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在桂林府分手时阳明先生说过他要班师回南昌,将部队散了后归复陛下之命,便会赶在端午之前来到洪奇门,与少芸一同出海攻打张永在海上的巢穴。现在已经过了好几天,算起来阳明先生已经一路往东南而行,要经永州府后再经彬州,过了赣州前往南昌。待少芸赶到永州后却听得阳明先生一军已然前往彬州。待到了彬州又说前一天便已出发。接连错过了两站,少芸更是心慌。上一次自己抢到了先手,罗祥这条天衣无缝的行刺之计最终落空,只是她也实在不曾想到张永的第二波攻势来得如此之快。如果不能抢在张永之前的话……
少芸已不敢多想。她也顾不得再惜马力,一路除了必不可少的休息,便是日夜兼程地赶路。这一日翻过了大庾岭,已到了江西省南安府地界。南安府在江西行省是个小府,只领四县,却是江西与岭南的交界。当年赵佗割据南越,传国四代共九十一年,便是因为有五岭隔断岭南与中原的要道。这五岭中的大庾岭,便位于南安府西南。到了初唐宋之问被贬至岭南,有《度大庾岭》一诗曰:“度岭方辞国,停轺一望家。魂随南翥鸟,泪尽北枝花。山雨初含霁,江云欲变霞。但令归有日,不敢恨长沙。”写尽凄惶之情。此时南安府虽然不似初唐时那般蛮荒,终是少见人烟。少芸经过了一个岭北驿站,那驿站又小又破,较当年阳明先生被贬去的龙场驿好得有限。一问起,却说阳明先生昨日刚经过此处。
终于得到阳明先生的准信,少芸不由长吁了一口气。她马不停蹄,一路疾行,第二日倒到了南安府的黄龙镇。黄龙镇西倚丫山,东临章水,是个风光秀丽的小镇,却没设驿站。少芸刚到镇外,却见扎了一座营房。
黄龙镇不是什么军机要地,向无驻军。一见这营房,少芸心头便是一动,打马过去。到得近前,却见有个少年正抱着一捆柴火过来。少芸认得那少年正是阳明先生的书僮阿良,又惊又喜,叫道:“阿良!”
阿良听得有人叫自己,抬头一看,一时却认不出少芸来了。怔了怔,忽道:“咦,阿云,是你!你怎的会这般打扮?”
先前少芸在阳明先生身边时,都是一副书僮打扮,但现在穿着一身驿差的服饰,他真个不认得了。少芸道:“先不要管这个。夫子呢?”
阿良道:“刚才有位先生的故友来邀他去赏玩风景。”
少芸心头一震,追问道:“是谁?有几个人?”
“我也不认得,就是瘦瘦的一个老者,也不知叫什么,先生吩咐我管好营帐,便出去了。”
少芸松了口气。张永这人谋定而后动,此番更是确定了阳明先生乃是目标,必定会召集得力手下,绝不会贸贸然孤身而来。少芸曾听阳明先生说起过,他昔年受兵部尚书王琼所荐,升任右佥都御史巡抚江西,便坐镇在南安。当时南安一带叛军四起,阳明先生征剿两手双管齐下,不两年便平定在南安号称“南征王”的谢志珊。叛贼虽平,但阳明先生只觉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便在南安一带多设学校,以求变易民风,使叛乱之根基不复存在。当时阳明先生几乎踏遍了南安府,也有不少故友在此,大概是某个老朋友听得阳明先生得胜班师经过此处,前来找阳明先生叙旧。只是阳明先生多半不曾料到张永这么快就开始了第二波行动,必须尽快通知到他。想到此处,她道:“那夫子可曾说过何时回来?”
阿良摇了摇头道:“这个便不知晓了。今日在此打尖,明日才重新出发,想必等天晚了就会回来吧。”
阳明先生虽然已是封了伯爵的高官,但他向来不喜排场,一般也就是带个书僮便出去了。这回有老友来访,索性连阿良这书僮都没带在身边。少芸有些迟疑,正想着是不是在这儿等到黄昏时再说,这时阿良忽道:“阿云,有句话我想问问你,你别嫌我冒犯。”
阿良跟着阳明先生也有几年了,倒也学足了儒生的派头。少芸笑了笑道:“问吧。”
阿良迟疑了一下道:“阿云,你是不是也是公公啊?”
少芸身上穿的还是驿差的衣服。当初为瞒过谷大用,在出南京城时脸上还贴着两撇假胡子,现在自然早就拿掉了。她是书僮打扮时,因为身高与阿良相差无几,所以也不惹人注目,可此时却多少有点异样了。阿良越看越觉奇怪,虽然与少芸也认识,但一共也没说过几句话,他这话在肚里来回了好多遍,终于还是说出了口。少芸一笑道:“怎么……”
她的话还不曾说完,心里突然一沉,仿佛有根针突然扎了一下一般。阿良问自己是不是公公时,用的是一个“也”字!她猛地抬起头,急道:“阿良,快说,来找夫子的是个太监?”
阿良见少芸口气突然间大变,不由后悔,心道:“看来真不该问这个。”他也知道净身做太监的往往是有难言之隐,不是家里穷,就是父母犯了事,很小就没入宫中,因为这些公公往往都不肯说。只是自己这话问也问了,终不能收回,他道:“是啊,是位公公。”
他话音未落,少芸翻身一跃,从马上一下跳到了阿良跟前,惊道:“快!快跟我说,夫子往哪个方向去了?”
阿良被吓了一大跳,说道:“这个我也不知,先生只说是去赏景聊天。”他伸手往东北边一指道:“向那边去的。”
他这话还没说完,少芸却又飞身上马,疾驰而去。这一起一落,真如兔起鹘落,矫健无比,阿良看得目眩不瞬,舌挢难下,心道:“阿云到底是什么人?他到底是不是公公?”
此时少芸已疾冲出去,身下那匹好马本来跑了这长长一段,水草都没有沾牙,早已疲惫不堪,少芸也毫不怜惜,仍是不住踢着马腹,只恨它跑得太慢。她日夜兼程地赶来,只道连一天都不曾浪费,定能赶上,没想到仍是功亏一篑,被张永抢了先手。此时少芸的心中已是无限惶恐,就仿佛暗夜独行,突然间坠入了无底深渊一般。
夫子,你千万要小心!
少芸在心底无声地喃喃自语。阳明先生的智谋、武功,无一不是当世最顶尖的。在这个世上,没有几个人会是他的对手,然而阳明先生毕竟不是神,如果说有人能对阳明先生不利,张永肯定位居其列。少芸已是既痛又悔,她至今仍然不知道张永究竟如何抓住玉牌这条线的,但无论如何,自己终究是大意了。对这大敌,实不能有丝毫轻心,然而就算阳明先生,此番不免也有一点大意。现在唯一能庆幸的是张永如果没有帮手的话,未必能奈何得了阳明先生,因此他肯定会将阳明先生引到自己的埋伏中去。但阳明先生是何等样人,岂会让张永轻意如愿。何况就算图穷匕现,只消自己及时赶到,与夫子联手的话,纵然张永有爪牙相助,一样会让他作法自毙……只消能赶上!
就在少芸打马狂奔的当口,此时章水河心一条小舟之中,阳明先生正好整以暇地坐在舟里。
小舟并不大,上面搭着一架竹船篷。船舱里放着一张小案,案上一把红泥小火炉上正煮着一壶茶。这茶乃是大庾岭出的松萝茶,清香宜人。小案两头,两人正端坐着对弈。此时枰中正至中局,黑白子渐多。
这里已经是镇外偏僻所在了,夹岸尽是枫树,已有零星的几片红叶缀在枝头。清风徐来,河上水波不兴,枫叶却是簌簌有声,让未消的暑热里增添了一丝早来的秋意。
“张公公,怎么会这般巧来这南安小镇?”
阳明先生啜饮了一口茶,微笑着落下了一子。他执黑后手,但此时枰中却已渐占上风。而坐在他对面的,正是身为京师十二团营提督的张永。张永出行,向来声势喧赫,那一抬花腿武士所抬的二十四人大轿更是天下无人不知,只不过张永此刻穿着一领灰布夏袍,既无富贵之气,也无跋扈之态,完全是个寻常老者的模样。虽然张永有先行之利,但白子有一条大龙已陷入了苦战。张永倒是丝毫不将胜负放在心中一般,仍是不紧不慢应了一手,笑了笑道:“当今天子圣明,河清海晏,宇内升平无事,纵有些思恩、田州的疥癣小疾,有阳明兄这等才兼文武之人,不消多时便干戈底定。张永也听得阳明兄昔年曾在赣州为官数年,方才在你帐中所见那首《过峰山城》,想必是近作吧?”
阳明先生见他语气平和,说的尽是家常,总不到正题上。但他心知肚明,张永不远千里而来,定然不会只为闲聊。对这个实为至敌的至交,阳明先生向不敢大意。他文武双全,创“心学”一门,而武功亦得心学之助而大成,这路象山心法便是远超南宋陆象山,以心为眼。陆象山称“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修成这路心法,周围数丈之内,不必肉眼观看,单凭心眼便能洞察一切。阳明先生于这路心法的功底,实已超过了当年的陆象山,因此当初高凤追踪少芸,少芸自己都不曾发觉,阳明先生身处暗中却已一清二楚。此时人虽端坐舟中,心眼却已遍察周遭,数丈之内就算有一只小鸟飞过都逃不出他的掌握。但细察数遍,并不见有其他人,那就是说张永只是孤身而来,连那个时常与他形影不离的丘聚都没带来。那么看来是罗祥的消息还不曾传到张永耳中,因此张永看似莫测高深,实则在旁敲侧击。阳明先生文武全才,胆色过人,心知只消稳住张永,过了这个关口,然后正可趁虚而入。待将张永在海上经营多年的巢穴破了,他便再没有底气来对抗自己。
张公公,纵然我们是往同一个地方走去,但你所选的路恕我绝不能认同。
阳明先生在枰上应了一手,淡淡道:“这还是方才重回故地,有感而发,胡诌了两句,张公公见笑了。”
张永喃喃道:“犹记当年筑此城,广瑶湖寇尚纵横。民今乐业皆安堵,我亦经过一驻旌。香火沿门惭老稚,壶浆远道及从行。峰山驽手疲劳甚,且放归农莫送迎。阳明兄,昔年的广瑶湖寇,当今的思田茅贼,吾兄运筹帷幄,一一荡平,难怪野老村童,都会感吾兄之恩而箪食壶浆,远道从行了。”
这首《过峰山城》就是阳明先生方才写下的,张永来时墨迹未干,还悬在营帐中晾着。听张永顺口背来,一字不错,阳明先生心头却是一痛,忖道:“张公公确是不世出的英才,可惜……”
当年,杨一清、张永与阳明先生,因为志趣相投而结忘年交。虽无结义之名,其实也已有结义之实了。阳明先生看事圆通,并不因为张永是刑余之人而有鄙夷之心,亦让张永甚是感动。那一夜,他们说起这个国家的将来,更是心同此念,要让大明变成人间乐土。这个理想纵然远大得有点可笑,但他们三人都不是不切实际之人,觉得事在人为,只要踏踏实实地做下去,就会离这目标更近一些。
那时,他们之间亦是肝胆相照,毫无芥蒂。平安化王之叛,平宁王之叛,张永在其间都出了大力。到了后来,阳明先生才发现,尽管他们所憧憬的目标是同一个,但走上的路却大相径庭,自己与张永更是完全背道而驰,而张永所在的驺虞组,竟然就是与兄弟会争斗了近千年的那个组织。尽管如此,在大礼议之前,阳明先生还有着与张永达成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的想法。
无法化解千余年来的仇怨,至少这一代,就把这怨恨关起来吧。阳明先生是这样想的。只是张永借大礼议痛施辣手,心社几乎被完全摧毁,让阳明先生这幻想彻底破灭。
以往的友情,终究化作乌有。今天,会图穷匕现吗?
“怎么,阳明兄,我是不是背错了几处,让你见笑了?”
张永的声音打断了阳明先生的思绪,阳明先生道:“岂敢。张公公有过目不忘之能,实令守仁佩服。守仁只是想,张公公此来,应该不只是与守仁叙旧吧?”
张永微笑道:“阳明兄明鉴。张永此来,其实也不是突发奇想,实可称殚精竭虑了。”
他说着,又在枰上落下一子。此时张永这片棋已遭阳明先生接连攻击,气已渐紧,若是这片棋做不成眼,那便满盘皆输了。阳明先生见他到了此时仍不肯服输,也便又落一子,紧了口气道:“哦?但不知何事会让张公公如此费心?”
张永端起杯子,又喝了口茶,眼里突然闪烁了一下,沉声道:“便是为了那钦犯少芸。”
他突然间说出少芸的名字,阳明先生仍是声色不动,说道:“哦?惠妃娘娘有消息了?”
张永见阳明先生毫无异样,他心中也暗暗佩服,心道:“阳明兄的养气功夫,纵然不是天下第一,只怕也没人敢说超过他了。”
他突然单刀直入地说出少芸之事,实是存了察颜观色之心。张永目光之锐,同样可称得上天下无双。任何一点小小的破绽,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有若利刀,仿佛可以剥开皮肉,直抵人心,而以言语挑起对手的心绪,使之露出破绽,更是张永的独得之秘。只是阳明先生便如一座铁瓮城,张永的目光虽利,谈锋纵健,仍是不能侵入分毫。他道:“不错。日前少芸竟然前往孝陵,结果被人发觉。这婆娘也真个了得,拔剑拒捕,连伤数人,最终才伏诛。”
阳明先生叹道:“唉,惠妃娘娘虽然已是钦犯,但她毕竟是先帝御封的嫔妃,落得如此下场,实在可叹。”
张永道:“是啊。虽然冷宫甚是冷清,但至少无性命之忧。这婆娘实是咎由自取,而她背后这主使之人,更是罪不容赦。”
张永的声音一直舒缓温和,似是说着一件没紧要之事,但说到这儿,口气突然变得阴冷。阳明先生道:“有人主使?”
“不错。少芸是在后宫长大,先帝虽然封她为妃,但直到失踪之前,她极少离开后宫。能做下谋刺先帝的大逆之事,不可能是自己突发奇想,必定是受了某人的指使。”
张永的声音越来越冷,但阳明先生仍是不动声色,喃喃道:“多半如此。只是此人为何要指使少芸谋刺先帝?”
正德十六年四月,正德帝暴亡,年仅三十有一。正德帝死前见的最后一个人,正是少芸。张永为了从少芸手上夺取那个写着“岱舆”的卷轴,发文通缉。此事自是机密,因此对外宣称的是少芸犯下了谋刺正德帝的罪名。张永道:“这某人自是有其目的。而这某人隐藏之深,实非寻常人所能想象。当初少芸失踪,我也只道这一党已然彻底根除,还曾怀疑是不是我多心了。”
张永的眼里已是灼灼有光,似含有无尽的深意。阳明先生仍是毫无异样,淡然道:“是啊。张公公可曾找到此人的痕迹?”
“正因为这个某人如此了得,先前竟然毫无痕迹可寻,以至于我都不敢太确定是不是真有此人。直到少芸重回大明,高凤被杀,我方才相信,这个某人必定存在。”
“何以见得?”
张永将身子往后靠了靠,微微一笑道:“高凤是我弟子,对他的深浅我自是清楚。但高凤被杀,却是当心中剑。我察看过高凤的伤口,伤他之人当在五尺七寸上下,与阳明兄差不多高。少芸只有五尺一寸,因此我断定她定有这个某人作为背后的同党。”
阳明先生道:“哦?我记得高凤的尸身就是在我先前执教的稽山书院后面的卧龙山被发现的吧?那么这个某人当时很可能就在稽山书院了?”
张永看着阳明先生。虽然两人的口吻仍然很是温和,但他们都心照不宣,话说到此处,已然是最后关头了。张永点了点头道:“很可能,所以上回我来拜会过阳明兄后,让人对稽山书院所有五尺七寸上下的人做了一番查探。只是这等查探无异大海捞针,并没有什么结果,这个某人也并不是一定就在稽山书院,不过很快,魏彬的死让我将怀疑的范围缩小了很多。”
“愿闻其详。”
“少芸这婆娘,故意向国子监的严祭酒递交了一份查阅《永乐大典》中《碧血录》的申请,引出了魏彬。又借着法通寺净土禅堂的药师佛等身像机关破去了魏彬的武器,将魏彬一举刺死。这条计策丝丝入扣,极是高明,但也正是太高明了,反倒漏出了几许破绽。少芸不是博览群书之人,那本《碧血录》更是冷僻之极的宋人札记,我很难相信少芸竟然读过此书。而且《碧血录》中虽然有一条涉及先行者之盒,但仅寥寥数字,实无必要再去冒这风险专门查阅。因此冒险向国子监递交报单,完全是为了将魏彬引出来。由此可见,这背后的某人定是个学富五车之辈。”
阳明先生喃喃道:“听起来,张公公说的似是守仁啊。”
小舟中,一刹那仿佛有寒流席卷而过,便是河水也似乎在瞬息间止住不流了。张永看着阳明先生,从怀里摸出一块玉牌道:“本来阳明兄不过是张永怀疑的七个人中较为靠后的一个,直到在少芸那婆娘身上搜出了此物。”
玉牌平放在桌上,却是水草纹在上。阳明先生道:“是这玉牌?”
张永的嘴角浮起了一丝冷酷的笑意。他慢慢道:“这是我那块‘道’字牌。”
他翻过了玉牌,另一面正是个“道”字。当初杨一清将三块玉牌中的两块分赠给张永和阳明先生时,自留一块“性”字牌,张永是块“道”字牌,而阳明先生则是块“教”字牌。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乃是《中庸》起首之句。当初杨一清与张永、阳明先生夜谈,说起将来,杨一清觉得人性皆由天赋,故不可逆天而行,还是要顺天应命,自然而然。但张永却认为,人定胜天,所以人也能只手回澜。阳明先生却说,一人之力终究有限,最重要的乃是广育英才,开启民智。三人固然有共同的理想,但如何去做,三人却谁也说服不了谁。杨一清年岁最大,便将《中庸》起首这三句中最切合各自身份的一字分赠,以纪念这一夜深谈,也希望三人能够同心协力,求同存异,为大明出力。那时三人也确是如此,除掉了刘瑾后,朝中风气为之一变,颇有蒸蒸日上之势。只是当正德帝暴病而终,嘉靖帝继位,大礼议兴起,一切都急转直下了。
张永看着这块玉牌,低声道:“看守孝陵的陈希简,昔年乃是豹房太监总管。我也算定,有朝一日少芸定会去找上他的,因此将他布在了孝陵做一步闲棋。只是我精心布局,尽遭化解,这一步闲棋却是无意得中。可惜陈希简功名心热,武功却是稀松平常,反送了自己性命。”他抬起头,看了看阳明先生,接道:“只是少芸灭了他的口,却忘了这块玉牌的一面沾了血后,印在了衣服内侧。谷大用一发现这一点,马上便以羽书送到我处。”
阳明先生道:“原来张公公是因此怀疑我了?”
张永笑了笑道:“本来我先怀疑的乃是应宁兄。毕竟,他那个宝贝徒弟坐镇南京,少芸又在那儿一现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实属可疑。只是我去见过应宁兄,他却拿出了玉牌来。那时我便知事情不妙,因此马上令罗祥出手,一面日夜兼程赶来找你。可惜,纵然如此我仍是慢了一步,罗祥也被你无声无息地解决了。”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以阳明兄之才,也不知道罗祥真正的外号是叫‘对影成三人’吧?”
阳明先生见他直承罗祥之事,心知张永已经再不留丝毫余地了。他心头越来越寒,却又更加狐疑。张永如此孤身而来,却又将话说到这等地步,此人究竟在打什么主意?难道真有必胜的信心?便是阳明先生也感到了有些高深莫测。但他脸上仍是声色不动,说道:“还有这等事?”
“自然。罗祥一母三胞,还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兄弟,这事你不知也不怪。”张永说到这儿,忽又叹道,“只是阳明兄,你自命心学已得大成,但终不能太上忘情。方才我取出这玉牌时,你手上毫无异样,左脚却已劲力外泄,使得小舟微微一晃,便是承认我的怀疑了。”
阳明先生沉默了片刻。他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之能,也相信少芸定然不会被杀,张永只是在诈自己。但方才张永突然取出这玉牌来时,他仍是心为之一动。阳明先生抱元守一,胎息浑成之时,几与密教六神通中的天眼通相类,实可谓无懈可击,因此才坦然来此与张永面对面相聚。然而在他心底毕竟还有一丝牵挂,便是少芸。少芸可以说是他心学中武学一脉的唯一传人了,关心则乱,心头略微一动,这路象山心法也已露出破绽。纵然及时收束心神,可左脚的劲力终究有所外泄,被张永察觉了。
“阳明兄,你有王佐之才,伊吕不能过,张永一生最为敬佩的,一是你,第二个才是应宁兄。那一夜承蒙应宁兄与你看得起我这刑余之人,张永至今铭感五内,实不愿相信你就是那个某人。只是造化弄人,终究还是到了这地步。”
张永长叹了一声。这一声长叹竟然大为感慨真诚,只是小舟之中随着这一声长叹尽是森严杀气。
“阳明兄,张永素未吟咏,此刻却步阳明兄韵诌成一首,还请阳明兄指教。”
明代立国时,太监本不许识字,但宣德年间废除此条,设内书堂教太监识字。只是太监大多也就是识得几个字罢了,称得上有学问的寥寥无几。如张永、魏彬这等颇为好学的太监,实是凤毛麟角,阳明先生也不知张永居然还会做诗。此时图穷匕现,这一场生死战已是迫在眉睫,但阳明先生仍是坦然自若,说道:“也好。只是张公公,你这局棋只怕是要输了。”
张永道:“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他拈起一子,作势要放。阳明先生也知这棋子只消一放,张永的攻势必须如惊涛骇浪,汹涌而来,因此也全神贯注。只是张永拈起棋子,却是顿了顿,低低道:“阳明兄,终非万事可为啊。”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但阳明先生却是清清楚楚。“万事可为”,那是兄弟会的信念。正因为有此信念,阳明先生在知道了张永的身份后,也曾有过化解仇怨的想法。只是这种想法随着大礼仪之争而烟消云散了,阳明先生也只是追悔自己曾经的不切实际。然而听得张永突然感慨万千地说出这一句来,让他心头便是一震,忖道:“张公公难道也有过与我一般的想法?”
不管张永是不是真个有过这种想法,但他眼下定然已完全没有留情的打算。话音未落,张永脸上黑气一闪,棋子已落在枰中。他这片棋只做成了一个活眼,却已被黑子围得水泄不通,再无逃出生天的可能,这般长一手也不过苛延残喘而已,浑不济事。只是张永似乎全然不知,放下子后,伸指在案上写着,一边沉声吟道:“曾经年少志成城,垂老依然意气横。”
这张桌案是枣木做的。枣木的木质极为坚硬,用钢凿来凿孔都相当困难,但张永的手指一落下,却是木屑纷飞,就如极快的利凿在刻一般。他连行带草,写得极快,待写到那“横”字时,阳明先生的衣袖忽然如水面波纹一般起了无数褶皱,桌上那把茶壶也“叮”一声响。阳明先生一身宽袍大袖,舟中虽然时有微风吹来,本来根本吹不动衣襟,可此时他的衣袖却是无风自动,但他神情自若,淡淡道:“原来张公公能诗,守仁实是失敬。”
张永用的正是阳明先生刚写的那首《过峰山城》诗韵。这两句虽算不得好,却有章有法,平仄合律,便说是寻常的生员做的也不为过。阳明先生也从来不知张永居然还有这等本事,忖道:“张公公的内力原来如此之深,这份隐忍功夫真个叫人叹为观止。”
当初刘瑾当国,权倾一时,张永虽然也名列“八虎”之一,但在刘瑾手下只是唯唯诺诺,从不敢出头,因此刘瑾对他一向不疑。结果被张永找到机会,趁与杨一清一同平定安化王反叛之际,反戈一击,终将刘瑾扳倒。而张永借大礼议之争将心社斩草除根,阳明先生能熬过这场腥风血雨,靠的同样是这个养气的隐忍功夫。他二人虽然武功大相径庭,却也有极相似之处。此时两人一言一语,谈吐仍是温文尔雅,其实张永已经借这落子之时向阳明先生发去一道暗力。他也知自己若是攻不破阳明先生这路象山心法,自是难有胜算,因此借落子之机以内力攻击。
张永虽然信奉西方也里可温教,但修习的却是融合了密教拙火定心法的火莲术。他修习这路火莲术时,大善法王星吉班丹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僧人而已。他们这支也里可温教徒却是自前朝大元时便在内廷代代相传而来。所谓也里可温教,即是元时对基督教的称谓。其实基督教聂斯脱里派在唐时便已传入,但聂斯脱里派因为奉行教义被正统教会定为异端,因此难在西方立足,传来中土后被称为景教。唐后景教在中原渐趋式微,但在蒙古却大行其道,元太祖铁木真少年时所拜义父,克烈部大汗王罕便是个虔诚的景教徒,后来元室宗王有不少也皈依景教。铁木真之孙、拖雷之子,西征欧罗巴,一直打到了多瑙河边的伊儿汗旭烈兀,他的母后与妃子亦是景教徒。因此也里可温教传来时,景教虽与其同归一源,争斗反而远远比与佛道两教的相争为烈。至元二十六年,方济各修士孟高维诺受教皇革利免八世任命,为汗八里(北京)主教。但也里可温教因为来得晚,在景教打压下一直未能有大发展,反而也里可温寺被景教徒所夺之事屡屡发生。因为信徒多是蒙古人和色目人,元室覆灭后,中原景教已然烟销云散,也里可温教自然也就再无痕迹了。只是当初孟高维诺主教在元代大内中传下了一支,当元室覆灭,宗王大臣大多北逃后,太监宫女却有不少留了下来,代代相传,一直到了现在。
“圣殿骑士”。
这是这支隐秘的也里可温教徒世代相传的名称。这个名称其实远在孟高维诺主教传教以前很久就有了,只是圣殿所指云何,在遥远东方的这些信徒早已茫然不晓,因此张永他们也一直以“驺虞组”这个名目出现,而这一脉的功法更是因为改朝换代而残缺不全。张永心怀大志,博览群书,很早就发誓要恢复本门武功。历代元帝都宠信番僧道教,禁宫之中收藏的密教道教经书甚多,张永在查阅典籍时,发现前朝国师八思巴所传密教拙火定,虽然看似大相径庭,但究其本源竟然与本门那些零散心法极为契合,极似出于一源的两个分支。他殚精竭虑,费数年之功,终于把本门补充完备而更上层楼,名之为火莲术。
历代元帝都宠信番僧道教,禁宫之中收藏的密教及道教经书甚多,元成宗铁穆尔时有一代圣殿骑士糅合八思巴所传密教拙火定与丘处机的道教全真派内丹术创出了这路心法,名之为火莲术。
以内息为火,以人体为鼎,结成金莲。这路火莲术有隐、炽、明、暗、无五相,与拙火术五相实是大同小异。张永精修数十年,已到了“暗”相。此时出手,用的却是“隐”相。
“如水于水,如火于火。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只是张永的内力虽然无形无质,幻化无方,一发出去却似泥牛入海,被阳明先生接下了。不过阳明先生虽将张永这有形之力化解为无形,却也觉这力量极为霸道,以阳明先生之能仍不能在无声无息中化去,以至于衣袖起了阵阵波纹。虽然化去了这道暗力,阳明先生的心头却越发沉重。
张永出手,已然毫不留情,如果阳明先生未能接下方才这一招,此时定然口喷鲜血,深受内伤。虽然只是无声无色地过了一招,但阳明先生知道,自己与张永这十余年的友情今朝已然彻底了结了。
纵然早有这个准备,但向来心如磐石,八风吹不动的阳明先生,在内心深处也感到了一丝隐隐的痛楚。只是张永攻势虽然霸道,枰上这一子落下,却只是让棋势疲于奔命而已。阳明先生拈起一颗黑子靠在张永落下那白子边上,说道:“张公公,还请赐教。”
张永见阳明先生若无其事就将自己这火莲术第一式接了下来,心中也不禁佩服,喃喃道:“阳明兄大才,张永本不当佛头着粪。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得献丑了。”
张永的手指已然另起一行,又要写下去了。阳明先生这首《过峰山城》共有八句,两句一行,张永写满四行时,自是要将小案都写满了。阳明先生看着案对面的张永,已然面沉如水。现在两人已是针锋相对,不容任何一个退缩了。张永写满了四行八句后,若仍是奈何不了自己,他自己多半会元气大伤。纵然阳明先生知道自己如果不当机立断的话,定会养虎为患,可是一想到要对这个老友痛下杀手,阳明先生终究不能无动于衷。
船舱不大,若是站起来连腰都挺不直。但就在这方寸之地,刹那间杀气有若十月严霜,将原本的暑意驱得一干二净。张永的手指直如斧斤,运动如风,在案上划得木屑纷飞。他那张脸原本平和光润,此时有若噀血,而阳明先生端坐在对面,正如在狂风之中。这等内力比拼最是凶险,地方如此之小,哪一方若是被逼得立足不住,另一方必定会施以当头痛击。张永纵然早就成竹在胸,此时却也有些后悔。
阳明先生的功力如此之强,实是让张永也始料未及。此时他已将那八句诗写到了最后,一旦写完,这口绵延成一线的真气必定有一个断续,而阳明先生趁这断续的当口全力一击的话,张永自觉阻挡不住。他右手正自写着,左手却已拈了一颗白子。就在右手写最后一个“迎”字那一捺时,上半身微微一晃,左手的棋子怎么也落不下去。
比拼内力全无取巧之法,孰强孰弱,一试便知。张永比阳明先生还大得几岁,但他这门火莲术终是不如阳明先生的象山心法精纯,再左手下棋,右手写字,一心二用之下,此时已渐有支持不住之势。他忽地咬了咬牙,手中的白子一下按向了枰中。这一子却不是按在空位上,而是按在了他那片白棋当中一子之上,发出了“啪”一声脆响。当两颗棋子一撞,棋枰上竟然出现了一个窟窿,原先那一子与刚落下的一子全都击射入脚下船板之中。张永这一指劲力之大,居然将这块榧木棋枰击穿了个洞,倒仿佛凭空做了个眼出来。好在这小舟的船板也甚厚,两颗白子击穿棋枰后已是强弩之末,嵌入船板中不曾击穿。只是棋子虽小,一艘小舟却似被巨锤重击一般,重重地晃了晃。
阳明先生只觉他双手齐下,这股暗力霎时大了一倍,心知张永是孤注一掷了。但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这等金刚大力的猛扑,岂能持久?一接下这一式,他凝神定气,端坐在舟中,淡淡道:“张公公,你这局棋只怕输了。”
张永嘴角淌下一行鲜血。他以火莲术会斗阳明先生的象山心法,最终还是略逊了半筹,在阳明先生的反击中败下阵来。他二人虽然都端坐不动,人也不曾真个触到,但到了这等级数的高手,以内力比拼岂是易与?张永输了半招,内伤却已受得不轻。只是他虽然输了内力,双眼却越发明亮,露出了一丝得色。抬起头淡然一笑道:“阳明兄差矣。阳明兄是立志为今世至圣之人,所以事事都务求光明,却不知明道若昧,张永死中求活,输的可是吾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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