字本身都带着毒性一般。人们看来是认同了他的说法,开始激愤起来。克勒翁也在那里挥着手,好像要给这股无形的火焰再加一股风似的,这还不算,他自己也冲着人群点头,跟着他们一起大声叫嚷。
“我希望神庙方面能发挥自己的职能,以求安稳民心。”下面的声浪一停,伯里克利就从容地回应道。“我并没有在这里建造王宫的意图。而且,我不是也下令,从各个神殿和豪宅——以及我的居所中——搜罗黄金用作舰队的军资了吗?”
听到这些话之后,克勒翁却也只是讽刺地哼了一声,然后开始改换诘问的策略:“我们的舰队?我们名下的这支强大无比的舰队可是个烧钱机器呢。然而,它带来的成果与投入相比,可实在是不够看——现在他们做到的,也无非只是在伯罗奔尼撒的沿岸地带打下了那么一丁点地盘对吧?而且在你‘英明’的领导下,迎来了迈加拉的大败,你从来都不肯去进行荣耀的地面战——那才叫打仗。我们的农场还有祖上传下的旧居就这样化为乌有。这片土地生养了我们,而我们现在却只能眼睁睁地看她化作灰烬。”
“灰烬?”卡珊德拉听罢这些话,眉毛微微皱起。希罗多德注意到了她不悦的神色,于是抬起一只手来,放在她的肩膀上,引着她将视线投向别处,要她从卫城之上远眺,去看阿提卡乡间夏日薄雾之上的景色。在这难耐的酷暑之中,远处银白色的陡峭群山却占据了她视野的绝大部分。然而,在这本该是大片平坦宜耕的土地上,出现了可怕的景象。卡珊德拉的眼睛眨了又眨,生怕自己的所见只是幻象。然而,映入她眼帘的一切,都是真实无虚的——曾经遍布的人家和农庄,遍地的柠檬和橄榄种植园,如今都只剩下了新烧灰烬所留下的黑色痕迹,还有坍塌的大理石和砖块。其中还零星分布着斑驳的红色——就好像是血泊一般。接着,她定睛看去,才看到了那些红色到底是什么。
为大地染上红色的,就是那些披着红色斗篷的斯巴达人,他们扎下营寨,对城市周边的近陆通途进行了封锁。他们探看着,等待着,手中的长矛在太阳炽烈的光芒下闪闪发亮。这些人踏平了阿提卡的乡间地区,现在他们要做的,就是想办法越过雅典的城墙,将这座城市也纳入他们的版图之中。史坦托尔?卡珊德拉自言自语,心里想着他是不是也在城下的军队里,是不是正代替着拉科尼亚之狼领导斯巴达人,大举进攻雅典城。
“我并不乐见我们的乡间领土遭受敌人的蹂躏,”伯里克利大声回应,“但这是我们必须做出的牺牲。还不明白么?我们决不能和斯巴达人讲和,他们只会把这种做法当作穷途羔羊的乞怜之举。这样做只会助长他们的气焰。而且,我们现在可不能凭着一时冲动,贸然与他们开战——斯巴达人的方阵已经一次又一次地在地面战斗中彰显了无可匹敌的威力,不是么?摆在我们面前的,就是这样无可动摇的事实。而现在筑起的长壁才是真正能够保护我们的东西:只要我们坚壁清野,在墙后坚守不战,靠着诸多临海王国从北方海路运来的鱼类和谷物,我们大可高枕无忧,坐看斯巴达人用他们的拳头在我们的城墙上无力地捶打。长此以往,胜利的天平自然不会倾向他们一边。”
克勒翁喜形于色,连那张脸都好像因此拉宽了不少,每说一个词,手背就猛地拍向另一只手掌。他激动地叫道:“也不会,倾向,我们!”
人群中响起一阵附和之声。
伯里克利却不为所动,就像一尊雕像。他就那样站在那里,由着台下人发声。
“克勒翁说得没错,”有个人讥讽道,“我们的城市已经成了这副破落惨相,更何况,我根本不知道,这场天杀的战争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说的是啊,”克勒翁附议道,“好几个月……好几个月……好几个月啊各位!我们伟大的第一公民,伯里克利大人都没有屈尊来参加我们的神圣的集会了。他这次现身,可是这几个月来头一遭呢。大人这样的做法,是不是代表着,他已经开始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必要把你们的监管放在眼里了呢?”
克勒翁话音刚落,台下的骂声顿时高涨起来。
接着,克勒翁就自顾自登上台去——伯里克利并没有请他上台。他把自己那件宝蓝色长袍的一个松褶搭在胳膊上,在那里挥舞着,一面还在继续对伯里克利进行抨击,而他的另外一只手虽然空着,却还在空中猛劈,那副架势就好像一柄斧头一般。而一旁的伯里克利却没有作声,只是走下台来,由着他的政敌在上面大肆吵嚷。广场上的吵闹好像持续了一个世纪。接着,等到人们终于疲于争吵的时候,他们才将注意力转向了这次集会的下一个话题:一场放逐表决。“阿那克萨哥拉斯,伯里克利的友人之一,今日将面对你们的裁决,他的罪名是亵渎神明。”克勒翁指着人群中的一个老人说道。
厌憎的私语在人群中响起。
“他声称太阳不是阿波罗本尊……只是一个由炽热物质构成的球体!”
人群中的低语变成了刺耳的嘲讽。
阿那克萨哥拉斯鼓起勇气举起一只手在空中挥着,怒气冲冲地,仿佛正赶跑身旁的蜜蜂,接着,他冲着天上的太阳做了一个手势,就好像他想要提出的真理,于任何明眼人看来都是显而易见的。
接着,一个人走上前来,他手里拿着一个袋子。每一个与会者都向袋子里投下了一块花瓶的碎片,以此来进行投票。伯里克利在希罗多德带领卡珊德拉向他走来的时候,也把他的那一份陶片投了进去。当他们走近时,卡珊德拉发现,伯里克利刚才站在台上时,脸上那种雕像般肃穆的神情此时已经不复存在,他的脸上现在只剩下了疲倦和沮丧。
“老友?”希罗多德叫道。
伯里克利抬起头,脸色缓和了不少,那神情就好像一个人在连绵数日的阴雨之后,终于见到了太阳。他和希罗多德拥抱了一下。卡珊德拉发现,历史学家趁此时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伯里克利迟疑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表示感谢。当他们分开时,他发现了卡珊德拉的存在。“这位是?”
“卡珊德拉。她是自己人。”希罗多德说。“我从码头上打听到你今晚打算举行宴会。而她也正寻求着你那些侧近同僚的智慧。也许可以让她出席的,对吧?”
“不行啊,老友,既然你跟我说了那些,”伯里克利截下了他的话头,“那么这样一来,如果我把一个生人——还是个佣兵——请进自己的家门的话,那我可就太傻啦。”
希罗多德又倾身,在伯里克利耳边低语了几句。
伯里克利盯着卡珊德拉看了一会儿。看来,不论希罗多德说了什么,事态都已经向着有利于她的方向转变了。
“你可以出席今天的晚宴,”伯里克利说道,“但是,不能携带武器……当然了,我建议你带一样别的东西——你的智慧,这才是你到时候能用得上的武器。”
伯里克利家的宴会厅中林立着经过精心打磨的大理石立柱,上面缀着诸多火红色的饰带。翠绿色的藤蔓像帷幔一般从石柱和天花板上垂下,还有一盆盆紫色的九重葛和柠檬树环绕在各个角落。至于地面的光景,那就只能用“色彩缤纷”来形容了:地上是一整幅镶嵌画,画的是波塞冬从青色的海面上腾起,而他旁边还有一群散发银光的海洋生物,他们的身上都披着日落红、蜂蜜黄还有天青色的波斯丝毯。空气中弥漫着烤鱼和烤肉的香气,最浓郁的是葡萄酒香。
市民们站在那里,几人凑在一处,都投身于讨论和激烈的争辩当中。笑声和惊讶的吸气声像波浪一样飘过房间。男人倚在柱子旁,走到阳台上。
摇摇晃晃,尖声大笑,脸色因为酒精作用变得红润起来。七弦琴和琵琶合奏出甜美而活泼的旋律,声音在大厅的每一处环绕,而那些或者成双而走,或者结队而行,从一个房间传到另一个房间的喧闹和笑声,还有双耳杯坠落碎裂的脆响和响亮的欢呼声,都好像成了这旋律的和声。
在自己身后如此喧闹的时候,卡珊德拉本能地将手伸向本该是自己腰带的地方,然而本该放着那柄断矛的地方,现在空空如也,而她的手也只摸到了身上天蓝色的雅典长袍的布料——自己的佣兵皮甲和武器现在并不在身上,卡珊德拉暗骂了一句。
“你应该是宴会的主事人吧?”她恶狠狠地问道,“你是不是该管管他们,别让他们喝过头了?”希罗多德在她身边耸耸肩。“你这话在理论层面上没问题。然而实际上……这么干和揪着一只狂狼的耳朵,想要制住它的难度差不多。”
他把自己那个现在为止都没装过酒的杯子向卡珊德拉的方向倾斜了一些,让她看杯底画的那个浑身肿泡的丑陋生物。“这个图案的初衷是让人们喝酒的时候慢一些,免得自己先看见杯底的恶物——可以想见,那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卡珊德拉凝视着四周。每个人似乎都很在意这个。
她看见一个人仰起杯子,一气将里面的东西喝了个干净,然后对着杯底的图案皱起眉了头。
“难道那是……一个奇大无比,颜色扎眼,还肿胀不堪的阳具吗?”希罗多德替卡珊德拉把话说了出来。“是的,普利亚波斯肯定会为此而骄傲的——看来这里这些高雅的从政人士还是要面子,既然倾着杯子痛饮会让里面的图案暴露出来,那么他们肯定会矜持一些,并且多加小心,不过……”
那喝酒的人把杯子放在了自己的会阴处,就好像那杯子里画着的阳具,是他本人的“所有物”一样,然后就蹦跶着跳起了舞,引得旁边的十几个人哄堂大笑。希罗多德见状,也收住了话头。
“这可不大对头吧,嗯?”希罗多德问道,“乡间民众正饱受兵燹之苦,城中的街巷里也满是难民,而在这里,那些理应领导这座城市脱离险境的人们,却在那里用酒精麻醉着自己的神经?不过,城外到底是怎样的光景,我想你也已经看到了,斯巴达人已经兵临城下,而我们就像狗一样被困在大雅典城的围墙后面,那么,在这样的末日光景之下,谁又有什么资格去约束别人的行为呢?”他哑声笑了笑,将头向后仰去。“我差点儿就情绪失控了——有些事情最好还是交给这方面的专家处理吧。”他冲着一些参与者做了个手势。
事实上,伯里克利举办这些聚会不是因为他喜欢热闹,而是为了保证有人能在关键时刻为他发声,而能够这么做的,都是能在政事上说得上话的人。同时,也并非所有出席宴会的人都贪图杯盏之欢。去吧,跟那些现在还没有喝醉或者发起酒疯的人谈一谈。他们都是伯里克利真正信任的人——
而这些人身上肩负着雅典的命运。他递给卡珊德拉两个双耳杯,一个里面盛着酒,而另一个里面是水。
“拿上这个,在你向任何人发问之前,先把他们的杯子斟满。如果谁要求先用大量的水把酒稀释一下,那你就找到值得去问的人了。”
希罗多德从卡珊德拉身边走开,和一群两鬓斑白的老人交谈起来,卡珊德拉突然感觉到别墅的墙壁正向她逼近。而这里的每个人看起来都像海鸥一样,看上去令人生畏。他们比较年长,一副经验老到的模样。跟他们比起来,她觉得自己就像个小女孩,整个人都和这里格格不入。自己居然想着利用这些傲慢的人获取信息,真是愚蠢。有人瞥了她几眼,等到她和那人四目相对,那人的视线却又转向了别处。
卡珊德拉深吸了一口气,走进面前这片陌生人的海洋之中。
他看着卡珊德拉到达这里,而雅典也被暮光笼罩在黑暗之中。那个烦人的历史学家像她的监护人一样,与她如影随形。在现在这个场景中,这样的转折是何等出奇和绝妙啊,他沉思着,抚着自己面具的轮廓。现在,他不必在肮脏的城市街道上追捕她。现在,他可以把她,还有那该死的历史学家一起解决掉——就在这里,在伯里克利的别墅里。他打了个响指,四个跟在他后面的影子应声而现,和他一起迅速进入了各自的位置。
她看到了一位胡须漆黑,鼻子扁平,身上毛发多到惊人的小伙子,正冲她咧嘴笑着。卡珊德拉转到别处,避开了他的视线,这次她又发现了另外一人,这个人的脸形活像一只老鹰——看上去就是一副学富五车的模样,而且这人的面相让人对他产生莫名的信任感——于是她直接向那人走去。“需要续酒么?”她问道。
那人盯着她,然后顺着墙轻轻地滑了下去,一屁股坐在地上,头也耷拉下去,从他鼻孔中涌出的呼噜都带着一股浓烈的酒气。
“画龙画虎难画骨啊。”有个声音在卡珊德拉身后说道。她应声转过身去,却什么也没看见,然后,她低下头,才看到刚才那个浑身毛茸茸,在那里咧嘴笑着的小矮人。
现在他已经悄然来到了她的跟前。他穿着一件大长袍——那是一种袒露左胸的旧式衣物——手里还拿着一根辅助行走的拐杖,卡珊德拉斜眼看着他。
他微笑着,挺直身子,把拐杖放在一边。“确实,我还没到要用这种东西的岁数呢,但我就喜欢操控人们的观念——臆测是无知的开端,这和在心灵上给自己披枷带锁没什么两样。打破它们,那么自会有一条美妙无比的道路向你敞开:从幻想开始,然后是信仰,超越理性之后,便能得到纯粹、美好的知识。难道知识不算是世间的一种真正的善吗?”
卡珊德拉茫然地看了他一眼。“阁下是?”她一面问着,一面拿出酒壶,将这个人的杯子斟满。而他也点了点头。
“随便找个人问问,然后他们会告诉你我叫苏格拉底,但是名字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我们的行动才是决定我们到底是谁的根本要素,而每一种行动都有其乐趣和代价——这样说来,那么,你又是谁?你又用怎样的名字来称呼自己呢?”
她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卡珊——”
“卡珊德拉,”他抢过话头,“伯里克利和我说过,你今晚会来这里。”
卡珊德拉注意到希罗多德和苏格拉底在房间里交换了一个温暖而诚恳的眼神。
她的疑虑减轻了一点。“伯里克利在哪里?”
苏格拉底笑出了声,回答道:“他很少参加自己举办的宴会。”
“我猜,他是因为朋友被放逐而沮丧吧。”投票的结果在黄昏前公布。可怜的阿那克萨哥拉斯被逐出了雅典,期限是十年。
“恰恰相反,”苏格拉底答道,“就为了这件事,他之前可快活得不得了呢,甚至都唱起歌来,那副模样,简直就像只云雀呢。”
卡珊德拉把酒壶转到了自己的杯子前,给自己斟了一杯,然后喝了一大口。这葡萄酒味道偏酸,酒劲也很冲。“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希望自己的朋友被放逐出城呢?”
“世间万事,没有多少是表里如一的,卡珊德拉。阿那克萨哥拉斯也是我的朋友。事实上,他就是我的导师——他就是将光明的种子播撒在这里的人,”他敲了一下自己太阳穴,呷了一口酒,继续说道,“但是当结果公布时,我也在低声向神明祈祷。我明白,你现在也是一头雾水。但是不妨问问自己:如果大家都身在毒蛇的窝巢之中,那么救助和庇护的行为在这种情况下又有什么用处呢?”他稍微侧了一下身,以便跟卡珊德拉凑得更近。“阿那克萨哥拉斯如果继续待在雅典,就会有危险,而且是致命的危险——现在身在这宅邸中的大部分人也是如此。”
他指向一个身穿黄色长袍的高个子,那人的袍子上遍布着白色的尘土。他正把装饰物堆在一张桌子上面,而堆起来的东西看上去就好像一座塔,他正对着围在那里的人们,热情地描述着他堆成的这个“建筑”的比例。“那边的那位就是菲迪亚斯,这个城市中首屈一指的雕塑家和建筑师,他也是城中那座巨型雅典娜铜像和现在尚未完成的神庙的创造者。然而,他现在也处于危险之中,我希望他会是下一个能从城市中找到办法全身而退的人。”
“你是说逃跑?是谁盯上了他们?”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苏格拉底脸上那副戏谑的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多了去了。我不是说过嘛,这座城市就是龙潭虎穴啊,卡珊德拉。”
卡珊德拉脸色苍白,眼中充满警觉。而苏格拉底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用力按了按,说道:“不过,这雅典城里还是有不少善类的,尤其是身在此处的人。你看看周围,哪怕是从那些酩酊大醉的家伙之中,你都可以找到几个堪称雅典翘楚的人物:修昔底德,他是个好兵,不过作为将领的他还要更加优秀一些……虽然他嫉妒希罗多德,而且还想着总有一天要写出和那老头子一样的史书,但他还是个优秀人物。”他指着一个头顶寸草不生、面色严峻的年轻男人,而他身旁的人,满身疤痕,一副军人做派。然后他指着在那里醉心于辩斗的三人组——“欧里庇得斯与索福克勒斯就在那里,这两人可是一对可爱的老山羊,他们是创作诗体悲剧的大师,还有亚里斯托芬,他喜欢在作品中插入一点喜剧元素,不过我敢打赌,如果对象是欧里庇得斯的话,他肯定还想插点儿什么别的东西。”
接着,一个脸庞瘦削,两边留着两绺黑发的秃顶从苏格拉底的身边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一面还冲他挥着一只胳膊,这样的举动带着轻蔑的意味。
“给他倒点酒,然后继续走就是,”那个陌生人建议道,“免得那个胀气包又开始讲那些他整天挂在嘴边的陈词滥调——他说的东西无非是要告诉我们,夜晚是白天,而白天是夜晚,而我们就成了盲人——因为以我们的视角看不出这种事情来!”
“啊,这位是瑟拉西玛寇斯,我在思想领域的老对手。”苏格拉底用完全相反的语气回答说。
瑟拉西玛寇斯停下脚步凝视着苏格拉底。他握紧拳头,嘴唇动了动,就好像要说别跟他计较一样。
他瞥了一眼卡珊德拉:“如果你想寻求智慧,那最好去跟别人聊聊。”
“这话也颇有道理,”苏格拉底附和道,“这个房间里的聪明人可不少呢:索福克勒斯就很聪明,而欧里庇得斯还要更胜一筹……”
“但非要说的话,苏格拉底是这里最聪明的人!”近处的一个醉汉大声吼道。
瑟拉西玛寇斯的脸立时僵住了,他的视线就像烫红的烙铁一样直直地投向那个醉汉。
“行了,瑟拉西玛寇斯。或许现在你是最聪明的?是不是你终于在公义这个问题上悟出了什么?”
瑟拉西玛寇斯在苏格拉底身旁迈了一步,就好像要大步流星地走开一样……但他停了下来,就在那里微微颤抖,然后转过身去,面朝着醉汉的方向,像鳟鱼一样拱起身来。“又是这个话题?”
卡珊德拉又喝了一大口酒,借此掩住了自己的笑声。
苏格拉底向卡珊德拉解释道:“我们讨论的是统治者的本质和司法方面的问题。”
“如果要进行这种讨论,那就没有比伯里克利的家更好的地方了,你说是不是?我不过是单纯地向我的朋友发问,而现在,我将重复这一举动:你是否同意,施行统治,也可视作一门艺术?”
瑟拉西玛寇斯对他的问题嗤之以鼻:“啊,是,就和人间的无数苦难一样,是一种艺术,没什么好争的。”
“很好。”苏格拉底一时间没有做出任何的回应——不过这段时间足以让瑟拉西玛寇斯放松警惕——然后开始了还击。“然而,药物的存在是为了改善病人而非医生的身体状况。木工技艺是用来改善建筑,而非建筑工人的。那么,统治的艺术难道不是为了治于人者,而不是治人者的福祉而存在的吗?”
瑟拉西玛寇斯盯着苏格拉底。“什么?不!你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吗?”
苏格拉底用温和的微笑回敬了这个男人的怒火。
卡珊德拉又猛灌了一口酒。“公义只有服务于自由才是好的。”她适时开口,话语中带着一点自信,也许还有一点儿……醉意。
“然而,公义不是我们必须遵守的一套规则吗?”苏格拉底又向两人反诘道。“根据这个词本身的定义,它不是自由的对立面吗?”
瑟拉西玛寇斯首先回应了这个问题。“不,因为没有规则,就会出现无政府状态,到时就只有拥有力量的人才能拥有自由了。”
“那你们说,这和我们当下存身的世界又有何区别呢?”
“肯定是没有的啊!”瑟拉西玛寇斯带着怒气回道。
“等等……你到底想表达什么?”卡珊德拉感觉自己的脑筋拧成了一个个的死结——她现在倒是明白瑟拉西玛寇斯沮丧的缘由了。
“我从来都没有想要表达任何东西……”苏格拉底又说了起来。
“是啊,他从来都没想过要表达什么,只是在探索你的想法。”
瑟拉西玛寇斯的手指绞着那两绺头发,自觉没趣,吐出一句似骂非骂的话,然后飞快地转过身,大步流星地逃开了。
苏格拉底像个孩子一样笑出了声,说道:“对不住啊。我实在是忍不住要取笑他。他居然会寻求答案,而不是问题。”
“那我也一样,”卡珊德拉坚定地回答道,“我在寻找一个从斯巴达出逃的女人。”
苏格拉底瞥了一眼附近墙上一面抛光的铜镜,卡珊德拉的视线也被吸引了过去。
她凝视着自己的倒影。“她就在那儿啊。”苏格拉底咧嘴笑了笑。
“眼力不错。但我正寻找的是另一个女人。一个二十年前出逃的人。”
“你知道上个月有多少生人来过雅典境内么?更遑论二十年前了。”
卡珊德拉叹了口气,说道:“不,我都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来过这里。”
苏格拉底摇摇头,咬着自己的下唇,在思考着什么。“如果她走陆路北上的话,那么她肯定会取道阿尔戈里斯。”
卡珊德拉的心沉了下去。她甚至不知道她母亲是否是步行离开的。“阿尔戈里斯可大着呢。”
“是啊,”苏格拉底附和道,“但那里也是山峰连绵,到处都盘踞着强盗。有一条荒弃已久的道路——少有旅行者从那里经过——这条路途经埃皮扎夫罗斯和阿斯克勒庇俄斯的圣所。那里的神官因为流浪者和有需要的人提供庇护而闻名世间。”
“神官?考虑到这个女人的经历,我怀疑他们不会轻易放过她。”
“啊,”苏格拉底低声说道,“但那里还有另外一个人。我的朋友,希波克拉底医生,他在那里接受过训练。他不是神官,但是他对细节,还有人的面孔过目不忘。有一次瑟拉西玛寇斯都被他搞得几乎泪流满面,因为他很轻易地就能飞快调动自己的记忆来反诘别人的论点。如果要找一个北上而来的斯巴达人。尤其是个独行的女人的话,那没有人会比他记得更清楚了。”
卡珊德拉轻轻地点了点头。“那么我这就去找希波克拉底。”她感激地回答道。但是她还是有些担心——线索实在是太过模糊了。苏格拉底找了个借口离开,说自己要上厕所……
然而他只是为了再跑到刚刚松了口气的瑟拉西玛寇斯面前,接着用自己的问题为难他而已。
卡珊德拉又独自一人穿过人群。那个鹰脸人的脸上现在满是他自己吐出的秽物,而另两个人正直接捧着双耳杯牛饮。她在苏格拉底之前指给她的三人组身旁停下了脚步:欧里庇得斯和索福克勒斯是一对诗人和情人,然后就是亚里斯托芬——一个机智滑稽的人——就像斧子一样立在另两个腼腆的人中间,说个没完,而一旁的听众们则以各式各样的笑态作为回应。
“你一定看过我模仿克勒翁吧?我称之为‘橙色的猿猴’。告诉我,你有何感想?”当亚里斯托芬在那里换着脚蹦跶,哼哼唧唧地手舞足蹈时,附近的人都哄堂大笑起来。接着,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看向欧里庇得斯——只有他还没有做出决断。
相反,他只是在那里盯着自己那双穿着凉鞋的脚。
亚里斯托芬在欧里庇得斯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有句话讲得好啊,叫‘真人不露相’,老欧里庇得斯也喜欢这么讲,你说是不是啊,欧里庇得斯?”欧里庇得斯张开了嘴,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羞涩地点了点头。
亚里斯托芬兴高采烈地发表了对自己的戏剧作品的热烈评论,而索福克勒斯却转过身来,躲在他身后,试图与他的情人用目光交流。不过,亚里斯托芬看来是盯上了欧里庇得斯,非要把他拴在自己旁边不可。
“这三个人真是你侬我侬啊。”卡珊德拉身后传出一个轻柔的声音。
卡珊德拉猛地转过身来。
一个目光锐利的女孩盯着她,她咬着嘴唇,小脸也皴了起来,那张面孔上写着满满的内疚,还有一丝不服。
“福柏?”福柏伸出双臂,搂住卡珊德拉的腰。“我可想死你啦,”她哭着钻进了卡珊德拉的袍子里。“你走之后,马可斯确实在好好地照顾我,但后来他发现了那颗眼睛,坚持要我把它借给他,这样他就可以用那些钱重新投资,而且还许诺到时候返一倍的利给我。”福柏说完,叹了口气。
“福柏,你不会真的……”
“他把一切都搞砸了。”
卡珊德拉咬紧牙关,恨恨地说:“意料之中。”
“连着好几天,马可斯都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到头来让他恢复正常的,是一个更加可怕的新商业构想。他打算从艾诺斯山北边的庄园里偷一群牛回来。这计划可真是荒唐得紧,他还让我伪装起来,扮成一头牛呢。”她摇摇头。
“不管怎么说,你离开已经一年了,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来找你。我偷偷藏到了一艘给比雷埃夫斯港供应木材的船里,离开了凯法利尼亚。我现在为阿斯帕西娅,也就是伯里克利夫人工作。我现在是一个女仆,没有错。不过,至少我用不着打扮成牛的模样了。我就知道你终归会来到这里的。就和旁人所说的一样,所有人最终都会来到雅典。今晚,当我看见你的时候,我……”她一时陷入了沉默,眼中充满泪水。卡珊德拉紧紧地抱着她,吻着她的额头,享受着她头发散发出的那熟悉的气味,一面还要尽力抑压下自己心中不断升腾起的情感。
“你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回凯法利尼亚,”福柏说,“哪怕是让我知道你平安无事也好。”
“因为我所面对的宿命已经不同往昔,它已经变成了一头生着犄角、触手和利爪的恶兽。”卡珊德拉叹道,“我母亲还在世呢,福柏。”
福柏的眼睛变得像月亮一样。“她还活着?可是你告诉过我——”
卡珊德拉把一根手指放在自己嘴唇上。福柏是少数知道一切内情的人之一。
“我所告诉你的,只是我曾经以为的实情而已。然而我错了,她还活着。至于她人在何处,我还没有头绪。这也是我来到这里的缘由。今晚出席的人之中,也许有人会知道她的下落。”
“阿斯帕西娅会帮助你的,”她说着,自信地挺起了腰,“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一些事情,但是她几乎什么都知道。她的头脑非常灵活,而且和伯里克利一样精明。不过也有人说,要论头脑,她比伯里克利还要更胜一筹。”
“她在哪儿?”卡珊德拉问出口时才发现,这里并没有其他女性在场。
“哦,她就在这儿,”福柏狡黠地笑了。
修昔底德和他带来的士兵们手里挥着空杯把福柏叫了过去。福柏翻了个白眼,然后匆忙地朝他们跑过去。
卡珊德拉走到房间的角落里,靠在一道落锁的门上,她想要整理一下思路,好决定下一步的行动。从门后传来了低沉的说话声。她竖起耳朵。卡珊德拉听到的每个模糊的词汇都像一枚落在她荷包里的闪亮硬币。什么都行,她尽力去听,哪怕是最细枝末节的线索也好。
“大力点,再大力点。嗯!……嗯!”然后便是一声快乐的尖叫,跟着是吸吮的声音还有进进出出的声响。接着是一声愉悦的喘息还有许多人随之协同而出的欢声。应着门里的声音,卡珊德拉也不再压抑自己,本能地摇动起自己的身子来,仿佛这道木门本身就是这放浪密会的一部分。而这道门也因她的力道开始吱嘎作响起来。
里面传出了脚步声,然后门敞开了。一个满头金发的身形站在那里,那人的脸庞轮廓分明,一副青春容貌,他就那么得意地站在那里。这人肤色苍白,眼瞳湛蓝,全身一丝不挂,只有脖子上绑着一条皮绳,腰间倒是还缠有一条半透明的丝巾。他就这么自豪地站在这里。卡珊德拉意识到了这一点,然后,她把头歪向一边,又抬头看了看:他身后的房间被几盏油灯照亮,甜腻的烟雾升腾起来,嵌进地面的浴池里蒸汽缭绕,赤裸胴体散发出热气。床上、沙发上、地面上,甚至还有桌子底下,都是滚作一团的男女。到处都是湿漉漉的臀部和跳动着的胸脯——满眼都是不重样的姿态,愉悦的呻吟和缠结一处的肢体。
“啊,有新人加入吗?”金发男人咧嘴笑了笑。
“也许吧。”她说,眼里看到人堆中出现了一个豁口。
“我是阿尔西比亚狄斯,伯里克利的侄子。”他鞠了一躬,然后执起她的手,吻了一下,而他的眼睛正贪婪地扫视着她的身曲线。
“我在找一个女人。”卡珊德拉说。
阿尔西比亚狄斯笑了笑,伸出一只手,向一位稍年长的丰腴女士示意。
她独自坐在沉地的浴缸旁边。那女人对卡珊德拉投来了饱含情欲的目光,舌头也在她那完美的牙齿上舔舐着,而她两腿分开,乌黑的头发盘绕在肩上。
卡珊德拉扬起眉毛。“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是要找个男人作伴吗?”他一边说着,腰上的丝巾也随之耸动起来。
“这得看那个人能告诉我什么了。”
“我可以给你讲你想听的一切。来,来。”他招手要她进去。
卡珊德拉放下了手里的双耳杯,走进屋里。“我要找一个女人,她叫——”
阿尔西比亚狄斯突然伸出一只手按在她的身前,就像一道栅栏一样横在那里,让她收了声,只听咔嗒一声,那道门被阿尔西比亚狄斯飞快地关上了。他的另一只手此时却仍然在卡珊德拉的身前,顺着她胸脯的轮廓摸了上去。卡珊德拉握紧一只拳头,心中升起一股想要打爆他下巴的冲动——就像自己对史坦托尔营里那个投机钻营的家伙所做的一样……不过,卡珊德拉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机会来了。
她松开拳头,朝阿尔西比亚狄斯走去,双唇贴上了他的嘴唇。
两人接吻的时候,那人轻笑起来,他的嘴唇又热又湿,舌头也伸进了她的口中。还用自己那双肌肉结实的手臂把她抱在怀里,卡珊德拉感觉到,他正把她引到一个屋中少有的空沙发上。不过,她还是伸出手去放在他宽阔的胸膛上,制住了他的行动,然后向后抽身——她知道,大鱼已经上钩了。“我在寻找一个很久以前从斯巴达逃离的女人。”她说道。
阿基比亚斯呜咽着,俨然一副饥渴难耐的模样,他还想要接着吻下去,眼睛也还半闭着。然而当他意识到,如果他不回答,那这场云雨就不会继续的时候,便摇了摇头,就好像要驱散雾霾般盘桓的欲望似的。
“逃离斯巴达?没有人能从斯巴达逃出来的。而且你说她是一个人跑出来的?”阿尔西比亚狄斯吐了一口气。“但是,假定她做到了,那么,如果她没有男伴陪同来到雅典,她会被抓起来的。底比斯也好,波耶提亚也好,其余的地方也好,都是这样的。如果她足够聪明,她会去一个女人可以自由且自主生活的地方。”卡珊德拉紧盯着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科林西亚。”阿尔西比亚狄斯说道。“寺庙的交际花们才是那座城市的重心。是的,她们跟男人上床,为的是他们的奉金和礼品,不过理由只有一个:这是众神的旨意。她们势力强大,无拘无束……”他的眼神暗淡下来,嘴唇因为一些放荡的回忆发起抖来,接着说道:“而且想象力也很丰富。”
卡珊德拉在他眼前轻轻晃了几下手指,让他回神。
他摇了摇头。“你该去找安舒莎,她在科林西亚的地位和伯里克利在雅典的地位基本没什么两样。”他叹了口气,回头朝门口瞥了一眼。“现在倒是还能这么说,只是现在而已。”
门外传来低沉的说话声。语气听上去十分不安。这声音好像是……希罗多德?
卡珊德拉从阿尔西比亚狄斯身边走开,一边还故意在他腰间的披巾上摩挲起来,一边说道:“谢谢你,阿尔西比亚狄斯。也许下次我们见面的时候,我也可以给你露两手。”
阿尔西比亚狄斯叹了口气,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决然驯服不了这匹烈马的。
“如果你出去的时候看到了苏格拉底,那就让他到这里来,好吗?我已经盯上他好久好久了,然而他一直用自己的口舌功夫逃脱我的掌控——活像一只涂了油的猫。”
卡珊德拉从那个风流场中逃出来,溜回了宴会厅。希罗多德并不在那里。卡珊德拉环顾四周,然后就看到了他。那人的长相和旁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单看外表:如果在穿着简单的袍子和凉鞋的人中间,他的衣品倒还是不错的。
他就在那里和修昔底德的同僚们低声交谈。从他们的对话中,卡珊德拉听到了他的名字:那人名叫赫尔米波斯。他留着修成方形的胡须,头上稀薄油腻的黑发披在脑后,却没有秃处。要不是看到了他那只带着翳子的眼睛,还有手腕上的印记——那些锯齿状,粉红色的新愈伤疤的话,卡珊德拉也许不会注意到他。
她的脑海中登时闪出了自己上次参加的教会集会时的景象——比起这里,那里的水要深得多——还有那个戴面具的浑球,那个家伙在那尊蛇像上割开了自己的肌肤,并奉上了自己的鲜血。
不要让蛇牙变干,继续,献上你的祭品……
她一时拿不定主意,就那么站在那里看着那人。他知道她在这儿吗?他来这里是为了对伯里克利下手吗?福柏,福柏现在又怎样了呢?卡珊德拉的思绪乱作一团,她的心脏骤然间像一匹脱走的马儿一样狂跳起来。她退到房间的角落里,从桌上拿起一个双耳杯,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就让他们看着我喝不掺水的纯酒,然后在一边大惊失色好了。卡珊德拉暗自想到,我正需要他们做出这样的反应。她刚把杯子举到唇边,一只手却抓住了她的手肘。
“假装去喝就行了,别真咽下去。”一个温柔却有力的声音说道。“赫尔米波斯在酒里掺了毒药。要是你喝了它,立刻就会不省人事。之后会有两种结果等着你。要么你会从此长眠——这还算好的——另外一种可能就是,你会被关在某个黑漆漆的洞穴里,身上披枷带锁,任凭赫尔米波斯和他的同伙摆布。”
卡珊德拉闻言一震,但她还是照做了:她只是在那里“呷”着酒,并没有喝下去。赫尔米波斯死死地盯着她,那种眼神就像缓慢而稳定的心跳一般。当他看到她“喝下了”那杯酒之后,他的胡须间上显出的酒窝又深了不少,脸上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卡珊德拉走到一根光亮的红色大理石柱后面,直接藏进了柱廊的阴影当中。
在这里,她可以避开房间中人的视线,接着,便转身面向那声音的所在——那里站着一个穿着紫色袍子,胸口戴着金色饰品的女人。她比卡珊德拉年纪大些,不过也是个美人。乌黑浓密的秀发从她的头顶垂下,脸上搽了粉,涂了油彩。虽然她那涂成了赭石色的嘴唇上挂着微笑,卡珊德拉却发现,她们现在正非常严肃地对峙着。是的,毫无幽默可言。她的眼睛——漆黑如墨的深井一般的眼睛——正窥探着卡珊德拉的内心深处。
“阿斯帕西娅?”她低声说。
阿斯帕西娅轻轻地点了点头。“福柏跟我说,你可能需要我的帮助。好了,现在你明白了吧?赫尔米波斯在这里,可见,他还有别的同伙在这里。他很快就会发觉,自己下的毒药并没有起效接下来,他们肯定会拿出种种作为后备对策的极端手段来对付你。你得离开这座别墅,离开雅典。现在就走。”她的话语既轻柔又优雅,同时却也像铁匠的凿子击在石头上一样沉重。
“但我是来找这里的人问话的。我在寻找我母亲的下落,然而我只收集了一些零碎的线索:到阿尔戈里斯的神庙里去问一位治疗师,还有去科林西亚找神殿的交际花。也许明天我就会离开,但今晚我必须跟……”然而,卡珊德拉立刻闭上了嘴,她发觉在一处灯火不明的廊道之中——一有一对影子已经各自就位,像是坟墓的封门一样,封死了那里的去路。
“你要是今晚丢掉了性命,那么你的使命也就到头了。”阿斯帕西娅说着,一面抓住她的胳膊。“立刻带着身上的东西离开,尽全力挖出一切可能的线索,等风头过了再回来。”
她又朝着廊道的另一边望去,只见另外两个影子也已经就位。
“跟我来。”阿斯帕西娅低声说,迅速把她引进一个小前厅,然后把门关了起来。她走到墙边,拨动了一下旁边的杠杆。那堵墙立时滑到了一边,一道覆盖着蛛网的石质廊道就这样出现在她们的面前,一路延伸到了卫城的基岩当中。“这条路通向下城区。我安排了一个人在那儿等着你,他会带你安全地返回比雷埃夫斯港。”
“但是希罗多德——”
“已经和我的人在一起行动了。”
“福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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