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堂·吉诃德》这本书事情还要更清楚些,我们看这一趟拉曼查愁容骑士的冒险故事,当然是吉诃德先生和他随从桑丘·潘沙的友谊,然而,在我们年轻时候拍成的电影《梦幻骑士》中,杜尔西内娅(即爱朵纱)仍轻易越过了桑丘,当时,是由最美丽的伊丽莎白·泰勒蓬头垢面但不改国色演出的,她有一对明迷但星芒闪烁的眼睛,还有一个至今再没见过,最美丽曲线的额头。
奇怪在传闻的习焉不察之中,爱情总被视为一个重要到不惜用永恒来形容的文学主题,却很少人把友谊与之并比。这首先可能是个通俗印象,或者说是阅读者通俗需求的投射,我们用爱情的有色眼镜去看书,并在书中寻找其足迹,我们于是也就一直找到,尽管比方说这一个十年战争故事之中,帕里斯王子和海伦毁灭式的恋爱只是书前的前提而已,其实,书中愤怒自闭的英雄阿喀琉斯和偷他铠甲冒他之名出阵战死的帕特洛克罗斯这两个人之间的友情,分量都比那两个已偷情完毕的男女要紧。
如果,今天我们把电影当成更进一步的通俗化(它确实是),事情就更清楚了,帕特洛克罗斯只会是一个拍完一场戏就下去领红包的配角,已成文学不朽象征但可惜拒绝谈恋爱的孤寂卡珊德拉亦可有可无,但绝世美女海伦一定是从选角开始就全球瞩目甚至炒作的焦点,她必定是女主,绝大部分时候,女主角的最重要工作,正是来谈恋爱的。
有关这方面,可能还可以多给我们一点启示。这部小说,正面书写近代拉丁美洲最身影巨大的一个“伟人”(最常识定义下的伟人),如同俄国人写列宁或我们写孙中山,这样我们就知道事情有多困难(那么会写小说、曾让英国的E.M.福斯特望之兴叹的俄国人,可有人写列宁小说吗?),在过度壅塞的历史事实和历史情感下,小说家很难有必要的想像编织空间,更难取得更必要的平等,因此,通常能找出的书写策略和书写角度,总是侧面的、一角的,最常见是带点八卦意味的钻入伟人的私密生活尤其是其情欲的一面,既耸动又可借此颠覆取得某种与之平等抗衡的姿态。
洛伦索·卡卡莫看见神情忧伤且已无任何御敌之力的将军站了起来,他感到将军和他一样,对往事的回忆甚于年龄对他产生的负担。当卡卡莫把他的手握在两手中间时,发觉两个人都在发烧。
在船队起锚离开蒙波克斯前,他对他的老战友洛伦索·卡卡莫作了一次拜访,意在赔礼道歉。只是这时候才知道卡卡莫病情很严重,前一天下午他所以从床上起来,是专门去问候将军的。尽管疾病已严重地危害了他的健康,他还得强打精神挺着身子、大着嗓门说话,而同时,他却不断用枕头擦着眼眶里涌出的与他精神状态无一丝共通之处的泪泉。
两个人一起感叹自己的不幸,为人们朝三暮四和胜利后的忘恩负义感到痛心,并一起发泄对桑坦德的激愤,这是每当他们两人碰到一起时必谈的话题。将军很少这样直言不讳。在一八三一年的战役里,洛伦索·卡卡莫亲眼看见了将军和桑坦德的一场激烈争吵,当时桑坦德拒绝服从越过边界第二次解放委内瑞拉的命令。卡卡莫仍然认为那次事件是将军内心痛苦的起源,而历史的进程只不过使之加剧罢了。
博尔赫斯是个要我们多想友谊的人,他说:“我想友谊或许是生活的基本事实。正如阿道弗·比奥伊·卡萨雷斯对我说过的那样,友谊有优于爱情之处,因为它不需要任何证明。在爱情问题上,你老是为是否被爱而忧心忡忡,你总是处于哀、焦虑的状态,而在友谊中则不必如此。你和一个朋友可以一年多不见面,他也许怠慢过你,他也许有过躲开你的企图,但如果你是他的朋友,你知道他也就是你的朋友,你不必为友谊而操心。友谊一旦建立起来,它便一无所求,它就会发展下去。友谊有着某种魔力,某种符咒般的魔力。我要说,在我那最不幸的国家,有一种美德依然存在,那就是友谊的美德。……实际上,当诗人爱德华多·马列亚写出一本名为《一段阿根廷热情史》的好书时,我自忖,那本书写的一定是友谊,因为这是我们真正拥有的惟一的热情。然后我就把书读下去,发现那不过是一个爱情故事,这让我颇感失望。”
进一步来说,通俗的需求总带着童稚式的粗疏和重口味,一如小孩总要问谁是好人坏人一般,这显示了爱情在文学中总是个最戏剧性、最颗粒清楚的点,是不寻常的事,因此,在现代小说愈发向一般性、非戏剧性倾斜时,爱情其实不是而且愈来愈不可能是小说的重要主题(要不要认真点数一下哪些重要现代小说是写爱情的?除了加西亚·马尔克斯逆向行驶、摆明了来干脆让他们一谈七十年谈个够的?),爱情要不就王谢堂前燕般被通俗文学所快乐接收,要不就躲在诗里头,诗的惟我性格和激情有着青春期的清晰征候,仍合适谈恋爱,也合适讲出我们正常时候讲不出口的恋爱语言,难怪有那么多人年轻求偶时都写诗,包括一堆日后重要无比的小说家,常成为他们日后再不肯提起、想回收销毁的记忆。
书中,老朋友卡卡莫就只出现这一场,毕竟,死亡已靠太近了,时间迫促,马格达莱纳河不舍昼夜持续往大海奔去,两个人最终只来得及见这一次。
我自己也去过北京什刹海边保留下来的宋庆龄故居,合法狗仔队地侵入她的起居室和卧房,我还看了她的书桌和打字机、她的西式调子厨具和老冰箱,还有她院子里的好大鸽子笼,另外就是四面开敞的大窗,可以遥遥看向始终权力沸腾的中南海那头,革命喧嚷的声音也轻易传得进来。这样一个孤寂、曾经有左翼行动信仰和年少习惯却再无事可做的老人,那么长的漫漫时日都在想什么做什么回忆什么希望什么?我晓得宋庆龄一定有她独特的“基本生活事实”,她不是空洞的“国母”,但也不再可能是个平凡人如你我,两端都一样偷懒一样不实,她是宋庆龄,一个独特的人在一个独特的历史位置上,或者说一个独特的历史位置建造出她这样独特的人,她和我们一样吃饭、睡觉,但她和自身的历史运再分割不开。需要告诉我们宋庆龄也和我们一样得吃饭睡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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