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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夜总会的妈妈

        “红楼”的妈妈姓琼,也许三十来岁,模样俊俏,嗓音动听。吕芳诗叫她琼姐。曾老六,“独眼龙”,还有t老翁等人则称她为“妈妈”。男人们称她为妈妈时都有种肃然起敬的感觉,因为“红楼”是京城最大的夜总会之一。谁也说不清这个目光如闪电的女人是如何样在京城创下这么大的家业的。就连在“红楼”工作年数较长的段小姐,当被吕芳诗问及这个问题时,也只是粗俗地回答:“这有什么奇怪,她也像我们一样,是一名性工作者嘛。在这个行业里干的人,都是有雄心壮志的。”

        吕芳诗小姐被她的的话逗得大笑。但是段小姐不笑,她皱了皱眉,似乎生气了。吕芳诗想揣摩她话里的意思,可揣摩不出来。

        琼姐不是本地人,她来自南边的小岛,是为着追求自己所爱的男人来到京城的。大约是为了钱,那名男子一到京城就出卖了她。他将她锁在30层高楼的楼顶上,等待黑社会的人来带走她。

        那些人还没来,琼姐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用床单结成绳,赤身裸体顺着绳子爬进下面那层楼的房间里,“砰”地一声落在地板上。

        当时睡在房里的是一名年纪较大的五金商人。他睡眠不好,眼睛近视,并且因晚餐吃得太少而产生了性饥渴。琼姐落在地板上时老头正在做关于性交方面的梦。似乎在某个熟悉的树林里,有很多姑娘在围着他转,他去抓她们呢,又一个都抓不到。于是老头摸黑下了床,一把抓住了琼姐,将她抱上了床。琼姐感到自己同这个老头间的性活动充满了报复的快乐,她从头到尾一直在大叫大嚷。

        她三天三夜没出这名富商的房门。在老人昏花的眼里,她那亚热带的橄榄色的皮肤,那黑幽幽的眼睛和乱糟糟的长发,使她看上去近似于一名妖女。所以直到她离去,他也没弄清她是人还是妖。

        门外的那位守候了两天后,灰溜溜地从京城消失了。

        琼姐同老年富商之间的关系维持下来了,她可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当年她向老头提及要创办夜总会时,老头中气十足地大吼了一声“好啊!”她的资金似乎有很大一部分是从他那里来的。不过她还有别的来源。自从她从30层楼的房间里赤身裸体爬下来之后,她就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一名女英雄,什么都不害怕了。什么都不怕的人最适合在京城这种地方当老板,所以她就成了夜总会的老板。

        然而有人感觉到了(比如五金商老头,比如她的二十五岁的小男友),琼姐经营这个夜总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倒并不是说她无意于赚钱,只不过赚钱不是她的主要目的。她到底要干什么?吕芳诗小姐探问过五金商和小男友,他们的回答自相矛盾。似乎是,他们也在放烟幕弹。

        她是一个成功的妈妈,“红楼”的小姐们都愿意服从她,就连吕芳诗这样的叛逆性格的女孩,凡事也愿意同她商量。吕芳诗小姐至今记得自己初入此行时妈妈曾对她说过:“你是一个有远大前程的女孩,将来会成为幸福的人。”那个时候她浑身都是青春的激情,并没去想过前程啊,幸福啊这一类的事。不过吕芳诗一贯感到妈妈有料事如神的特异功能。如今吕芳诗是不是已经成了幸福的人呢?有时她觉得是,有时又觉得不是。但她倒没有什么好抱怨的。难道她不是想得到的都得到了吗?

        这位妈妈只在一件事情上引起过吕芳诗对她的怨恨。那时吕芳诗刚来不久,她同一名混血的网球教练打得火热。那男人很有钱,他还能够让吕芳诗在身心两方面都得到极大的陶醉。可没有几天,妈妈就下逐客令了。她命令那名网球教练滚到她的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去。妈妈说话当然不是儿戏,她有黑社会的网络。于是那个人就从妈妈眼皮底下消失了。吕芳诗痛不欲生,妈妈则冷眼相对,说:“干不了就回家。”在后来的日子里吕芳诗才渐渐体会到了琼姐的苦心,也尝到了服从她的好处。她总是深谋远虑,吕芳诗将她当作自己那混乱的生活中的主心骨。

        在夜总会工作的女人中能够做到将青春保持一个很长时间段的极少。“红楼”中只有琼姐和吕芳诗做到了。吕芳诗才27岁,所以算不了什么。但这位琼姐是怎么回事?根据可靠消息,她已经过了40,并且有一个女儿。但是在别人眼里看来,无论是相貌还是身材,她看上去都像一个年轻姑娘。她也有“出老”的时刻,那往往是情感上受了挫折。她会短时间地显出憔悴。但一两天内她就恢复了,照旧妖艳,照旧放浪,照旧使一些男人神魂颠倒。五金商的看法最老到,他说:

        “琼小姐是风。”

        老人虽然是个近视眼,看人倒是挺厉害的。

        当年初出茅庐的吕芳诗小姐问琼姐:

        “夜总会是什么?”

        “是原始森林。”琼姐一本正经地回答。然后又补充:

        “这里面有很高的文明。这种文明最适合你我,你说对吗?”

        于是吕芳诗小姐傻傻气地点了点头。

        虽然吕芳诗小姐对琼姐亦步亦趋,她仍然一点都跟不上她的思路。尽管跟不上,她仍然要亦步亦趋,就像是出自本能一样。那一次,吕芳诗看见琼姐在舞场里像眼镜蛇一样独舞时,她还以为她很自豪呢。可是过了几分钟她就晕倒了。没有人去扶她起来,大家都在围着她跳圆舞。吕芳诗想过去救她,却怎么也挤不进去,再着急也没有用。直到曲子终结她才得以靠近妈妈。这时琼姐已经醒来了,她在吕芳诗的搀扶下站起来,然后伸出两个指头比划了一下。吕芳诗疑惑地问:“两个?”

        “不,是两次。我晕过去两次了。”她虚弱地说,“我不能再跳独舞了,真可怕,我看见了……”

        “我们不要谈这事了。”吕芳诗哀求说。

        “为什么不谈?那是个狭窄的深洞,我看见了钟乳石。”

        后来琼姐还是常跳独舞,有时像蛇有时像狮子。晕倒的事还是时有发生。不过她再也没有向吕芳诗提起过钟乳石洞了。一般来说夜总会的经理很少介入娱乐活动,但琼姐就是有这个兴趣,她的精力太旺盛了。没有任何人会像她这样经营夜总会。她整天泡在里头,既当经理又当妈妈。不过她更愿意别人叫她妈妈。“夜总会就是我的家。有时,舞会散了以后,我会睡在舞厅的地板上想念南方的椰子树。”她对吕芳诗说。

        吕芳诗小姐问她将来会不会回家。她回答说:

        “那是不可能的。一个不可能有两个家。”

        吕芳诗又问她找到幸福没有。她俏皮地扬了扬头说:

        “你看呢?”

        有一次,她同一个样子难看的驼背老汉离开夜总会,整整失踪了一个月。后来她又若无其事地回来了。吕芳诗等待琼姐将原委告诉她,她知道她一定会。有一天她终于说起了这事。她说老汉是她父亲,他很早就从家乡出走到了大西北,在那边的荒地里栽种红柳。他经常到京城来找琼姐,他想要女儿同他一起去西北,在那种纯净的空气里生活。琼姐并不是一点没动过心,因为她父亲是个很会描述的人。有好几回她都差点跟父亲走了,但在最后关头又改变了主意。这一次,她把夜总会的工作都交给了副手,本来是打算去西北试住半年的。可是住了一个月之后她就觉得自己的神经快要崩溃了,于是不顾父亲的劝阻赶了回来。

        “西北的风景不美吗?”吕芳诗问。

        “美极了,无法形容。是种让人发狂的美。我父亲当年就是为追逐那种美,一直追到了西北。天哪,我真说不出来!”

        吕芳诗小姐从琼姐那冷峻的表情里看出了大西北的美景,她不由得打了个冷噤。她不忍心再追问琼姐了,只是一个人独自痴迷地想象着沙漠和冷月,想象在天穹里独步的滋味。她听到琼姐在说:

        “原始森林最适合你我。”

        隔了好些年,琼姐又一次说这句话。这一回吕芳诗觉得自己有些听懂了。因为她想起了这些年里头夜总会里发生的事,想起了她同男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在一个仅仅有沙漠和冷月,小河和红柳的地方,琼姐和她这样的女人确实不能久留。她们这样的女人是什么样的女人?吕芳诗模模糊糊地觉得,她俩都竭力要摆脱某种东西。在以往的日子里,那种东西时近时远,只有夜总会沸腾的生活可以让她忘记它。那也是为什么琼姐要既当经理又当妈妈的原因。而且,她俩都爱眼前的这种生活。

        琼姐的男朋友小五据说比她小十六岁,她同他生了一个女孩,已经5岁了,可是他们至今没有结婚。在这方面,琼姐似乎是个彻底的享乐主义者。小五有点怨恨她,可又欣赏她。琼姐去大西北时,父女俩痛哭了一场,以为她不再回来了。琼姐时常遭到小五的殴打,有时忍无可忍,她会奋力回击。小五的鼻梁就被她打断过一次,后来花了昂贵的手术费将其复原。她评价小五说:

        “他缺乏文明的素质。我同他的关系是一种凑合。”

        可是他们一直凑合到了今天,而且凑合得很有乐趣。

        琼姐,小五和老五金商之间的三角关系整个“红楼”全知道,琼姐也懒得去遮掩。倒是旁人常常觉得要为他们遮掩一下,结果弄得这些管闲事的人们自己很尴尬。老五金商已经70岁了,样子极其衰老,可是头脑里的智慧不减当年。在琼姐眼里,他的魅力胜过大批中青年男性。一年里头总是不定期地有一次,这两个人会登上飞机飞往南边的某个小岛,在那里过上一星期销魂的日子。她一走,红楼的管理就大乱,原有的秩序荡然无存。一些小姐甚至同外面的人里应外合,将夜总会的保险柜都撬开了,导致惨重的损失。

        这位妈妈回来之后,皮笑肉不笑地听完会计等人的汇报,却并不去追究。后来简直就将那事忘记了。也许是因为她洞悉人性,对这种行径早就有所估计?没有人知道这种事,连吕芳诗小姐也弄不清。

        在“红榜”顶层的阁楼里,在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射进来的斜阳之中,琼姐面带微笑地向曾老六透露了“红楼”糟糕的财务状况。这是一间奇怪的玻璃温室,里面只放了几把简单的木椅子。踏进这间房就像进入了太空一样。人在房里说话有回音,并且会无端地觉得那些玻璃上有自己的重重影像。琼姐一般不到这里来,只有在需要同人进行某些郑重的谈话时才会来。这一次,因为曾老六绝望地向她打听吕芳诗的下落,她就带他来了这里。

        “妈妈有什么打算吗?”曾老六问,同时就被房里响起的回声吓了一跳,并因此而脸红了。

        “能有什么打算啊。到明年年底就收场吧。”

        “去大西北吗?”

        “哈,你也听说了!不,不去大西北,我要另起炉灶。”

        琼姐眯缝着眼,似乎在观察那一团云彩里裹着的东西。然后她挺直了上身,压低了声音说:

        “对于我来说,每一天都是新的开始。你现在该明白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件事了吧?这是‘红楼’人的风格。”

        “我明白了。”曾老六沮丧地说。

        他也将自己那暗淡的目光转向那团云彩。就在这一瞬间,他感到自己内面那黑黝黝的处所里有一些磷光在闪烁,而且还发出细小的啪啪的响声,像用火石打出的火星一样。

        他们一块从楼上下来时,曾老六一下子感到了极端的饥饿。他匆匆地赶到街边的小面铺吃了一大碗酸辣面,吃得全身冒出热汗,双目炯炯发光。他看见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曾老六,你踏上了一条满是荆棘的小道啊!”

        他一出面铺就看见她的车子过去了。她显得精神抖擞。

        曾老六想起来了,这位妈妈曾对他说过,吕芳诗小姐是个对生活非常认真的女孩。“我也是。”当时她嘲弄地补充说,“我和她有时看上去就像丧家狗一样。”她说这话时他同吕芳诗小姐刚刚认识不久,彼此之间刚刚开始那种追逐游戏(一开始就是他追她)。曾老六没想到这种游戏持续到了今天,而且会一直持续下去。

        琼姐同曾老六谈过话之后就陷入了债权人的包围之中。他们都威胁说要将她送到牢里去。他们当中有一位在众目睽睽之下拿起一个玻璃水果盘用力砸向琼姐,她立刻昏过去了。不知为什么,每次她昏过去,周围的员工就跑开了,好像急于摆脱某种干系一般。琼姐在她的办公室里一直躺到半夜,她额头上流出的血在地板上有一大摊。窗外的凉风吹进来,终于将她吹醒了。她全身疼得像针扎一样,而且想呕吐。

        有人将门把手弄响了。琼姐高声发问:

        “是老D在那里吗?喂!”

        是老D,老D溜了进来,一脸委琐。这个年老的五金商越老越难看,而且因为高度近视已经差不多半瞎了。平时他走路要人搀扶,现在却独自摸到这楼上来了。琼姐很意外。然而,老头并不是来送钱的,他是来同这位妈妈“共度艰难”的。琼姐很高兴这个瞎子的到来,她在呕吐之际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似乎要从他那衰老的躯体里头吸取力量。他们就这样偎依着坐在地板上,一直坐到天亮,员工们走进办公室。他们将这两位一体弄进轿车,开往某个度假村。据说后来五金商从度假村逃跑了。他对人说:“我可不想做替罪羊,妈妈也不会同意的。一人做事一人担!”

        琼姐为还清债务做了些什么呢?她什么也没做,她只是咬着牙在苦熬。吕芳诗和曾老六他们眼看她一天比一天像骷髅,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后来还发生过殴打事件,她像一堆破布一样躺在人行道上。没有任何人去营救她,她自己一步一挪地回到了租住的公寓(“红楼”已经被查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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