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范永胜接任院长之前,东风市第二医院本来有两个大门:东门和南门。
有一段时间院里老出医疗事故,有些事故简直匪夷所思,病人左脚病变,医生竟给右脚开刀。一出事,病人家属就堵门闹事,有的甚至追打医生,把前任方院长弄得焦头烂额。
方院长坚信是医院的风水出了问题,托熟人找了一个颇有名气的大师前来指点。在大师的指点下,方院长把东边的围墙拆掉,新开了一个大门,意喻着“紫气东来”。说来也怪,自从新开了东门之后,果然平安无事,半年没出过医疗事故,也没人闹事。医生护士们的安全感大幅提升,没想到顾此失彼,方院长却出事了。方院长因为采购药品收取巨额回扣,被检察院请去喝咖啡,一去不复返。
方院长进去之后,范永胜从副院长升为院长。“新官上任三把火”,范永胜烧的“第一把火”,就是请大师来看风水,他老怀疑方院长出事跟那个新开的东门有关系。大师手拿罗盘,围着医院四周来回转了几圈,最后在东门前停下,问范永胜:“为什么把大门修成这种模样,谁出的主意?”
“是前任方院长请来的一个师傅。”范永胜是人精,把原来的大师改成了“师傅”。
“此人该杀!”大师脸色凝重。
“啊!”范永胜吓了一跳,看来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赶紧封掉,越快越好!”
“哪里不对?”
大师指着大门左侧的门卫室说:“你看这间门卫室,是扁平的长方体形状,外墙漆成深灰色,像不像一副棺材?”
“真像!”范永胜豁然开朗。
“有一副棺材也就算了,左右两边还各竖一根白色圆柱,头顶偏做成尖尖的,像不像两根蜡烛?”大师摸着山羊胡须说。
范永胜连连点头称是,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门口摆着一副棺材,还插着两根白烛,不出人命才怪。幸亏有大师指点,不然哪天自己翘了辫子,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范永胜重谢了大师。第二天就找来施工队,把东门拆掉,筑围墙封死,只留下一个南门。对外宣称的理由很充分:最近院内老丢电动车,群众反映强烈,为了加强大院内治安管理,必须减少出入口。
此时,东风市第二医院的南门已变成了露天灵堂。
二三十个农民模样的人聚集在门口,大部分是老人和妇女,有的席地而坐,有的站在旁边闷声抽烟,脸上的表情漠然,既无悲戚,也看不到愤怒。地上有一个旧脸盆改装的火盆,几个老妇人围着火盆默默地烧纸钱。
火盆边上跪着一个女孩,低头肃穆,十来岁的样子,手里端着一个大相框,是一个年轻女人的遗像。大门两侧摆满了花圈,一条七八米长的白色横幅格外醒目,上面写着一行黑色大字:“医院草菅人命,还我公道!”
医院大门正对着街道,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自然会扭头观看,也只是看一眼而已,顶多放慢一下脚步,这样的场景,早就不是什么稀奇事。不过大多数人还是乐于见到这种场面的,从他们脸上喜悦的表情就看得出来。如今的医院真他妈黑,谁要是进去住上十天半月,弄不好就有倾家荡产的风险,奥迪进去奥拓出来,姚明进去潘长江出来。侥幸不死,出来也得被扒掉好几层皮。路人对事情真相毫无兴趣,只要看见医院倒霉,心里就有说不出的舒坦,暗想,这帮孙子,有人治治他们也好。
韩秀英手里拿着手机,恨不得当场把它摔烂。她站在人群中,大口喘着粗气,额头上几缕白发散落下来,五官因为愤怒而扭曲。作为这次行动的总策划,韩秀英预感到事情没有想象的那么顺利。
两天前,韩秀英收到警方的正式通知:李莉芳死亡案因证据不足,嫌疑人林小砚已被取保候审,警方仍在对此案进行调查。抓进去的人都可以放出来,韩秀英怎么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人是被车撞死的,肇事司机已被当场抓获,人家自己都承认了,怎么可能证据不足?唯一的解释,就是副院长林建国动用关系做了手脚,警方才会徇私枉法,私放嫌犯。
退一万步讲,就算警察说的是真的,天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破案,如果永远证据不足,女儿岂不是白死了?李莉芳本身就是医院的职工,嫌疑人又是副院长的女儿,就算这个案子破不了,也必须让医院赔钱。小打小闹没有用,必须把事情闹大,越大越好。小闹小解决,大闹大解决。理清了思路,韩秀英连夜召集人手,请了几辆面包车,拉了二三十个人过来,围堵医院大门。
韩秀英没什么文化,却极有心计。她搜集了本地各大报纸和电视台的热线电话,早上领着队伍一到医院门口,就拿出电话本子,照着本子上的号码一个一个打过去,邀请记者来现场采访。只要舆论炒起来,不愁没人来接头。万万没想到,十几个电话打出去,对方的答复不是派不出人,就是要看情况再说。日头老高了,竟连一个记者的影子都没见着,她的心凉了半截。
韩秀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像这种群体性事件,不是记者想报就能报出来的。明知道上不了版面的新闻,谁愿意白跑一趟,浪费时间和精力不说,汽车出门是要烧油的,油钱谁出?韩秀英在心里咒骂记者,这些狗屁记者,平日里一个个装得正义凛然,现在指望他们的时候,全都死光了!深深的挫败感,让她怒火中烧。但她决不会轻易认输,记者不来就堵门堵路,只要把事情搞大,上面就会有人重视。上面越重视,自己手里的筹码就越多。
门口拥堵混乱,车辆无法进出,只有行人可以勉强出入。一个早晨来上班的护士,小心翼翼地从人缝里挤进去,顺便瞥了一眼女孩手里的遗像,忽然觉得眼熟。定睛一瞧,不由得大惊失色,妈呀,这不是护士长李莉芳嘛!听说她几天前出车祸死了,家属怎么闹到医院来了?
接到院长范永胜的电话时,林建国正在上班的路上。
“老林,你在哪?”范永胜开着黑色奥迪,左手扶方向盘,右手拿着手机。奥迪跟随在车流中,缓慢前进。
“我在地铁上。”林建国瞥了一眼车厢里的电子钟,时间显示为7点50分,心头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没什么要紧的事,范永胜通常不会这么早打电话过来。
“李莉芳的家属带了一伙人过来,把医院大门堵住了。”
“来了多少人?”猜测得到证实,林建国心里反而踏实了。
“怕是有二三十个吧,我也是刚接到电话,听说还烧纸钱,拉横幅,动静闹得很大。”
“我马上就到。”林建国说。
电话里沉默了几秒钟,范永胜似乎在斟酌,下面应该怎么措辞:“老林啊,今天你就别上班了,我看还是暂时避一避好。”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林建国苦笑,“该来的迟早要来。”
“‘好汉不吃眼前亏’。家属现在情绪很激动,明显是冲你来的。这帮人跟我无冤无仇,不就是要钱嘛,还不至于把我怎么样。老林,你听我的没错,我先去顶一阵再说。”潜台词是说,你来就不一样了,弄不好要挨打。这几年医闹越来越多,范永胜和林建国都知道病人家属的厉害,被扯破衣服,身上抓几道伤痕,都是领教过的。
“范院长,我明白你的好意。既然他们是冲我来的,那我就更要去了。”林建国心意已决。
范永胜见林建国执意要来,也就不好多说什么了:“好吧,那你小心点,我正往医院赶,很快就到。”范永胜叹了口气,放下手机,加快车速往医院赶去。
范永胜能当上院长,又在商界混得开,靠的绝不仅仅是运气和马屁功夫。他处理事情不喜欢讲原则,对人却讲义气。遇到这种棘手的事情,处理起来吃力不讨好,还容易惹祸上身,别的院领导见了这种事情,都像躲瘟疫一样,唯恐避之不及。范永胜此时却挺身而出,林建国心里充满感激。
韩秀英站在医院门口,心里有说不出的沮丧。带着大队人马闹了半天,没想到医院高挂免战牌,人全躲起来了,竟没一个人出来接头。更可恨的是,那些记者也跟商量好了似的,全都闭门不出。此时,她就像一个蓄满了力量的拳击运动员,正准备一拳把对方击倒在地,不料对方突然跑掉了,她有种若有所失的感觉。
韩秀英找不到出气的对象,只好将满腹怨气发泄在老伴身上,把李水根狠狠地数落了一番。
林建国刚一出现,韩秀英立刻又满血复活,精神百倍地摆出战斗姿态。林建国走进人群,韩秀英立刻冲了上来,李水根紧随其后,其他亲属也跟过来,把林建国团团围在中间。韩秀英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林建国的脸:“姓林的,不要以为躲起来就没事。”
“我不是来了吗?”林建国早有心理准备,心平气和道。
“今天你必须给我们一个说法。”
“院里职工发生这种事情,我们也很悲痛。你们家属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但是这么闹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我们闹什么了?”韩秀英尖声质问,“你女儿撞死人犯了法都可以放出来,我女儿死了,还不准烧纸?”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韩秀英咄咄逼人。
“你们有什么诉求,可以通过法律途径解决。”
“你还有脸说法律?”李水根挤上前说,“你女儿撞死了人,关进去又放出来,谁不知道是你搞的鬼?今天必须给个说法。”韩秀英与李水根对视一眼,对老伴刚才的表现表示赞赏。
“如果你们对我个人有什么怀疑,可以向警方报案,也可以向纪委举报。这里是医院,是治病救人的地方,请你们不要妨碍病人看病。”林建国不亢不卑,沉着应对。
韩秀英一时语塞,哪肯善罢甘休,又使出惯用的招数。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对着马路高声叫喊:“大家快来看啊,院长的女儿撞死了人不犯法,哪有天理啊,老百姓没有活路啊。”她这一嗓子喊出来,果然起了效果。其余二三十个亲属见状,也围上来帮腔,你一言我一语,纷纷指责。一些过路的人也被她的喊声吸引过来,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往里面看,想一探究竟。
林建国被围在人群中间,脸色铁青。这时候,他就是有十张嘴也不够用,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沉默。正在僵持时,范永胜到了。
范永胜挤进人群中间,一看情形,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蹲下来对韩秀英说:“大姐,我是院长,一把手,你先起来,有什么事情跟我说。”韩秀英坐在地上瞪了他一眼:“呸!什么狗屁院长,你们这些贪官,没一个好东西。”
范永胜上来就遭到一顿痛骂,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但他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装着没听见,也不跟这些人斗嘴,回头对林建国说:“林院长,你等下还有一台手术要做,病人家属催得很急,你先去手术室准备。”
林建国心领神会,范永胜是在为自己找借口脱身。看现在的情形,自己留在这里只会激化矛盾,不如暂时避一下,也许有助于事态缓和。
林建国刚要转身离开,韩秀英忽然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揪住他腰间的皮带,尖声叫道:“姓林的,你不能走,当着大家的面把事情说清楚,做贼心虚吧?”
林建国想尽快脱离是非之地,伸出手去剥开韩秀英的手。没想到韩秀英趁势在他手上用力一抓,尖利的指甲刺破皮肤,林建国的右手背上立即现出几道血痕,火辣辣地疼。
韩秀英一抓得手,趁势往地上一躺,伸手把自己的头发扯乱,嘴里不停地大叫:“打人啦!当官的打人啦!我老太婆今天就死在这里算了。”
人群中顿时一阵骚乱,亲属们纷纷上前,把林建国揪住,有的揪住衣领,有的扯住皮带。范永胜还算冷静,眼看群情激愤,场面就要失控,趁那些人的注意力都在林建国身上时,他悄悄从人群中溜了出来,跑到没人的角落,赶紧拿出手机打电话叫人。
这时候,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这个畜生,连老人都敢打,打死他!”林建国刚想张嘴辩解,头上就挨了几拳。他这才感到惊慌,心里有点后悔没听范永胜的忠告。现在想脱身,为时已晚。
正在此时,猛听到有人断喝一声:“警察,不准打人!”
喊话的人是江枫。他在上班的路上时接到指挥中心电话,掉转车头就往医院来了。
那些人听到“警察”两个字,都停了下来,目光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去搜寻,却发现是一个身穿便衣的年轻人,胆子马上又壮了起来。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说:“警察有什么了不起,吓唬谁啊?”
另一个声音说:“谁知道你是真警察还是假警察,证件拿出来看看。”
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江枫伸手想去摸警察证,却发现挎包扔在车上,刚才下车匆忙,手机和证件都放在包里。
江枫心里暗暗叫苦,目光向四周扫视一圈,突然眼前一亮,用手指着头顶斜上方,大声说道:“你们看清楚,这里装了监控探头,你们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拍下来,谁敢行凶打人,依法处理,一个都跑不掉!”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头一看,果然看到一个半球形的玻璃物体,有半个足球那么大,明显不像路灯。那些人果然忌惮起来,嘴上虽不服软,揪住林建国的手却纷纷缩了回去。林建国整理了下衣服,用感激的目光看着江枫,仿佛劫后余生。
韩秀英坐在地上沉默不语,气焰明显不如刚才嚣张。看到自己的人纷纷退缩,她知道大势已去,也不敢造次。
江枫估计了下眼前的形势。现在的力量对比是1∶30,万一骚乱起来,自己就算有三头六臂也吃不消。这种时候,比的就是气势,只要在气势上把对方压倒,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江枫清了清嗓子,口气比刚才缓和了些:“如果你们觉得自己有理,就更不能乱来,到时候有理变成没理,吃哑巴亏。退一万步说,即使有理也不能打人,打人就是犯法。现在人多嘴杂,就算院领导想跟你们谈,也没法谈。”
范永胜经验丰富,马上配合,高声说道:“你们选出三个代表,到我办公室来谈,就算有天大的事,也有解决办法。”范永胜是久经沙场的“老司机”,信心十足,这些年与患者家属谈判,都快成谈判专家了。
正在僵持时,警笛大作,几辆闪着警灯的警车呼啸而至,王三牛领着十几个全副武装的弟兄从车上下来。援军已到,江枫松了口气,刚才给他们来了个下马威,现在得给这些人一个台阶下:“好了,没事了,都散了吧。”
韩秀英彻底熄火,“主帅”退却,人群自动散开。大局已定,王三牛走到江枫身边说:“妈了个巴子,今天来的人贼多,七大姑八大姨全到齐了吧。”
“最该来的却没来。”江枫抱起胳膊,目光投向远方。
“谁?”
“李莉芳的老公,雷仁。”
“真他妈雷人!”王三牛已经明白江枫想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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