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尔登浑身发冷。
他首先想到的是夏洛特:她在那里,正好暴露在危险的处境中;警卫们全都在集中精力保护亚历克斯,除了佣人以外,没有任何人保护她。我怎么能这么蠢呢?他心想。
他对亚历克斯的担心也不逊于夏洛特,沃尔登几乎把这孩子视为自己的亲生儿子。他以为自己住在沃尔登家里便安全了,可眼下费利克斯正在去往那里的路上,要么带着枪,要么带着炸弹,要去杀死他,说不定还会把夏洛特一并杀死,并且破坏那项条约——
沃尔登不由得脱口而出:“你是怎么想的,竟然没有制止他?”
汤姆森不瘟不火地说:“派一个人去和我们的朋友费利克斯单打独斗,我认为这不是个好主意,你觉得呢?我们已经亲眼见过,我们好几个人都不是他一个人的对手。看他的行为,他对自己的生死毫不在乎。我那个眼线已经接到了命令,正在跟踪他,并且汇报他的行踪。”
“这还不够——”
“我知道,伯爵先生。”汤姆森打断了他的话。
丘吉尔说:“我们都冷静一下,先生们。我们现在至少知道了这家伙在什么地方。我们将动用国王陛下的政府中一切可用的人力、物力,一定能逮住他的。你说呢,汤姆森?”
“实际上我已经这样做了,先生。我已经与该郡的警察局局长通了电话,他将派出大队人马在沃尔登庄园站蹲守,一旦费利克斯下车就实施抓捕。与此同时,我那名眼线会像强力胶一样将他盯得死死的,以免出现意外情况。”
“这不行,”沃尔登说,“趁他还没有接近我家的时候就让火车停下来,把他抓住。”
“我确实考虑过这样做,”汤姆森说,“可是这样做弊大于利。最好让他以为自己非常安全,然后乘其不备抓住他。”
丘吉尔说:“我同意。”
“他要去的又不是你家!”沃尔登说道。
“这些事情,你还是留给专业人士去处理吧。”丘吉尔说道。
沃尔登心里明白自己争不过他们。他起身说道:“我要立即开车到沃尔登庄园去。你跟我同去吗,汤姆森?”
“今晚不行,我要去逮捕那个姓卡拉翰的女人。我们抓住费利克斯以后就要对他提起刑事诉讼,而她将成为我们的主要目击证人。我明天再去那里,审问费利克斯。”
“我真不知道你哪里来的自信。”沃尔登恼怒地说。
“这次我们一定会捉住他的。”汤姆森说。
“希望上帝保佑你说的是对的。”
火车冒着蒸汽驶进越来越浓的夜色之中。费利克斯望着夕阳在英国麦田的尽头渐渐西沉。以他如今的年纪,已经无法像年轻人那样,把机械化运输看作是理所应当的事,他只觉得乘火车旅行如同一场奇妙之旅——当年那个穿着木鞋走过俄国泥泞的荒草地的男孩做梦也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包厢里除了他以外只有一个年轻人,那人似乎下定决心要把当晚的《蓓尔美尔街报》一字不漏地读完。费利克斯的心情几乎称得上愉快:明天早晨他便可以见到夏洛特,她骑在马背上的身姿该是多么矫健,秀发被清风撩起。他们将携手合作:她会告诉他奥尔洛夫的房间在哪里,告诉他奥尔洛夫会在几时几刻出现在什么地方;她将帮助他搞到一件武器。
他知道,自己心情愉悦的原因是她的信。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与他站在一边。除了——
除了他曾对她说,自己只是要绑架奥尔洛夫。每当想到这里,他便感到坐立难安。他试过把这件事置之脑后,但是这件事就像一个搔不到的痒处,让他无法置之不理。唉,他心想,那该怎么办呢?我至少应该开始让她对这件事做些心理准备。或许我应该告诉她,我是她的父亲。那对她该是多么大的触动啊!
曾有那么一会儿,他想过一走了之,彻底消失,永远不再见她,让她继续平静地生活。不,他转念想道,这不该是她的命运,同样也不是我的命运。
不知刺杀奥尔洛夫之后我会有何种命运。我会死吗?他摇摇头,好像要赶走这个念头,就像撵走一只苍蝇似的。现在不是该伤春悲秋的时候,他还得做计划呢。
我该如何刺杀奥尔洛夫呢?伯爵的乡间别墅里一定可以偷到枪,夏洛特可以告诉我枪放在什么地方,或者给我拿一支来。若是没有枪,厨房里还有刀,再不济,我还有两只手。
他活动了一下手指头。
我需要潜入宅子吗?还是等奥尔洛夫到外面来?我应该白天下手还是晚上下手呢?我要不要把沃尔登也杀掉?从政治角度来说,沃尔登的生死无关紧要,但我还是想把他杀掉。这是私人恩怨——那又如何?
他再次回想起沃尔登接住那只瓶子的情景。可别低估了那个人,他告诫自己。
我必须小心行事,确保夏洛特有不在场的证据——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曾帮助过我。
火车放慢了速度,驶进了一个乡间小站。费利克斯努力地回忆自己在利物浦街车站看过的那张地图,他隐约记得沃尔登庄园站是这个车站之后的第四站。
与他同行的那个人终于看完了那份《蓓尔美尔街报》,把报纸放在了身旁的座位上。费利克斯觉得,在自己亲眼看到那里的地形之前,是无法为暗杀做计划的,于是他问那个人:“可以把您的报纸借我看看吗?”
那人似乎吓了一跳。费利克斯这才想起,英国人在火车上通常不会和陌生人说话。“请便。”那人答道。
费利克斯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是可以,于是他拿起报纸,说:“谢谢你。”
他扫了一眼报上的头条。他的旅伴正望着窗外,神态有些窘迫。他蓄的胡须样式在费利克斯小时候一度非常流行,费利克斯竭力回忆那个英文单词……“连鬓胡子”,就是这个词。
连鬓胡子。
你想住回你那个房间吗?我已把它租给另一个人了,不过我可以把他赶走——那人蓄着连鬓胡子,我最受不了连鬓胡子。
现在费利克斯想起来了,他在售票处排队时这个人也站在他身后。
他突然一阵害怕。
他用报纸遮住脸,以免面部表情暴露自己的心理活动。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清醒地思考。一定是布丽吉特说的某句话引起了警察的怀疑,因此派人监视她的住处。而监视的方式很简单,就是让一名侦探住进费利克斯腾出的那间地下室。这名侦探看见费利克斯登门,认出了他,便跟踪他来到了火车站。排队买票时,那人就站在费利克斯后面,听见他买了去沃尔登庄园站的票,于是那人也买了去同一个目的地的车票,然后尾随费利克斯登上了这列火车。
不,不是尾随。费利克斯在车上坐了大约十分钟,火车才缓缓驶离车站。而那个蓄着连鬓胡子的人直到开车前的最后一刻才跳上火车。那几分钟里他去干什么了?
他很可能去打了个电话。
费利克斯想象着这名侦探坐在火车站站长办公室里打电话的情景:
“那个无政府主义者回到科克街的那幢房子去了,长官,我正在盯他的梢。”
“在利物浦街火车站。他买了一张去沃尔登庄园站的车票,现在他已经上火车了。”
“还没有……过七分钟才开。”
“那不够……这家伙是个危险的人物。”
“我可以让火车推迟发车,等您调一队人马过来。”
“那个无政府主义者有可能会起疑心,逃之夭夭。不行,你跟着他……”
那么,费利克斯盘算着,他们会采取什么行动呢?他们有可能在路上的某个地方把他抓住,带下火车;也有可能在沃尔登庄园车站设下埋伏,等待抓捕。
无论是哪种情况,他都必须下车,立即下车。
眼前这名侦探该怎么处理呢?必须甩掉他,让他留在车上,不让他通风报信,这样费利克斯才有时间脱身。
费利克斯想:若是我手里有可用的东西,就可以把他捆起来;若是我手里有坚硬的重物,就可以把他砸昏;我可以掐死他,但这要费一番工夫,而且有可能被人看见;我也可以把他扔下火车,但是我又想把他困在车上……
火车开始减速。他们很可能就在下一个车站等着我,他心想,要是我有件武器就好了。这个侦探带枪了吗?我猜没有。我可以把车窗打碎,用碎玻璃割断他的喉咙,但那样做肯定会引来一大群人。
我必须下车。
铁轨两侧出现了几幢房子。火车正在驶进一座村庄,或是小镇。火车的制动闸尖叫着开始刹车,一座车站慢慢地映入了眼帘。费利克斯全神贯注地观察窗外是否有警察设下的圈套,站台看上去空无一人。随着嘶嘶的蒸汽声,火车颤了几颤,停了下来。
乘客开始下车。几名乘客从费利克斯的车窗前走过,向车站的出口走去:带着两个小孩的一家人、一个手提帽盒的女人、一个身穿粗花呢衣服的高个子男人。
我可以猛击那个侦探,他盘算着,但是赤手空拳是很难把人打晕过去的。
警察的圈套很可能就设在下一个车站,我必须现在就下车。这时哨声响了。
费利克斯站起身。
侦探的神情十分吃惊。
费利克斯问:“车上有厕所吗?”
侦探被他问得一愣。“呃……这个……应该有吧。”那人说。
“谢谢。”他不确定自己应不应该相信我,费利克斯心想。
他走出火车包厢,来到走廊里。
他跑到车厢的尽头。火车哧哧地喷着蒸汽,猛地一动。费利克斯回头一看,侦探从包厢里探出了脑袋;费利克斯走进厕所,随即又走了出来,那侦探仍然在张望。火车的速度略微加快了一些,费利克斯朝车厢门走去,侦探向他跑了过来。
费利克斯转身对准那人的脸猛打一拳,这一拳打得侦探立刻停住了脚步,费利克斯又朝他的肚子来了一拳。一个女人尖叫起来。费利克斯揪住那人的外套,把他拖进厕所。侦探奋力挣扎,抡起拳头乱打,正好击中费利克斯肋间,痛得他倒吸了一口气。他双手抓住侦探的脑袋,猛地朝洗手池的边沿砸去。火车仍在加速。费利克斯抓住侦探的脑袋一下接一下地撞向洗手池,那人瘫软下来。费利克斯把他扔在地上,走出了厕所。他来到车门处,打开了火车门。此时火车的速度与人奔跑的速度不相上下。一个女人站在走廊另一端望着他,面色煞白。费利克斯纵身一跃,车门在他身后砰的关上了。他落地后趁势向前跑了几步,踉跄了一下,又重新稳住了身子。火车继续向前行驶,速度越来越快。
费利克斯向车站的出口走去。
“你下车有点晚啊。”检票员说。
费利克斯点点头,把车票递给他。
“你这张票还可以再坐三站。”检票员说。
“我临时改了主意。”
只听得一声尖厉的刹车声,二人同时向铁轨望去。火车正在慢慢停下:有人拉了紧急制动。检票员说道:“哎呀,出什么事了?”
费利克斯强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耸耸肩膀说:“我也不知道。”他非常想拔腿就跑,但这其实是他最不应该做的事。
检票员有些犹豫不决,他既对费利克斯心存怀疑,又担心火车出了什么事。于是他说:“你在这里等着。”然后顺着站台跑开了。火车在站外几百码远的地方停下了,费利克斯望着检票员跑到站台尽头,跳到路堤上。
他环顾四周,附近只有他一个人。于是他快步走出车站,进入了小镇。
几分钟之后,一辆轿车载着三名警察从他身边全速驶过,直奔车站而去。
在小镇的郊外,费利克斯翻过一扇大门,走进一片麦田,他在麦田里躺下来,等待着夜幕降临。
气派的兰彻斯特牌汽车咆哮着驶上了沃尔登庄园的车道。整幢宅邸灯火通明,一名穿制服的警察站在大门旁边,另一个则哨兵似的沿着露台来回巡逻。普理查德把车停在门口,站在门口的警察马上立正敬礼。普理查德打开车门,沃尔登下了车。
女管家布雷斯怀特太太从屋里出来迎接他:“晚上好,老爷。”
“你好,布雷斯怀特太太。都有谁在家里?”
“亚瑟爵士在客厅里,陪着奥尔洛夫亲王。”
沃尔登点点头,两人走进了房子。亚瑟·兰利爵士是这个郡的警察局局长,而且与沃尔登是老同学。
“您吃晚饭了吗,老爷?”布雷斯怀特太太问道。
“没有。”
“您要不要来块野味派,再配一瓶勃艮第红酒?”
“你决定就好。”
“好的,老爷。”
布雷斯怀特太太离开了,沃尔登走进客厅。亚历克斯和亚瑟爵士正靠在壁炉前,手里各端着一杯白兰地。两个人都穿着晚礼服。
亚瑟爵士说:“你好,斯蒂芬。你还好吗?”
沃尔登摇摇头:“你们抓住那个无政府主义者没有?”
“恐怕他从我们的手指缝里溜——”
“真他妈该死!”沃尔登大喊一声,“我担心的就是这个!谁也不肯听我的劝,”他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于是与亚历克斯握了握手说,“我真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好,好孩子,你一定觉得我们就是一群蠢货。”他又转身对亚瑟爵士说,“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费利克斯在廷格力跳车了。”
“汤姆森的那个宝贝侦探跑哪儿去了?”
“在厕所里,脑袋给砸破了。”
“他可真行啊。”沃尔登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没好气地说。
“等镇上的警察局接到消息时,费利克斯已经溜走了。”
“他正朝这里来呢,你明不明白啊!”
“明白,当然明白。”亚瑟爵士用安抚的语气说。
“你应该通知手下的人,一旦看见他就立刻开枪把他打死。”
“这个想法确实很好,可是他们没有枪啊。”
“他们都他妈的应该佩枪!”
“我同意你的想法,但是以公众的意见——”
“别扯什么公众意见了,先告诉我,你们现在都采取了什么措施。”
“好的。我派出了五支巡逻队,分头搜查从这里到廷格力的各条路线。”
“黑灯瞎火的,他们根本看不见他。”
“也许看不见,但这些人的存在至少能够减缓他的速度,甚至完全阻止他朝这里进发。”
“我看,不见得。还有别的吗?”
“我带来了一名警官和一名巡佐来守卫这幢房子。”
“我在外面看见他们了。”
“他们每八小时换一次班,日夜不休。亲王身边已经有两名政治保安处派来的贴身保镖,今天夜里汤姆森还会再次派车向这里送四个人。他们每十二小时换一次班,这样,亲王身边始终有三个人守卫。我的手下没有配枪,但汤姆森手下的人有——他们都配有左轮手枪。我的建议是,只要费利克斯还没有被抓住,就让奥尔洛夫亲王留在自己的房间里,饭食和其他用品都由警卫送给他。”
亚历克斯说:“我会这样做的。”
沃尔登看着他,尽管脸色苍白,但他仍能保持镇静。他很敢,沃尔登心想,如果我是他,肯定会为英国警察的无能而火冒三丈。沃尔登说:“我认为只有几名贴身保镖还不够,我们需要的是一支军队。”
“明天一早,我们就会有军队的,”亚瑟爵士答道,“我们即将发动搜捕,明早九点钟开始。”
“为什么不天一亮就开始搜捕?”
“因为得先动员军队。全郡将一共派出一百五十名军人到这里集结,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这会儿都在睡觉——得先把他们叫起来,把命令发布下去,而且他们赶到这里也要花些时间。”
布雷斯怀特太太端着一只托盘走进房间。托盘上放着一块冷的野味派、半只鸡、一碗土豆沙拉、圆面包、冷食香肠、切片西红柿、一块切达干酪、各式酸辣酱和一些水果。她身后跟着一名男仆,端着一瓶葡萄酒、一罐牛奶、一壶咖啡、一盘冰激凌、一只苹果馅饼和半个巧克力大蛋糕。男仆说:“抱歉,这瓶勃艮第红酒还没来得及醒酒,老爷,要给您醒上吗?”
“好,醒上吧。”
男仆忙不迭地搬来一张小桌子,摆上餐具。沃尔登虽已是饥肠辘辘,却由于精神紧张而吃不下东西。依我看,恐怕我也睡不着觉,他心想。
亚历克斯又为自己倒了些白兰地。沃尔登看到他从容地喝着酒,他的动作虽然不慌不忙,却显得有些机械,像是在严格控制自己的行为。
“夏洛特在哪儿?”沃尔登突然问道。
亚历克斯答道:“她睡觉去了。”
“出了这么多事情,绝对不能让她离开这幢房子。”
布雷斯怀特太太说:“要我去告诉她吗,老爷?”
“不,不要叫醒她,我明天吃早饭的时候会和她见面。”沃尔登呷了一口葡萄酒,希望这口酒能使自己略微放松些,“如果这样做能让你感更觉放心些的话,我们也可以让你再换个地方,亚历克斯。”
亚历克斯露出一丝勉强的微笑:“我觉得这样做没多大区别,不是吗?费利克斯总能设法找到我。最好的计划就是我一直躲在房间里,尽快签署条约,然后就回国。”
沃尔登点了点头。佣人离开了客厅。亚瑟爵士说:“嗯,还有一件事,斯蒂芬,我想说的是,费利克斯究竟为什么会突然乘火车到沃尔登庄园车站来。”他的神色有些窘迫。
沃尔登一直满心慌乱,确实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是啊,看在老天的分上,他到底是怎么发现的呢?”
“按照我的理解,知道奥尔洛夫亲王去向的只有两伙人。一伙是大使馆的工作人员,这点无须解释,因为他们一直在来回传递电报之类的信息;另一伙就是你家中的人。”
“我的佣人当中有叛徒?”沃尔登说道。这个念头使他脊背发凉。
“是的,”亚瑟爵士犹豫不决地说,“再或者,当然了,是你的家人当中有叛徒。”
莉迪娅举办的晚宴简直是一场灾难。斯蒂芬不在家,他的弟弟乔治就要代替他做男主人,这样一来,男女宾的人数就失去了平衡。更糟糕的是,莉迪娅心绪不宁,谈话内容只能勉强算得上礼貌,风趣幽默根本无从谈起。除了一些好心肠的宾客以外,所有人都在打听夏洛特的近况,而这些人心里明知她出了丑。莉迪娅只说她到乡下去了,休息几天就回来。她的语调呆板无趣,甚至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她头脑里充满了种种噩梦:费利克斯被捕,斯蒂芬中枪,费利克斯遭受拷打,斯蒂芬血流不止,费利克斯在逃跑,斯蒂芬奄奄一息。她渴望把自己的感受向某个人倾诉出来,但是与客人们在一起,她能聊的只有昨晚的舞会、考斯赛舟会上有望胜出的选手、巴尔干半岛的局势以及劳合·乔治的财政预算。
所幸客人们用过晚餐之后没有久留:他们有的要参加舞会,有的要出席聚会,有的则要去听音乐会。最后一位客人前脚刚走,莉迪娅就立即走进大厅抓起了电话。她没法与斯蒂芬通话,因为沃尔登庄园还没有接通电话,于是她往温斯顿·丘吉尔位于埃克尔斯顿广场的寓所打去了电话。丘吉尔出门了。她又试了海军部、唐宁街10号和全国自由会馆,都没有找到他。她迫切地想要了解事态进展。最后,她想起了巴思尔·汤姆森,于是她给警察厅打去了电话。汤姆森仍然在办公桌旁,正在加班。
“沃尔登太太,您最近还好吗?”他说道。
莉迪娅心想: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客套!她说道:“有消息吗?”
“很抱歉,形势不妙。我们的朋友费利克斯再次从我们的手指缝里溜走了。”
如释重负的心情像潮水般涌遍了莉迪娅的身体:“谢谢……谢谢您。”她说道。
“我认为您不必太担忧,”汤姆森继续说道,“奥尔洛夫亲王已经被严加防护起来了。”
莉迪娅羞愧得满脸通红:听说费利克斯安然无恙,她竟然高兴得把亚历克斯和斯蒂芬的安危都抛在了脑后。“我会尽量放心的,”她说,“晚安。”
“晚安,沃尔登太太。”
她放下了听筒。
她走上楼,打铃叫来女佣帮自己更衣。她只觉得心慌意乱:一切都悬而未决,她深爱的人们仍然都处在危险之中。这样的状况还要持续多久啊?费利克斯是不会放弃行动的,她对此十分肯定,除非是他被抓住了。
女佣走进卧室,帮她解开长袍的扣子,又拆开束身衣的绑带。莉迪娅知道,有些贵族夫人会向自己的贴身女佣倾吐心里话,但她是不会这样做的。她曾经这样做过一次,那是在圣彼得堡的时候……
她决定给姐姐写信,因为此时上床就寝还为时过早。她吩咐女佣到晨用起居室取来信纸。她披上一件披风,坐在敞开的窗前,望着夜幕笼罩下的公园。今夜十分闷热,已经有三个月没下过雨了,但是过去几天的天气暗藏风雷,过不了多久,必定会有一场暴风雨。
女佣拿来了纸、笔、墨水和信封。莉迪娅拿过一张纸,写道:亲爱的塔提亚娜——
她不知该从何写起。我该如何向她解释夏洛特的近况呢?她想,连我自己都难以理解她的行为。至于费利克斯,我更是一个字也不敢提,因为塔提亚娜有可能会把这事告诉沙皇,沙皇若是知道亚历克斯竟然险些丢了性命……
费利克斯实在是太聪明了。他到底是怎么查出亚历克斯的藏身之地的呢?我们甚至连夏洛特都没告诉过!
夏洛特。
莉迪娅变得浑身冰冷。
夏洛特?
她直挺挺地站起身,大叫一声:“哦,不!”
那个人大约四十岁,还戴着一顶粗花呢便帽。
一种无法摆脱的恐惧感攫住了她。这件事如同最残酷的噩梦,梦中的你正在担心最恐怖的事情有可能发生,这件事立即真的发生了:梯子倒下,孩子被车碾过,最心爱的人丧了命。
她用双手捂住脸,觉得头晕目眩。
我必须冷静思考。我必须尽量冷静思考。
上帝啊,求求你,帮我想想办法吧!
夏洛特在国家美术馆遇见了一个男人。那天晚上,她问我亚历克斯住在哪里,我没有告诉她;她可能也问过斯蒂芬,他不会告诉她的。接着,她被送回了自家的宅邸——沃尔登庄园,她无疑发现了亚历克斯就在那儿。两天以后,费利克斯便动身向沃尔登庄园车站去了。
让这成为一场梦吧,她祈祷着;让我从梦境中醒过来吧,现在就醒过来,求求你了,让我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此刻的夜色变成了清晨。
这不是一场梦,费利克斯就是那个戴粗花呢便帽的男人。夏洛特见到了她的父亲,他们手拉着手。
这太可怕,太可怕了。
费利克斯有没有把真相告诉夏洛特?他有没有说“我才是你真正的父亲”?他有没有揭开这个保守了十九年的秘密?他究竟知不知道呢?他肯定知道,不然她为什么要……与他合谋呢?
我的女儿正在同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合谋实施暗杀。
她现在一定还在帮他的忙。
我能做些什么呢?我必须提醒斯蒂芬。可我怎么才能既提醒他,又不会让他知道自己不是夏洛特的生父呢?我真希望自己能够冷静地思考。
她再次拉动召唤铃,叫来女佣。我必须想出办法来终止这一切,她心想。我不确定自己该做些什么,但我必须行动起来。女佣走进房间后,她说:“你这就收拾东西,我明天一早就出发,我必须到沃尔登庄园去。”
天黑以后,费利克斯朝麦田另一头走去。这是个温暖而潮湿的夜晚,厚重的云层遮蔽了星星和月亮,周围一片漆黑。他只能慢慢地赶路,因为他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他走到铁路线上,然后向北走去。
沿着铁路线行走,他得以走得稍微快些,因为铁轨反射出一丝微弱的光亮,而且他知道铁轨上没有障碍物。他穿过幽黑的车站,蹑手蹑脚地走过空无一人的站台。他能听见老鼠在空荡荡的候车室里发出细微的响动。他并不怕老鼠,有一次,他曾经亲手掐死过老鼠,并且吃了下去。车站的站名压制在金属板做成的站牌上,他用手摸索着便可以读出站名来。
到达沃尔登庄园车站之后,他回忆起夏洛特告诉他的方位:宅子坐落在村子北边的大路上,离村子三英里远。而铁路的走向大致是东北偏北。他数着脚步估算路程,沿着铁路又走了约莫一英里,数到一千六百步的时候,他突然撞上了什么人。
那人吃惊地大叫一声,费利克斯一把掐住了他的喉咙。
那人身上酒气熏天,费利克斯反应过来,这只是个走在回家路上的醉汉,于是松开了手。
“别紧张。”那人含糊不清地嘟哝道。
“好吧。”费利克斯说着,放开了那个人。
“我只有走这条路才能到家,明白吗,不会迷路。”
“那你继续走吧。”
那人又走了几步,片刻之后又说道:“不要在铁路上睡觉——早上四点有运牛奶的火车。”
费利克斯没有回答,醉汉踉跄着走开了。
费利克斯摇摇头,为自己的大惊小怪感到厌恶——他险些把那人杀掉。他松了口气,只觉得浑身无力。这样下去可不行。
他决定去寻找那条大路。他离开铁路,跌跌撞撞地走过一小段高低不平的地面,然后来到一片用三根铁丝糊弄着围成的劣质栅栏跟前。他等待了片刻。前面会是什么呢?是一块农田,是某户人家的花园,还是村里的草场?再也没有比乡间的黑夜更漆黑的东西了,离得最近的路灯也在一百英里以外。他听见不远处突然发出一阵声响,接着他的余光瞥到了一件白色的东西。他弯下腰,在地上摸索着捡起一块小石头,然后朝那白色的东西扔了过去。只听得一声轻嘶,接着有匹马慢慢地跑开了。
费利克斯侧耳细听。如果附近有狗的话,马嘶声肯定会引发狗叫。他什么声音也没听见。
他伏下身子,从栅栏的铁丝中间钻了过去。他缓缓穿过马场,其间跌进了一丛灌木。他听见了另一匹马的声音,但是看不见它。
又碰到了一片铁丝栅栏,他从铁丝中间钻过去,结果撞在一座木质建筑上,里面立刻传来一阵吵吵嚷嚷的鸡叫声,一条狗大声叫起来。某幢房子的窗户里亮起了灯光。费利克斯匍匐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借着灯光,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小农场的院子里,刚才撞到的是鸡窝。他看见农舍后面便是他正在寻找的那条大路。鸡群安静下来,狗失望地最后嚎叫了一声,灯光熄灭了。费利克斯朝大路走去。
路上满是尘土,路边有一条干涸的沟渠,沟渠的另一边似乎有片树林。费利克斯想起来了:马路的左侧有片树林。他就快到达目的地了。
他沿着凹凸不平的大路继续向北走,同时竖起耳朵倾听周围的动静,看是否有人朝这边走来。走了一英里多以后,他感觉到自己左侧有一堵围墙。在更远的地方,围墙中间出现了一扇大门,接着他看到了光亮。
他靠在大门的铁栏杆上往里面张望:门内似乎有一条长长的车道,车道的尽头隐约可见两盏闪烁摇曳的灯光,幽暗的灯光照亮了一座气派的宅第,门廊处立着门柱。就在他往里面张望的时候,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房子前面走了过去——是个哨兵。
那幢房子,他心想,就是奥尔洛夫亲王藏身的地方。不知哪一扇才是他的卧室的窗户。
突然间,他听见了汽车飞驰而来的声音。他往回跑了十来步,卧倒在沟渠里。片刻之后,汽车的头灯扫过围墙,车子在大门口停下来,车上走下来一个人。
费利克斯听见了敲门的声音,他意识到附近一定有间门房,只是处在黑暗中,自己没有发觉。一扇窗户被打开了,有人大声说:“是谁?”
另一个声音答道:“警察,警察厅政治保安处的。”
“等一下。”
费利克斯躺在沟里一动不动。他听见从汽车上走下来的那个人焦躁地踱来踱去。一扇门打开了,狗吠叫起来,一个声音说:“别出声,雷克斯!”
费利克斯屏住了呼吸。那条狗有没有用绳子拴住?它闻得到费利克斯的气味吗?它会不会沿着沟渠一路嗅闻着找到他,然后狂吠起来?
铁门嘎吱一声打开了,那条狗又叫了起来,那人又说:“闭嘴,雷克斯!”
汽车门猛地关上了,汽车启动,开上了车道,沟渠再次陷入了黑暗。现在,费利克斯心里想,要是那条狗发现了我,我就把它和看门人一起杀掉,然后逃走……
他绷紧神经,做好了准备,一旦听到耳畔传来抽着鼻子嗅闻的声音,就立刻跳起来。
大门嘎吱作响地关上了。
片刻之后,门房的门也砰的一声关上了。
费利克斯这才舒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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