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芸几个起落,此时已到了十余丈的高处。
这高塔也不知究竟有什么用,从底下两丈起,便是丈许一层,此时应该是在第八层上。每经过一层,少芸透过窗子看往里面,每一层都为之惊叹不已。
这高塔的每一层也并不算太大,但显然每一层都有用途。只是大多都已破败不堪,剩下一些残迹仍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她实在无法想像人类竟然还能造出这样的东西来,至少,现在的人类绝无可能。
也许,千百年后的人也会有这些东西吧?少芸想着。那些她尚不能理解,甚至无法想象的一切,在千百年后的子孙后辈眼中也许会成为日常的锅碗瓢盆般习以为常的东西。只是现在对她来说,这一切都毫无意义,只是一堆积满了灰尘的废物。
第八层上,她从窗口一跃而入。
这座高塔也不知是什么材质所建,正当中是一个空洞。当少芸一跃而入时,谷大用攀着架子正上升到这一层。一见少芸,谷大用的脸色便是一变,伸手要去拔刀。他的长剑早已掉落,现在要拔也只是拔小腰刀。他手刚碰到刀柄,少芸便一个箭步冲到他跟前,手一颤,长剑在谷大用的左右肩头各是一刺。这两剑其实也不是什么重伤,但少芸运剑奇准,每一剑都已挑断谷大用肩头经脉。谷大用只觉双臂一下失去了知觉,亏得他是坐在这架子上的,不至于掉下去,不然这一下定然会直落到底,活活摔成肉饼不可。他平时折磨起俘虏来毫不留情,可轮到自己时更忍不了疼痛,两腿被少芸的绳镖击伤本来便已疼痛难忍,此时更是杀猪般惨叫起来。少芸本来就没有折磨人的心思,这一剑名谓“百紫千红”,原本一剑足可连刺对手十余创,但见谷大用叫得如此凄惨,纵然对这人恨极,少芸仍是下不了手,收住了剑低喝道:“闭嘴!”
张永定然就在最上面,算起来应该是十八层上。按现在这速度,转眼便会到。谷大用固然难缠,但此人现在已是没牙的老虎,不足为虑,而张永纵然内伤未愈,仍然不可轻敌。
一霎时,少芸想起了与张永的两次交手。青龙渡口,鬼门礁上,这两次自己其实都一败涂地,若不是机缘巧合,只怕连命都不能留到现在。而今这个最难对付的敌人便在眼前,这一战势必也是最后一战,绝不能再失手。只是她想不通张永为什么一直未曾露面,却只让谷大用下来动手。方才如果张永与谷大用联手,加上有两个禺猇为助,鹿死谁手也是难料,但张永一直不曾出头。
难道有什么事竟比退敌还要重要?
这架子上升得甚快,十层也不过是片刻而已。当升到第十六层时,下面正值铁心在以无尽灯心法隔着尸首将那个禺猇逼入门缝。
这第十六层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那些不知何处传来的灯光在这一层也显得黯淡无光。此时那架子刚进入此层,架子上人的头顶则露出地面,一边突然有一道剑光掠过。
这一剑极是突然,剑光与中原诸派也大相径庭,细得异常,但速度亦是快得异常。若是平地相斗,这等剑术实是华而不实,空有速度而已,但在这等地方,却是奇诡异常,极难防备。架子上的人还只露出个头,也根本闪避不开,那一剑直刺入他的咽喉。只是剑尖甫入咽喉,这把细剑却一下缩回。
架子上被刺中的竟然是谷大用。方才这快若闪电的一剑在他咽喉处刺入,已刺出了一个血洞,他却是说不出一个字。那一剑虽然刺得不甚深,但刺的是咽喉要害,气管喉管尽断,谷大用已然喘不上气来,一张脸憋得通红,却仍是发不出半点声音。他心性残忍,平生杀人极多,昔年提督西厂之时,更是杀人如麻,而被杀之人死前都被他用尽酷刑,折磨得体无完肤。谷大用也向来以此为乐,还专门想了许多酷刑,其中有种说“披纱问”,便是拿黄裱纸浸水,贴在犯人脸上。因为黄裱纸浸水后不能透气,一层层贴上去,待贴到六七层时受刑之人便不能呼吸,活活憋死。那时谷大用最爱看的,便是囚犯被贴了一脸黄裱纸,活活憋死前垂死挣扎的情景。现在他气喉被刺断,血块一下堵住了气管,也已呼吸不出。加上他手足经脉齐断,根本动弹不得,又被少芸点了哑穴,也发不出声音,实是痛苦无比。身体一颤,已然坐不稳架子了,忽地便掉了下去。这十六层足足有十八丈高,这等高度摔下去,以谷大用的本领,就算身上全然无伤也非成肉饼不可,更不要说现在手足经脉俱断,人也只能颤动两下。少芸心道:“真是天道好轮回。”
就在谷大用摔下架子那一刻,一个人影却从他身下一跃而起。这影子疾若飞鸟,那细剑刚刺中谷大用,正在收回,这影子已然跃了出来。
跃出的,正是少芸。少芸也知道架子越近顶层,就越可能遭到暗算,因此点了谷大用的穴道,自己隐身在谷大用身下。果然,在十六层上便有人偷袭,见谷大用中剑,少芸情知已不能再以逸待劳,飞身跃出正抢在了那细剑一伸一缩之间。只是她还不曾站稳,“嗤”一声,一边又是一剑刺来。
剑身虽细,但速度几到极致,出剑已带剑风。只是细剑甫出,“叮”一声,却刺在了一柄长剑的剑身上。仿佛被斩断了头的毒蛇一般,这细剑一下又缩了回去。只是没等细剑收回,少芸的长剑却如毒蛇反啮,循隙而至,“笃”一声,正刺在握剑之人的咽喉处。
是张永?少芸抬起头。方才这两剑直如电光石火,她若是慢得片刻,便难逃穿心之厄,但千钧一发之际仍是闪过了。她抬眼看去,眼前却并不是张永,而是一个碧眼黑袍的胡人坐倒在地,正不住挣扎。
这胡人正是皮洛斯。他是奉了张永之命来此伏击的。这架子依靠边上那座高塔中的机括之力,能够在这高塔中上下移动,实是极方便的工具。只是如何关掉这架子,他们也根本不知道,因此皮洛斯有意下了两层,到了十六层上拦截。皮洛斯用的细剑与张永的细剑形制虽然相似,手法却全然不同,空有速度,却能发不能收。如果是张永出手,方才这两剑能够拿捏自如,谷大用也不会中了皮洛斯一剑了。他这两剑竭尽全力,哪知一剑误伤谷大用,一剑又被少芸挡住。这路快剑虽是欧罗巴绝技,却也有色厉内荏、后劲不继之病,还待收剑再刺,已比不上少芸出剑之速了。他被少芸这一剑反击刺中咽喉,却与他误伤谷大用一模一样。
此时架子升到了十七层,这里堆着几个铁架,并不见人。也正是这时,从下方传来了“啪”一声响,自是谷大用一落千丈,重重摔在了地上。
八虎已去其七了。
不知怎么,少芸心中却没有太多的快意。尽管心社许多师兄弟都死在谷大用手中,可是当此人终于毙命之际,少芸反觉得如此空虚。
杀人,终非良方。
少芸想起了当初自己按阳明先生之计布局刺杀了魏彬,随即准备刺杀马永成,阳明先生却让自己先离开京城。那时她很是诧异,不知阳明先生这决定的深意,阳明先生便说了这样一句话。那时她实难理解,可现在却隐隐约约地仿佛看到了一些什么。
夫子,怪不得古人说佳兵不祥,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吧?
少芸想着。此时架子已上了十八层,她生怕张永会和十六层那佛朗机人一般突施暗算,举剑在眉上,只待张永出剑便能格挡。哪知那架子升到了十八层上,“喀”一声停下了,预料中的偷袭却不曾来。
这是怎么回事?
少芸不由愕然。她不信张永会大发慈悲,也不相信他没发现自己上来。凝神看去,却见这十八层上有一个架子,面前的台上躺着一个赤裸上身的男人,也不知是死是活。边上站着的,正是张永。只是张永正聚精会神地盯着身前的一团蓝光,竟似根本不曾觉察到自己。
他在做什么?
少芸握住了长剑。现在这情形,自背后一剑刺去,张永多半不能闪过。只消杀了他,一切都已结束。只是少芸却觉得手中的长剑越来越沉重,她知道眼前这个背对着自己的人是平生仅见的厉害人物,因此绝不会有丝毫大意。
只是无论如何,终要出手。少芸只是犹豫了极短的一刻,便下了这个决定。她后脚一蹬,飞身一跃,举剑便向张永背心刺去。她的身法之强,几是当世第一,此时全力一投,更如飞鸟投林,人都仿佛与长剑化为一体。眼见这一剑便要刺到张永的背心,少芸眼前忽地一花,一个黑影突然从边上一闪而出,伸手抓住了她的长剑。
竟然有人徒手抓住剑刃!少芸也知道这定然又是个禺猇。只是禺猇的动作虽然快捷,多少都有些僵硬,但眼前这个却是既快又准。左手一抓住少芸的长剑,右手便竖掌砍去。天下各门各派,任哪一派也没有这等招式,少芸正待抽剑,那人的手掌已然敲到了剑身上。“咣”一声响,竟然生生将少芸的长剑都折为两段。虽然那人的双手亦被剑刃割破,弄得满手是血,可这人浑若不觉,闪身挡在了张永跟前,正是方才躺在架子上那个死尸一般的男人。
竟然有这等事!
少芸实是震惊不已。看到这个光着上身,浑若死尸般躺着的男人时,少芸已猜到多半也是个禺猇了,却不曾想到这禺猇反应竟如此之快,而且居然还知道守护主人,已不似没有心智的行尸走肉了。
“少芸,你终于上来了。”
张永仍然没有转头,只是淡淡说着,仍在细细地盯着盒上那一团蓝光,生怕错过一个字。先行者之盒解读出来的一切已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想,而且内容何止是那一页残页,竟然是整部秘稿。纵然仓促之间未能融会贯通,但种种不解之处只消假以时日细加参详,定然都能解决。只是他不知这秘稿到底能显示多久,生怕很快就会消失,再没有一睹的机会。因此宁可让谷大用与皮洛斯分别前去退敌,不惜冒着被人各个击破的风险,也实在不愿浪费任何一刻。
虽然还不够完备,但岱舆计划已然更进一步了。方才张永依先行者之盒显示的资料,以金针刺了做实验所用的那禺猇数处穴位,甫一下针,便觉这禺猇气息已然大有改观。他心知果然秘卷不假,心中狂喜,更是不愿离开片刻。他头也不转,厉声喝道:“禺京,杀了这婆娘!”
那男人听得张永此言,双眼忽地一睁。与禺猇那双无神的双眼不同,这男人的眼睛灼灼有光,只是眼神冷酷无比,似乎只知杀戮,不知其他,猛然便向少芸追来。只是没等它扑到跟前,少芸忽地跃出了窗外。
这是足有二十丈的高处。从此间摔下,便是武功再强也经不住。那被张永称为“禺京”的怪物冲到了窗口,探出身向外张望,却听张永喝道:“那婆娘到上面去了!”
这高塔并不是寻常的浮屠,顶上却是个皮革丝绸之类所制成的圆球,也不知有什么用处,塔壁也仅是金属条交织而成。少芸跃出窗口时,绳镖便已飞出,正抓在窗子上方。那禺京听得张永的话,扭头抓住塔壁便向上追来。少芸的绳镖已然熟极而流,借着绳镖在高塔顶层外壁游走,只是这禺京只凭指力,竟然也在塔顶如履平地,紧追少芸不放。
虽然单以耳力听得,张永便有若目睹。纵然一心要记住映出来的这本秘稿,他仍是不由自主地分神忖道:“这婆娘好生厉害,不要连禺京都斗不过她了。”
禺猇生禺京,这是古书所载的异谈。张永将制造出来的不死人定名为禺猇,也是因为禺猇尚不完全。所谓禺猇,便是以药物和针灸来消弭活人心智、千百倍增加体质。张永殚精竭虑,为的正是这一目的。现在有了先行者之盒的引导,张永已能弥补禺猇的不足,制作出来的自然便是更为强大的禺京了。只是这个禺京其实也不完善,不过是他方才临阵磨枪,将那秘册中所悟的法门马上应用而已。即便尚不完善,但已将少芸追得走投无路。眼下少芸尚可凭借绝顶身法躲闪,但人力有穷,而禺京之力几乎无穷无尽,想来过不了多久,少芸定然便会力竭。
张永越想越是欣慰,背起手喃喃道:“少芸,智者当审时度势,有知时务之明,你还要负隅顽抗吗?”
少芸听得张永的声音好整以暇,自是有意挑拨自己。她本来想寻找时机再从窗中跃入,趁着张永内伤未愈杀了他,可那怪物紧追不放,总是毫无机会。她喝道:“张永,你做这等伤害天理之事,还对得起先帝之托吗?”
正德帝临终之前,虽然对张永有所怀疑,但终其一世,张永仍是备受信任,也得以飞黄腾达。听得少芸这般说,张永却是哼了一声道:“少芸,我正是谋遵先帝之命,所以才做这等之事。你可知道,先帝交给你那卷轴之内藏的除了制造禺猇禺京之法,还有何物?”
少芸略略一怔。正德帝临终之前把那个写着“岱舆”两字的卷轴交给自己,要自己择机转交给阳明先生,自然便是这个岱舆计划了,她却不知还有别个。只是她略一分神,那禺京已然猛扑过来,一把抓向少芸。这禺京虽然也无心智,却偏生反应极为敏捷,先前铁心以无尽灯心法对付的若是这禺京,只怕会作法自毙,毫无效用。少芸已躲无可躲,忽地一松绳镖,人猛地坠落,落到了十七层上,绳镖飞出,稳住了身形。
这一手出其不意,但此时少芸已在十七层的外壁上了。那禺京却仍是不依不饶,攀着塔壁直追下来。少芸无计可施,正待再落下一层闪过这禺京的追击,却听张永道:“先帝在那卷轴中,已然留下了一个制造禺京的最好材料。”他顿了顿,又道:“便是娘娘你啊。”
张永的声音也不响,但这话仿佛当心一刀,少芸又是一怔,心口也如同被重重打了一拳,心道:“假的!这一定是假的!”
在少芸二十多年的生涯之中,与寻常少女一般,她也曾有怀春之时。只是在她还是个不甚懂事的少女起,便被正德帝册封为妃子,在少芸的心中,那个佻脱顽皮的少年至尊是她唯一爱过的人。在正德帝去世之后,后宫一片哭声,少芸也暗暗落泪。
那是她平生第一次流泪,第一次为了失去所爱而伤心。在她心中,陛下纵然从未让自己侍寢,终究是自己的丈夫。然而张永却将这个梦一下击得粉碎,原来,陛下留下我,竟是要把我变成这种怪物?
少芸想着。就算她再不愿相信,乍一听得也是如同山崩地裂一般震惊。只是这一怔忡,便觉右手腕一紧,一只冰冷的手握住她的手腕。
那正是那禺京。禺京在塔壁攀爬时并不比少芸慢多少,少芸一慢,它立时便追了上来。少芸只觉右手腕如被铁箍箍住一般,挣了两下也挣不脱,那禺京却将她猛地扯向了身边。
禺京的力量之大,就算铁心也经不住,更不要说是少芸。少芸只觉眼前一暗,心里仍在想着:“不会……陛下不会这样对我的!”
这些年来,她竭力与八虎作对,除了身为心社中人的责任,还有一个便是清君侧以报陛下之恩的心。只是这一瞬,她发现一直视作天地一般的君恩原来竟是假的,实是不愿相信。禺京纵然要将自己撕成两半,少芸此刻也已木然处之,只觉生涯如此,便是死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就在这时,边上那高塔忽然发出了一声巨响,一个足有一人高的齿轮猛地崩了出来,飞向了这边。
岱舆岛内侧这两座高塔,外观虽然相似,但右手边这座其实是提供动力所用。外面那巨大的水釜以地热加热,驱动右边高塔的机括,以之提供全岛动力。但此时铁心已将总阀关了,动力正渐渐消失,这齿轮率先被崩了出来。也几乎是崩出的同一刻,那些灯光刹那间暗了下来。
齿轮猛地撞了过来,建这高塔虽然不知是什么材质,坚硬异常,可是被这样一撞也为之一颤。虽不知是怎么回事,但少芸反应极速,双足忽地向那禺京一蹬。那禺京正抓着少芸的右手腕,却被突如其来的黑暗弄得一愣,少芸的双足已蹬在这禺京的面门。少芸虽是女子,力量却也不小,那禺京被她突然一蹬,已抓不住塔壁,直直向塔下摔去。少芸却借这一蹬之力将绳镖飞出,搭上了第十层的窗口,奋力一拉,人一跃而起,从窗口跃了进去。
此时这高塔被那崩出来的齿轮一撞,仍在不住晃动。张永不惜让谷大用与皮洛斯各自拦截少芸,为的正是争抢时间好让他多看一眼秘稿。原本此计似乎得售,可这突如其来的一撞却也非他所能料,灯光尽灭,先行者之盒中发出的这团亮光也霎时消散。他最怕的就是这盒子会突然失效,结果怕什么来什么,更是惊慌,眼见少芸从窗中一跃而下,更是雪上加霜,忖道:“糟了,这婆娘还不曾死!”
以禺京对付少芸,在张永看来十拿九稳,定不会失手。谁知就是这事居然也会突遇变故,他虽然不精机关术,却也听谷大用说起过,岱舆岛这一套机关极是严密,一旦总阀被关,会引发爆炸。他也不知究竟是什么人竟然知道这秘密去关了总阀,眼下也不可能再去开总阀解危。不等少芸过来,他抓着了架子上的先行者之盒,便向顶上爬去。此时他内伤虽然尚未痊愈,可行动之时仍是敏捷异常。少芸见他马上要从顶上空洞钻出去,左手一招,绳镖直取张永后心。哪知张永后背上便如长了眼睛一般,忽地拔出细剑向后一敲,正击在绳镖头上。他这细剑比皮洛斯的更短,却也更加灵活,绳镖被他一敲飞向了一边,张永的身形却如疾风般一转,那细剑向少芸前心刺来。这一招与在青龙渡舟中张永向阳明先生发出致命一击时一般无二,只不过张永也知自己内伤未愈,因此化掌为剑。
世上万物,都是有得必有失。阳明先生的象山心法堪称无微不至,无远弗届,但正因为如此,最薄弱的反是正中心处。只不过要抓到这弱点实非易事,张永实是打的以退为进的主意,故意诱少芸以绳镖攻击。绳镖利远而不利近,只消破去绳镖攻势,抢到少芸近前,除非少芸的象山心法能比阳明先生更高,否则定要重蹈覆辙。
阳明兄,你这得意弟子最终仍是死在我手上了。
张永仿佛看到了细剑刺入少芸的心脏,红光崩现的模样。只是还不曾感觉到剑尖刺入人体,手腕处反是一阵钻心般的疼痛,一柄断剑斩在了他手腕上。
不可能!
张永险些要叫出声来。他这一招连阳明先生都未能躲过,也根本未曾想到少芸虽然是阳明先生嫡传,却已将埃齐奥的西方剑术融会贯通,招式已然有所不同,因此躲开了连阳明先生都躲不开的这一招后还能凌厉反击。若不是少芸的长剑被禺京拗成了两段,剑身长度不够,否则定然要将他一只右手都斩落。张永毕生除了对付阳明先生时受了内伤,还从未被剑伤过。蓦然受伤,那细剑也已握不住了,身形一跃,直冲向顶。幸亏他知机得早,及时弃剑,此时他右手重创,左手抓着先行者之盒,只凭双足之力,仍是从塔顶那孔中疾冲了出去。
少芸这把剑还是当初阳明先生送她的,虽然被禺京拗断,她仍是不忍丢弃,因此当禺京追来时她百忙中还收剑入鞘。方才张永这一剑刺来,正与当初阳明先生冰湖传剑,说冰水之喻时差相仿佛。待斩伤了张永,见他也不恋战,转身便走,少芸已是心急如焚,收起绳镖便追了出去。她的身法之佳犹在张永之上,几乎前后脚便冲了出去。只是刚探出身,便一阵愕然。先前隐约见到的塔顶那个似革似绸的圆球,此时已然飞在了空中,而且还在不住上升,圆球下有个篮子,站着的正是张永。
这个人实在不可以常理度之,少芸只道他已走投无路,竟然还能飞天而逃!此时张永已经升起了丈许高了,看来用不了多久便会飞出山腹。若是有强弓硬弩,说不定还能将他射下来,可少芸身边哪有此物?绳镖也不能及之,眼见张永越飞越高,少芸只觉胸口一闷,一口血险些喷了出来。只是她仍不死心,猛地冲向塔边,向山壁一跃。
塔顶距四周山壁还有数丈之遥,寻常人自然根本不可能触到山壁,如此跃法定会直摔下去,化成肉泥。只是少芸跃出了丈许,已觉气息一滞,便要落下去,她忽地射出绳镖,绳镖一下缠住头顶一块凸起的石块,少芸趁势一荡,又向山壁荡出了两丈多遥。
张永在空中见少芸竟然还要追来,心中亦是一寒。这气球也是谷大用在发现此处时见到残骸复制而成,据他说这岱舆岛乃是火山,万一通路封闭,还能乘坐这气球从头顶逃生。此物也是世间未曾有过之物,张永原本并无多少把握,但一扯断缆绳,便觉气球直直升起,他这才放宽了心。可这颗心尚未落肚,一见少芸不依不饶,竟然冒死追来,他心中骇然,但也暗暗有几分佩服。他握紧了手中短剑,只待少芸万一真个追上来便要殊死一搏。
只是少芸在山壁攀援虽快,终究远不及气球上升之快。她攀了丈许,张永已上升了十丈有余,马上就要飞出洞口了。张永此时才算舒了口气,高声道:“少芸,你确可算得天下奇女子。岱舆岛有你陪葬,也算不枉。”
这岱舆岛只怕转眼就会化为飞灰,虽然数年经营化为乌有,未免可惜,但既已得到了禺猇禺京之秘,又能将少芸这个大敌除掉,亦足快慰。长笑声中,张永已然从洞口飞了出去。
又一次功亏一篑,少芸心中已不知是什么滋味。不过纵然屡次失手,她反倒没有了先前的沮丧之心。
只消身未死,天涯海角,定要诛杀你!
少芸在心中暗暗这样发着誓。她正待向下爬去,耳畔忽地传来一声闷雷似的炸响,那两座高塔也似在狂风中一般不住抖动。少芸险些被摔下去,幸亏她脚尖还有靴刃能插入洞壁,她急忙用双手抓住壁上石块,这才不曾失手。只是这阵地震竟似无穷无尽一般,虽然不及方才之大,但是不住地在颤动,而脚底却不知怎么已然浓烟滚滚,翻涌而上。
那正是水釜爆炸了。只是少芸并不知道,仅仅是水釜爆炸还不算如何,那水釜却是以地热来加热的,炸开之后,满是岩浆的地缝已被震松,而水釜中淌出的开水流入地缝,更是使得熔岩奔流,浓烟滚滚,这火山转眼便要爆发了。
见此情景,少芸心头一寒,立刻便向上攀去。
既然后路已绝,那就一往无前,向上闯出一条生路来!少芸只觉心头仿佛有这样一个声音在对自己说。
先帝、夫子,以及那么多同门。不论是恩是怨,逝去的终已逝去,而我,总还活着。
这火山内部越往上,口子却是越小。少芸向上又攀了五六丈,浓烟已然就在她身下了。虽然离出口还有足足十来丈,少芸仍是毫不气馁。此时这股浓烟夹杂着滚烫的水汽与土灰喷涌而上,少芸只得将身贴在洞壁上以避其锋。耳畔只听得“哗”一阵响,背后火辣辣地疼痛,只怕是被烟气烫伤了。她只觉洞壁越来越热,五指渐渐抓不住凸起的石块。
终于还是不成吗?
少芸绝望地想着,抬头看了看。此时外面应该已经天亮,洞口圆圆一片,显得如此遥远。此时她突然发现烟气有很大一部分竟然是从头顶数尺高的地方钻了出去。
那里有个洞!
少芸精神一振。她也没想到竟然还会有这等事,手一扬,绳镖已疾射而上,正从那洞中飞了出去。她试了试,只觉受力不小,应该吃得住自己的体重。也不知哪来的力量,手足并用,一下攀了上去。
那里果然有个洞,虽然不大,不过数尺方圆,但少芸钻出去已然足够。一到外面,那洞中忽地又冲出了一股烟气来,幸好边上还有些立足之地,少芸向一边让了让,让自己不至于被这股滚烫的烟气冲下去。
虽然仍能闻得到一股刺鼻的硫黄烟味,但外面终与里面恍然两个世界。少芸此时所立,是在这火山的半山腰上,距海面有十六七丈高。东边虽已曙色熹微,但这儿仍是暮色沉沉,什么都看不清,张永的气球已经看不到了,也不知飞到了何处,而东边离岛里许之远的海面上却有一艘灰帆海船正迤逦而行,渐渐远去。
那正是铁心的船!
少芸的心又是一沉,却也苦笑了一下。铁心眼见这岛已如此危险,定然是自保要紧。只是她本来总还抱着生死的一线之机,然而这一线生机只怕仍是奢望。
夫子,恕我不能重建心社了。
少芸闭上了眼。此时虽然绝望,反倒异样地平静。只是眼睛闭上的一刹,眼前忽地一亮。她睁开眼,正见一颗烟火弹在她身前不远处炸开。
这便是先前阿茜在福船上施放,以之召唤铁心过来的信号!少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铁心那艘灰帆海船明明已经离去了,这颗信号怎的还会在此施放?她站了起来。往下看仍是暮色沉沉,什么也看不清。她也知道这一带暗礁林立,实是无比危险。但若是株守不动,更是坐以待毙。
“少芸,你想知道路该如何走吗?”
耳畔,依稀响起了在意大利时埃齐奥先生向她说过的这话。那时埃齐奥见到这个来自遥远东方的年轻同道很是欣慰,向她说过很多关于兄弟会的事。便是在埃齐奥先生的葡萄园里,面对着满架成熟的葡萄,埃齐奥先生感慨万千地这般说着。
“少芸,世上万物,皆是虚妄。”
“那应该如何走下去,夫子?”
“遵照你心中的指引,孩子,走吧,无物不为虚,无事不可为。”
少芸站起身来,张开了双手。此时曙色已然渐明,映得东边的海面光芒万丈,而西边仍是一片沉沉黑暗。少芸迎着那一点正欲从海面下喷薄而出的旭日,奋力跃出。
海风从少芸的臂间掠过,也就是这时,身后那火山猛然间喷出浓烟与岩浆。岩浆便如暴雨般飞向海面,少芸在如雨的岩浆中,却如飞鸟展翅一般直飞出去。
夫子,原来路就在我的心中啊。
少芸的心头无比平静,以往的不安与迷惘此时再无踪影。她轻盈地飞翔在海天之间,仿佛这一跃有若传说中的大鹏,抟扶摇而上九万余里,背负青天,将大地都踩在脚下。将近落到海面时,她忽然将身一团,人一下没入水面,几乎连一点水花都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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