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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的一天,我爬上了这家的茅屋顶。啊,我舒出了一口气。下面那两个人还是打得很厉害,那些陶碗啊,陶壶啊,全被他们砸烂了。有两个月了,我一直在心惊肉跳中度日。尤其是那位哥哥,那两只挤在一处的凶狠的黄眼睛,我一见到它们就觉得自己末日来临了。虽然这两只眼睛并不威胁我,而只是相互威胁,可我总觉得同自己有关。屋角什么地方日夜都响起磨刀的声音,哪里那么多的刀来磨?我蹲在屋顶,心里很害怕他们发现我。要是在底下,他们打完架一看见我就把气撒在我身上。有一回,那个哥哥差点割下了我的耳朵。我在偷偷地考虑我要不要离开的问题。几个月了,我在这一家同这两兄弟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我嘛,通常是躲在床下的一个纸盒子里头不出来。因为没事可做我就在那里头想心事,我想的事都是很阴沉的,主要都是为贫民窟担忧,其中最大的担忧是洪水。我想,要是洪水淹到了城里,整个贫民窟就非得成汪洋不可。我记忆中一百多年以前发过一次洪水,那时贫民窟的人都逃光了,只剩下家鼠。后来家鼠在一夜之间全部毙命。家鼠为什么不逃走呢?他们对这类自然的变故应该是最敏感的啊。我可不愿意贫民窟变成汪洋,这里是我的家嘛。我虽然一旦在某家人家住下来,就不再外出,可是我每天都在脑海里神游这个地区,我将这里的房子按我喜欢的顺序反复地排列,打乱,再排列……有时,寂寞的漫漫长夜就这样过去了。在我的想象中,连成一排的房子都被我割开成了一栋一栋的,每一栋都有个地下室,地下室里有一名城里来的石匠在那里凿石头。我觉得这样的画面很美,我就像我记忆中的那位祖先一样,是个唯美主义者。那个祖先,为了同太阳对话,在草地上被毒日活活给晒死了。当时整个牧场都在传说他的事迹。

        我不能弄出响声来,因为他们已经发现我不见了。“伟奇!伟奇!”他们在喊我,在屋子里到处搜寻,他们气急败坏了。后来,大概他们认为我已经逃走了,就一前一后出门去找。看见屋里空了,我就从那个洞里溜下来。我累极了,想睡。屋里到处是陶片,那两张床上被泼了很多水,我用来睡觉的纸盒也被他们弄湿了。管它湿不湿呢,先钻进去睡了再说。我正要睡,兄弟俩进来了。弟弟口里发出杀猪般的叫声。我伸头一看,原来他的右脚被一根竹签戳穿了,哥哥在旁边看着,两只血红的眼对视着,双手攥成拳头。糟糕,我又睡不成了,这个弟弟,谁让他老打赤脚啊。他脸色苍白得吓人,好像痛得要晕过去了,口里却在喊:“伟奇!伟奇!我死不瞑目啊!”奇怪,他喊我,难道我同他的受伤有关系?我偷偷地从纸盒里溜出来,溜到了屋中间。弟弟的双手使劲地挥着,仿佛在同谁打架。我注意到他的两眼哪里都不看了,就翻着白眼。莫非他要死了?哥哥垂下了他的头,那背影有点悲哀。我靠近他,他看都没看就踹了我一脚,将我踹回床底下。怎么,他们都不欢迎我?可那弟弟又为什么要喊我的名字呢?他又喊了:“伟奇,我要带走你!”他说这句话时就伸出手去,像要拔那竹签。他把我当成竹签了吗?他的神智完全错乱了吗?啊,他真的拔了!竹签血淋淋地出来了!他从椅子上跌到了地上,头向后仰,两臂在胸前交叉。我不知道他死没死。我悄悄地从床底下爬出来,闻了闻地上那根竹签。啊,这是什么?竹签在我鼻子下面跳了两跳,变成了软绵绵的、肉质的东西,黏糊糊的一长条,其中一端还有只小眼睛。那是我们种族的眼睛。圆圆的,不知害臊的那种。怪不得刚才弟弟把这种东西叫作“伟奇”呢。再看弟弟的脚,伤口已经不见了。“你,把那东西吃下去。”哥哥对我说。我回过头来看见他——他的两只眼已经变成了一只!那一只椭圆的眼在眉心正中,里头并列着两个瞳仁,两个瞳仁里头都映出我的影像。我只看了一眼就吓坏了,赶紧将自己的头紧贴地面,等待打击到来。哥哥却并没有攻击我,他只是将那一条东西放到我鼻子面前,哄劝道:“伟奇,你吃下去啊,吃下去什么事也没有。”我试着咬了一下有眼睛的那一头,那眼珠一下就弹出来,溜进了我的喉咙,于是我糊里糊涂地就将那一条吃下去了,嚼都没有来得及嚼。我感到它停留在我胃里头,一股咸咸的味道溢到我嘴里。那是弟弟的血吗?我很不舒服,就蹲在墙角喘息着,心里只想吐。哥哥说:“伟奇啊,一会儿就会下去了,不要急。”也许发出咸味的是那只眼睛?我的天啊。在牧场上,如果你细看,就会看到草茎下面藏着那种眼睛,那是同我父母一样的眼睛,到处都是,到处都是……我的头有点晕,我闭上眼,想让自己睡过去。

        我听见两兄弟在压低了喉咙说话,他们倒是不吵也不打了,好像是在那里算账。我这么难受,难道快死了的竟然是我?我感到我的嘴和喉咙都肿起来了,我的舌头变成了一大块石头,在口腔里动也动不了。“三五一十五嘛。”弟弟在说。“对,减去一十五。”哥哥回应道。他接着又说:“那你认为他来我们家里以前已经活过了多少天呢?”于是弟弟在那里念念有词地做心算。他们是在算我的年龄,还是算我的死期?我忽然感到我的眼睛转不动了,我的目光固定在视线前方的一块墙上,那块墙上有一只红色的蝎子,他正缓缓地往我这边爬过来。他是杀手吗?我弄不清这事了,因为我的视线正在模糊,那只蝎子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可怕。然后,我的鼻子被蜇了一下,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醒来之后听见他们所说的第一句话是:“伟奇还有三十天。”我心里先是一冷,眼前黑黑的,然后忽然又轻松了。因为我感到浑身都舒坦了,肿也消了。再一看,死去的不是我,是那只红蝎子——它变得扁扁的,贴着地,生命从他体内消失了。哥哥用一把火钳夹起蝎子,将他扔进了垃圾桶。

        他们俩出了门,房里静静的,我蹲在那里,回想起我吃下去的那只眼睛和那一条东西。忽然,我没有转动脑袋就看见了我背后的那只家鼠。多么奇怪啊,我是用我的背看见的,我背上有了一只眼睛!是不是那只眼睛?一定是的!家鼠机警地出了洞,看看房里没人,就轻松地爬上灶台,将我的那些食物吃了个精光。家鼠一点都不将我放在眼里,腆着肚子大摇大摆地回洞了。幸亏我不想吃东西了,我心里头的恶心感觉还没有完全消失呢。他们说我“还有三十天”,是什么意思呢?我曾听到过一天等于一年的说法,那么三十天就等于三十年了?我不知道。这种说法令我有一种很紧迫的感觉,是不是变故要发生了呢?我朝垃圾桶里一看,吓了一大跳!那只蝎子不但没死,身体还膨胀起来,有原来四五倍那么大了。他直立起来,用爪子攀住桶沿,马上要出来了!我连忙冲过去顶开门,跑到了外面。我可不想被他再蜇那么一下!

        刚走到街口转弯那里就撞上了兄弟俩。哥哥一把揪住我的耳朵,说:“伟奇这一出来,日子又少了一天了。”他们命令我回家。我走在前面,听见两人在后面相互打耳光。到了家门口我转过身来,看见他们相互揪着对方的胸口,一动不动地蹲在地上,凝固了一般。那四只眼睛离得那么近,我想,这下它们该盯着对方的眼睛了吧?可是我钻到他们之间一看,呀,每个人的眼睛还是只看着自己的眼睛,那眼神越发显得旁若无人了。搞不懂啊。大蝎子已经走出来了,正傍在门框上呢。忽然,他们松开了对方,站了起来。这时那蝎子像醉了酒一样,摇摇晃晃地出门,向右拐,不知往哪里去了。弟弟低声说道:“伟奇串门去了呢。”什么?他们称蝎子为“伟奇”?是不是因为蝎子吃了我身体里的东西,变得同我差不多了?

        折腾了这一场,又回家了。哈,还是家里好。我爬上灶头去睡觉,我累坏了。我正要闭眼,突然看到恐怖的一幕——窗户外面,那只贼头贼脑的黑猫正在吞吃红蝎子!啊,真可怕,真恶心!蝎子的后腿还在他嘴边挣扎呢。他的脖子伸了几伸,将蝎子完全吞下去了。这丑陋的一幕搞得我的瞌睡都没有了,我一下子感到自己周身都变成了眼睛,不但看见前方,也看见身后,不但看见表面,还看见里面。比如那只猫,我就看见他胃里的蝎子还在挣扎;比如我自己,我就看见体内腹腔那里有只眼睛被腹膜包着,正是我吞下的那只。那么蝎子没有死,过不多久也许他又会从猫身体里头钻出来。我不敢看下去了,我闭上眼。可这一来更不得了,我看见我里面有那么多的人和事。那是牧场,草地上有数不清的洞,每个洞里都有我的同类在那里探头。在天上,那只鹰飞过来了,那么大的鹰,把太阳都遮暗了。有一只动物,看去是鼠和乌鸦之间的形状,正在草原上飞跑——跑一阵飞一阵。他飞不高,看上去就像贴着草丛滑行似的。我不想看,可这些场景就是不消失。我想,唉,那家伙怎么逃得脱鹰的魔爪啊。后来鹰一头扎下来,所有的风景全消失了。可是巨大的空白却没有消失,白得晃眼,隐隐地还可以听到婴儿的啼哭。弟弟的声音响起来:“你看伟奇睡得多么香,他啊,一定一个梦都没做。我敢打赌。”哥哥问:“赌什么?”“赌你那辆独轮车。你到这边来看就知道了。”

        我没有睡着。也许我睡着了。谁知道呢?反正我一直在向我里面看啊看的,我真是不知疲倦呢。虽然后来什么都消失了,只有白晃晃的一片,可我闻到了草原的风,还有兽皮的味道。那只家鼠将我弄醒的时候,我正狂奔着扑向某个我认为是爷爷的影子的怀里。家鼠在我屁股上咬了一口,差点咬出了血。他的眼睛油亮,目标明确,同我们家族的眼睛是不一样的。他是来干什么的?他是来吃我的饭的,他看到灶台上没有饭,就来咬我身上的肉了。这只家鼠,真不同凡响,竟然认为我是他的食物,可以随便吃的。我瞪着他,他也瞪着我。他对我丝毫也不畏惧,看到我醒了,他没法吃到我了,就愤愤地下去了。他又在房里游了一圈,还是没找到吃的,这才老大不情愿地缩进他那个洞里去了。我开始来考虑家鼠的问题。家鼠一开始就生活在这个房间里,他似乎是我们家族的一个变种。当然,他也是我们家族的,看看他那双眼睛的形状就知道了——虽然眼神完全不同。他的身体缩得这么小,大概是由于环境而产生的变异吧。我的家族和祖先是从来不食同胞的,他却完全没有这个禁忌,把我看作他的食物。当然,也许他根本不认为我是他的同胞,但是我的身体比他大了这么多倍,他怎么会对我丝毫畏惧也没有的呢?瞧,他又从那个洞里探出头来了,他看我的眼光让我心惊肉跳,因为他分明还是将我看作他的午餐啊。今后我睡觉可得小心点儿了。不过有一点我还是想不通:他怎么在这么多年里头都没有来袭击我?目前的袭击同那只红蝎子有关吗?是因为房主人说了我只有三十天好活了,他才肆无忌惮起来的吗?

        为了躲避家鼠的眼光,我从灶台上下来,到了门外。门外怎么这么寂静?人都走空了吗?我回身一望,家鼠也跟出来了呢。他为什么要跟着我呢?那两兄弟到哪里去了呢?我可不能打瞌睡啊,这个家伙就在身后呢。我走到街对面的那一家,伏在门上一听,听到有人在里面喘粗气。门是虚掩的,抵开门,便看见肥胖的女人在床上发气喘病。由于我抵开了门,家鼠趁机蹿了进去。他爬上雕花的大床,爬到那女人身上,在她脖子上咬破血管吸血。女人的喘息渐渐平息下去,显出很舒服的样子闭上了眼。我看见家鼠的肚子鼓胀起来,他溜下床时,几乎都有点走不动了。他摇摇晃晃地慢慢爬到墙根,那里有一个洞,洞比他的身体小好多,可他用力挤,用力挤,还是挤进去了。他还被夹得尖叫了一声呢。这下好了,我摆脱他了,我转身回我自己的家,打算好好睡一觉。啊,我回不去了,我的家门被从里头闩上了。谁呢?我只好蹲在门外等。一会儿两兄弟回家来了,他们看见门闩了就去爬窗子,可是房里有什么东西袭击他们了,两个人都捂着眼倒在地上。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出来一个白发的老妇人。老妇人手里拿着个纸包,她在门口打开纸包看里头的东西。那是砒霜,我认得砒霜,因为我小的时候那家人家常将极小量的砒霜放在陶钵里给我吃。她又到另一家去了。

        我进了房,看见家鼠血迹斑斑地躺在地上,头和身子都已经分离了,旁边扔着一把菜刀。这是那老妇人干的吗?家鼠怎么会死在这里呢?他刚才不是到街对面去了吗?啊,当然是地道,他掘出了长长的地道。他从地道那边赶过来,死在这里,他的喝饱了血的肚子还胀鼓鼓的呢。刚才这屋里究竟是怎样一种情形?设想:一、老妇人放下某种诱饵,家鼠被诱出洞,老妇人逮住他,砍了他的头。二、家鼠出于本性去咬老妇人的腿子,被老妇人砍了头。三、家鼠吃了老妇人放下的诱饵后,一心寻死,老妇人伸出刀,让他来撞,他用力撞在刀刃上,身首分离。设想下去,还有很多很多可能性,而现在,真情是无法知道了。房里怎么奇臭?我闻到了臭味的源头,的确是那只家鼠。怎么他刚死就腐烂了呢?嗨,这可是真的,瞧那肚子上,已经流出黄水来了,颈部的伤口那里,蠕动着细小的灰色虫子。也许在死之前他的身体就烂掉了,但我怎么一点都看不出来呢?我用火钳去夹那具尸体,想将他扔出去,可是火钳一挨上去,那皮肉就散掉了,里头的骨头也碎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他成了一堆稀糊糊,只有灰色的毛还没融掉。我魂飞魄散,将火钳一扔,躲到灶台上,脑子里尽是疯狂的念头。我无意中瞥了一眼窗户,啊,两兄弟的脸都在那里,每张脸上都只有一只眼睛,那种有两个瞳仁的眼睛!它们还是哪里都不看,只看自己,两只瞳仁相互看。我突然觉得,这不是那两兄弟。他们是谁?来捉拿我的吗?我溜下灶台,躲进柴堆,我想他们这下看不见我了,就安安心心睡了一觉。

        他们的确不是那两兄弟,只是长得有点像罢了。这两个独眼的青年接替了原来那两个人住在家中。我记起上一次我就曾见过哥哥变成独眼,那么这两个人是那两个的变体吗?看上去又不像。我睡在床下的纸盒子里头,到了半夜,床上的两人就一齐叫起来:“洪水过来了!洪水!”然后就鞋也不穿地跑出门去了。他们一走,我就从灶台那里爬上了茅屋顶。我放眼望去,看见上空乌云滚滚,整个贫民窟的房子里都亮起了灯。但没有人出门,他们在等吗?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我等得不耐烦,就下去了。我能逃到哪里去呢?城里是我不能去的,那里无处可躲的酷热会让我在一天之内丧命;我也不能远行,我会在远行的途中因恐惧而丧命。我还是回纸盒里去睡算了。那是什么?啊,是那两个独眼人!他们从一家人家抬出尸体来,他们在趁乱抢劫杀人!可是没人出来看他们,难道他们一点响声都没弄出来吗?不可能!哈,又一具!是不是人已经死了,他们在处理尸体呢?天没有下雨,乌云却坠下来了。现在什么都看不清了,连房子里的灯都成了一些模糊的光斑。洪水真的要来了?那么,就在屋顶上睡觉吧,万一灾祸来了,说不定还可以捡回一条命呢。我听一些人说起过洪水封门的事,被封门的人家都是一家人全部死亡。据说在那种情形下,无论你有多么机灵,你的力气有多么大,也是找不到门窗的位置的。既然在贫民窟,大家都知道这种事,又为什么不像我一样爬到屋顶上来呢?刚才这两个人高叫着“洪水”满街乱跑,应该所有的人都听到了的。他们听到了,他们听到了啊!

        水是一点点涨上来的,并没有一下子“封门”。我听到城里汇集的水从阶梯那里哗啦哗啦地下来了。我在心里设想着——半尺深,一尺深,两尺深了……还是没听到有谁跑。如果跑的话,肯定要发出蹚水的声音啊。周围寂静得可怕,水到底涨得多深了也没法看见。有什么东西弄得我的脚痒痒的?是一些蜗牛,他们想要爬到我身上来。我将后脚伸向屋顶斜面的下方,便探到了水。这样看来,整个贫民窟都在水里了,但是水好像不再继续涨了。人呢?人在哪里?封门了,全部死了吗?我哭起来,没有声音,只有眼泪。在我的头顶天已经清了,我再一听,哗哗的流水声停止了。什么人在“伟奇,伟奇”地叫我?那不是两兄弟吗?除了他们,不会有人用这个名字叫我的。我放眼望去,雾已经散了,那些房子虽然在水下,但不知怎么还是点着灯,我还看到那些玻璃窗上晃动的人影呢。这是什么样的洪水啊?有人从屋里走出来,就站在屋前刷牙,晃动的水波将他的身影拉得歪歪的。“伟奇!伟奇!”那声音来自水下。天快大亮了,是什么时辰了呢?

        “伟奇,你下来!你下来!”水里的声音变急切了。我身子一倾斜,一下子就滑下去了。我落在隔壁那家的门口。奇怪,刚才明明看到、摸到的是水,现在怎么又不是水了呢?那只不过是一张巨大的透明膜,将整个贫民窟地区罩在里头。天大亮了,太阳也出来了,但隔着膜,阳光透不过来。隔壁家的门大敞着,我跑进去,看见地上躺着老头老太太,两位都翻着白眼,嘴里还在向外吐水。难道真的发了洪水吗?现在水又到了哪里去了?这两个人以前老在屋后养一种体形很大的灰色菜鸽,鸽子的样子奇丑,发出的叫声却如梦一般。每当几十只一齐叫起来时,恐怕连路人听了都要昏昏欲睡呢。在我的印象中,这两位老人从我门前走过时,好像总在梦里头。一般是老头牵着老太的手,老头走在前面一点,好像眼睛看不见似的用一只手在前方的空气中划来划去的。老太太呢,被他拖着走,总在抱怨:“你不能走慢点吗?你不能走慢点吗?”屋里地面很干燥,根本就没有洪水的踪迹,只是我老感到眼前有那种细细的游丝,一没留心又被我吸到鼻孔里去了,弄得喷嚏不止。我凑近老太,用鼻子顶了顶她的脸颊。她醒来了,大呼小叫:“老头!老头!我们没有死!我们没有死啊!”她先是坐起来,然后又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走过去拉开衣柜门,将自己关在里头了。我听到她在里头哭。老头也坐起来了,高声叫着:“怎么没有死?怎么没有死?你胡说什么?啊?”他在屋里找不到老太,就站到门口去了。他手搭凉棚看着远方,看了又看,好像在等什么事发生。我也溜到门口去看,我一仰脸,看见先前见过的透明游丝铺天盖地,还隐隐约约地形成了波浪。这是洪水吗?当然不是,我一点在水中的感觉都没有嘛。那么,这两老又怎么晕倒在地的呢?刚才他们口里还吐水,像是肚子里灌满了水。文木匠过来了,手里拿着一杆秤,对老头说道:“我称一称这个看看,我要称一称它。”他用左手做出在空中抓了一把什么东西的样子,又将那“东西”放进秤盘里。真是怪事,我看见秤杆高高地翘了起来。是什么东西这么重呢?那些游丝?可是秤盘里什么也没有啊。老头仔细看着他称完了,说:“嗯,称一称很有必要的。”文木匠愁眉苦脸地诉苦说:“从昨夜洪水来的时候起我就一直在称,累坏了。”这时,我看见那两兄弟站在街对面了。他们的姿态好像是在注视文木匠,但我知道他们的眼睛只注视自己。“这是什么呢?”老头指着空中的游丝问文木匠。“这,就是我称的东西。”文木匠说出这句话后,双眼就开始炯炯发光。他将那杆秤举起来,从空中抓一把什么放进去称,称完倒掉,又称新的。他做这件事做得气喘吁吁的。老头眼巴巴地看着,头部随着他的动作转动,口里唠叨着:“这就不怕洪水了啊,对吧?”他说话时口角还聚着白沫,双手颤抖着,他的样子像是要进坟墓了的老朽。他是近视眼,所以越凑越近,想去看清秤杆上的准星刻度。这一来,妨碍了文木匠的动作。文木匠气愤地推他一把,他跌坐在地上了。这时,躲在衣柜里头的老太也出来了,她坐在门口,笑着,露出黑洞般的没牙的嘴。刚才她还哭呢,什么事让她这么高兴啊?“我,我,我……”她瘪着嘴说。忽然“当”的一声,是文木匠将秤摔在地上了,我看见他额头上尽是汗。老头如梦初醒地站起来问他:“怎么啦?怎么啦?”“连称了四五回没有重量的东西,这不是……”他沮丧地抱住自己的头,好像那头要炸开了似的。“常有的事,常有的。”老头竭力想安慰他。可是他咆哮了一声就抱着头跑掉了。他连那杆秤都不要了。老头捡起秤,想学文木匠的样子来称空中那些幻影似的东西,老太也兴致勃勃地过来了。可是无论他们怎么样称,也绝对称不出重量来。秤杆一次次往下掉,他们一道忙碌了半天,一点收获都没有,只好无可奈何地放弃了。这期间,那两兄弟一直关注着这里的活动。

        老两口站在那里看天,空中的游丝越来越密,一会儿就凝成大滴的水珠滴下来了。我退到屋里避雨,心里想,这两个人怎么不怕雨呢?街的对面,那两兄弟喊着:“洪水!洪水啊……”声音渐渐地远了。我看见老太仰着脸,好像在吞吃落下的雨水。那老头干脆躺下了,任雨水将泥沙溅在他脸上,闭着眼睡觉。我在他们家转了转,想找点吃的。这个家真奇怪,连一件家具都没有。是被洪水冲走了,还是本来就没有?难道他俩平时是睡在地上的吗?灶头上有一个瓦罐,我爬上去往里头一瞧,吓得我差点摔了下去。下来老半天之后,我的心还在狂跳。那个大罐子里头尽是我见过的那种红蝎子!我回想起那只怎么也死不了的红蝎子,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啊,原来他们在家里养这种东西。我望着罐子,看见有两只攀在瓦罐边缘要出来。灶台另一边有一只柳条篮,篮里装着我爱吃的熏肉,不过现在我可不敢去吃了。老太进屋来了。“鼠,你找东西吃吗?”她问。她怎么知道的?然后她一挥手,口里“嘘”了两声,那两只蝎子就下去了。她从篮子里拿出肉,切成片,放在盘子里,自己坐下来,将肉放进没牙的嘴里慢慢嚼,她已经忘了我的饥饿了。我用嘴扯她的裤腿,她仍然沉浸在自己的冥想里无动于衷。我一发狠从她腿上咬下一口带皮的肉吃下去了。啊,我变成家鼠了!我多么羞愧!她身子一斜,倚在墙上,喃喃地说:“哦哟,我痛死了……”我这一口咬得很深,都快咬到骨头上了,但那伤口却没有出血。老太的肉有点酸,好像味道不错。我看着那伤口发愣,又起了再咬一口的心。但是老头进来了,老头抄起一根木棒就来打我。他一棒子打下去,我就感到自己的脊梁好像被打断了,我趴在屋当中一动都不能动。“让他去死!”老太突然尖叫一声,然后他俩搀扶着出去了。他们从外面将门锁上了。

        我除了眼珠还可以转动之外,全身都麻痹了。我会死吗?她说让我去死,这是不是说,我还要等一段时间才会死呢?我趴在地上想啊想的,就想起了那个牧场,那里有一只鹰天天在上空盘旋,我都看熟了。可是有一天,她飞得那么高,即使是我这么好的眼力,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蓝天里。当时整个草场都沸腾了,我的同类全部都从他们的隐身处出来了,他们在草场上狂奔,一切都乱套了。后来鹰再也没出现过。我想到这里时,便看见了那只家鼠,他不是死了吗?我亲眼看见他身首分离的啊。也许他是那一只的兄弟,天哪,连眼神都是一模一样!我隐隐地激动起来,不知为什么。他走过来,嗅了嗅我的屁股。奇怪,我的屁股像被鸟喙轻轻地啄了一下一样,痒痒地恢复了知觉。接着我就看见他口里血糊糊的,啊,他正在吃我呢。我变得那么兴奋,麻痹症状全部消失了。我扭头一看屁股,已被他咬了个窟窿。我虽然疼,但恢复了知觉的疼比刚才那种麻痹要好。我就朝他靠拢,我希望他再在我身上咬一口。可是他吃饱了,吃厌了,闻都不再闻我,退到一旁待着,看着我。我越看越觉得他像那只鼠,也许是孪生兄弟?那一只也是左腿上方有一块白斑……哪有这么凑巧的事呢?我又回想起刚才老太说的让我去死的话,现在我还会死吗?怎么个死法呢?我同这只鼠就这样对视着。没过多久他那胀鼓鼓的肚子就消下去了,他的消化力真强啊。当他又用饥饿的目光看我时,我心里就蠢蠢欲动了。我朝他露出自己厚实多肉的胸膛,希望他再咬我一口。他呢,把我看来看去的,却没有下口。有一下我觉得他要咬了,可他只是舔了舔我的毛,仿佛拿不定主意似的,最后又放弃了。他狡诈地看了我一眼之后,就钻进墙根那个洞里去了。我感到很失落!一种奇怪的失落。我到底想要什么?也许我想要自己变成他?他有明确的生活目的,有自己的家(那个洞),他从来不像我这样到处寄居,游游荡荡。鼠啊鼠,为什么不把我吃进肚子里去呢?我,我不知道要拿自己的身体怎么办才好了,这个身体现在对我来说是个累赘。

        我在屋角舔着屁股上被他咬出的窟窿,这个窟窿既不出血,也不疼,难道鼠的唾液是麻醉药吗?我使劲回忆被咬的一刹那间的感觉,只模模糊糊地记得当时像被鸟喙啄了一下。也许连那被啄一下也只是我的幻想?也许咬啮完全是在我不知不觉中进行的?看,鼠又出来了,油亮的眼睛贪婪地盯着我,可是他站在洞口不想过来。我朝他走近一点,他就退进洞里一点,把我弄得灰溜溜的。我渐渐地有点明白我在贫民窟的位置了。

        贫民窟是我的家,也是我最难以理解的地方。一般来说,我并不刻意地去理解它,我的生活本身驱赶着我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我到过地下,到过城里,也在贫民窟的各式各样的主家住过。我的生活中常有危机,有死亡的威胁,可是到今天我还好好地活着。这是不是因为我的记忆深处住着我的祖先们,而他们在保护我呢?啊,那个无边的牧场,那只消失在大气里头的鹰,那些伏在草丛里,将胸膛紧贴泥地的同类!一想到他们,我就感到自己全知全能!但这只是在我的记忆里头,到了现实中就完全不同了。在现实中,我几乎什么都不知道,我经历了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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