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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一株柳树的自白旧居

旧居

        她不是自愿地放弃她在市里那套平房的。二十年前,周一贞生了一场重病,只好卖掉房子,搬到这远郊的旧宿舍楼里来住。这是轮胎厂的宿舍。本来她以为自己会死,就对她的丈夫徐生说:

        “你再耐烦等个一年两年就解脱了。”

        徐生眼一瞪,反驳说:

        “生死由天定,不是我们想怎么就能怎么的。”

        周一贞在轮胎厂的宿舍房里苦挨。不知从哪一天起,她突然就觉得自己不会死了。她从附近的毛纺厂接了些活儿回家来干。她织手工绒线帽和围巾,每天做完饭就坐在阳台上干活,身体居然一天比一天硬朗起来了。郊区的空气比城里好,也能吃到新鲜的蔬菜,周一贞的身体恢复了正常。那场噩梦在她记忆中渐渐变得淡漠了。

        好多年里头,老伴徐生从不提起从前的旧居,怕她伤感。

        虽然坐公交车去城里费不了多少时间,周一贞还是从来没有回到旧居去看过。她倒不是个爱伤感的人,只是她在那个院里住了大半辈子,在那里上小学、中学,在那里进工厂,在那里结婚,生女儿,那平房留给她的记忆太多了。她现在已经离开了二十年,梦里面还常常是在那里生活,倒是轮胎厂宿舍很少梦到过。

        星期三下午,周一贞正准备去毛纺厂交货(她织了一些宝宝鞋,可以得到较高的工钱),忽然电话铃响了。不是女儿小镜,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她问周一贞什么时候回访她的旧居,仿佛她们之间有过约定似的。她一开口周一贞就记起来了,她正是房子后来的主人啊。

        买她房子的是个单身女人,比她小五六岁,名叫朱煤,在一家设计院工作。周一贞记得在交房的那个傍晚,朱煤一直站在半开的门后面的阴影里,好像不愿别人将她的表情看得太清一样。这么多年都已经过去了,朱煤还惦记着自己,周一贞感到莫名的紧张。周一贞在电话里说自己还没想过要不要回旧居看看这个问题呢,不过她很感激朱煤,看来她将房子卖给她这件事是做对了。

        “做没做对,您回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吗?啊?”朱煤说。“好啊好啊,我星期六来吧。”

        一放下电话周一贞就焦虑起来了。她怎么能答应这种事呢?倒不是她信迷信,或有什么忌讳,但她就是没有把握去面对从前那场病,这是她唯一没有把握的事。静脉注射啊,大把吞药丸啊,还有最恐怖的化疗啊,这些黑色的记忆几乎已被她埋葬了,难道又要重返?再说老伴徐生要是知道了也不会同意的吧。

        从毛纺厂回来的路上,周一贞的情绪变好了。她意外地得到了两百元,两百元啊!这是她和徐生三个月的生活费了。虽然已经五十五岁了,她感到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精力充沛过。路上到处是一片一片的绿色,花儿也开得正旺,周一贞走出了毛毛汗,脑子里又构思出了一款宝宝鞋,她差点要笑出了声。快到家时,她做出了决定:星期六下午去城里的旧居看看。她为自己做出了这个决定感到自豪。

        晚饭后,她对老伴说了这件事。

        “朱煤可不是个一般的女人。”徐生说。

        “你的意思是我最好不要去?”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为什么不去?既然你想去,就去。”

        徐生的回答出乎周一贞的意料。周一贞知道他绝不是不关心她而信口说说,那么,他是出于什么理由认为她应该重返旧居?徐生是一个性格很直,也比较简单的人,连他都认为她可以回去看看,那她此行大概不会有问题了。再说她对旧居还是有好奇心的。

        三天的等待很快就过去了。这三天里头周一贞又织出了一款式样全新的宝宝鞋,简直漂亮极了。老徐也拿着绒线鞋左看右看,跟着她乐。还说:“你可要记得将你的编织手艺的水平告诉朱煤啊。”周一贞问他为什么非得告诉朱煤,他的理由很奇怪。他说:

        “不要让她小看了我们。”

        周一贞听了吃一惊,觉得连老伴这样的人说话也怪里怪气了。

        “我才不管人家如何看我呢。”她回敬徐生说。

        “那就好。”

        周一贞坐在公交车上有点紧张,她对这次重返还是有点担心的。她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说,如果将事情都往好处想,就不会有问题。

        她下车后就往吉祥胡同走,到了那里才发现,胡同已经破败得不像个样子了。到处都是拆掉的平房,一点往日的风貌都见不到了。根据城市扩张的进度,周一贞应该早就料到这种情况的,但她不是一个善于预测事情的人,所以胡同的变化给了她很大的震动。

        她终于回到从前的家了。她那个小院倒还是很完整的,只是此刻一个人都没有。周一贞看到了房门外的那个自来水龙头,从前她经常洗衣服洗拖把的地方。她的鼻子有点酸,但她很快控制了自己。

        她敲门,敲了几轮没人答应。于是轻轻一推,门开了。

        多么奇怪啊,两间房里的摆设同她从前那个家里的摆设一模一样!她不是将家具和摆设全搬走了吗?她和老徐交给朱煤的是空房啊。周一贞百感交集地坐在从前的老式梳妆台前,她不想动了。她记起最后一次坐在这里梳头时的情形。当时镜子里映出的秃头女人令她一阵阵颤抖。

        她听到有脚步声走近,大概女主人回来了。

        “周姐,您来了,这有多么好!我真幸福!”朱煤看了她一眼说道。

        “幸福?”

        “是啊。您总是给我力量嘛。”

        “等一等,您说的是怎么回事?还有这屋里的家具和摆设——”

        “啊,您不要多心,这是我自己设计的,根据我以前看到过的来设计的。那时我到您家来过好几次,您忘了吗?我可是设计师。怎么说呢,当时我处在我人生的低潮中,我决心脱胎换骨,变成另外一个人。我在医院偶然遇见了您,得知你们要卖房子,我就尾随您和您丈夫来这里了。”“您决心把您自己变成我吗?”周一贞说话时脸一下子变得惨白了。

        “是的。请您别生气。”朱煤回答时直视着周一贞的眼睛,“事实上,您挽救了我。您瞧,我现在过得充实有序。”

        “您让我想一想,我很不习惯这个消息。”

        “这是我为您泡的茶,您喝了吧。您脸色不好,要不要躺下休息一会儿?这儿仍然是您的家。”

        周一贞喝了几口茶之后定下神来了。她的目光变得呆滞了,缓缓地在那些熟悉的家具摆设上移动着。

        “太好了。”她言不由衷地说,“这下我真的回到原先的家里来了。那是我的小砍刀吧?正是我从前在加工厂砍莲子的时候用的。朱煤小妹,您真是费心了,世上竟有这样的事。”

        有一位邻居站在房门口朝里看,他认出了周一贞。

        “煤阿姨,您家中来客人了啊。我要收电费了,您哪天交?哪天方便我就哪天来。”

        他并不同周一贞打招呼,这令她尴尬,也很委屈。莫非这位邻居认为她已经死了?那时她同他可是天天见面的。

        “对,我来客人了,您不认识我的客人吗?”朱煤说。

        “有点面熟,不,不认识。”

        他离开了,他的样子有点惶恐。周一贞突然感到很累,眼皮都在打架了,朱煤的身影在她眼里变得歪歪斜斜的。

        “您困了,您躺下吧,我来帮您脱鞋。这就好了,我去买点菜回来,咱俩晚上好好吃一顿。什么?您说蜘蛛?不要怕,这屋里是有一只,不过那算不了什么……”

        周一贞入梦前听见朱煤将门关上出去了。

        周一贞醒来时太阳都落下去了,她睡了很长时间。她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奇怪:怎么会跑到别人家里来睡在别人床上?她从前从来不做这种出格的事。她听到朱煤在厨房里忙上忙下,于是连忙起来折好了被子,去帮忙。

        她看到朱煤把饭菜做得很香,心想她真是个会生活的女人。

        吃饭时周一贞说:

        “您瞧我,真不像话……”

        朱煤立刻打断她,要她“不要有任何顾虑”,因为这里本来就是她的家,她爱怎么就怎么。再说是她请她来的嘛。

        吃完饭,两人一块收拾了厨房,周一贞要回家了。朱煤对她说:

        “您没注意到两间房里开了两个铺吗?这张床就是为您准备的啊。您没来时,我一直睡在里面那间房里。”

        周一贞对她的话感到很意外。

        “我还没同老徐商量,我估计他不会同意的。”

        “为什么呢?我倒认为他一定会同意。您给他去个电话吧。”

        于是周一贞坐下来打电话。

        “这是很好的事嘛。”徐生在电话里爽快地说,“难得人家盛情挽留,你也正好交个朋友啊。”

        周一贞感到老徐的态度很陌生,因为他从来不是个爱交朋友的人,他也知道周一贞不是。周一贞有点生气,就对老伴说:

        “那我今天就不回去了,这可是你同意的啊。”

        “当然当然,是我同意的。”

        她一放下电话,朱煤就拍起手来。

        “老徐真是个通情达理的男子汉!”

        但周一贞高兴不起来,她还在生老伴的气呢。

        这时朱煤招呼她坐到书桌前去,她已经在台灯下摆了一本很大的相册,让周一贞翻看。

        相册里的照片都是周一贞熟悉的背景,简直熟得不能再熟了,是让她魂牵梦萦的那些。比如胡同口的一个石头狮子,比如离家最近的那条街上的一个铸铁邮筒;比如那家经营了二十多年的糖葫芦店;还有小院里的枣树;树下晾晒的杂色衣物等等。但照片里的主人公朱煤的表情却不那么熟悉。周一贞发现每张照片里的朱煤的面部都很模糊,而她的身躯也不那么清晰,像一个影子一样。就是说,只能勉强认为那是朱煤。再仔细看,周一贞吃了一惊。因为每张照片中的那个主角居然很像她自己。周一贞和朱煤长得并不相像,朱煤有文化人的气质,周一贞没有。可这些照片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周一贞将大本相册翻完时,回头一看,朱煤已经不见了。于是她起身,走到每间房里仔细打量。这些摆设、这些物品,勾起她许许多多伤感的回忆。在目前情况下,她愿意伤感一下,伤感是美好的,要是可以哭就更好了。但她哭不出来。看来朱煤外出了,她怎么可以这样,丢下客人不管,自顾自地行动?但她为什么不能这样呢?她已经说了要周一贞把这里还当作自己的家嘛。外面静悄悄的,只有风在吹着枣树的树枝摇动,发出低沉的响声。周一贞在房里有种很安全的感觉了。她很后悔,因为自己竟然二十年没回来,她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该有多么大的误解!如果朱煤不叫她回来,她不就永远不回来了吗?会不会朱煤在二十年里头一直在叫她回来,用她的特殊的方式叫她回来。而她没听见?周一贞就这样思来想去的,时而坐下,时而站起来踱步。她感到眼前的熟悉之物在低声对她讲话,可惜她听不懂。

        墙角有个小铁桶,里面装着干莲子,铁桶边是小砍凳。周一贞的心欢乐地猛跳起来!她立刻坐下剖起莲子来了。多么奇怪啊,二十多年没再做过的工作居然还可以做得很好!她几乎看都不用看,一颗一颗地剖下去。就好像她不是在剖莲子,而是在大森林里捡蘑菇,不断发现一个又一个的意外惊喜。当她工作的时候,她没有回想年轻的时候在工厂里的那些旧事。相反,她所想到的全是平时从没想过的好事情。比如……啊,她快乐得要透不过气来了!她不会因为快乐而死去吧?

        “周姐,您在钓鱼吗?”

        朱煤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她为什么不进来呢?她在同她玩捉迷藏吗?周一贞将砍刀放好,向门口走去。

        院子里没有人,朱煤躲在哪里呢?周一贞在那棵枣树下轻盈地走来走去,胸中涨满了激情。这个院里另外还有五家人家,都亮着灯,但房门关得紧紧的。周一贞记得从前可不是这样,那时大家来往密切,房门总是敞开的。难道这些房子都换了主人?

        她不知不觉地走出了院门,来到了胡同里。多么奇怪,胡同在夜里看起来完全不是白天那副破败的样子了,而是既整洁,又有活力的样子。虽然一个人都看不到,那条路却在幽幽地发光,仿佛余留着白天的热闹。胡同两边那几座四合院的大门敞开着,让人想入非非。

        周一贞看见前面有个女人的身影一闪就进了那家四合院。啊,那不是朱煤吗?她尝试着喊了一声:

        “朱煤!”

        朱煤立刻从大门内出来了。她很快跑到周一贞的面前。

        “连您也出来了,”她笑着说,“当然,为什么不出来?我们这里到了夜里就是世外桃源。您知道我去这里面找谁吗?我是去找我的情人,他才二十八岁,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

        周一贞听出了朱煤的口气里那种淫荡的意味。要在平时,她可受不了。可是在今夜这样的月光,这样的空气里头,她竟然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合理。五十岁的朱煤,正应该爱上二十八岁的小伙子嘛。如果她周一贞是个小伙子,也要爱上朱煤的,朱煤可是稀世宝贝。

        “原来这样。我打扰您了。您别管我,我走了。”她连忙说。

        “不,您别走!”朱煤果断地一扬手说道,“您既然出来了,我就要同您共享快乐。您看,夜色多美!”

        “是啊,是的……”周一贞喃喃低语道。

        “我们去您从前工作的加工厂,现在那里是小商品零售商场。”

        周一贞想拒绝,因为这二十年来,她一贯害怕遇见从前的同事。可是朱煤紧紧地挽着她往那个方向走,周一贞感到朱煤热情得像一团火一样。也许她是将对情人的热情转移到这上面来了。她为什么要这么热情?朱煤一路上说出了答案。她告诉周一贞,加工厂倒闭之前,她也在那里工作了两年。她是作为临时工进去的。可惜她没能干多久,厂子就倒闭了。后来她只好又拾起从前的老行当,帮人做设计。这些年她做设计也赚了些钱,但她总是怀念在加工厂的美好日子。她说话的时候,周一贞想起了那些莲子,心里涌起莫名的激情,于是不由自主地说:

        “加工厂的劳动生活真是美妙啊!”

        “您瞧!您瞧!”朱煤在夜色中大喊大叫,“我说出了您的心里话吧!人只要去过那种地方一次,终生难忘!”

        她们来到加工厂原址时,周一贞看见那里完全变样了。

        厂房里原先的那些车间全变成了小商店,到处结着小彩灯,人来人往的。那些店主有的面熟,是原来加工厂的工人,有的不熟。他们一律热情地同朱煤打招呼,但都没认出周一贞来。这些铺面卖的东西很杂,厨房用具啦,厕所用品啦,文具啦,小五金啦,童鞋啦,五花八门的。

        周一贞见到这些从前的工作伙伴,尽管他们没认出她,她的心情还是很好。她在心里感激朱煤,因为她并不向这些人介绍自己,而她也愿意朱煤这样做。她跟在朱煤后面走,非常放松。她心里升起一种快乐的预感。

        朱煤拉着周一贞进了卖瓷器的铺子。这个铺面是前后两间,店主是周一贞不认识的中年女人。她邀她俩坐下来时,周一贞又感到她有点面熟。周一贞刚坐下,女人却又拉着朱煤到里面那间房里去了,留下周一贞一个人守着那些瓷器。

        一会儿就有六七个顾客拥进来了。周一贞很着急,希望朱煤和那女人快出来,可她俩就是停留在后面的仓库里不出来。

        有一位老头拿起一把茶壶向周一贞询问价格,周一贞说自己不是店主。

        “您不是店主,怎么站在这里?”他责备地说,“要敢于负责任嘛。哈,我看到价格了,贴在茶壶底下!二十三元。”

        他掏出钱夹,数出二十三元,放在柜台上就往外走,边走还边气冲冲地说:“没见过你这样做生意的。”

        接着又有一位少妇拿了一只花瓶来找周一贞。周一贞只好老实相告,说让她等一下,因为店主在里面房里。她走到里面那间仓库里一看,哪里有人呢?却原来这间房有一张门向外开着,通到小街上。她俩一定是从这里出去,到街上游玩去了。

        她转回来告诉少妇说,店主不在,有事去了。

        “可是你不是在这里吗?”少妇瞪圆了眼睛说。

        后来少妇说她查到了价格是三十七元,于是将四十元钞票拍在柜台上,拿了花瓶就离开了。周一贞连忙将那些钞票收好。

        进来的这一拨顾客每个人都买了东西。只有最后一名顾客要同周一贞讨价还价。他捧着一个大汤碗,说十五元太贵了,要周一贞以十元的价格卖给他。周一贞说店主不在,她做不了主。

        “你怎么会做不了主,刚才不是卖了这么多东西吗?”他的口气有点凶。

        周一贞害怕起来,朝着后面房里大喊:“朱煤!朱煤!”

        那男子连忙说:

        “别喊了!我不买还不行吗?”

        他从她身边擦过去时,周一贞突然认出他是她从前的小组长。那时她和他天天坐在一个车间里剖莲子。他为什么要威胁她?

        周一贞对朱煤很生气,她将那些钱放到柜台下的抽屉里,随手关上铺面的大门,跑步逃出了她从前工作过的地方。

        她一下子就变得轻松了。她想,她是出来游玩的,朱煤为什么要将她逼得这么紧?瓷器店发生的事实在是讳莫如深。周边的环境改变得很厉害,加上灯光稀少,周一贞居然在从前工作过的工厂外面迷路了。这时她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便回头一看,看见了从前的工友白娥。除了声音以外,这位往日的白净少妇已经完全变了,即使在朦胧的电灯光里也看得出,她脸上黑巴巴的,而且很瘦。但她似乎精神很好。

        “周一贞,到我家去!”她急切地说,“你应该到我家去,我现在是一个人生活了,你可以住在我家里!”

        她用力拽着周一贞的手臂,将她拖进路边的矮房子。那房间里黑洞洞的,她俩几乎是一块跌到了一张铺着席梦思的大床上。周一贞挣扎着想爬起来,因为她还没脱鞋呢。白娥仍然死死地拽住她,说到了她家用不着穷讲究,入乡随俗最好。

        “外面黑灯瞎火的,你还能到哪里去?”白娥的声音阴森起来。

        周一贞立刻停止了挣扎,变得安静了。一分钟以后,她的眼睛就打架了。她感到一床被子盖在了她身上。她隐隐地听到白娥在同门外的人吵架。

        周一贞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她看见从前的同事白娥正坐在床边静静地观察她,看得那么入迷。周一贞一下子脸红了,她不习惯被人端详。

        “一贞姐,我们终于会面了。”她说。

        “是啊,终于。”周一贞顺着她的语气说。

        “我还以为我等不到这一天了呢。”

        “人活在世上就靠运气。”周一贞又顺着她的语气说。

        “不!你这样说是错误的!”

        白娥生气地站了起来,开始在房里走过来走过去,很激动。

        周一贞铺着被子,拍打着床上的灰,等待白娥发作。

        但白娥却并没有发作,突然又转怒为喜,凑到她耳边轻轻地说:

        “我知道你是从朱煤那里来的。昨天你一到她家,我们加工厂所有的人都知道了,每个人都急着要来看你。我嘛,抢在所有的人之前把你抓到了手!”

        “既然你们都这样,那为什么在小商品市场那里,你们又都装作不认得我呢?我看见了好几个原先加工厂的同事。”周一贞说。

        “装作不认得你,那当然!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的,只能装作不认得你嘛。要等到了黑地里,才能出其不意,一把抓去。这是规则嘛,你看我就是这样做的。这些年,我们对你的好奇心是很大的,都想知道你是怎么活过来的啊!你是我们大家的希望。”

        周一贞洗了脸,刷了牙,然后坐下来同白娥一块吃早饭。她看见白娥仍是目不转睛地打量自己,就笑着问:“我身上有什么好看的吗?”

        “我不是看你,我看我自己呢。你走了之后,就把我的魂带走了。我一直在想,据说周一贞没有死,又活过来了,那究竟是怎样一种情形?我真想再见一见她啊!所以昨天夜里,我的梦想成真了。”

        周一贞听了这话感到很鼓舞,一时兴起,就做了几个飞鸟的动作。她做完动作后又有点不好意思,就向白娥解释说:

        “想想看,连我这样不起眼的人都能死里逃生,你们大家就更不用说了!我要告诉你的是:人人都会有转机。不过我现在要离开你了,朱煤一定在等我。谢谢你的招待。”

        “一贞,祝你好运。我也谢谢你陪伴我度过了美好的夜晚。昨天夜里的景色真美,那只梅花鹿跑得真快。”

        白娥说完这些话之后就垂下了她的目光,她盯着桌布上的一块油渍发起呆来,把周一贞完全忘记了。

        周一贞走出白娥的家,这才发现白娥家在一条相对安静的街上,从这里她还要穿过两条街才能到吉祥胡同。她打算去同朱煤告别,然后回家去。她心里涌动着欢乐,也有点迷惑。她想,她只有回到家才能把自己的思想整理清楚。她从家里来到旧居,遇见了一些新奇的事,但最最令她吃惊的事却是这里的人都将她当作他们中的一员,好像她周一贞一直生活在他们中间,就连瓷器店的那些顾客也不同她见外。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她不是已经从这里消失了二十年吗?

        在白天,吉祥胡同又恢复了破败的模样。昨天看见过的那几座四合院再也找不到了,路上到处堆着一堆一堆的碎石和沙子,像是准备修路。还有一大堆煤堆在路当中,她只得绕着走,鞋子还是弄脏了。周一贞感到吉祥胡同变得令人厌恶了。旧居的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大概都上班去了。朱煤和昨夜的女店主坐在家门口,看见周一贞来了,一点都不吃惊。看来这两个人昨夜是待在朱煤家里。

        “我把货款都放在柜台下面的抽屉里面了。”周一贞说,“我实在是不敢自作主张帮您做生意……”

        “不要紧不要紧!”那女人打断周一贞说,“那点生意无所谓的。您给我们带来了惊喜,我和朱煤整整一夜都在谈论您呢!”

        “谈论我?”

        “是啊,您在我们这个圈子里引起了轰动。我走了,您可要好好保重自己啊。再见!”

        朱煤和周一贞两人目送着她消失在院门那里。

        “朱煤,我是来同您告别的。这次访问旧居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也长了许多见识。可是——怎么说呢?我觉得我从昨天到今天经历的这些事都像蒙着一层纱,看不分明。我现在心里很激动,我又说不出我为什么激动。您能理解我的心情吗?”

        朱煤瞪着眼,直视着周一贞,然后点了点头,说:

        “我理解您,周姐。要是连我都不理解您,谁还能理解您?我邀请您来,您就来了,这不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吗?二十年前,我就觉得我可以像您那样生活。现在事实证明,我做得不赖。让我送一送您。”

        她俩走出院门时朱煤说:

        “您的鞋子弄脏了,您从大路来的。还有一条岔路呢。”

        “啊,原来如此!我找那些四合院来着,怎么也找不到了。我竟会在从前的家门口迷路,这是怎么回事?”

        “这事肯定会这样发生的。往这边来!”

        朱煤将周一贞用力一拨,两人就转到了那条岔路上。那几座四合院又出现了,那些大门还是像昨天一样敞开着。周一贞又看到了昨夜的那种胡同景色。这真是一条寂静的小胡同!这条胡同是哪一年修出来的?她从来没见过这些四合院,它们看起来有些古老了,它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朱煤发现周一贞脸上迷惑的表情,就笑起来。

        “周姐,当年是您挽救了我,所以我总想报答您啊。您走了之后,我一年又一年地在这里等您回来,现在您终于回来了。您说说看,您对您的旧居有什么感想?”

        “我觉得这里的人也好,景物也好,和以前都完全不同了。以前这里比较阴沉。可我不能确定,是不是我自己从前性格阴沉?从昨天出来到现在,我的心情一下都没平静过。这里的人们太热情了,但我并不懂得这些人,哪怕从前我天天与他们相处。他们就好像胸中有一团火一样,朱煤,您能告诉我要怎样才能懂得我从前的同事吗?”

        “您不用完全懂得我们,您只要感觉得到我们的爱就行了。”

        朱煤刚说完这句话,公交车就来了。她俩拥抱告别。

        车子开动时,朱煤朝周一贞挥手。

        “时常回家来看看啊!”她喊道。

        周一贞站在车上发呆。一直到车子开到她家所在的那条马路,她下了车,又到附近菜场买了蔬菜,回到家里,她的思绪还停留在旧居。她决心在今后的生活中将旧居的那些谜团慢慢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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