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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贫民窟是我的家。我并不固定地寄住在哪一家,只要是有火炉子的房间我就可以呆。这里出产煤,家家夜里都要留火,我就躺在灶角避寒,我夜里怕冷。

        从那个阶梯下来是一大片低洼地,贫民窟就在这片洼地里。对于人们来说,这里是一个煎熬之地,就连小孩子夜里都睡不安。他们发出惊叫,从床上一跃而起,赤着脚就跑到门外去了。他们在那些狭窄的巷子里跑呀跑呀,一停下来就冻僵了。他们的父母要待天亮才出去将他们捡回来。这些父母都是极黑极瘦的人,脸上只看见两个眼白在转动的那种。据我观察,他们夜里很少真正睡着,只不过是躺在床上假寐。虽然是假寐,却又有很多梦,不仅夫妇在梦里交谈,邻居与邻居之间也隔着竹篾织成的薄墙进行交谈。我一听谈话的内容就知道那是梦话。有时候,他们在梦里争吵,打架,但是他们身体并不接触,每一拳都是挥向空气中。

        我忘了说房子了,房子全都是连成很长一排一排的那种。是不是因为害怕,这些人才将房子盖成这个样子呢?我有这样的感觉,只要住进一家,就等于是同所有的人都住到一起了。每一家有一张大门,但里头的房间窗户又少又小,黑糊糊的。冬天里,我不太记得哪一家有火炉子,哪一家没有。如果我误入了没有火炉的那一家,那家的小孩往往拖住我的脚,不让我出来。我强行挣脱,把脚上的皮都擦破了。这些不烧炉子的家庭,大概是吃生的食物,所以他们才会这么野。

        我和家鼠是在大白天结识的。大白天,房子里面也比夜里亮不了多少。我听到有什么东西在啃骨头,我以为是猫,就从灶台跳下,跑过去看。啊,不是猫,是一只家鼠,他比一般的家鼠要大一倍。该死的,他正在啃老爷爷的脚跟!我看见白骨森森,可是却没有血。家鼠很兴奋,“咔咔咔”地,身子颤动,仿佛在啃世界上最美味的骨头。这位老爷爷我很熟悉,他在屋后养了两头猪,现在猪在栏里饿得直叫呢。莫非他死了?我绕到床头看了看,他没有死,他正在摆弄他的老花眼镜。平时,他就戴着这副眼镜坐在屋门口,举着手里的一张纸,看那上面的图案,一看就是好久好久。他的脚后跟都被咬掉了,还怎么去养猪呢。家鼠终于吃饱了,回过身来看见了我,微微一点头,腆着大肚子啪地一声落到地上。我很好奇地想,他还怎么钻洞呢?这屋里可没有这么大的洞。但是家鼠并不钻洞,他慢吞吞地绕房间走了一圈,仿佛因吃得太多有点痛苦似的。他吃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啊,想一想我都要呕吐呢。他走了一圈之后便发饭困了,靠着墙跟打起盹来,他不把我放在眼里。

        老爷爷从床上坐起来了,正在用破布缠他的脚后跟,原来他早备下了破布做绷带啊。他将布条撕得很响,看起来他很有力气。他缠啊缠啊,将那只脚缠成了一个大布包。猪们在栏里叫得越来越厉害,差不多都要跳栏了。他下了床,受伤的那只脚不穿鞋,就在地下踩。他居然到屋后喂猪去了。这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要让家鼠咬开他的脚后跟?莫非那里头长了瘤子,他在让家鼠给他做手术?多么可敬佩的毅力啊!

        再看家鼠,我发现他的身体明显地肿大了许多,连腿子都变得那么粗,是吃下的东西毒性发作了吗?他在睡觉。我感到很压抑,心情沉重地走到门外去透一透气。冬天过去了,那些在外头钻来钻去的小孩都不愿回屋,有的就睡在路边。他们的家长也不急着将他们捡回去,让他们爱睡多久就睡多久。小孩们反正又不用干活,除了跑就是睡,有的恐怕连白天和黑夜都不大分得清,再说,他们也不在乎。他们只在乎一件事,那就是独轮手推车队的到来。独轮手推车队推着粮食从小巷子里经过,轮子“吱呀吱呀”地叫,小孩们就全都跑过来,一辆车上坐一个,就坐在那些面粉上头,显出趾高气扬的神态。这些外省的车夫们憨厚地笑着,也不赶他们下去。听说他们是从冰天雪地的平原那边来的。搬面粉的时候小孩们就跑开了,父母们皱着眉头将门敞开,做出一副对粮食不感兴趣的样子。“北边天气好了吗?”他们问车夫。“还有一次寒流要来。”

        一般来说,我不在一家住得太久,免得他们将我当作了家里的成员。不过只要我一出现,他们就注意到了我。他们将剩饭放在灶台上,我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去吃。我对吃饭这事总是很羞愧,同家鼠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轻轻地吃,尽量不弄出声音来,其实我吃得还是很贪婪的,连碟子都舔得干干净净。关于吃,无论哪一家都决不亏待我。他们吃什么就给我留什么,当然都是他们吃剩的那些。他们将我看作一个什么东西呢?我很少听到人们议论我,他们只用短句来表达对我的感觉:“来了吗?”“来了。”“吃了吗?”“还真吃得干干净净!”他们对于我是非常有感觉的,可他们决不愿意说出来,黑屋子里的简短交谈在我听来就如响起惊雷。我从地上跳到灶台上还是要费很大的力气的,他们注意到了,于是搬一张矮凳放到灶边。他们这么体谅我反倒成了我的思想包袱。我可不愿同他们搞得太密切。我尤其不愿意参加他们的家庭骚乱,我指的是夜半时分孩子们引发的那种骚乱。孩子们到底是被什么样的恶魔吓着了呢?对他们来说,家里是隐藏恶魔的地方吗?他们跑出去后就感到安全了吗?那种时候,母亲站在敞开的门口反复念叨:“回来啊,宝贝,你能跑到哪里去?”那些母亲的腿子都发抖,她们醒了吗?

        曾经有好多次,我爬上那个台阶,想离开这个浑浑噩噩之地。太阳照射着,我背上的嫩皮都要开裂了。在大马路上,我居然没有影子,唉!我在柏油路上走呀,走呀,我口干舌燥,只想找个黑黑的地方歇息一下,喝口水。这城里哪里有黑地方呢?房子的外墙全是玻璃,屋顶是某种金属,太阳光照在上面就像燃起了大火。那些个屋子啊,里面都有人在无声无息地走动,他们虽然穿了某种像是衣服的布片,我却可以看见他们里面的内脏和骨骼。我推开一张玻璃门进去,立刻就感到走进了一个大火炉,涌动的热浪将我体内的液体都要蒸发光了。我慌忙回头往外跑,这时我就撞上了他——那只家鼠。家鼠警惕地把着门,剑拔弩张的样子。他的皮毛油亮发光,眼睛炯炯有神,他似乎是专为这所玻璃房子而生。我记起来他是如何啃老爷爷的脚后跟的,就不敢同他正面交锋了。我装作没事一样走开去。可是我心里怎么没事呢?我全身的皮肤都要脱落了啊。我听到许许多多回声在这个大厅里响起,震得我的头发晕。我鼓起最后一点勇气抬头一望,啊,我看见了……我看见了那个梦,那个梦在夜里是躲在所有其它梦后面的。我就哭起来了。可我的两只小眼干干的,没泪。我快死了吗?大厅里不断有人走过来走过去,都是那些透明的家伙。他们有时也擦过我身边,我闻到干爽芬芳的气息,感觉到这些人身上完全就没有液体,所以对他们来说也不存在被蒸干的问题。而我却很臭。尽管快死了,身上的臭气仍然一阵一阵地传到鼻孔里来。这时我听到门响,原来是家鼠将门拉开了,我拼全力撞撞跌跌地跑出去了。家鼠的眼神是多么的鄙夷啊。他又是如何样拉开门的呢?以他那么矮小的个子。

        到了外面就好多了,虽然被太阳暴晒,温度总算降了好多。有一个侏儒将一支冰棍递给我,我接住,三口两口就吃完了。柏油路和水泥路,路边是火炉一样的玻璃屋,无处可躲。一律穿黑衣的路人匆匆地走过,他们的神情很镇定,也没有谁出汗。差不多可以说,他们的目光里透出寒意呢。又想起玻璃屋里的那些人,那是些不同种类的人,还是人一进到那里头,就变得透明了呢?我想起人们的那个比喻:“贫富两重天。”我要下去了,我在这里没法呆。

        我埋着头走,撞着了一个路人,那人被我绊倒了,是慢慢倒下去的。我看见他朝太阳翻着白眼,口里说:“冷,冷啊……”他赖着不起来,他在想些什么呢?我顾不得观察他了,我必须赶路,不然就会像他一样倒下。那人在我的身后喊道:“你这个丑八怪!”我丑吗?我不知道,这可是新鲜事。

        啊,回来了!回来就好了,先到老爷爷的潲水缸里泡一泡,润一润皮肤。真舒服,真爽快!可是这两只猪,为什么哼个不停呢?又有紧急的事发生了吗?我走进老爷爷的房里,看见他正在缠他的脚。旁边坐着他的孙子,那孙子吵吵嚷嚷地说要看爷爷的伤口。那个瘦精精的小男孩,贼头贼脑的,我向来对他没个好印象。老爷爷一缠好,他又将他的绷带扯散,弄乱,还在地上打滚,说,如果不让他看,他就去死!终于,老爷爷将伤口包好了,他站了起来,他要去后面喂猪去了。男孩坐在暗处,他的眼睛睁得那么大,他看见了什么呢?哈,他爬到床底下去了,他躲起来了吗?我听见老爷爷将猪潲倒进槽里的声音,还听到屋前有一队独轮车经过。这一家今天给我一种不安全的感觉,我应该换个地方休息。我这样想着,就悄悄地出了门,溜进对面那一家。

        这一家不养猪,却养着一只黑山羊。黑山羊瘦伶伶的,被拴在屋后,正在啃一个萝卜。他们平时用什么来喂他呢?黑山羊看见我就打量起我来,萝卜也不啃了。虽然他自己的脚被拴着,走不了几步,可他一点都不自卑,目光炯炯的,倒弄得我自卑起来。我想起人们平时为我准备好的饭菜,都是在碟子里放得好好的,可是给他的却只有一个不新鲜的小萝卜。他就是为这件事自傲吧?

        这家的主人在一盏电石灯下锉钥匙,桌上放了一把小虎钳。他飞快地锉啊锉的,雪亮的灯光照着他那张狰狞的脸,他就像一个鬼。一个木盒子里装着他锉好的钥匙,可能有几百片吧。这些铜钥匙都是开什么锁的呢?没看见过那些锁,也可能根本就没有什么锁。屋里有硫磺的气味,我开始打喷嚏,打了一轮又一轮,鼻涕都流到嘴里去了。最后,我终于习惯了。我没有到灶头上去,我就在那张板凳上蹲着休息。这时我听到了女主人和主人的谈话。女主人坐在暗处择菜,声音幽幽的,起先我还没看见她呢。

        “我嘛,就弯下腰去将它捡起来了。管它是个什么,捡回来再说。”她声音里有点得意。

        “你做得对。”男人瓮声瓮气地说。

        “我本来都走出好远了,像鬼拖住了我的脚一样。”

        “那鬼就是我吧。”

        “屋里都被这些东西堆满了。”

        “在它们当中穿来穿去的,很好。”

        “异物呀!想一想都怕。那一年我从龙县捡回那一个之后……”

        他们的谈话嘎然而止。男主人也不锉了。有件事令我困惑:这两口子是说的梦话么?就在不久前,我听见他俩在梦里讨论过这事。他们在干什么呢?他们在倾听那只山羊。山羊好像在外面撞墙,一下一下的,那根绳子会不会断呢?这两口子的心肠真黑。山羊撞了一会儿就停止了。可能受了伤。这边主人又锉起钥匙来,锉刀在铜片上发出刺耳的声音,我的脑子全乱了,简直要发狂。我抱着头冲到了外面。

        黑山羊脚上的那根麻绳已经断了,他却没有跑,他在朝黑屋子里头探头探脑的。真是一副奴才的德性啊。这时女主人出来了,手臂上挽了一根新绳子。山羊想跑,女人铁钳一般的双手一把就摁住了他。他哀哀地哭着,那条腿又被拴住了。绳子就捆扎在旧的伤口之上,那伤口惨不忍睹。女主人进屋之际,黑山羊好像失去了所有的活力,瘪瘪地摊在地上一动不动。我看不下去,就朝他蹲下去,我想帮他把绳子咬断。绳子是新麻绳,很结实,不过我的牙齿也是很不错的。我就蹲在那里一边咬一边梦想。我想象着自己带领黑山羊兄弟逃到了贫民窟的东端,那里有一个空着的猪栏,原来里头养着一只花猪,后来不知被什么东西毒死了。我和他在那里避难。我们相依为命,我到哪里都带着他,决不让他沦为奴隶。我想到这里时,脑袋上重重的挨了一下,差点晕了过去,原来是他用那条没被拴住的腿狠狠地踢到了我。这一下我痛得没法形容,我就在泥地上滚来滚去滚了好久。到疼痛终于减轻了一点,我抱住头虚弱地呻吟时,这才发现黑山羊若无其事地站在那里。这家伙真是邪恶到了极点了啊。贫民窟里怎么养着这样的动物呢?也难说,不是还有家鼠那种类型的吗?如果不同他们打交道,是领教不到他们心里头的阴狠的。真的,他就若无其事地站那时晒太阳,不时还去啃几口那只已经发臭了的小萝卜。这家伙的心事同屋里那两个一样,真是讳莫如深啊。

        有东西在身后捅了捅我,是侏儒。侏儒不是属于上面的吗,怎么到这里来了呢?“我坐升降机下来的,”他说,“那机器的好处就是让我同时在上面又在下面。你的皮肤啊,太白了。”我的皮肤白吗?我的皮肤是土黄色的,为什么他要这么乱说呢?让我想一想,对了,他有色盲,可能住在玻璃屋子里头的人都有色盲呢。侏儒同黑山羊对视了一眼,我觉得他俩交换了一个眼色,也许是我神经过敏吧。“我呀,是这底下一家人的儿子呢。”他又说。他这句话让我吃了一惊。儿子?我怎么从来也没有看见过他?“因为我在升降机里头嘛,哈哈!”

        侏儒将我称作“鼠”。我一点都不高兴这个称呼。我哪里是什么鼠啊,我比鼠大多了。他让我同他一块进屋。我们进去时,两位主人都不知上哪里去了,屋里静悄悄的。我又开始打喷嚏。侏儒说,主人总是喷洒硫磺粉消毒,他特别怕死。侏儒说完这句话之后突然怪叫了一声,仰面倒在地上,我弯下腰一看,才发现他的脚踝被一把单车锁锁在八仙桌的脚上了。是谁干的呢?桌子下面是那个木盒,里头放着主人锉好的那几百片钥匙。我将木盒移到侏儒的面前,他坐起来,尝试用那些钥匙开锁。此刻,这屋里给我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要不是黑山羊在外头叫了两声,我几乎会怀疑是他在搞鬼。侏儒开锁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不耐烦,地上已经扔了好几十片钥匙了。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了某件事,我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我跑到外面,正好碰见老爷爷。老爷爷还是那样,一只脚缠着肮脏的大布包,手里柱着拐杖。不同的是,他的那条好腿的裤腿上溅了不少血。他用手指了指屋里,叫我进去看看。我小心地推开那张门,刚刚朝内一探头,就吓得往外一弹。我怕什么呢,里头什么也没有啊,一间空房,连家具什么的也搬空了。老爷爷凑过来对我说:“钥匙啊,就在这里。”什么钥匙?我不明白。他又说:“你要的钥匙嘛,元儿拿着呢。”我又朝里头瞥了一眼,并没有看到他的孙儿。他拄着拐杖过马路了,他是去看侏儒去了吗?

        我往前走,走了好远。在贫民窟,太阳总是一下子探头,一下子又缩进去,这里的一切都是阴沉沉的,尤其是房子外面。至于屋里嘛,大同小异,都是那种黑,习惯了也不觉得了。有一个小孩躺在路边酣睡,样子有点像阿元,可并不是阿元。那么他是谁呢?我特意注意了一下他那双赤脚的脚踝,那里有被什么东西擦坏的痕迹,难道是绳子吗?我推了推他的脑袋,他口里吐出一连串的花儿的名称,然后就笑。小猪跑过来了,是老爷爷养的那只花猪。小猪嗅了嗅这个男孩就跑了,男孩笑得更响了。那是不是笑?“咯咯咯咯”的,也不太像笑。他是不是这一家的呢?这一家的门敞开着,我进去了。

        突然很想睡,就爬上他家的灶头睡去。没睡多久主人就来生火了。这一家的主人是屠夫,脸上的胡子很长。他从火里头拿出烧红的火钳,在我面前扬了扬,那火钳擦着了我胸口的毛,我闻到了烧焦的气味。我正在想他会不会将我烫死时,他扔了火钳,往地上坐去。在前面房里,他家的孩子们在唱歌呢。阴惨的房里忽然响起稚嫩的童声,仿佛末日的景象啊。再看屠夫,他的胡须在发抖,什么样的可怕的回忆缠住了他?我跳下灶台,他一动不动,像没看见我一样。我溜到前面房里时,孩子们已经出去了,我仅仅看到一个女孩的背影。我想,屠夫的女儿,每天夜里会梦见羊脖子上喷出来的热血吗?是因为那种梦,才唱儿歌的吗?谁在捅我的背?哈,又是侏儒,他终于打开了那把锁。侏儒说:“看,他也来了。”长得像阿元的小孩子溜进来了。接着就是“砰”地一声响,屠夫在闩门了!我们三个被闩在屋子里了。小男孩发出闷闷的哭声,是侏儒堵住了他的嘴呢。侏儒在哄他安静下来。我也想哭因为想起了那把烧红的火钳。屠夫在厨房里磨蹭些什么呢?小男孩终于不哭了,侏儒说:“我真高兴啊。”也许他是高兴看我们完蛋,而他自己,很快有升降机来救援他。现在他抱着男孩坐在椅子里头,那孩子在他怀里轻轻啜泣,肩头一耸一耸的。我突然记起,在那火炉一般的上面,他不是给过我一根冰棍吗?侏儒的心肠真是很慈悲的啊。

        屠夫始终没有过来。小男孩(侏儒叫他“鼓”)在侏儒怀里说起了梦话,他说他本人就是升降机,这里的好些人都要靠他,没他活不了。他一边在梦里吹牛,侏儒一边附和他。侏儒说:“对呀,对呀,你这个漂亮的小男孩。”鼓忽然挣脱了侏儒,用一个什么东西在侏儒脸上划了一下,侏儒立刻倒下去了。鼓举起手里的那个东西,那东西一晃一晃的发亮。我终于看出来了,是一片铜钥匙。侏儒在地上呻吟,轻轻地念叨着:“鼓啊,鼓啊。”一片钥匙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杀伤力呢?我想起锉钥匙的那个男人,他是一个沉默的人,脸上有很多竖纹,他那双手就如同老树的树根,我看见过他掰断一把相当大的锉刀!鼓举着钥匙朝我走过来了,我有点想躲,但还是没有躲,我要看看这小东西到底有多大杀伤力。但是鼓凑近我,将那把钥匙交给我,并且向我比划着,要我将钥匙刺向他本人。钥匙很大,很像一把小刀,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我们都听到了屠夫在灶屋里弄出很响的声音,就像发怒了似的。他在催促我们吗?

        当我将钥匙刺向鼓的脖子之际,他马上用双手握住,再猛一用力,钥匙就全部进入到他的脖子里头去了。血涌出来,他软软地倒下,同侏儒倒在一处。我感到很恶心,就背转身去吐了起来。这时屠夫打开厨房门进来了。他手里拿着那把烧得红通通的火钳。他将火钳举到我的面前,我赶紧闪身躲开。于是我又闻到了自己的毛被烧焦的臭气。“鼠啊鼠,这可是难得的机会。”他说。真讨厌,他也叫我鼠。他开开大门,先将侏儒抱出去,扔在路边,又返回来将鼓也抱出去了。然后他又闩上门。我以为他要来收拾我了,可是他没有。一会儿那两个家伙就来撞门了,拼命要进来,他们的伤怎么好得这么快啊?他们那么大的力气,门都要被他们撞开了。趁着我一愣神的瞬间,屠夫就将那把火钳伸到我的胸脯上戳了几下。我先是簌簌发抖,后来就晕倒了。朦胧中,看见自己在火焰山上。火烧着了我的全身,可是我一点都不痛苦,脑子里居然还冒出这样的念头:烧完了就好了吧。对面还有一座山,也在冒火,有小孩子在火中唱歌,声音怎么这么熟悉?对了,那不是屠夫的女儿们吗?她们唱得真好听啊。这时我看一看自己的身体,啊,腿已经烧没了!我不能动了!这不是他在我耳边说话吗?“鼠啊鼠,这可是难得的机会。”他还推我呢,他不让我完全入梦,可是我害怕,我闭上眼,不管不顾地入梦了。

        我醒来时看见有一只灰色的大眼睛凝视着我。那是屠夫的女儿,她的两只眼睛不对称,一只大,一只小。在我看来,这只大眼睛美得无法形容,所以我就一点都不感到她的眼睛不对称了。她的眼神很忧伤,这个小人儿是为我担忧吗?当我动了动,想去触碰她时,她就挪开一点。她这种姿态让我心凉。“你,是什么东西?”她说,她的口气忧伤得让我都要掉眼泪了。我经常到她家里来的,她怎么问这种话?是我的样子引起了她的忧伤吗?这时我才来打量我自己。我好好的,并没有什么变化,啊,我的一只脚上有烧灼的痕迹,但那并不显眼,只不过是掉了一块毛罢了。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这难道是个问题吗?我年年来他们家,来了就去灶上呆着,屠夫将那些香喷喷的动物内脏留我吃,吃完我就在灶上打盹。在他们家,我总是睡眼朦胧,从来没有将这些女孩子看清楚过。她们轻手轻脚地在厨房忙碌,从不注意我。现在看来我错了,她们不但注意了我,还仔细打量过我,一起讨论过关于我的事。要不她刚才怎么问这样的话呢?看来她对我还有所期望啊。我又问自己,我是个什么东西呢?可是我不知道啊,我怎么能消除这个小美人心里的忧伤呢?我不敢同她的目光对视,一对视,我就会哭起来。“我是老三,最小的。”她忽然又说,“爸爸在后面钉木笼子。”

        我没有听懂女孩的话,我还没有醒悟过来是怎么回事,黑色的网就从头上罩下来,将我缠住了。有人拖着我往屋后走去,女孩在旁边对那人说:“你要把他扔到井里头去吗?”她的语气里头有点兴奋。我是没法挣扎的,我根本不能动。

        他们扔下我的地方却并不是井里,只不过是他家屋后的那条小巷。我被裹在那鱼网似的东西里头一动都不能动,而这条小巷平时几乎无人经过。看来他们要让我死在这里,我怎么办呢?夜晚很快就降临了,贫民窟的夜总是那么寒冷,我蜷起了身体。这时我又听到了屠夫女儿们的歌声,我辨别出来,唱得最响亮的那一个就是刚才同我在一起的女孩。冷啊,冷啊,我这只被烧过的脚完全麻木了。我凄厉地叫了一声,屋里的人也许听见了,歌声停了一停,又响起来了。再仔细听,就可以听出歌声里头的凄凉来。当我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时,我就暂时忘了寒冷,当我稍一走神,寒冷又像无数小刀一样在我皮肤上割呀割的。也许我全身的皮肤都肿起来了,我盼望皮肤的感觉快一点麻木,否则我还能盼望什么呢?我想起了侏儒和鼓,他们两个还在那屋里吗?还是像我一样给扔到了这外面?屠夫,还有他的三个女儿,他们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我透过网子看见了一团光,是有人打着灯笼过来了。“他们怎么总将猎获物扔在路边呢?”提灯笼的那一个对同伴不满地抱怨。因为我发出尖叫,他们就停下了。他们在我上面小声商量着,犹豫着什么事。起先说话的那一个突然提高了嗓门道:“老四,我们有多久没从这里经过了啊?”另一个就回答说:“有15年了吧。那时夜里总下雨,冰棱从屋檐垂下有一尺多长。现在气候已经温和多了。他干嘛老叫?”他俩说着话就蹲下来了,三下两下就将我从网子里头解脱出来。我还是躺在地上,因为我全身麻木了,不会动了。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明明感觉到是两个人在帮我,可是我没看到人,只有那盏灯笼孤零零地放在地上。灯笼将光线照在网子上头,那么强有力地缚住我的网子却原来只有一小抓,有点像动物身上的薄膜一类的东西。我又叫起来,我想通过叫喊来恢复知觉。就在这时屠夫的小女儿开了门。我听到她在同那两个人寒喧,我也看到她穿着披风,显得英姿飒爽,可就看不见那两人。他们进去了,将灯笼也提走了,四周又变得黑糊糊的。

        我尝试滚动,我集中意念发出一声尖叫,身体终于动了起来。这一滚就滚到了屠夫小屋的墙角。这里没有刚才那个地方冷,我的部分知觉在慢慢恢复。屋子里头的谈话可以听得清清楚楚。我听到三个女孩子都争着抢着要同那两个我看不见的人接吻,她们咒骂着,闹成一团,后来那小女儿大概是用一件什么锐器伤了她的两个姐姐,两个大点的女孩发出可怕的哭叫。但里面很快就恢复了寂静。小女儿达到目的了吗?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小半,那灯笼出来了,小女儿站在门口,脸部表情像一名毒妇,那只大眼睛居然闪出电火花来了。灯笼在空中游移着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西边的转弯处。女孩忽然朝我弯下腰来,说道:“你都看到了吗?你这个小家伙,你都看到啦!嘿,我的命太苦了,对吧?”她用双手蒙住脸,哭起来。哭了几秒钟,她突然又止住,恶狠狠地说:“我哭了?呸!我才不会哭呢,刚才是笑!我要笑死了!”她用双手插到我的胁下,一下就将我举到她肩上,往屋里走去。她将我摔到灶台上就走开了。我看见屠夫闷着头坐在板凳上抽烟呢。

        贫民窟是我的家,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我夜里寄宿在有火炉子的家庭里,白天到处刺探隐私。我掌握着这里的多种秘密,但我并不懂得这些秘密的谜底。这些秘密都有美丽而恐怖的外表,我是因为这个才总忍不住要去刺探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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