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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来得突然,又不是时候

        阿塔纳西奥·萨尔梅龙大夫来到客厅通向走廊的大门的时候,奥利韦里奥·卡斯塔涅达还在静静地打字。后来,他抬起头,打量了一下这位不速之客。一边看他,一边打字,直到打字机上的小铃铛响了一声:一行字已经打到头儿了。

        萨尔梅龙大夫手提小药箱,朝卧室方向走去。以前他从来没到这家来过,不知道该进哪个门。这当儿,卡斯塔涅达从椅子上跳起来,挡住他的去路。

        “您看他是吓了一跳呢,还是只是感到意外?”罗萨利奥·乌苏卢特兰扭过脖子问,两手托住猴牌茴芹酒的黄铜广告牌。“班头儿”普里奥正准备把广告牌钉在柜台一侧的墙上。那是1933年10月11日晚上。

        “他抓起刚才坐的那把椅子,往眼前一放。”萨尔梅龙大夫从桌子这边儿看着那两个忙着钉广告牌的人,“他用傲慢的口吻问我在那儿找什么,就像我是小偷还是什么似的。我火了。我嚷嚷着叫他让开。堂娜·芙洛拉听见喊声,从卧室里走了出来。”

        “她也吃了一惊。”科斯梅·曼索冲罗萨利奥打了个手势,告诉他广告牌摆歪了,“再往下一点儿,右边儿。”

        “她看见我来到她家,吃了一惊。听见喊叫声,看见我们俩你推我搡的,更是吃惊。不过,在那种时候她是不会赶我走的。我是救命星嘛。‘快进来,快进来,他快不行啦。’这就是她说的话。”萨尔梅龙大夫从椅子上轻轻地站起来,朝广告牌迅速瞥了一眼,“太靠下啦。”

        “卡斯塔涅达呢?”“班头儿”普里奥嘴里噙着钉子,正要用榔头砸第一根钉子,“他干什么啦?”

        “这家伙是个地道的演员。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好像刚刚知道出了什么事。”萨尔梅龙大夫用手扶住桌子,单等着普里奥砸钉子,没有坐下去,“他走到堂娜·芙洛拉跟前拥抱了她一下,对她说:‘干吗不叫我呀?我满可以去找达比希雷大夫嘛。’说完,连跳了两步,抢先进入卧室。”

        “其实在打字的时候他什么都知道了。”科斯梅·曼索走过去帮助罗萨利奥,用手从下面托住广告牌,“他在估计希尔走到达比希雷诊所需要多大工夫,跟他一块回来又需要多大工夫。假定说他是在诊所找到老大夫的。”

        “用不着操心这些事。他放在药丸里的毒药厉害着呐。怎么也来不及了。”萨尔梅龙大夫听见砸钉子的声音,身子颤抖了一下。

        “玛丽娅·德尔·碧拉尔·孔特雷拉斯呢?”罗萨利奥问了一句,随即惊叫了一声。广告牌掉在地上,黄铜牌的声音响了好一阵子。

        “你啊,真个孩子。来,让我看看手指头。”科斯梅·曼索抓住罗萨利奥的手,“您一定是看着她走进卧室了。怎么会不看呢?一见她,您两眼就发亮嘛。”

        “我看见她的时候,她已经待在卧室里了。正给堂·卡门揉大腿,不过,并不显得多么焦急。她估计,可能是一时不舒服。”萨尔梅龙大夫从桌子这边儿走过去,想给罗萨利奥检查检查手指头,罗萨利奥不愿意让科斯梅·曼索看,“她问我,照我看,不会是积食吧?还是堂·卡门自己回答了她,说不可能是积食,他早饭没吃过伤胃的东西,晚饭只喝了一杯牛奶,吃了一块甜面包。”

        “这么说,他神志清楚。”“班头儿”普里奥从地上拿起广告牌,抖了抖上面的浮土,“看样子,挺平静吗?”

        “看不出有什么惊惶的样子,不过,的确挺痛苦的。我给他解开衬衣的纽扣,放上听诊器。他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觉得腿上很不舒服,像是有乌贼往上爬。’”萨尔梅龙大夫使劲掰开罗萨利奥的手,“不过,他不是冲我说的,也不是冲他妻子、女儿说的,是冲卡斯塔涅达说的。这工夫儿,他正托住堂·卡门的脑袋。瞧瞧,差点儿把你的指甲砸下来。把酒精拿过来,‘班头儿’。”

        “就在这时候,病发作了。”科斯梅·曼索把脑袋探过来,想看看罗萨利奥的手指头,罗萨利奥的手指头露出了红赤赤的嫩肉,“没有酒精,只好点点儿猴牌茴芹酒啦。”

        “他开始浑身打战,好厉害哟。身体剧烈抽搐,真是吓坏人。像中了邪似的,在床上一挺一挺的。”萨尔梅龙大夫松开罗萨利奥的手,回到桌子边儿上,“你们啊,连根钉子也不会钉。”

        “这是最后一次发作吧?”罗萨利奥·乌苏卢特兰用另外一只手捂住手指,“顶好我还是敷敷冰吧。”

        “把他搀到床上的时候,犯了一次,不算厉害。这是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萨尔梅龙大夫从屁股底下伸过手去把椅子往前拉了拉,“你爱敷什么就敷什么吧,真够呛。”

        “怎么下的导管啊?”“班头儿”普里奥把广告牌凑到眼前看了看,然后重新按到墙上,“过来,帮我扶住铜牌,堂·查利奥。”

        “算啦,你去砸别人的手指头吧。”罗萨利奥转过身去,把身体俯在小冰桶上,用好手攥住伤手。

        “我连忙脱掉外套儿,挽起袖子,参加抢救。”萨尔梅龙大夫站起身来,摆出脱外套儿的姿势,“我先得找个下导管的地方,弄不好就得敲碎他的牙齿。最后,鼓捣了半天,总算用压舌板撬开了他的下巴。我要过一把锡壶。”

        “卡斯塔涅达呢?没上前阻拦吗?”现在是科斯梅·曼索一个人托住广告牌,“留点儿神,这回该我啦,‘班头儿’。”

        “没有。我摆弄导管的时候,他只说一句:用这玩意儿帮不了病人一点儿忙。他是说给堂娜·芙洛拉听的。他没离开床头儿,用手一个劲儿地揉搓堂·卡门的脑门儿。”又要砸钉子了,萨尔梅龙大夫直缩脖子。

        “不过,说句实在话,用导管确实救不了他。”罗萨利奥吹了吹手指头,然后把一小块冰包在手帕里,捂在手指头上。

        “都到那时候啦,谁能救他呀?别逗啦。”萨尔梅龙大夫顶了罗萨利奥一句,“我拔出导管,把听诊器放在病人胸前。听上去,心跳得很微弱,很散乱。过了几分钟,他就死了。”

        “卡斯塔涅达要大家不要冲着垂危病人嚷嚷,那是什么时候?”“班头儿”普里奥钉钉子的时候,科斯梅·曼索紧紧闭上眼睛。

        “那是在插导管以前。”榔头每砸一下,萨尔梅龙大夫就眨一下眼睛,“他给病人垫上枕头,要大家别出声。我心里想:‘我认识你,小子。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你心里明白。’”

        “他死了。那就该抢锡壶啦。”广告牌钉住了一边儿,科斯梅·曼索用一只手扶住广告牌。

        “其实,也说不上是抢。”萨尔梅龙大夫站起身来,猴子渐渐停在了自己的位子上,“我扣上袖扣,找外套儿,打算穿上。这时候,卡斯塔涅达非常平静地拿起锡壶,把它交给一个女用人。听见那两个女人的惊叫声,女仆们都走进了卧室,他自然而然地低声吩咐那个女用人,叫她把壶里的东西倒在厕所里。我也十分平静地拿起药箱,跟着她走到廊道上。”

        “卡斯塔涅达跟在您后面也出来了。”罗萨利奥把手伸得平平的,仿佛端着个香炉,走过去欣赏钉在墙上的广告牌,“这猴子,真顽固。抓住酒瓶子不撒手。”

        “他跟在我后面出来了。不过,我还是把锡壶弄到手了。女用人把锡壶交给了我,一点儿也没费劲。”萨尔梅龙大夫也走过去,看那只把酒瓶掩在胸前的猴子,用手指头抚摸了一下黄铜牌的釉面,“他摆出主人的架势指责我说:为什么不让人把那些脏东西倒掉?”

        “不过,他没打算把锡壶夺过去。”科斯梅·曼索也用手摸了摸黄铜牌,然后把手停在画着酒瓶的地方,猴子用两臂护住那只瓶子。广告牌上还有一只猴子护住另一只酒瓶。

        “没有。我回答说,我要把壶交给当局,因为堂·卡门是中毒死的。”萨尔梅龙大夫后退了几步,两眼一直盯住那只从广告牌上冲他挑战的猴子,那副神态又自豪又坚定,随后,他回到桌旁,“他扭过头来,好像要听清楚我说的话,其实,是想让我知道他不相信我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对我说,我不光是个不速之客,而且惹人讨厌,说我没有必要待在那儿。我回答说,好啊,我就走了,您不用操心,可我要带走那把锡壶。他要是想抢锡壶,我就准备踹他一脚。”

        “他没抢。”科斯梅·曼索走过来,坐在萨尔梅龙大夫旁边,用红色印花手帕擦了擦后脖梗,“您欠我一杯猴牌茴芹酒,‘班头儿’。”

        “这儿没有猴牌茴芹酒。”“班头儿”普里奥把榔头放进抽屉里,“要想喝,就来杯啤酒吧。”

        “他可得敢啊!”萨尔梅龙大夫用手捂住前胸,闪了一下身子,仿佛还在护住锡壶,“这工夫儿,达比希雷大夫进来了,他更不敢了。一看见达比希雷大夫,他的态度立刻变了。他走过去,显出非常难过的样子,对他说:‘您看,真不幸,大夫。’他张开两臂,似乎要拥抱达比希雷大夫。‘这家里又死了一口人。您恐怕会要我们大家都去验验血吧,在这家里似乎有一种恶性细菌。’达比希雷大夫什么也没说。他看见锡壶在我手里,心里马上明白了,我是决不会松手的。”

        “要是没有猴牌茴芹酒,你他妈的干吗要钉广告牌呀,‘班头儿’?我的指甲也白糟踏啦。”罗萨利奥给“班头儿”普里奥看了看发紫的指甲。

        “达比希雷大夫没跟您说什么吗?没表示支持您?”“班头儿”普里奥不耐烦地推开罗萨利奥,“我喜欢猴,才把牌子挂上的,墙是我的。”

        “准确地说,他跟我说了这么几句话。‘坐下,大夫。法官马上就到这儿来。把壶交给他。他怎么吩咐,您就怎么办。’”萨尔梅龙大夫离开桌子,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就像达比希雷大夫朝卧室走过去,卧室里还不断传出哀号声,“说完了,又不算数,老帮子,胆小鬼。”

        “这么说,又剩下你们两个人了,卡斯塔涅达和您。”科斯梅·曼索把啤酒杯端到嘴边儿,吹了吹上面的泡沫。

        “不是。他跟达比希雷大夫后面走了,好像没听见大夫提到‘法官’这个词儿。他一边摇脑袋,一边重复说:‘您瞧,真是天大的不幸啊,一个这么高尚的人,这么善良的人,就这样,突然死了。’”萨尔梅龙大夫转过身来,在猴子面前停下脚步,两手捂住前胸。他还在护着锡壶。

        蓦地,他在那家走廊上感到疲惫不堪,觉得自己是个不相干的人,过去他从来没到这家来过,以后恐怕也不会再来了。所有的东西,他都觉得与己无关,令人憎恨。他靠在一根柱子上,看看靠墙摆着的那几把摇椅。平衡杆朝上放着,擦洗了半截儿,甭管怎么说,他是没法儿坐了,心里越发觉得无依无靠的。放在餐桌上的小药箱似乎摆得不是地方,他那双沾满尘土的破鞋看上去也那么陌生。衬衣的汗酸味儿很让他脸上挂不住,这股味儿仿佛告诉他:人家不让你来,自有人家的道理。他又一次听到从卧室里传出的母女俩的哀号声,伤心的喊叫声好似一股劲风,要把他这个不速之客吹出这幢房子。

        他把锡壶抱得更紧了,那双破鞋紧紧踩在马赛克地板上。他不会打败这一仗,法官到来前,他绝不会离开这儿。

        “你抓住了这个婊子养的,要是甩手一走,你就是个屎蛋,是个窝囊废。”他昂着下巴,表情又自豪又坚定。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谁也没看见他这副神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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