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一个钟头后,我回到家,赫然发现她已经坐在我家大门口等着,手上拿着一份稿子,应该就是她写的短篇小说。她一见到我立刻起身,挤出拘谨的笑容。
“我不是说过了吗?直接放到信箱里就可以了。”我对她说道。
伊莎贝拉点头回应,耸了耸肩。“为了表达谢意,我带了一点父母店里卖的咖啡送给您。哥伦比亚的咖啡豆,味道非常香。因为咖啡塞不进信箱,我想还是亲自等您回来比较好。”
这种蹩脚借口大概只有仍在文学门外探路的小说作者才想得出来。我无奈叹了口气,然后开了大门。
“进去吧!”
我踩着阶梯上楼,伊莎贝拉紧跟在后,就像一只哈巴狗。
“您一向都花这么久的时间吃早餐吗?这当然没有我说话的余地,不过,我在门口等了大概也有四十五分钟,后来就开始担心了,我心想,您该不会吃东西噎到了吧?我可是好不容易才碰见一个真正的作家。不过,我一向就不是什么幸运儿,万一您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的文学生涯也没戏唱了。”这女孩连珠炮似的说了一长串。
我踩着阶梯的脚步立刻停了下来,然后想尽办法摆出一张极尽厌恶的臭脸给她看。
“伊莎贝拉,我现在先跟你把话说清楚了,为了让我们和睦相处,必须先制定规矩才行。第一条规矩是:只有我能提出问题,你只管回答问题;当我没提出问题的时候,你也不必问东问西、废话一堆。第二条规矩:我花多少时间吃早餐、吃点心或发呆,那是我的事,不必你来啰唆。”
“我真的无意冒犯。其实,我也知道消化良好可以让灵感更丰富。”
“第三条规定:中午十二点以前,我不想听见任何挖苦、讽刺的玩笑话。听见了没?”
“听见了,马丁先生。”
“第四条规定:不准叫我马丁先生,就算到我要进棺材的时候也不行。对你来说,我看起来八成老得像化石了,不过,我宁可相信自己还算年轻,更何况我本来就是年轻人。”
“那么……我该怎么称呼您?”
“叫我的名字:戴维。”
女孩频频点头。我打开公寓大门,请她进去。伊莎贝拉踌躇片刻,然后一溜烟钻了进去。
“戴维,我认为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多了。”
我一脸讶异地望着她。“你倒是说说看,我今年几岁?”
伊莎贝拉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认真推测着我的年龄。
“大概三十岁左右吧?但是应该超过三十了,对不对?”
“拜托把嘴巴闭上,然后去找个咖啡壶,把你带来的那包黑不溜秋的玩意儿煮一煮。”
“厨房在哪里?”
“自己找。”
我们坐在长廊上一起享用香醇的哥伦比亚咖啡。我阅读那二十页稿子的时候,伊莎贝拉就捧着咖啡杯在一旁以眼角余光睨着我。每当翻页时,我抬头一看,她总是以热切的眼神盯着我。
“你如果一直像只猫头鹰似的盯着我不放,我恐怕要花更多时间看稿了。”
“您要我做什么呢?”
“你不是想当我的助理吗?那就帮我做点事,去找些需要整理的东西,帮忙弄整齐。”
“这屋子里所有东西都一团乱。”
“这地方本来就乱。”
伊莎贝拉点了点头,搬出军队般的效率,立刻着手整理我凌乱不堪的寓所。我听着她的脚步在走道上渐渐远去,然后继续读稿。她带来的这篇小说几乎看不出主题何在。叙事笔触细腻,遣词用句不俗,小说主角是个被囚禁在港口区冰冷阁楼上的女孩,日复一日在窗口望着城市街景,以及穿梭在阴暗窄巷的芸芸众生。她那充满动感和韵律的文字,散发着浓浓的孤寂和绝望。故事里的女孩被禁锢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几次,她伫立在镜前,拿着一片碎玻璃,在自己的手臂和大腿上用力割下深深的伤痕,留下的伤疤,就和伊莎贝拉衣袖下隐约可见的伤痕一样。我正打算继续读完结尾时,发现女孩在长廊门边望着我。
“什么事?”
“很抱歉打断您看稿,不过,我想请问:走道尽头那个房间里放了什么?”
“没什么。”
“起来有一股怪味。”
“是发潮的霉味。”
“只要您吩咐一声,我可以把房间打扫干净,然后……”
“不需要,房间一直空在那里没用。再说,你又不是我的女佣,不需要替我打扫房子。”
“我只是想帮忙而已。”
“既然这样,那就再帮我倒杯咖啡来。”
“为什么?我的小说让您看了想睡觉吗?”
“伊莎贝拉,现在是几点?”
“应该是早上十点左右。”
“我这样问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哦……中午以前不能说挖苦、讽刺的玩笑话。”伊莎贝拉这样答道。
我露出得意的笑容,同时将咖啡杯递给她。她接下空杯子,径自往厨房走去。
当她端着热腾腾的咖啡回来时,我已经把她的稿子读完了。伊莎贝拉在我对面坐下。这女孩紧张得不断扭转双手,牙根咬得紧紧的,不时偷偷看着我读完后反扣在桌上的那沓稿子。我刻意沉默了好几分钟。
“怎么样?”她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棒极了。”
她那张脸霎时容光焕发。“您是说我的小说吗?”
“我是说咖啡。”
她望着我,挫败感全写在脸上,接着,她起身去拿桌上的稿子。
“把稿子放回原处。”我这样吩咐她。
“留着做什么?反正您又不喜欢,看了只会觉得我是个可怜的傻瓜。”
“我并没有这么说。”
“您什么都没说,不予置评才是最糟糕的。”
“伊莎贝拉,如果你真的有心要投入文学创作,必须学会习惯别人常常会忽视你、羞辱你、轻蔑你,而且始终以冷漠的态度对待你。这是从事这一行的一项优势。”
伊莎贝拉低下头,胸口明显起伏着。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才华,只知道我喜欢写作,或者,应该说是我需要写作。”
“胡说。”
她抬起头来,一脸淡漠地注视着我。
“很好!我是有点才华,我最在乎的就是您认为我根本跨不出去的那条创作之路。”
我忍不住笑了。“这样的说法听起来好多了,我再同意不过了。”
她满脸困惑地看着我,“您是同意我有才华?还是认为我跨不出创作之路?”
“你觉得呢?”
“这么说……您认为我有机会喽?”
“伊莎贝拉,我认为你有才华,而且有热情,远超过你自己认定的程度,却不及你的期待。不过,世上拥有才华和热情的人何其多,其中大部分的人最后却还是一事无成。人的一生做任何事情都需要才华和热情,与生俱来的才华就跟田径选手的体力一样。过人的体力多半是天生的,但是没有任何人单靠这种天分就成为田径选手。无论是田径选手也好,艺术家也好,靠的是努力、训练和技术,与生俱来的才智只是弹药而已。如果要闯出一片天,你必须把这些弹药变成强大的武器。”
“这不是很像打仗吗?”
“所有艺术作品都具有攻击性,伊莎贝拉。一个艺术家的一生就是一场或大或小的战争,而这场战争就从他自己内心的交战和自我限制开始。无论你替自己设定的目标是什么,首先需要的是野心,其次是才华与知识,最后才是机会。”
伊莎贝拉思索着我的话。
“这些话……您看见任何人都会脱口而出说上一遍,还是刚刚才想到的?”
“这段话不是我说的。我向别人问了和你一样的问题,结果,套句你说的话,那个人就脱口而出讲了这么一段话。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但是,我至今仍觉得这段话说得对极了。”
“所以……我可以成为您的助理?”
“我会考虑考虑。”
伊莎贝拉心满意足地频频点头。她坐在桌角,面前正好放着克丽丝汀娜留下的相簿。她随手翻开最后一页,紧盯着照片里的新任维达尔夫人两三年前在埃利乌斯别墅门口留下的倩影。我咽了咽口水。伊莎贝拉合上相簿,目光在长廊上游移,最后还是落在我身上。我极不耐烦地观望她的反应。她神态惊慌地笑了一下,仿佛无意间发现了她不该知道的事情。
“您的女朋友长得非常漂亮。”
我狠狠瞪了她一眼,吓得她马上收起笑容。
“她不是我的女朋友。”
“哦。”她沉默了许久,“我想……第五条规定就是,跟我无关的事情,我最好少管闲事,对不对?”
我没搭腔。伊莎贝拉兀自点着头站起身。
“那么,我还是让您清静一下吧。今天就打扰到此了,您如果同意的话,我明天再过来,然后我们开始一起工作。”
她拿起桌上的稿子,脸上挂着羞赧的笑容。我仅以点头回应她。
伊莎贝拉默默走开了,身影消失在走道里。我听着她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然后传来大门关上的声响。她走了之后,我初次发觉屋里竟然弥漫着挥之不去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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