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实在太需要一场革命了。”将军笑着说,“可惜,这只不过是一场斗鸡。”
有关一个领导者、一个“伟人”究竟在一场革命中起着多少程度的决定因素,他是一切的关键或只是一个代表性的名字、是革命条件抑或水到渠成的历史收割人,这不是一个容易争个清楚的大问题,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小说中也没徒劳地追问,他只透过德国来的了不起自然学者亚历山大·冯·洪堡男爵和年轻玻利瓦尔的一次邂逅谈话,说了一番两者缺一不可的南美洲未来命运预言:
将军吩咐让代表团成员进来见面。蒙蒂利亚和他的陪同人员面面相觑,只好让戏继续演下去。副官们叫来了一些前一天晚上一直在当地演奏的风笛手,几个上了年纪的男女则为来宾们跳起了昆比亚舞。卡米列对这源于非洲的民间舞蹈惊叹不已,她跃跃欲试想学会它。将军是有名的跳舞能手,一些和他同过餐的人都记得,他上一次到图尔瓦科来时,他的昆比亚舞跳得像一位大师。但是,当卡米列邀他跳舞时,他却婉言拒绝了。“已经三年不跳了。”他笑容可掬地说。由于将军一再推辞,卡米列便一个人跳了起来。突然,在音乐间歇时,传来了欢呼声、震天动地的爆炸声和火器鸣响声,卡米列惊心胆颤。
这里,让我们仍把目光停留在温暖美丽的加勒比海,那就是加西亚·马尔克斯挚友卡斯特罗的古巴,我们不谈革命纲领不谈革命往事和战役,而是谈音乐和电影,也就是大导演文德斯所拍摄的一部极其动人的纪录片。片名台湾译为“乐士浮生录”,是一对父子音乐家兼唱片制作人到古巴想制作一张当地音乐专辑的意想不到美丽过程。他们在哈瓦那搜寻散落人海里的乐师,却像拔地瓜藤似的一个乐师牵着一个乐师不断冒出来,阵容整齐浩大,但却都已垂垂老矣了,这些如今个个看起来像寻常农夫工人的老先生们和老太太(只有一名歌手是女性),全是几十年前在一处乡村俱乐部演出的顶尖乐师,后来的古巴不怎么需要他们(生过一场大病的八十岁老钢琴手鲁宾担任古巴女子体操集训营的音乐伴奏,算是为祖国仍作出积极贡献的一个),他们的不世技艺和音乐人生被埋进历史灰烬中几十年之久。
奇怪的是他们居然全不生疏,更遑论遗忘,乐器一上手,乐声一扬起,长达几十年的荒废流光刹那间像没存在过似的,你若闭上眼睛只听不看,让他们此刻的容貌和深镌的皱纹消失,你不会相信那么自由随兴、那样默契穿梭、又欢快又天真深情的歌声吉他声小喇叭声钢琴声,居然来自一堆又穷又落魄的老头子,那明明是节庆日子里跳舞的年轻男孩女孩彼此调情试探,是小人物卑微但实际的小小梦想,是月光下涛声里只用于当下的满口天大誓言,是玛莉亚澎的闺房失火了,她睡着做梦却忘记吹熄蜡烛了,消防队员啊你别忘了多带水管来灭火,是一个快乐勤奋的马车夫,我要赚钱娶个老婆,我还要生他一堆的小孩……
置身革命中心的历史伟人因此很容易留下一抹无先见之明而显得弱智又算他运气好的尴尬阴影,像列宁在俄国革命成功前夕才慷慨说这一辈的革命者是见不到革命的美好成果了,甚至要和他老婆相约自杀;我们的孙中山先生也浑然不觉流亡于美国,以为武昌一役又是一次例行性的失败而已;更有趣的是法国大革命历史里程碑似的巴士底狱攻陷一事,今天我们全晓得了,那其实是一场比斗鸡还不紧张不危险的英勇行动,因为彼时的巴士底狱只寥寥几名受伤从战场退下来的养老士兵看守,攻陷一词所挟带的战斗暗示,从头到尾没发生过。
“惟一缺少的是一个伟人。”洪堡男爵对他说。
而文德斯镜头背景的哈瓦那,加西亚·马尔克斯口中最美丽的城市,格雷厄姆·格林小说中吸尘器小商人伍尔摩信口胡诌编造情报的惊悚革命首都,最令人讶异的不是它的古意盎然如伦敦,也不是它的沉郁壮阔如昔日闭锁的东柏林,而是它奇怪的鲜艳,哈瓦那人喜欢为自己房子甚至破汽车漆各种想都想不到的炫目色彩,粉红的、亮绿的、大紫的,岁月剥蚀的窘迫,仍然像从箱子里拿出来的褪色旧彩带旧舞装般,忍不住有欢快的岔笑声音流泻出来。
他无法想像男爵怎样从那种险象丛生的自然环境中活了下来。他是在洪堡男爵从昼夜平分线上的国家考察回来时在巴黎认识他的。男爵的聪慧博学和英俊的外貌均令他折服,他认为男爵的相貌连女人都会自叹不如,然而,他对男爵断言美洲殖民地独立的条件已经成熟这一论点却不能信服。男爵斩钉截铁地下这个结论时,将军甚至连这样的幻想还不曾产生。
伯爵板着脸说:“天啊,又是一次革命!”
我们来看,解放整个南美大陆这片高低起伏、有着最深奥大河和高山的广大土地,玻利瓦尔用去了多少时间?我们从一八一年他二十七岁被流放算起(该年的四月十九日事件是委内瑞拉革命的开端),两年后他清理了整个马格达莱纳河流域,把西班牙保皇军队全数逐出该地区;三年后,他正式被称为“解放者”;到十四年后的一八二四年底,他最信任的苏克雷元帅领军取得阿亚库乔战役的胜利,整座南美洲至此完全脱离西班牙人之手——不到十五年时光,比加西亚·马尔克斯一部小说的酝酿到完成还短,像,像,依书写者自己计算皆用去了十年二十年以上的时光。
但无论如何,人类历史上最巨大、最成功的革命通常异样的快、异样的顺利、异样的始料未及。以至于一夕成功还令所有打算用这一辈子跟它拼到底的人想咬咬手指头狐疑是不是开玩笑,这与其说是惊喜,还不如讲是滑稽,还有当事人不知所措的狼狈和居然不用为它牺牲的诡异失落感,包括革命需要的种种悲壮、孤独沉郁和慷慨殒命,而势如破竹的成功革命毋宁更像是一场斗鸡,在宛如节庆来临的欢欣气氛中,枪炮声那一刻听起来还真像是鞭炮的声音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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