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克·基姆勒,四十七岁,在汉兹威尔刑事司法部担当警卫已经超过十七年了。在这期间,他已见识过一个人能对另一个人所做出的最糟的事。但不知为何,他仍然常常惊异于笼罩在他日常中的黑暗;而经过糟糕的一天后,他总是回到家,向妻子保证自己会辞职,找个更平静、更安全的什么职业。某种让他晚上回到家可以和他的女儿们讲讲的职业。然而到了第二天,基姆勒总是会回去工作。
在十月二十一日这天晚上,监视器屏幕在他身旁和背后播放着,红肠奶酪三明治和一听可乐碰也没碰地放在他身边。他坐在那,看着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屏幕,一边同他的妻子珍妮丝打着电话。
“突发新闻,今天在得克萨斯州休斯顿发生三起疑似刺杀事件。”新闻播报员阴郁地冲着摄像机说,“IMF(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总裁卡西安·拉克罗斯,得州石油巨富卢瑟·怀利,以及中国媒体大亨张柏林,三人全部在光天化日之下于四季酒店被杀害。”
“对,亲爱的,我现在正在看新闻,”基姆勒说着,“同一天三个。光天化日之下。我知道,我知道,这太可怕了。你在哪里?”
“我刚刚开进车道,”珍妮丝说。她的声音在颤抖。“他们拦了一些路。到处都是警车。路上都堵住了,我花了三个小时才到家!弗兰克……我真希望你不在那里工作。”
他也这么希望,但他没法这么说。相反,他说:“哦,亲爱的,我留在这里可比任何人都要安全。我担心的是姑娘们。她们和你一起在家吗?”
他一边说,双眼一边飘到电视屏幕上那三个受害者的图像上。与此同时,珍妮丝告诉他苏珊正在楼上写作业,但帕特里西亚打电话说会晚回家。
“你说她还没回家是什么意思?明天可是要上学的!”
“她打电话回来,说她和她的朋友们在商场,黛比的妈妈正尽快赶去接她们。她没事的。”
一阵很长的停顿,随后珍妮丝说:“你……你能回家来吗?我正在做菜肉馅饼。我觉得我们都需要吃些安抚食物。”
他看了看他的红肠三明治,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只能等着回家热热再吃了,宝贝。我被困在这儿了,我大概九点能到家。”
他冲那个正朝自己走过来的熟面孔招招手:“我得挂了。雷蒙德神父来了。”
弗兰克挂下电话,转向那名神父,冲他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雷蒙德神父最近四年一直来这里,而弗兰克开始喜欢上了这个话音轻柔的干瘦年轻人。雷蒙德神父在这行的资历还相当浅。有一次,他曾告诉过弗兰克,在找到自己的真正使命之前,他曾是东海岸某个大学的英语教授。弗兰克能很容易地想象出他站在学术讲堂里,就关于莎士比亚或者狄更斯或者其他什么人侃侃而谈。
“总是这么准时,神父。怎么样?因为今天发生的事整个城市都封锁了。我妻子花了三个小时才到家。”
“我很高兴她平安无事。”雷蒙德神父回应道,看起来深感宽慰,“女孩们怎么样?”
“一个在家,另一个和一些朋友被困在商场里。我试着照顾她们,但是……”
弗兰克叹了口气,挠了挠脑后。几年以前,他就开始掉头发。上一次雷蒙德神父来的时候,他曾拿这个开玩笑,说弗兰克可以当个削发僧侣。
“我有点担心他们,你知道。看看现在世界上发生的事……这没法令人感到愉快。”
雷蒙德神父满怀同情地点点头:“那……那个人如何了?”
“很安静。他只是在画画,一整天。这是违反规则的,但你能怎么办?今天是这家伙的生日。还有,许多年前,他爸把他妈杀了。这种事是会搞乱你脑袋的。”
弗兰克抬起头,哀伤的棕色眼睛注视着神父:“我不知道,神父。他杀了个皮条客,于是我们杀他。这没道理……”
“上帝的行事——”雷蒙德神父开始说。
“——与我们不同。”弗兰克叹了口气。
神父拿出一条手帕,抹着他的掌心,带着谦和的微笑望着弗兰克。“你一直都没能习惯这工作的这一部分。”他说。
“没有习惯。”弗兰克回答道,“而我也不觉得这是件坏事。”
雷蒙德神父将手帕收好,向另一个走上前来、准备护送他回去的警卫点点头。
“替我向珍妮丝和姑娘们问好。告诉她们我会为她们祈祷的。”
304号囚室的犯人并非什么天赋异秉的艺术家,雷蒙德神父这样想。但他确实高产,并且以一种近乎愤怒的专心致志,全身心地投入到创作上。
一张张长方形、奶油色的马尼拉纸上画满了画,从让人难以忘怀的,到光怪陆离的,贴满整个墙面,一直到人能碰到的最高度。在另三面墙上,黑色、绿色和蓝色的粗马克笔在墙上留下了胡乱的涂鸦或是奇异的符号,其怪异恐怕连噩梦的创作者都难以理解。
雷蒙德神父观察着这个将近四十岁的囚犯,对方正坐在地上,用一块炭涂写着。这名犯人停了下来,用他的拇指搓着画面上的一个点,将生硬的黑色线条涂成柔和、模糊的形状。他只在门打开的时候抬了一次头,示意神父进来,接着站起身,安静地坐在行军床上,抬头注视着神父,神色中带着一丝无聊。
钥匙碰撞声传来,门在这名上帝的侍奉者身后关上。他聚精会神地观看着这些让人不安的图像,没有露出一丝厌恶,而只有慈悲。在走进这将赴死之人的囚室之前,他定然曾见过比这更粗俗的东西。
雷蒙德神父怀着严肃和沉思仔细地观察着它们:炭笔速写画出戴着古怪头盔的人;块状、几不成形的身体只能隐约看出是人类,正在彼此拥抱或厮杀;埋藏在花朵间的骷髅;一张深洞般的嘴在尖叫;一只挥出十字形的手;一个被火焰吞没的人影;一匹近乎骷髅的马在恐惧中嘶鸣。
有一幅画让神父停了下来:那是一幅简略、几乎是漫画式的形象,画的是一个老派的刽子手,黑色的兜帽拉过他的头顶。
随后他转向这名囚犯。
他有个名字,当然了。所有的人都有名字。雷蒙德神父确保自己会使用这些名字。每一次,在这些人将死的时刻,让他们知道其他人理解这一点,这非常重要。
“你就是卡勒姆·林奇,”神父说,他的声音平静而和蔼,“我是雷蒙德神父。”
卡勒姆·林奇的双手沾满了炭粉,他红金色的头发被剪短,而那双蓝眼睛的深处有某种东西闪着光,让神父明白卡勒姆·林奇平静的表象下实际并不平静。
“你是来拯救我的灵魂的吗?”囚犯问道,他的嗓音因长时间没有说话而嘶哑。
“差不多就是这样。”雷蒙德神父迟疑了一下,想着是否应该提到弗兰克告诉他的事,随后决定继续说下去,“我,呃……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
卡勒姆因这句话而轻笑起来。“是啊,”他说,“派对才刚刚开始呢。”
雷蒙德神父感到不知所措。在这种时候,在这个男人将面对死亡的时候,他才应该是那个提供慰藉的人。他接触的大多数人都很情绪化——恐惧,愤怒,其中一些人会后悔。但现在,雷蒙德神父站在这里,看着这个似乎全然平静的男人,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坐下吧,”卡勒姆说道,又加了一句,“你让我紧张了。”他看起来没有一丝一毫的紧张,但神父在面对这名囚犯的一张小条凳上坐了下来,打开了他的圣经。他有几篇最喜欢的篇章,这些年来,它们曾似乎给那些被宣判的人们提供了些慰藉。
现在他翻到其中一篇,并开始读:“‘于是他说,神啊,请洗清我的罪过,而我将清净。让我倾听爱与欣悦之声,而尽管你将我碾压粉碎,我亦将再度完整。’”
雷蒙德神父抬眼望向囚犯,他显然对此毫无兴趣。神父已经发现,人们应对死亡的方式,就如同每个人的个性一般大相径庭。有些人在听说上帝将会原谅他们、说只要他们真心忏悔就将得以进入天堂时,他们会流泪哭泣。有些人会愤怒——情有可原——口中全是粗鲁、仇恨、残暴的言辞。有些人只是坐着,静静抽噎,不发一言。当然,所有这些都应该得到尊重。
而卡勒姆·林奇和他彬彬有礼的厌倦也是如此。“你对圣经没有什么兴趣,对不对?”雷蒙德神父问,并知道这只是句自问自答。
卡勒姆心不在焉地摇摇头。
“我能说些什么,给你提供慰藉吗?”
雷蒙德神父并不期待能得到答案,但让他吃惊的是,卡勒姆说:“有一篇我母亲过去给我读的诗,《摘苹果之后》。”
神父很高兴自己过去的职业使得自己现在能够满足这个人最后的请求。上帝是良善的。他点点头,说:“我知道这首诗。罗伯特·弗罗斯特。”他开始念。
对大多数人来说,这首诗并不像弗罗斯特的其他诗,诸如《雪夜林畔小驻》或那样为人所熟悉,但这是雷蒙德神父自己很喜欢的一首。它奇妙而哀伤,非常适合今天的卡勒姆。
神父用一种轻柔、平和的语调念诵着诗句。诗中的梯子似乎直指天堂,而讲述者没有机会装满的那只空空的苹果桶,则让雷蒙德神父想到一条被中途截断的生命。
就像那名受害者的生命;就像卡勒姆·林奇的生命所将面临的。
当神父停下来喘口气时,钥匙的碰撞声再次响起。门打开了。
行邢的时间到了。
如果这是一场普通的探视,神父会提出要求念完这首诗。但这场探视并不是这样。在这里,死亡是有既定时刻的,而人,即便是侍奉上帝的人,也不得不让出舞台。
卡勒姆站起身。雷蒙德神父也站了起来,站在他身边。至少他能陪卡勒姆走到那个房间,并站在那里,陪着卡勒姆直到他的灵魂离开身体。
至于在那之后它会去那里,雷蒙德神父无法假装自己有所了解。
卡勒姆的手腕和脚上挂着锁链,发出碰撞的响声,那杂乱的响声一路跟随着他走过那条冗长、却不知为何让人感到太过短暂的走廊,走向那个将结束他生命的房间。
那位神父没能念完那首诗,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卡勒姆已将它熟记在心,无声地念完了它,想着一首诗能怎样地唤起收获水果的香味,以及邻近冬季所带来的回响。
他的心思并不在他们把他绑上的那张轮床上,而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在一个安全而平静的地方,伴随着蜂蜜色的光线流淌在窗户上。在那个没有时间的地方,他七岁,而妈妈还活着,她的声音甜美而轻柔,他满心信任地靠在她身上,她的身体温暖,她的薰衣草香皂隐约的香味逗弄着他的嗅觉。那个记忆中带着睡意,如同那首诗。
绑带紧扎住他的腿,绕过他的胸口。
睡意和平静的景象不过是个幻象。就如同安全是个幻象,安全早已永远地被粉碎,那把血腥的刀刃也终结了一个无辜的生命。
那首诗诉说着冬季的熟睡,诉说着蛰伏深眠,诉说着潜入梦乡直到春天。但他现在所面对的并不是这种睡眠。卡勒姆正身处于死刑室。
他们绑住了他的手臂,让静脉鼓出。他曾经进过医院,见过静脉注射的滴液。但这一次,伴随着他每一次剧烈心跳注入身体的将不再是对身体有帮助的药剂,而是毒剂。
走廊的窗户打开着。卡勒姆斜着眼睛想要看清窗户,但监狱长站到了他的面前。
监狱长的语调简明,毫无感情;近乎无趣。这又有什么不对的呢,卡勒姆苦涩地想。这些说辞监狱长已经说过足够多次了。本州光是今年就有一打以上的人被处刑。
“特此通告,卡勒姆·林奇犯下一级谋杀罪,被宣判死刑,并于今日,2016年10月21日执行。犯人还希望做出什么最后的声明吗?”
他妈的,生日快乐。
在一个美妙的、完美的瞬间,恨意和愤怒驱散了对即将到来的黑暗的恐惧,只留下挑衅,以及随之而来的、也许只不过是幻觉的勇气。
“告诉我的父亲,我会在地狱等他。”
也许到那时,他就能得到些答案了。
轮床缓慢地斜抬起来,卡勒姆抬眼盯着天花板。这个动作,机械,不带情感,缓慢而平稳,突然完成了那名神父、那一路走廊以及监狱长的通告都没能做到的事。
它让这变得真实了。
他汗如雨下,难闻又湿黏。他的呼吸现在变快了,而他难以抗拒那可怕的好奇,转过头,看看那透明的液体的死亡通过管子悄悄爬入他的手臂。
当它进入他的身体时,感觉起来是冷的,而他心脏击打胸膛的每一次跳动都将死亡更深地推入他的身体中。
我自己的身体正在杀死我,他想着。
愤怒激发了他,但仅仅一瞬间就在那赤裸裸的领悟之前蒸发殆尽——这领悟对他来说来得太迟了,没能改变他在那天的行动;太迟了,没能让他收住手或别拔出那把刀;太迟了,什么都再也做不了,只剩下灼热的悔恨以及响彻他体内的四个字:
我不想死。
他抬起头,望向走廊里的那些人影:他们正注视着一个人类在自己面前死去。严峻,表情冷酷;苍老,皱纹刻入脸庞,冷漠得如同他们是由岩石所雕刻的。
至少,他们中的大多数……只有一个例外。
麻痹掌控住了他,卡勒姆的身体开始不听自己的使唤,无法转动自己的头,当眼泪涌出来的时候无法闭上双眼。
因此,在黑暗降临前,卡勒姆·林奇所看见的最后一件事物是阴影包裹下一个女人椭圆的脸庞,而他无法克制地想着,自己是否正被死亡天使所注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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