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他带出来!”索菲亚大叫道。
她亲手挑选了这个队伍的每一名成员,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确保他们闪电般的反应速度,而她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对自己坚持不懈地要求完美感到欣慰。
阿尼姆斯的机械臂砸在地面上。卡勒姆倒在它的抓握之中,失去了意识——但还活着。
“开始复原。”她指示她的队伍,“进行一遍系统校验,并记录下他的状况。”
索菲亚走向这个失去意识的男人,在他身边跪了下来。她直视着卡勒姆大睁但毫无知觉的双眼,惊讶地发现自己在压抑着伸手去安抚他的冲动。索菲亚·瑞金是个优秀的科学家,而科学家不能允许自己喜欢上他们的实验小白鼠。
但有如此多的东西倚赖于他……
在她意识到以前,这些话已经从她的唇间说出:“你做得很好,卡勒姆。”而她的语调是温暖的。
看护们朝这个毫无知觉的人走上来。“小心对待他,”她说,“没有我的允许,无论发生什么,谁也不准进入他的房间。”
“包括我父亲。”索菲亚又加了一句。
他们点头服从,她看着他们将卡勒姆带走,就算说不上“温柔”,也至少也像她所指示的那样小心翼翼。
“你们也做得很好,”她向两名部下,阿历克斯和萨米娅说,“他完成得怎?”
“好得惊人。”阿历克斯回答道,“强壮的家伙。他状况很好,不过你也知道的,这会耗尽他的全部精力。”
“这是场紧张的模拟,尤其还是他的第一次。”索菲亚同意道。卡勒姆将会精疲力竭,睡上好几个小时。他们会有足够的时间来检视所得到的内容,而索菲亚已经急不可待想要开始了。
“你们两个干吗不去吃点午饭呢?”她建议道,“我们可以等你们回来以后再一起开始检查。”
萨米娅和阿历克斯心照不宣地望向彼此。他们比任何其他人都更了解自己的上司。他们意识到索菲亚想要一些时间独处,独自思考一些事。
说到底,这里展示出的所有技术,这房间中央的巨大手臂,以及现在遍布世界各地数个阿布斯泰戈机构中的早期机型,都是由索菲亚·瑞金所发明的。
他们点点头,说会在一小时以后回来。队伍中的其他成员也已经离开了,几分钟以后,只剩下索菲亚与她所创造出来的机械独自相对。
她出生于1980年,那一年,阿尼姆斯原型机的创造者华伦·维迪克刚刚开始认真地进行这一项目。索菲亚愿意这么想:她是和阿尼姆斯一起长大的。直到最近的大多数版本里,阿尼姆斯都是某种椅子或桌面,让实验对象能够躺下,头部包裹在某种特殊头盔中。这个头盔可以分析脑部活动,让先祖记忆得以通过对象的DNA进入。之后所录制下的模拟演示将会呈现在一台电脑屏幕上。
但从小就接触电脑的索菲亚想要更好的模拟效果。某种三维的、与实物同等大小的东西,能让观测者得以与实验对象以近似的方式体验事件的发生。虚拟现实场景,但比现今市面上所存在的任何类型都要更加高级。
同样,也是她想要让实验对象的身体也加入记忆重演过程,不是被动接受、而是以一种主动的方式进行。索菲亚相信,大多数科学家都低估了肌肉记忆所能带来的优势。她坚信,这能够创造一种积极的反馈回路。如果实验对象做出与先祖同样的动作——比如说,在打出一击之前抽回手臂,或者弹出袖剑——记忆将会更加深刻地植入他的大脑。
“这非常明显,真的。”某个晚上,她和她父亲正在巴黎用餐时,她这么说道。就算他小心地保持着无动于衷,她也能看出这对他来说一点也不容易。
早先机型只应用到她所提的大堆改动中的一小部分。而这次是头一次全部应用。
现在,索菲亚激活了一部分录影,大步走下场地观看。尽管她能见到卡勒姆所见,但却无法感觉到他所感觉的,而她对此心怀感激。索菲亚从未有过想要亲自进入阿尼姆斯的愿望,尽管她听说伦敦分部的新历史研究部主任正竭力要求所有高阶圣殿骑士都如此执行。
她检视过卡勒姆跪在拉米瑞兹上方的那部分录像。他停了一会儿,惊恐而茫然。在这一刻,她本有可能很轻易地失去他——第一次就进入真正的刺杀回忆。但当她冲卡勒姆呼叫时,他听从了,跟从着记忆,然后,噢,他们得到了这么多东西。一切都如此清晰,特别是考虑到这还是卡勒姆的第一次实验。
索菲亚将录像定格在另一个不同的地方,环绕欧哈达巨大的身体踱步,观察着他盔甲上精致的细节——花了这么大的功夫,就是为了将这件盔甲铸造如此精美,尽管这皮革不可避免地会在击打中留下划痕,而整个盔甲最终都将会被尘、被土、被鲜血覆盖。这真的太令人惊讶了——她几乎能够伸手触到这名黑色骑士。
对于卡勒姆来说,这么做是可能的。他能通过他的所有感官经历这些记忆。当他杀死拉米瑞兹时,这对他来说就是真实的,仿佛他虽然就站在这里的地面上、却将他的一把刀刃直插进了一个活人的身体。
索菲亚·瑞金有一个对所有人,哪怕是她的父亲都保守着的秘密,那就是她的大多数巨大科学突破不仅仅是源于专注,源于极具纪律性的头脑和对学习的渴求,它们也同样源于她的想象力——她是一个孤独的小女孩。对伟大的艾伦·瑞金——圣殿骑士团大团长——来说,她太过重要,不被允许与其他普通孩子一起玩耍,却又还没有重要到能让他察觉,这种玩耍恰恰是她最最渴望的。
因此,索菲亚·瑞金创造了她自己的故事……给她自己找来了玩伴,那些“幻想的朋友们”。因为她喜欢历史,因而他们就是来自种种不同历史年代的男孩女孩;而因为她喜欢科学,他们便都是乘坐时空机器来看她的。
她并没有发明出一种方式能够真正地回到过去,但阿尼姆斯提供了科学所能给出的最近似的可能性。这名定格地站在房间中央、身材巨大的圣殿骑士,就是她五六岁时所想出的电子所成就的最高结晶。这个仅存于一个早已死去的记忆中的人,她赋予其形体与声音。
她再度打量卡勒姆·林奇定格着的全息图。他们之间的相似之处也许远超过他所能够想象到的。
而在某种意义上,索菲亚嫉妒他。
艾伦·瑞金,阿布斯泰戈工业公司CEO,大团长,同时圣殿骑士团内殿团成员;他是一名四海为家的世界公民。但他也是个英国人,而伦敦分部是他最喜欢的一个。他昨晚刚刚去过那里。因为在那里处理一些让人不快的事物,他到达马德里的时间比希望的要晚。实际上,他一小时前刚刚接到消息,说他被要求于今晚再度返回那里。艾伦·瑞金显然永不停歇。
他很高兴地看到索菲亚的研究似乎进展得非常顺利。最近,他非常清楚地得到暗示,并非每个高阶骑士都与他以及那些长老意见一致——而这种势头必须被掐灭在萌芽之中,越早越好。
瑞金不得不承认,他对阿布斯泰戈基金会马德里分部的好感几乎与伦敦分部相差不远。
这里大部分都是索菲亚的世界,而他听任她在这里随心所欲。但这间办公室是他的,它反映出他对美和价值的观点——相称于他生命中林林总总的站点。
墙壁上挂满了优秀的画作,描绘着骑士团历史上的各个伟大时刻。一张世界地图装点着他背后的墙壁。小小的绿点代表了阿布斯泰戈的分部,而小白点则标注出骑士团尤为注意的地点。在某些城市,诸如伦敦,这些绿点和白点相重叠。地图上方是一排钟表,展示着每一个主要城市的时间。
一面绘有红色圣殿十字的白色旗帜,曾在十字军东征时由伟大的圣殿骑士团大团长罗伯特·德·萨布莱亲自挥舞过。这件极特别而珍稀的物品被放置在的盒中矗立在那里,沐浴于其独有的光辉之中。
易碎的皮面书本静躺在玻璃档案柜中,安全地展示着。古董武器静躺在另一个柜中,其中一些——诸如带有圣殿十字的盾牌和一排剑——来自于瑞金自己的历史。
至于其他的,还有钉头锤,十字弓,早期转轮发火手枪,火绳枪以及精密铸造、外表雕琢得像是精细装饰的香油瓶的烟幕弹,都是刺客组织所使用的。
一把弓身上有着华美的雕刻,绘制着写意的兜帽“英雄”形象,正用他们著名的袖剑轻易解决他们那些穿着十字战袍的敌人。这是瑞金最喜欢的弓箭之一。这具如此明确地反圣殿的武器如今却落入一名内殿团成员的手中,这个事实让他感到陶醉。
现在,这些武器是他的了。很快,刺客组织本身,或者说他们还残存的部分,也将成为他的。
而这将能够使那一小撮误入歧途的骑士们重回正轨。他怀疑,这是否就是他被召回的原因,是的,他没有被告知太多。
今晚,大量的思绪在他脑中翻转,他安抚自己,并只专注于进行两件事:让他长长的手指在三角钢琴的象牙琴键上,精心地奏出肖邦舒缓的曲调,以及观看他最近一次于G7会议上的发言。
“回首过去,”他的影像正在巨大等离子屏幕上诚恳地说道,“很明显,世界的历史就是一场暴力的历史。去年,反社会行为所造成的经济影响达到九万亿美元。我们相信今日的人们拥有了极大程度的进攻性,却找不到合适的抒发途径。”
在他自己的声音以及轻柔的音乐声下,瑞金听到一种轻微的悉索声,但他继续看着录像。
“现在,”他的影像继续说道,“想像一下,如果所有这些钱都能花费在别处——花在教育、医疗、新型技术——”
“你觉得我看起来老吗?”瑞金不再看屏幕上的自己,面对正走到他身边的女儿。她换掉了白色医生大褂,换上了一条简单的黑裙子。
“是的,父亲,”索菲亚回答道,唐突但精准,“因为你确实很老。”
瑞金微笑了一下。“说得漂亮。”他说,“想想我的年龄,再谈虚荣心似乎是显得有点可悲了。我想,用六十五年来端详一样东西是有点过长了,哪怕是用来端详自己。”
她浅浅的笑容加深了,因感情而变得温暖:“你看起来很棒。”
“那么,”他说,起身看着窗外下方铺展开来的马德里,“回溯进行得不错?”
“卡勒姆是我们要找的人。”她宣告道。瑞金抬起一边眉毛。索菲亚最大的特质就是谨慎,与其身为科学家的身份所相称,但她显然对自己的看法具有完完全全的信心。“一个阿吉拉尔的直系后裔。一切都清晰无误。有史以来第一次。我们进行过这么多次回溯,它们都获得了不同程度上的成功。但这一次……相当让人惊叹。”
她的双眼仍然盯着屏幕上的父亲,而不是现在与她同在这间房中的这一个,专注地听着他的演讲。
“有了你们的帮助,”那个艾伦·瑞金正在说,他皱纹遍布但仍旧英俊的脸上散发着诚挚的光芒,“阿布斯泰戈能够从市场的领导者,变为实现我们梦想的先驱——一个更加和平的世界。”
G7的听众们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索菲亚微笑了。
“我看见你又剽窃我的说辞了。”她嘲弄道。
“我只从最好的人那里剽窃。”瑞金答道。这话要是由别的人说出来,也许不过是句玩笑。索菲亚却知道她父亲完全是认真的。“那么伊甸苹果呢?”
“已经触手可得。”她很冷静,但仍然非常自信,她转向她,一抹胜利的微笑在她的唇角扬起。
“那里发生了什么?”瑞金问,不再假装做任何寒暄,“你说一切进行顺利。那你为什么要把他带出来?”
“我必须这么做。”索菲亚回答道,“我们必须保证他的健康。麦克高文了麻醉他,他还没有从河豚毒素中恢复过来,我们就直接将他放入阿尼姆斯中了。这可不是什么赢取他信赖的好方式。不过我想我能做到。而一旦我们做到了这一点,我认为他将会把我们领向伊甸苹果。”
瑞金扣好袖口,为接下来的夜晚做好准备。他丝毫没有被说服。
“送他回去。”他命令道。
她冲他微笑,几乎是宽容的样子:“阿尼姆斯不是这么运转的。”
瑞金知道他能对人产生威胁感,而他也对这一点加以利用。大多数圣殿骑士会急不可待地遵照他的命令。但索菲亚只是微笑。她从未被他所慑服,自她降临到这世上,一次都没有过。这既让他满意、又让他恼火,而在这一刻,他所感到的是后一种。
瑞金回想着先前关于自己衰老的说辞。就在笨手笨脚地拨弄着袖口时,手指的关节炎更进一步提醒了他,就像是索菲亚诚实地所指出的,他确实是很老。他恼火地叹了口气。
索菲亚走到他身边,在黑色裙装里的她阴暗而沉默如同一个影子。她灵活的手指扣紧并亲切地抚平袖口。
“好了。”
撇开那种科学家式的超脱,索菲亚仍拥有一种瑞金遗失已久的和善——如果他真的曾经有过的话。他平静而又诚挚说道:“谢谢。”
他们的眼神相遇。索菲亚的双眼像她母亲、而不像他,蓝色而辽阔如同天空。但她继承了他的执拗以及追求目标的专一。
正是这种特质,以及她极高的智力,将他们两人共同带到了这一刻,正站在成就伟业的边缘。
“1917年,卢瑟福分裂原子。”瑞金静静地说。索菲亚盯着他的眼睛,思索他究竟想要说什么。他直视着她的目光:“1953年,沃森和克里克发现双螺旋结构。2016年,”随后他停了下来,品味着这点,允许自己享受着这种骄傲的感觉抚过全身,“我的女儿发现了治愈暴力的方式。”
索菲亚低下头,因这种类比而不安起来。她不该如此。圣殿骑士就应该为自己骄傲,为天赋、技巧、智慧——以及成就。
他轻柔地用拇指和食指抬起她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来看着他。
“我们——你妈妈和我,我们为你挑选的名字恰到好处。”索菲亚在希腊语中是智慧的意思,“你一直都比我更聪明。”当他向她展现那少有的真诚的微笑时,一声轻柔、也许是有些后悔的轻笑从他口中发出。
他放下手并吸了一口气,为接下来的夜晚打起精神:“现在我要迟到了。我今晚必须回伦敦去。我不会花很久的。”
“伦敦?”她好奇地问道,“做什么?”
瑞金叹了口气:“我必须去向长老们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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