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枫决定再去找韩秀英。以前可能忽视了某些东西,李莉芳年轻时的社会关系并不十分清楚,她以前有没有跟什么特别的人交往过,现在并不是很清楚。
韩秀英家住在乡下,从分局开车过去大约一个多小时车程。出城之后,路况越来越差。上半年雨水多,原本就坑坑洼洼的路面,被雨水长时间浸泡后更加难走。离城市越远,路上的车辆就越少,一辆蓝色小货车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让江枫觉得自己还没有被文明世界遗弃。
一个多小时后,走进一条山路,四周杳无人烟,江枫才意识到迷路了,可能是前面那条岔道走错了。他把车停下,打开手机查地图,却发现手机没信号。他努力回忆刚才走过的路,继续往前开了约一公里,找到一个可以调头的地方,原路返回。
回头的路上,江枫有点奇怪,怎么会迷路?
半个小时后,江枫终于确定走在正确的路上。前面有个大坑,江枫减慢车速,全神贯注盯着路面,准备过坑。思域底盘不高,容易托底,他必须小心翼翼。正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汽车完全失控,猛地向前蹿出十多米,横在了马路上。
追尾了!江枫立即反应过来,不用问,肯定是后面的蓝色小货车司机开小差了。
安全带瞬间锁止,把江枫的身体牢牢勒住。他摸了摸安全带,又看了看自己身上,还好没受伤,车子肯定伤得不轻。江枫不禁心疼起来,伸手去解开安全带锁扣,打算下车查看。江枫瞥了一眼反光镜,发现蓝色小货车正在缓缓向后倒车。
他想逃逸?江枫脑子里刚闪过这个念头,就看到蓝色小货车停住了,突然加速向前,朝自己猛冲过来。江枫的左手食指已勾住车门把手,想打开车门下车,却来不及了。
又是一声巨响。
第二次撞击是致命的,这次是从车身腰部横撞过来,思域被顶出几十米远,连续翻滚后,落在马路边的旱地里,四轮朝上。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江枫试图爬出驾驶室时,马上就绝望了,腹部和小腿被变形的方向盘死死顶住,一寸都挪不动。他感觉到肋骨断了好几根,但不觉得痛,想呼救却张不开嘴。
意识还非常清醒。
江枫听到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正在向自己靠近。一个斯大林式的大背头探进来,头发往后梳,根根如铁丝。那双小眼睛,还有那张笑容可掬的脸太熟悉了,分明是范永胜。
“江警官,敬酒不吃非要吃罚酒,我叫你不要再调查,为什么不听我劝?”范永胜笑眯眯地说。
江枫说不出话,只能怒目而视,狠狠盯着那张狰狞的面孔。
范永胜掏出芝宝打火机,点着一根烟:“我知道你很愤怒,可是生气也没用。此地离最近的医院至少有一个小时车程,等过路的人发现你时,你已经因失血过多而死。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真他妈好,过路的人少,又没有监控,等你的同事们赶来,会发现又是一起交通肇事逃逸案。”
江枫有些后悔,早应该想到范永胜的,可是为时已晚。鲜红的血,从他的腹部汩汩地流出来,衣服染红了一大片。江枫感到身体正在被掏空,可能随时会昏过去。
“对了,你的手机我必须暂时替你保管一下。在你临死之前,如果给你的同事打个电话,那就前功尽弃了,我岂不是要坐穿牢底?袭警的罪名可不小。”范永胜蹲下,把手伸进他的上衣口袋,摸出一部智能手机,然后站起来,用力甩出老远。
“再见,江警官!”范永胜拍拍身上的灰尘,向蓝色小货车走去。
江枫听到货车关门的声音,接着是引擎发动声,挂挡、起步、加速,声音渐渐远去。
那个棕色小挎包还在,伸手刚好够得着,江枫从包里翻出一部红色老年手机。手机是昨天新买的,早上出门又忘了给母亲,号码是新的,内含五十元话费。他说不出话,手指还能动,立即给王三牛发短信。
字体很大,字迹却越来越模糊,周围的空间开始扭曲变形。江枫感到身体在旋转,慢慢下坠,底下是无边无际的黑洞。他用残存的意识拼命告诉自己,千万不能昏迷,再坚持一分钟,就能把短信发出去。
只需要一分钟……
再次睁开眼睛,江枫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房里,身上插满了各种透明的塑料管子,鼻腔里充满消毒水的味道。他试图活动手脚,却根本动弹不了。
“谢天谢地!江枫,你总算醒了。”林小砚站在床沿上,脸上露出惊喜,眼角还挂着泪痕。
“老大,我就知道你八字硬,哪有那么容易就挂了。”王三牛凑到床前,依然是一副不正经的样子。
“一张臭嘴,王三牛,你他妈的会不会说话,快给老子滚开!”突然听到打雷般的吼声,江枫觉得分外亲切,分明是光头强。
江枫嚅动嘴唇,喉结滚动了几下,却发不出声音。
“江枫,别说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夜,是林院长亲自给你动的手术。”万志强突然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马上把声音压低,“范永胜已经落网,全部招供了。李莉芳是他杀的,雷仁也是他杀的。他先杀死李莉芳,再制造车祸假象,嫁祸于人。案情已彻底查清了,林小砚是清白无辜的,她也是本案的受害者,我们已经对她解除了取保候审。”
“你肯定想知道雷仁为什么会被杀。雷仁是杀害李莉芳的同谋,为了独吞房产,他和范永胜共同实施了谋杀。雷仁这个无赖,后来又想以此敲诈范永胜,却被范永胜骗到楼顶,从楼顶上被推下来摔死。他妈的,范永胜这个‘人渣’太凶残了,他发现你开始怀疑他,竟然对你先下了毒手。江枫,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养伤,不把伤给我养好,看老子怎么收拾你。”说到后面,万志强竟哽咽起来,偏又想挤出笑容,那模样真够滑稽。
江枫很想对他说“你笑比哭还难看”。真想不到,这个脾气火爆的老上司,居然也有如此柔软的一面。谜底终于被揭开,真凶归案,小砚的嫌疑也洗清了,自己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他感到一阵欣慰。
“大家都出去吧,江枫现在还很虚弱,需要休息。”
江枫听出来这是林建国的声音,心里踏实多了。他无法预料未来会怎样,也许会康复,也许会落下终身残疾,甚至危险期还没过。只要能找出真相,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觉得都是值得的。
母亲,母亲来了没有?突然想起母亲,江枫的心仿佛被什么狠狠地揪了一下,他想起了李东平烈士的母亲。倘若自己有个三长两短,母亲一个人怎么过?
江枫感到眼皮越来越沉重,努力想睁开眼睛,却提不起半点力气,仿佛有一块千斤巨石压在胸口,连呼吸都变得很困难。
“儿子,醒醒,快醒醒!”朦胧中他似乎听到母亲的呼唤,迷迷糊糊又感到有人在摇晃自己的肩膀。
江枫猛地翻身坐起,发现自己坐在卧室的床上。明晃晃的阳光穿过落地窗,蹑手蹑脚地爬上了床头,那本静静地躺在床头柜上,上面压着一部红色老年手机,在阳光照射下发出耀眼的光泽。
母亲坐在床沿上,拉着他的手,柔软的目光中溢满了怜爱。
“儿子,你刚才做噩梦了。”
“哦。”江枫大口喘着气,发现全身都湿透了。
“是不是工作压力太大?”
“妈,我给你买了部新手机。”江枫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
“傻儿子,我要那么多手机干什么,一天也没几个电话。”
“里面有采茶戏,还有广场舞。”
“哦,还有这么多功能?”
“开机试试。”
“别老是转移话题。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公安局又不是我们家开的,干活别太卖命,老实人吃亏。”母亲还是放心不下。
“妈——我真的没事。”
母亲轻轻地敲了下他的脑袋:“还说没事,你看你,这两个月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江枫不再反驳,默默地听母亲唠叨,像欣赏古典音乐。
他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
纤细的手指夹着细长的香烟,黄色的过滤嘴送进嘴里。刘红深吸一口,双目微闭,然后睁开,朱唇微启,徐徐吐出一团白色烟雾。即使戴着手铐,刘红抽烟的姿势依然优雅,从容不迫,仿佛在品一杯红酒。
看守所提审室,隔着黑色的铁栏杆,江枫静静地看着刘红吞云吐雾,不由得暗自惋惜。上天待她不薄,给了她一张漂亮的脸,可惜被她浪费了。
江枫对这次提审并未抱任何希望。李莉芳死了,雷仁也死了,与这个案子最密切的只有刘红,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耐心地等她抽完一根烟,江枫才开口:“在里面过得还习惯吧?”
刘红苦笑:“不习惯又能怎样?”再次见到江枫,她的心情很好。犯人一旦被关进号子,立刻与世隔绝,最盼望的就是警察来提审,这是他们获得外界信息的唯一渠道。
“缺什么生活用品可以跟我说,我尽量办到。”
“不缺了,谢谢!”
“那就好。”
“警官,像我这种情况,会判几年?”
“现在不好说,警察只负责调查取证,定罪量刑是法官的职责,要等法院开庭审判才知道。”几乎每一个刚关进来的犯人都会问这种问题,江枫不用经过脑子就能回答,答案是标准化的。
“以你的办案经验,你估计我会判几年?”刘红还不死心,急于想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
“不好估计。如果你能主动检举揭发警方尚未掌握的情况,经查证属实,就可以认定为立功情节,我们会向法官申请,依法对你从轻或减轻处罚。”这个也是标准化答案。
“我知道的都说了,没什么可检举的。”刘红有些失望,低头看手指。
“雷仁是什么时候知道李莉芳死了的?”江枫问。
“李莉芳死的第二天,雷仁就知道了,是李莉芳的母亲打电话告诉他的。接电话时,雷仁正好和我在一起。”
“雷仁当时什么反应?”
“他很高兴,说老天爷帮忙,谢天谢地。”
“‘人渣’!”江枫在心里骂了一句。
江枫又问:“你们为什么要突然躲起来?”
“雷仁说,警察已经开始怀疑我们了,迟早要查到我们贩毒的事,所以要赶紧逃走。”
“你们逃到哪去了?”
“我们不敢住酒店,租了一间民房,一直住在那里。”
“你最后一次见到雷仁是什么时间?”
“1月23日晚上。”
“他去了哪里?”
“不知道。”
“出门前雷仁跟你说过什么吗?”
“那天他回家去拿换洗衣服,回来告诉我说,他在家里找到一件宝贝,能换很多钱,一拿到钱,明天就带我远走高飞。”
“什么宝贝?”江枫眼前一亮。
“我也很想知道。”刘红凄然一笑,“我问了,他不肯说,叫我什么都别问,收拾好衣物准备明天走。我太天真了,真以为他会带我走,没想到他扔下我一个人跑了。”
“为什么不早说?”江枫问。
“你没问,我怎么说?”
“知道雷仁现在在哪里吗?”
“这个没良心的,天知道他死哪去了,最好出门被车撞死。”刘红恨恨地说道。
江枫拿出一张一寸的小照片:“这个人见过吗?”照片上是一个中年男子的头像,留着斯大林式的大背头,特征很明显。
刘红接过照片看了一眼,摇头道:“没见过。”
“别急,你再仔细看看。”
“不用看了,我从没见过这个人。”
江枫很不甘心地把照片收回来:“雷仁说找到了能换钱的宝贝,那你看见他出门时带了什么东西或包裹吗?”
“没有。”刘红说,“他只换了件外套,空着手出去的。”
“你觉得他会出去干什么?”
“应该是去见一个人吧。”刘红幽幽地说,“出门之前,我听到他打了一个电话。”
“见谁?”江枫身体前倾,目光灼灼。
“不知道。”
“雷仁在电话里说了什么?”
“他躲在卫生间打电话,听不清。”
“这个电话很重要,你立功的机会到了。”江枫又给她点上一根烟,以示奖励,“别急,你认真回想一下,哪怕是听到一两个字也行。”
刘红报以感激的眼神,贪婪地吸了几口烟,目光移向墙壁:“我好像听到他叫对方‘园长’还是什么的,也有可能是我听错了,不敢肯定。我哪知道他会一个人偷偷跑掉,就没留心去听。”
“园——长……园——长……”江枫反复咀嚼这两个字,忽然一个激灵,“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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