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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母渴慕

        清水信太郎的心在流泪。

        (为什么死了?)(为什么丢下我死了?)(太残忍了。)(残忍的妈咪。)(以后我该怎么办啊?)(为什么死了?)

        这意识里完全没有任何逻辑,七濑简直无法想象这是一个二十七岁的已婚男性的意识。

        信太郎的母亲恒子去世已经整整两天了,在他充盈着泪水的心中,翻来覆去地始终只有这几句呜咽。

        (为什么死了?)(以后我该怎么办啊?)(太残忍了。)(自己一个人死,太残忍了。)

        信太郎用娇惯的悲伤的泪水来纵容自,让自己沉浸在对亡母的追忆中。他一直被母亲骄惯着,如今能够骄惯他的只有对亡母的追忆了。

        信太郎的脑海里只有被骄惯的记忆。这真是毕业于一流大学、在一流企业工作的二十七岁男性的意识吗?七濑甚至都开始怀疑自己的读心能力了。

        (这泪水要流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能哭完啊?)(这个人的身体全都是泪水做的吗?)(眼球不会被泪水融化吗?)幸江远远地看着在外人面前也止不住哭泣的丈夫,心中这样想道。

        七濑很同情她。幸江与信太郎结婚三年来,一直都为恒子和信太郎那种异常的母子关系而烦恼。

        (看来以后要被他哭哭啼啼地烦死了。)(不过,到底什么时候能哭完啊?)想象着丈夫也许一辈子都走不出对母亲的思念,幸江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这份心情,七濑十二万分理解。从病理上来说,关于信太郎的异常,七濑比幸江知道得更清楚,所以她也很清楚幸江的恐惧绝不是杞人忧天。不过,七濑同样很清楚,现在唯一能让信太郎“断奶”的方法恐怕只剩母亲之死这种极端疗法了。当然,信太郎究竟能否实现精神上的自立,归根到底还是要看他自己的意志。

        遗体告别仪式开始了,送葬的人挤满了客厅,一直排到隔壁的房间。七濑也排到最后,低头站到坐在走廊上读经的僧人旁边。

        亲戚朋友似乎都隐约知道信太郎对母亲的强烈依恋。多数列席者都在寻找日后的谈资,饶有兴趣地观察信太郎那明显异常的哀叹以及幸江对此的反应。

        (幸江那副幸灾乐祸的脸……)(肯定是放心了。)

        (这么大个男人,还这么哭哭啼啼的。)

        (泪光闪闪啊……)

        (好像也顾不上丢不丢人了。)

        (还是个孩子。)(已经二十七岁了,以后也该有点大人样子了。)(一直都是孩子气。)(幸江也很辛苦啊。)(清水家以后……)(替他撑起来。)

        (幸江肯定觉得害臊吧。)(丈夫哭成那样……)(哪怕是假哭也好啊。)

        七濑住进清水家是在两个月前,恒子卧床不起的第十天左右。因为恒子不愿意让幸江照顾,幸江也不愿意照顾恒子。

        现在恒子死了,幸江确实有种卸下了一副重担的心情。七濑窥探幸江的内心,可以看到她对婆婆之死喜不自胜,而为了消除这种喜悦引发的罪恶感,她拼命回想恒子对自己的痛骂和各种恶劣行径。

        (辱骂……)(憎恨……)(越照顾她越被她恨。)(声音大得连邻居都能听到。)(想杀了我吗?)(浑蛋!)(大叫……)(不停大叫。)(骂我不是真心想照顾她。)(可是,她那么仇恨我……)(那样骂我……)(谁还能真心照顾她?)(做不到……)(做不到啊!)努力为自己辩护正是幸江的可爱和善良之处。

        七濑想到幸江忍受着信太郎和恒子的虐待,甚至对她感到钦佩。七濑完全可以想象,如果换作是近来很注重自尊的年轻女性,恐怕结婚不到一年就要离婚了。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七濑具有特殊的能力,在病人开口之前就能知道病人的愿望,原本应该是最为理想的看护人员。然而即使是这样,在她接替幸江来照顾恒子之后,恒子嘴上也不饶人,在病床上对七濑横加挑剔、百般指责。

        恒子总是能找到别人的不对之处,有时候连七濑都忍不住吃惊,可想而知幸江有多害怕照顾恒子。七濑这种能够在病人还没开口前就知道病人在想什么的人,无论有多么的无微不至,恒子都会躺在床上满怀执念地反复咀嚼,最终认定七濑是暗藏祸心。由此可以推想幸江是如何被恒子折磨的。

        随着恒子病情恶化,信太郎开始显示出一种疯狂的状态。他向公司请了假,不肯离开母亲的枕边。恒子去世前的整整六天,他都没去上班。交给公司的请假单上,他仿佛理所当然般的写了“母亲生病”。无论上司如何训斥、同事如何嘲笑,信太郎都认为那是最为天经地义的理由。

        “科长说,要是妈咪过世了还情有可原,仅仅因为生病就请假,不能准假。”七濑偷听到信太郎在恒子枕边得意洋洋地说。

        “那小信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那你就算我旷工好了。结果科长说,你不来上班让我很为难啊。”

        “你有多重要,从你偶尔请个假的时候就能明白,”恒子开心地说,“为难才好呢。”

        信太郎一直都管恒子叫妈咪,因为恒子喜欢听。信太郎在恒子面前基本上不会去想工作的事。工作上的复杂事情恒子无法理解,如果信太郎一个人想得太久,恒子就会不高兴。不过除此之外的一切事情,他都会对恒子说。

        从孩童时期开始,信太郎就一直这么做。即使上大学、上班之后,一直到恒子死去为止,信太郎一直都把公司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说给恒子听。愤怒、伤心都告诉她,遇到困难的时候也找她商量。他从不自己一个人思考,或者说是在说给母亲听之前他不想思考,而总是将外面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叼”回来告诉母亲。

        (哎呀,那种事情不用担心。)(你是天才,大家都嫉妒你。)(你太聪明了。)(引人反感也很正常。)(就像是宿命一样。)(精英啊!)(嫉妒哟。)恒子总是安慰他,不断加强他的自信。

        对于信太郎来说,恒子是他自我的一部分,也是他的超我。然而现在,恒子死了。

        (妈咪……)(你是坏妈妈。)(为什么死了?)(为了让我受苦而死的啊!)(因为你很清楚,妈咪不在了,我有多难过。)(你是故意为难我啊!)(太坏了……)

        对于信太郎来说,恒子的死是对他的背叛,而且没有一个人来安慰他说“不是那样的”,所以他现在变得这么歇斯底里。

        僧侣念完经,信太郎的呜咽又变响了一点,回荡在送葬者们的耳边。那哭泣声大得仿佛能盖过其他声音,周围人的抽泣声都似乎听不到了。

        七濑用读心术逐一观察,实际上,在送葬者的心中找不到任何悲伤沉痛的情绪,大多都在嘲笑信太郎的丑态。

        葬仪公司的员工都快要笑出来了。(不是母子乱伦了吧?)(哭成这样,肯定不简单。)

        他回想着朋友们之间常说的黑色笑话,表面上依旧保持着沉痛的神色,站起身来说:“请清水信太郎先生上香。”

        信太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颤抖着身子蹭到牌位前。他那副狼狈样,更让送葬者们在意识中哄然大笑,只有幸江一个人羞臊得满脸通红。

        眼睛哭得又红又肿的信太郎一边上香,一边还在心中继续毫无逻辑地嘟囔自己的怨恨。

        (丢下我一个人呢。)(丢给讨厌的家伙们。)(让我孤苦伶仃。)(自己逃跑了。)(已经变不成你想要的孩子了。)(因为,妈咪,是你不好。)(我啊……)(要变成坏孩子了。)(要变成坏孩子了……)

        “不要和坏孩子来往,”信太郎小时候,恒子总是这么对他说,“就算坏孩子说要和你一起玩,你也不能去。你装作没听见。如果他们缠着你,妈咪会帮你把他们赶走的。”

        (世界上全都是坏人。)(妈咪不是告诉我不要和他们来往吗?)(所以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和他们说话啊!)(你再也不会帮我把他们赶走了。)

        两个男性亲属从两边抱住在牌位前哭得几近崩溃的信太郎,把他拖回座位。

        (我周围全是坏人。)(我该怎么办?)(大家都欺负我。)(大家都笑我。)(妈咪,赶走他们呀!)(我不知道怎么赶走他们……)

        幸江慢慢地上了三炷香。照片上的恒子戴着无框眼镜,显得很年轻。她用严厉的表情俯视着幸江。幸江抬头看那照片,心中充满了对恒子的怨恨。(母亲,被你骗了呀!)

        当年恒子来到在市中心经营着一家大型男装店的幸江父母面前,对他们说:“请务必将令爱嫁给我家信太郎。”

        信太郎来买东西,刚好幸江在店里帮忙,信太郎对她一见钟情,回家后对恒子哭闹说:“我要那个女生。”

        在相亲之前,他跟幸江一次话都没说过。如果和幸江说话,并且幸江表现出讨厌他的样子,那么极端膨胀的信太郎的自我肯定立刻就会收到严重创伤。信太郎对此也很清楚,所以他很害怕。他就像是平时想要某样东西的时候一样,跑去向母亲“讨要”幸江。

        “我会让信太郎独立成家的。”

        “新婚之家,我这个老太婆太碍事了。”

        “我身体还行,一个人生活也没问题。”

        恒子娓娓道来,幸江和父母对她的印象都很好。幸江的父母强烈渴望追求一切摩登的东西,他们被恒子的热情和坦率打动。幸江也觉得恒子是进步的母亲,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不因循守旧的新鲜感。

        (那个时候……)(到结婚为止……)(简直就像是观音菩萨一样。)(真是非常温柔和蔼的母亲。)(给我买了许多东西。)(结婚戒指也非常漂亮。)

        “像是体贴的母亲。”

        “女校毕业的知识分子。”

        “还很富有。”

        “过世的父亲是贸易协会的会长。”

        “儿子也是人才。”

        “很老实。”

        “在一流大学成绩名列前茅。”

        “在公司也是精英分子。”

        “既然是独生子,财产当然全都是他的。”

        “单单那么大的宅基地也是了不得的财产。”

        “土地多值钱。”

        这样的对话在一家人中发生过许多次。半年后,幸江嫁到了清水家。

        但是,恒子没有遵守让信太郎另建家庭的承诺。

        “妈妈身体不好。”“必须一起住。”“住一起也没关系,因为房子很大。”一开始,信太郎便带着几分内疚的样子这样对幸江说。

        (就算住到新家去,婆婆死了以后也要回到这里。)幸江也有这样的想法,就忍了。当然,她知道如果把那样的话说出来,信太郎会大为光火。“你盼着妈咪死掉吗?”“你想让她早死吗?”因此,她自然不能说出口。

        事实上,是信太郎自己离不开母亲。

        另一方面,随着幸江来到清水家,恒子的态度陡然逆转,开始表现出对她的憎恶。(新房子根本没必要。)(为了这样的女人,根本不值得。)(结了婚就得听我们的。)

        “你和我,怎么能分开过?!”恒子有时也对信太郎这样说。

        (那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声音很大。)(就是为了让我听到。)(为了让我难受。)上完香之后,幸江又瞪了恒子的照片半晌。(对于这个家来说,我到底算什么?)(碍事的人?)(憎恨的对象?)(被无视的东西?)(或者是玩具?)(玩够了的玩具……)(女仆……)

        亲属们逐一来到牌位前上香。每个人的意识中都找不到丝毫对恒子的哀悼之情。每个人都受到过她的轻蔑和嘲笑,心底深处被无视、被轻蔑、被耍弄的记忆纷纷苏醒。

        (儿子就是她的整个世界。)(儿子是恋人。)

        (鼻子翘到天上的蠢女人。)(自以为了不起。)(读过一点书就耍小聪明。)

        (和儿子睡觉的女人。)

        (和儿子睡过了吧。)

        他们的想象起码对了一半。

        七濑住到清水家之后,信太郎也常常和恒子睡在同一个房间里。七濑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枕边话,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即使信太郎和幸江在夫妇的寝室里一起睡,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夫妻该有的对话。因为分配给七濑的房间和他们夫妻的寝室只隔了一条走廊,他们的思考和感情总是会飘到七濑的房间来。如果他们之间有交流,就算她不想偷窥,也应该能知道内容。然而事实上,就七濑所知,这对夫妻就连性生活都没有。从他们相互间的不闻不问可以推测出,至少这一年来两人应该都没有过夫妻生活。

        对女性的欢愉一无所知的幸江来说,那似乎也不是多么难耐的痛苦。另外,她也无法把自己当作是信太郎的妻子,仅仅是被恒子强行灌输了她是“清水家的媳妇”这一观念而已。

        (这样幸江也能稍微轻松点了。)(三年来的辛苦总算到头了。)幸江的父亲一边上香,一边在心中这样想。

        但是七濑明白,幸江真正的辛苦才刚刚开始。幸江的父亲似乎并不明白,信太郎所依靠的东西依旧只有母亲,没有别的东西,即使是在他母亲去世之后。

        (虽然是个蠢货,但到底也是女婿。)(上面两个姐姐明明嫁得很好。)(只有幸江嫁给了这样的男人。)(没办法。)(以后该我来和他谈心了。)(这样的话,他也能稍微珍惜珍惜幸江吧。)

        他不知道信太郎讨厌他的程度比他讨厌信太郎的程度更甚。他是信太郎最为讨厌的人之一,信太郎当然不可能找他谈心,更不可能依靠他。在信太郎看来,他最关心的必然是幸江,不可能是自己。至今为止,幸江的父亲对信太郎说的话,全都是为了幸江一个人,是从父亲对女儿的关爱出发的。信太郎以自恋者的敏感嗅出了这种味道,并且受到了伤害。

        (这个人不能掉以轻心啊。)(他拐弯抹角地想要你独立成家。)(看上去像是忠告,其实是泄愤。)(说什么盼你能出人头地,其实只在乎他女儿。)(还说要你为了幸江努力工作。)恒子生前,就常常如此告诫信太郎,让他保持对幸江父亲的戒心,煽动他对幸江父亲的反感。

        恒子告诉信太郎,不仅亲戚们都是蠢货,其他所有人也都不值一提。信太郎举手投足间散发出来对他人的藐视,就是恒子教育的结果。所以信太郎感觉自己周围全是敌人也绝非妄想,周围的人确实很讨厌他。

        (虽然头脑确实挺聪明……)(总和同事吵架。)(我可不会再保护你儿子了。)信太郎的上司技术部长,一边上香,一边在心中这样对恒子说。

        他因为受过信太郎父亲的照顾,恒子来拜托他,他只得把信太郎推荐给公司。这位技术部长如今正后悔自己不该只看学校成绩,没好好了解信太郎的为人就把他招进公司,收作自己的部下。

        (太失败了。)(为什么我非要讨好你儿子啊?)(我不干了!)(不干了!)(你以为你丈夫死了,你就有了和丈夫同等的权力吗?)(太累了。)(不干了。没必要再伺候你的错想了。)(你儿子我不管了。)(都二十七岁了,还不能独立。)(太可怜了吧。)(才能也是浪费了。)(这也是人无完人吧。)

        被公司里唯一庇护他的人放弃之时,信太郎会陷入怎样可怕的状态,七濑可以轻易想象出来。从技术部长的记忆中可以拣出信太郎至今为止在公司里的行为。从这些记忆看来,信太郎之前的任性与固执已经超出了上司和同事的忍耐限度了。

        信太郎在工作上的确显示出了特殊的才能,这一点似乎也是得到承认的。但是企业需要的不是某一个天才,而是统一的工作团体。

        (技术超群。)(也有开发新技术的才能。)(可是,没有合作精神,实在没办法。)(一旦自己的想法受到阻碍……)(狂怒。)(别人让他干点什么都发怒。)(自大。)(讨厌合作。)(把同事都当傻子。)(一个人随便开始研究。)(不听别人的意见。)(发火。)(歇斯底里。)(对谁都发脾气。)(暴力。)(砸东西。)(一骂就哭。)(哭着跑回家。)(为了向妈妈告状吧。)(然后妈妈就往我家打电话。)(半夜还打。)(一打就很久。)(烦人。)(不过能告状的妈妈已经不在了。)(以后也不会有电话了。)(太溺爱了。)(对儿子太溺爱了。)(现在就剩下儿子一个人了。)(我也不管了。)(管不了了。)

        技术部长打算放弃信太郎也是出于无奈,七濑想。庇护信太郎,已经成为他掌控其他部下的巨大障碍了。

        七濑自己也打算等告别仪式结束后就离开这个家。她倒也不是不想看看信太郎会变成什么样子,不过她明白,信太郎恐怕会主动向公司提出辞呈。在那之后,由于欲求不满而引发的歇斯底里不仅会针对幸江,说不定也会波及到七濑。七濑对于这个二十七岁的“巨婴”也敬而远之。雇佣七濑原本就是为了照顾恒子,恒子既然死了,七濑继续留在清水家也没什么意义。

        随他去吧,七濑想。如果信太郎还能够改变,那也只剩现在这个机会了。至于说到底能不能改,归根结底还得看他本人的努力和幸江的帮助。七濑再次这样告诉自己,幸江虽然可怜,但是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自己还有其他要操心的事情。

        (对呀,我哪有闲工夫去担心别人的辛苦。)七濑一边想着一边最后一个来到牌位前上香。

        正如七濑预想的那样,送葬者们好奇的视线立刻集中到她身上,疑问的思绪和色情的想象流入她的内心。

        (这是谁啊?)(真漂亮。)(美女啊。)

        (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怎么来做女佣?)

        (是哪个远房亲戚的女儿吧?)

        多数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七濑身上,然而七濑却在其中忽然读到一丝一闪而过的微弱思绪,那是对幸江怨恨的呢喃,奇怪的是这呢喃十分微弱,若隐若现。

        (幸江……)(你给我记着!)

        诶,这是谁?七濑刚觉得奇怪,那思绪便被淹没在其他许多心灵好奇的呢喃中了。送葬者中竟然有人如此憎恨幸江,这让七濑感到很意外,然而由于那思绪散发出的精神力很弱,七濑立刻就忘记了。她再度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到朝向自己的思绪上。

        (二十二三岁?)(不对,还要年轻吧。)

        (那么漂亮,而且正当妙龄。)(为什么留那么奇怪的发型?)(根本不合适她。)

        (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女佣。)

        (是邻居家的姑娘过来帮忙的吧?)(身材真好。)(屁股……)(化妆会更漂亮。)

        这些正是七濑担心的反应。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发型太孩子气,与成熟的肉体和美貌完全不符。自己这个年纪的女孩,会对自己成熟的女性肉体到厌烦吗?会畏惧男人们投向自己的赞美视线吗?七濑一边想一边上香,接着飞速躲进了厨房里。

        确实不能再继续做帮佣的工作了,七濑想。马上就是二十岁的生日了。为了避免在一个地方待久了暴露自己的能力而去做女佣,现在必须要放弃在一个个家庭中辗转的轻松生活了。不做女佣该去做什么,七濑还没有想过。不过那必须是某种美貌的未婚女性去做也不会有任何人感到奇怪的职业,并且雇主还得不打听自己的来历。

        七濑在厨房收拾茶具和果盘的时候,恒子的弟弟重藏过来搭话了。“你是叫娜娜吧?”(凑近了看更年轻。)(做女佣太浪费了。)(像鸡蛋一样的皮肤……)(化个妆更好看。)(换身好衣服……)

        七濑感到危险,僵硬地点点头。“对。”

        四十八岁的重藏用贪婪着年轻的中年人的视线打量七濑姣好的胸部。“你打算一直在这儿做下去吗?”(到我家去吧。)(如果能住在一起……)(早晚……)(好机会。)(说给她买衣服。)“这里已经用不着你了吧?”(上床……)(年轻的肉体……)(和她上床。)

        七濑又点点头,然后抢先说:“嗯,我不做女佣了。”

        如果住到这个男人家里,自己真是连觉都别想放心睡了。七濑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冷战,在心里重重摇头。但是这个男人并没有对七濑为什么做女佣这件事情产生怀疑,七濑的戒心稍微放下了一点。

        “那可真遗憾。”重藏似乎很失望,心中充满惋惜,怀着“现在不看以后就看不到了”的心情,毫无顾忌地死死盯着七濑的腰部周围。(屁股真翘。)(可惜……)(好细的腰。)“我还想请你到我家来帮忙呢。”

        从一开始就以勾引为目的请自己去帮忙,这是七濑第一次遇到。现在是彻底放弃做工作的时候了,自己刚才的判断果然是正确的。

        “不做女佣的话,要做什么啊?”重藏还没有放弃七濑的肉体。他想,就算七濑不做女佣,也应该有点别的办法。(作为朋友……)(约会……)(旅行同宿……)(钻石戒指……)

        让七濑吃惊的是,他竟然对自己的容貌很有自信。让他死心的办法只有一个。七濑说:“我,结婚了。”

        重藏的欲望遭遇了挫折,顿时颓丧了,随即便开始生气。这样的意识形态和精神构造,与他的姐姐恒子非常相似。

        “给我杯茶。”重藏“哐”的一声坐到餐桌前,用陡然巨变的粗鲁语气这样说道。她的意识里充满了不明所以的火花般的东西。

        (肉体……)(小婊子……)(我的、我的、我的……)(坐台小姐……)(酒吧里……)(要多少有多少。)(小婊子……)(这样的小婊子……)(比这小婊子还好……)(多得是。)(肉体……)(肉体……)(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

        他自己都不能理解的思维片断和感情碎片从本我中喷涌而出,充满了他的意识。七濑小心翼翼地递过一杯茶,他一口喝完,重重推开椅子站起来。

        “太凉了。”他狠狠地瞪了七濑一眼,返回了客厅。

        告别仪式似乎结束了,客厅里开始嘈杂起来。

        七濑在给僧人准备茶水的时候,幸江来到厨房对她耳语:“娜娜,你能和我们一起坐车去火葬场吗?家里交给葬仪公司的人收拾就行。”

        七濑窥探了一眼幸江内心的想法,随即点点头——信太郎的所作所为太丢人了,幸江一个人应付不了。

        七濑来到客厅,已经开始往外搬棺材了。几个男人正要从走廊把棺材搬到院子里,信太郎却用双手紧紧搂住棺材,号啕大哭。几个男性亲属要把他拉开,但他扭着身子把棺材抱得更紧。

        此刻,信太郎的自我已经崩溃了一大半了,他和哭泣号叫的小孩子没有两样,是一种情欲亢进的表现。送葬者中已经有人忍不住背过身子笑了起来。他们拿手帕捂住嘴和鼻子,颤抖着双肩的窃笑开始蔓延。

        (这么有趣的葬礼还是第一次见。)

        (真是滑稽戏。)(拍个照片就好了。)

        幸江满脸通红地低头跟在棺材后面,尽可能和丈夫保持距离。对这个让自己如此羞耻的丈夫,她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憎恨。(必须好好想想了。)(离婚。)(必须想想怎么离婚。)(完全过不下去了。)(父亲会怎么说?)(和父亲商量……)

        也许这样不错,七濑又一次想。现在这种状态下的信太郎,就连考虑怎样是对他好、怎样是对他不好都已经毫无必要了吧。恒子已经死了,现在他最需要的是尝尽一切痛苦。她甚至想,信太郎也许会因为不能忍受环境的巨变而发疯的,可就算那样也无可奈何。七濑认为,与其待在母亲身边“保持理智”,也许还不如因母亲之死而发疯,至少后者还能向精神的独立迈进一步。

        (幸江……)(你给我记着!)

        忽然,七濑再度接收到了微弱的怨念。七濑赶紧张开网状的触手,垂着头偷眼观察四周,然而却怎么也找不到似乎对幸江心怀怨恨的人。

        棺材被放进了灵车。本来亲属应该分别乘坐八辆客车去火葬场,但是大家都讨厌和信太郎同坐一辆车,所以只好由七濑和幸江一左一右夹着信太郎上了一辆车。

        去火葬场路上的三十分钟,信太郎的哭泣只停了四五分钟。

        那个散发仇恨的微弱声音是谁的呢?七濑在车里逐一回想送葬者的脸,又在幸江的意识中寻找有可能憎恨她的人,可是一个也没找到。

        棺材正要送进炉子的时候,七濑在亲属们的队列前再次接触到了那个意识。

        七濑愕然望向棺材。为什么之前没有注意到呢?七濑连旁边哭得更加大声的信太郎的声音都充耳不闻,只是怔怔地盯着棺材。

        那精神力是如此微弱,本该立刻意识到那不是健康人的精神——不对,就连病人的意识恐怕都比那个更清晰,所以那是死者的执念吗?还是行将死亡的人将怨恨吐露到大气中所遗留下的残渣呢?不,不是的。因为那股精神力虽然断断续续,但却正在逐渐变得强烈而明晰,开始主张主体的存在。

        七濑感到天旋地转。她一边思考,一边紧盯着已经密闭的火化炉的铁门。被铁门隔断的那个意识,显然还在继续着自己的思考模式。

        七濑非常熟悉那种意识模式。是恒子的意识。

        那么恒子是死而复生,在棺材中活过来了吗?这种事情会发生吗?七濑犹如遭受了铁锤的重击,她拼命想从这种冲击中摆脱出来,在自己已有的知识中奋力寻找那样的可能性。

        (幸江……)(幸江……)(这个女人要杀我!)(和医生同谋……)(和那个女佣合谋……)

        (信太郎……)(信太郎……)(打开……)(放我出去!)(难受……)(黑暗……)

        (幸江……)(你给我记住!)

        怨恨正在变成愤怒,痛苦又给愤怒火上浇油。此刻火化炉中放射出来的思绪十分激烈,让七濑不禁颤抖。

        未死亡就被埋葬的案例,七濑也在许多书里读到过。因为很少发生,所以谁都不在意。但实际上,在棺材中苏醒的情况会不会比一般人想象的多很多呢?很有可能。也有书上这样写道:偶尔有人挖掘墓地以观察尸体的姿势,结合那些观察的结果综合考量,三个人当中恐怕有一个就是未死亡就被埋葬了的。如此可怕而残酷的事情,是不是远比想象的要常见呢?不过七濑认为,在土葬的情况下,冷气将死者唤醒的事例大概确实存在,但那是医学尚不发达时候的事情。而在死亡的判定趋于准确、土葬又很少的现代,那样的事情已经不会再发生了。

        可是现在恒子正在从棺材中、从紧闭的火化炉中,将燃烧着仇恨的愤怒意识,以一种完全不像死者拥有的意识的强度不断向外发散。

        而知道她苏醒了的人,只有七濑一个。

        (只有我一个……)七濑打了个寒战,缩起身子,低着头偷偷向左右看了看。不停哭泣的信太郎以及十几个低头不语的亲戚中,没有人知道恒子就在即将点火的火化炉中活过来了,没有人知道她正在里面受苦。除非七濑开口,否则他们谁都不会发现,那么恒子就会被活活烧死。

        (除非我开口……)七濑不知所措。她正要左右一个人的生死。装作不知道算是故意杀人吗,七濑想。可是,到底如何让大家知道恒子苏醒了呢?是不是大声呼喊,求大家把棺材从火化炉里拉出来?还是告诉大家,死者在棺材里复活了?想到这里,七濑无力地摇摇头。大家必定会认为这是神经脆弱的年轻女孩一时间精神错乱了。

        就算把棺材从火化炉里拉出来,救出了已经完全恢复意识的恒子,那么接下来大家就会问自己为什么会知道她苏醒了,自己该怎么解释呢?不管怎么解释,大家都不会相信的吧。如此罕见的事件,新闻记者说不定也会跑来采访,那时候自然就会有人猜到自己的能力。最糟糕的情况下,自己的能力也许会完全暴露。不行,不可以,那样不行,绝对不行。我到底为什么一直这么辛苦地隐瞒自己的精神感应能力啊?七濑双手紧握着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才不是什么精神感应超能力者。所以我什么都听不到。她告诉自己。但是恒子的惨叫、恒子的悲号,变成了此刻进入熊熊燃烧的人间地狱时发出的轰鸣冲击,犹如雪崩般连绵不绝地涌向七濑的心。

        (热……)(热……)(烟……)(喉咙……)(幸江……)(杀我……)(幸江杀我!)扭曲的恶鬼般的幸江的脸。(幸江干的!)(杀我……)恒子不停地惨叫,在火焰中发出濒死的号叫。她被熊熊燃烧的火焰包围,头发变成火焰倒竖起来,蜷曲的手指在空中不停地乱抓,在死前化作了一匹狂吠不已的野兽。

        (救命……)(救命……)(信……)(信太郎……)(信太……)(救命……)(热……)(热……)(嗷——嗷——嗷——)(幸江……)(和女佣同谋……)(和女佣……)

        看见自己的脸庞在恒子的意识中以扭曲的丑恶形象浮现出来的时候,七濑差点叫出声来。她想要关上保险,阻挡死亡瞬间的意识,然而临死前的激烈怨念不允许她那么做。七濑只能心惊胆战地伫立在原地,毫无抵抗之力。

        火葬不会留下临死前曾经苏醒的痕迹,所以活活被烧死的事例一定很多,这也不过是许多案例中的一个而已,七濑不断开导自己。但就算如此,为了保护自己,眼睁睁地看着活人被烧死的巨大罪恶感依然不会从她心中消失。七濑虽然不信神明,但也知道自己并不是足以与神明抗衡的存在。

        (求求你……)(原谅我!)(死吧!)(快点死吧!)(请去死吧!)(你很爱你的儿子吧?)(你活着一天,你儿子就不能长大成人啊!)(死吧!)(为了儿子……)(去死吧!)

        (啊——啊——)(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烧死了……)(烧成炭……)(烧成炭……)(救命!)(救命!)(我要被烧死了!)(我的身子要被烧光了!)(烧了……)(烧了……)(嗷——嗷——嗷——)

        狂风般的临终惨叫充满了七濑的脑海,她紧紧咬住牙关,双手合十,紧闭双眼,用嘶哑的声音不停念诵: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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