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晃晃的前厅里觥筹交错,名媛们拖着价格不菲的丝质长裙款款徐行。
被包括品牌设计师在内的几人众星捧月般围着恭维的女子,长卷发在脑后挽出一个髻,看似随意,但较之前在t台上叱咤风云却又别是一番风情,犀利性感的眼神此刻罩上一层温柔。
等围绕在身边的人散去,明樱横穿半场去吧台取甜点。
“我以为你们艺人为了保持身材是不吃这些的。”男人的声音。
明樱侧过头,直看向他的眼睛,过数秒,才眨眨眼,浅笑着说:“艺人,也分明星和谐星,也有上进心强和不求上进的区别。”
“说笑了吧。”短暂地笑过,男人顿了顿,“听说你刚来我们公司。”
明樱疑惑地歪过头扬起眉:“请问阁下是……”
男人伸出手:“我是百里娱乐的社长岑时。”
明樱轻握一下,也简单自我介绍道:“季明樱,百里旗下艺人。”
见对方恍然出神,问:“怎么了?”
男人回过神,略表歉意:“我觉得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哪里像?”
“眼神,声音,神态,气质。都很像。”眼神之类,即使相似也稀松平常。但歌手通常出身贫寒,像柳溪川那样的名门之后在业内是少之又少,因稀少而出挑,尽人皆知。然而季明樱家世不见经传,却不知哪里来的高贵凛然的风范。今天发布新装的品牌,简约却大气,不是一般歌手——哪怕人气再高——能够穿出其品味的。季明樱卓尔不群的气质叫人惊叹。
“眼神?气质?”明樱笑着微扬起眉,“都是捕风捉影的方面呢。”
对方耸耸肩,未置可否。
“是很重要的人吗?”明樱不经意地问。
“是……很重要。”
明樱顿了顿,试探般地问道:“初恋情人?”
对方沉默了,好像在思考答案。
身边突然又插入熟悉的声音:“Luna,看见溪川了吗?”轩辕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
明樱有些意外,微蹙了一下眉,但内心立刻转愠为喜:“今天晚上没看见,刚才听YXC的人说她在走秀后就早早离开了,没出席酒会。”
虽然天气渐热,但穿着半裸肩的小礼服裙走在夜晚的街道上还是觉出几分凉意。
回想与对方携手走过的这段时光,溪川不禁心口瑟瑟。
一起被街拍到亲昵的生活照,也一起身着华服走过红毯参加颁奖礼,全国数不出第二对如此养眼又登对的明星情侣。
谁又知道,即使是看似随意的逛街,也无一不是公司刻意的安排,对彼此而言,只是为增加曝光率的工作而已,最初那些心有灵犀的点点滴滴,早在公司一次次的刻意安排中变了味。
偶尔的独处也不过各自沉默着看影碟,像今天这样的争执已不是第一次。溪川知道归根结底是因为自己本来就爱得太浅,日子一长经不起消磨。
也不是不明白一个人不能代替另一个人存在。
落了一路的眼泪,连自己都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汽车鸣笛一声高过一声地灌进耳朵里,溪川才停下脚步侧头看向身旁的车道。
夜幕中红衣少女泪流满面,痴痴地望向自己,景添没露出半点惊异神色,只探身把副座上的车门推开:“上车。”
语气不由分说。
“……看起来像有什么急事。”岑时望着轩辕离开的背影揣测道。
“欸?”
“我在说轩辕辙。”用手中酒杯示意,等明樱反应过来,才接着说,“以前还真以为你和他像传闻中说的关系不一般,没想到情急之下他竟叫你艺名,反而称柳溪川为‘溪川’。”
一方面岑时还在察言观色,另一方面其实明樱自己也不知道轩辕那句话里有几分是刻意,明樱表情坦然,没有半点变化:“轩辕辙吗?不过有时和他逢场作戏。那种纨绔子弟,我最是没有好感。”
“这怎么说?”岑时露了点笑意。
“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哪知道世间打拼的艰辛?轻易得来的东西,想必不会好好珍惜,处处留情就是处处无情。”明樱叹口气,“即使如今盛名,我也不可能不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只是怎么能把自己托付给这样靠不住的人?”波光一转,淡淡的温柔笑容现于两颊,“一点女孩子小心思,让社长见笑了。”
在漆黑一片的世界里,擦亮了什么,“倏”一声,燃起火花。
火苗忽明忽暗,风吹一吹就灭了也未为可知。
好像是非常自然熟练的动作,帮自己牵过安全带,“咔哒”按进安全带座里。溪川没理由地愣了愣神,哽着喉咙问:“恰好经过吗?”
“从会场出来就一路跟着你了。”景理事轻描淡写地边说边启动了车子。
女生眼睛瞪圆起来:“为什么?”
“对于总是管理不好自己形象的艺人,经纪人当然要更操心些。”说得理所应当。
女生不服气,抽抽鼻子:“我哪有总是管理不好形象?”
“自以为自己很有分寸吗?为了爱情制造人群踩踏事件,像一个公众人物的所作所为?如果你是这么理解的,那我也无话可说。”
“……你是冷血动物吗?没看到我正在伤心吗?”
对于女生避重就轻的反问,景理事好像早有心理准备,往副座上气鼓鼓的脸扫了一眼:“就是因为看见了,所以才说当时的举动非常幼稚。”
溪川知道自己再撒娇就是无理取闹,会被扣上更大的写着“幼稚”的帽子。疲惫地靠向椅背,望着前路出神道:“谁没有做错决定的时候?你没有吗?”
“没有。”回答比想象的更快。
溪川揉一揉眼睛,侧过头:“一次也没有吗?”
“没有。”不能再肯定了。
心里有股暖流缓慢地洇开,突然鼻子发酸,又想哭了。这情绪却被什么劈头而下落在自己腿上的东西吓退回去。溪川皱起眉,看出是本印刷品,封面上大大地写着“麓境”二字。
“如果你有超越季明樱的决心,就从这里开始。”
溪川放在手里掂一掂,就知道是剧本,从包里掏出笔,开始圈出自己的台词。
“至少先把剧本全篇通览一遍吧,连讲什么故事都不知道就开始盲目背台词只会欲速不达。”
“故事不是看过大纲了吗?”女生狡黠地抬起头。
“也别在车上看,看久了会晕车。”
“理事大人看起来黑心黑魂的,没想到还有点白渣。”溪川阖上剧本,搁在包内侧,“景理事不喜欢明樱吗?和公司大部分高层不一样呢。”
听她贫嘴讽刺,景添有点哭笑不得,想不出什么答复,索性沉默着只管开车。
过半天,女生自己正经起来,长吁一口气:“我能有今天,对你说一万遍感谢都不嫌多,但是……”
“但是……”景添自己接上话,溪川意外地盯着他的侧脸,不苟言笑的威严的侧脸。
“有今天还不够,你以为只有这种程度我就会满意吗?”
遇上对方投来的好似漫不经心的目光,溪川的瞳孔瞬间收紧了。
洗过澡,明樱坐在新居的沙发里擦头发。轩辕正好打电话进来,因为屋里没有别人,明樱按下免提。
“今天和百里玲没当面冲突吗?”
“没有啊。”
“那岑宛怎么这么反常?这丫头平常没这么黏人的。”
明樱笑笑:“我哪知道。百里玲好像格外重视你这个准女婿,哪知你心里早藏了个小女人。”
没留意女生后半句,电话那头依旧语气轻快:“今天在岑时面前好好损了我一通吧?”
“你又知道了?”
“岑时平时最不待见我,你还能心里没数?说到底也是因为你。怎么样?你自己觉得他变化大吗?”
“讨厌你这点是肯定没变。不过沉稳了,没以前那么冲动,毕竟也是成家立业的人了,但是,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大体上变不到哪儿去。”
“……你自己把握分寸就好。虽然看你面对他们母子时忍耐得咬牙切齿,知道你有全局的考虑,劝你息事宁人的话我也说不出口,但你要是把自己也搭进去我可不允许。”
明樱轻笑起来,把窗推开大了点,一阵凉爽夜风拂过面颊:“人家是我哥,又成了家,老婆自不用说,情妇也不少,投怀送抱的女人那么多,他哪里稀罕?我是想把自己搭进去也搭不进去的。”
“你这么说我才放心。”
“我不放心的事也有一件,现在你得答应我,万一我遭遇什么不测……”
轩辕打断她的话:“说的什么话。我不许你铤而走险。”
“谁说我要铤而走险,只是百里玲那么阴险,不存心招惹她的人她也会下手,我只说万一……你就去银行保险柜里取一样重要东西。”
“什么重要东西?”
“现在不能说,也不能去取,你要是去了就是咒我。快答应我。”
明樱少有的孩子气的言语,轩辕虽然还有点担忧,但却认真地答应了。
艺人的生活还真是单调。轩辕才知道。
虽然和不少女艺人保持着亲密关系,但像现在这样从早到晚地跟着一个人还是第一次。即使明樱也没受过这番待遇。
轩辕停在等待绿灯的大型车边,摇下车窗,对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景添说道:“景理事……”
景添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侧过头。
“相信你认得我是谁。”轩辕摘下墨镜。
景添没有答话,但眼里没有疑惑。
“我找你有事,找个地方说话吧。”轩辕边说边伸出手点点对方车后座,“溪川也在吧?”
“在。我先送她回家……”
轩辕摆摆手:“不用不用,叫上她。我也有话对她说。我相信溪川不会不肯赏脸吧。”
觉察到对方直呼“溪川”,景添揣测到他可能因明樱与溪川关系也不错,再加上后座的女生一直拼命地点着头表示愿意跟去,所以即使夜深也没反对,让司机在下个路口转弯去了一家安静的咖啡厅。
三个人穿过灯光昏暗的走廊。溪川挑靠墙的位置坐下,景添反应迟了一点,轩辕已经顺势坐在溪川身边。景添满腹狐疑地盯着他们看了两秒,正对着轩辕坐下开始点单。
“说吧,什么事?”景添眼睛也没抬。
“接下来一个月请不要给溪川安排日程。我今天跟了一天,她很辛苦。”轩辕用平静且理所当然的语调说道。
不仅溪川彻底呆掉,连景添也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我不是听错了吧?我是溪川的经纪人,我对她的日程安排负责……”
“所以我才,”轩辕打断景添的话,“请你不要给她安排日程。”“请”字被特别强调。
景添觉得太荒唐,不禁笑出声来:“我没听懂。溪川她……各方面都很正常,没有请假的理由。再说,下周一是《麓境》的第一次练习会,不是我说取消就能取消的,本来主演替换导演就非常不高兴,这也是溪川……”
轩辕再次打断景添的话:“那么就只留下这一项日程。其余的,相信以景理事的能力都能妥善协调。”
“我为什么要……”
轩辕没给他反驳的机会:“这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要知道凭我和易理事长的交情,这点小事也应该很容易办到。”
“易理事长也会尊重我。”
“我来请求景理事正是因为尊重景理事。”
景添停顿了片刻,道:“确实不是难事,但请问,轩辕少东有什么立场来请求呢?”
好像早有预料般的,轩辕从容地伸手环过身边目瞪口呆的溪川:“站在溪川新男友的立场,恳请景理事多多费心。实在是有些私事需要处理。”
景添微怔,继而虽然没把不满放在脸上,但咬牙切齿地说道:“我也恳请轩辕少东不要对我的艺人出手。”
轩辕却反倒把怀里僵手僵脚的溪川揽得更紧些,眯眼笑笑:“景理事不会连艺人的私生活都要干涉吧?”
景添被堵得哑口无言,转看一脸茫然的溪川,轻声问:“是吗?”
“啊,嗯。”女生依然茫然,但确实点了点头。
景添无话可说,起身离开。留下句“下周一请准时到”。算是默许了。
等确定对方走远了,轩辕才笑着放开溪川,喝了口咖啡。
溪川大灌几口冰镇饮料才缓过神来,瞥一眼轩辕,那神态似曾相识:“你该不会和我们理事长的儿子小时候被抱错了吧?”
“也许哦。”轩辕转过头还是笑,“风流倜傥这点也得了真传呢。”
溪川做了个呕吐的姿势:“说吧,明樱那边有什么要我帮忙的。”
“明樱?没有。”
“哈啊?那把我扣下干吗?”
“因为我是你的新男友嘛。”
对方还没正经起来。溪川望天叹气:“我和Brandy还没分手。”
“这么说就快分手了?”饶有兴趣地抓住了话里的漏洞。
溪川不能再任由他玩笑下去,板起面孔:“有正事快说,没正事我走了。”说着作势要站起来。
“休息吧。”轩辕毫不理会她怎样动作,悠哉游哉地品了口咖啡,“不休息好怎么做手术啊?”
溪川脸色陡变:“什、什么意思?”
“真不知道你是无知还是无畏。手术前后至少要休息一个月,本来还想给你请两个月假,一看景添那副吃人样只好打了对折。”
“你怎么……知道?”
“世界上哪有我想知道却没法知道的事?”
像是在深海里被水草困住,紧紧缠绕,溺水窒息,鱼鳞四散。
突然却看到海面上,被隔绝在不同空间之外的微弱荧光。
接近傍晚,明樱就结束了通告,回了趟公司,途中无意间碰到岑时。
当然,岑时并没有留意明樱,打着电话就过去了。
“我晚上在公司加班处理点材料,你别等我,可能会很晚……唔……最早十点吧……所以说别等我了。”
明樱留了个心眼,办完自己的事并没有立即回家,一直躲在与岑时办公室同一层楼的练习室里。等到过了七点,还去确认过一遍,岑时倒没撒谎,一直在办公室里埋头工作。
明樱等整层楼都静了,溜进办公楼地下室配电房用找来的冰棒和棉线做了点手脚。机房的温度比一般室内温度高得多。明樱迅速回到十楼的练习室等着。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灯突然全灭了,空调也骤然停止运转。
听见外头一阵声响,明樱往地上一坐,大声喊道:“有人吗?还有人在吗?”
门被推开,手机蓝荧荧的光转了进来。岑时在门口愣住了:“季明樱?你怎么在这儿?”
“正在练舞呢,不知怎么回事灯突然灭了。我一晃神没注意脚下结果扭了。”女生做出委屈的表情。
“停电了。”岑时忙走近明樱身边,把手机搁在地上,查看对方按住的脚踝,“能起来吗?”女生无奈地摇头。
岑时一把将明樱横抱起来:“我送你去医院吧。”
“嗯。可是——”明樱帮岑时拿起手机,有点迟疑,“如果是停电,那电梯也该停了吧?”
岑时微怔,继而笑起来:“担心什么?不过是十层楼而已。”
逃生梯非常狭小,漆黑却非常庞大。
衣料摩擦的声音尽管微弱却十分清晰,更响的是一个人的脚步声。
嗒。嗒。嗒。
不快不慢。
“呐,”沉默太久后的发声,有点不自然,明樱清清嗓子,“社长,如果累了就休息一下。”
岑时笑起来,转移了话题:“虽然甜食也没少吃,但还是轻得像羽毛一样。看来你天生就该是艺人。”
“……取笑我吗?社长真是过分呐。虽然看起来很难接近,但其实是很温柔善良的人,就像……”明樱顿了顿,轻声说,“爸爸一样。”
即使看不见彼此的神情,也能感觉出气氛突然凝重起来。
隔很久,又下了一层,岑时问:“明樱的父亲……”
“很早就病逝了,妈妈受不了打击,本就身体不好,没过多久也跟着去了。”
“哦——这样。”岑时不知该怎样安慰,数着步子斟酌了半天,“现在家里没有在世的亲人了吗?”
“没有了。有时候觉得,虽然我得到了很多,但失去了更多,如果能够自己选择的话,我宁可不要这些名利,只想和家人一起过平淡生活。爸爸、妈妈,和我。又或者有兄弟姐妹在身边,也好。”
明樱说着哽咽了,虽然看不见,但仍知道对方也有些动容。
也许真有些累,岑时的喘息声较之前重了些,静谧中愈发清晰:“我说过你和我认识的一个人很像吧?”
“嗯。社长说过的。是年轻时的恋人吗?”
“不是,是妹妹。”
“哦,是岑宛小姐?”
“不是她。是另一个,我表妹。”
“哦。那她现在在哪儿呢?”
“我不知道。”
哦。明樱在心里冷笑。
“是个单纯直率机灵的女孩,和你年纪相仿,可惜……”岑时叹了口气,又忽然想起——“前段时间轰动一时的关于你的传闻,发布的整容前的照片和我妹妹简直一模一样。”
“那你妹妹会不会就是YXC那个叫季向葵的练习生?”
“我特地去调查过,不是她。而且两人的年龄差距也很大。”语气略显失落。
明樱抓住岑时右肩上衣料的力度加重,惑人的声音轻轻响在黑暗里——
“哥。”
“嗯?”岑时险些脚下趔趄。
“我可以叫社长‘哥’吗?我斗胆想把社长当做唯一的亲人,社长也可以把我当做那个妹妹,既然像她。”
听起来实在太荒诞了,答案太出乎意料。
可又有谁知道,在那个人心里,妹妹的重量胜过了所有红颜知己相加。
不过是某个特定的妹妹罢了。
“你就在这里休息吧。想来父母都在国外也不方便回来照顾你。我已经派人专程去通知过请他们放心。我在走廊对面的房间,如果你不放心,晚上尽可以把门反锁。”
轩辕有些促狭地笑着。这么直接地说出来,仿佛让人反而不好意思那样做。
溪川沿床坐下,摸着丝绸被面,笑着感慨道:“有多少女人曾经睡过这张床啊?”
“不多,就你和明樱。”
“欸?骗人吧?”
“睡过对面房间里那张床的女人倒是数不清了。”
瞬间的念头,想留下他问个清楚。不过眼下看来还是免了,光天化日之下在广场上问好像更加安全。
洗漱完,倚床躺下,翻开手机看见短信。
是Brandy发来的。
自从那天在时装发布会后不欢而散,一连几天都在冷战状态,也并不是刻意赌气,只是都借口通告太多公事繁忙,不想见面也不愿聊天,每天互发一条短信道晚安,确认对方还健在。
关系淡漠,比吵架还可怕。
明知道离分别的日子越来越近,却没有和解的迹象。
其实之前早就有迹象,所以当溪川看见这条长长的短信时,并不觉得太意外。
“下周一就要出发去英国了,很长时间都不能再见面。我想这样对我们俩反倒是好事,正可以暂时分开冷静一下。我总觉得你不是真的爱我,只是我在你心里与众不同。而你一直紧紧地抓住这么一丁点儿与众不同,是因为我有太多的不足你想要删除,必须靠自欺欺人才能变得盲目。我很累了,而你更累。就这样吧,希望你幸福。”
必须靠自欺欺人才能变得盲目?
溪川不太自然地盯着屏幕,想笑,却觉得脸是僵硬的。
又想哭,泪水好像已经在那天晚上流干了。
窗外的灯光随着时间流逝渐次熄灭,女生独自坐在黑暗里,面对着也早已熄灭的手机屏幕,长久地发起了呆。
医护人员把溪川抬上担架,轩辕弓下身伏在她床边,握住她的手。
“答应我,不要把真相告诉我妈。这是应该还给她的,但她知道了不会接受。”
轩辕笑起来:“你妈都不认识我,我想告诉她也不能啊。”感觉到对方手里渗出一层薄薄的汗水,轩辕把她的手握紧了,“不要担心,一会儿就醒来了。肾脏移植手术只比阑尾手术难一点点。阑尾手术是切下来、丢掉。肾脏移植手术是切下来、不丢掉、再装上去。”
本来神色凝重的溪川忍不住笑出声来。
“一会儿就好。”轩辕拍拍她的额头,“你一直是幸运的女孩。”
到了下午,溪川才醒过来,睁眼立刻问:“我妈呢?”
突然的声音使轩辕被吓了一跳:“哦,哦。你妈还在手术,就快出来了。”
溪川长吁一口气,又闭上眼。
“你什么都知道了对吗?”
“不对。我只知道纸上写的,不知道你脑子里的。如果你肯自己把脑子里的告诉我自然最好了。”
溪川睁开眼看着轩辕,好半天才说:“脑子里的,都忘记了呢。”
“没关系。如果你想起什么,请随时和我联系。”轩辕模仿着FBI的腔调。
溪川想笑,眼泪却涌出来,咬紧下唇,也止不住它一直流向枕头。
空气中,有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缓慢地经过。
——你一直是幸运的女孩。
声息遥遥传来。
是多么遥远的事了,却几乎每天都在脑海中重演。
非常困的时候,自己说:“睡一睡就好。”一觉醒来,被困在横亘在眼前的废铁里,稍微动一动就被碎玻璃扎伤。身上流过温热的液体,竟然是亲人的血液,除了自己,所有人都没有醒过来。
怎么可能忘记呢?是怎样嚎啕大哭着用尽全力把他们一个个从严重变形的车厢里拉出来,是怎样不顾浑身割伤刮伤拼命爬上公路求救……只要一闭上眼,全都历历在目。
都说车祸时睡着的人总是伤得最重,可偏偏自己是个奇迹般的例外。
如果身边的人相继离开,只剩自己每次都幸运地留下来。
幸运,是个多么讽刺的词。
不愿想起。
“让我想想,第一次见轩辕的时候。在学校,看见的只是背影。穿着……黑色t恤,有咖啡色的皮质镶边,领口很别致,然后是……窄腿铅笔牛仔裤,微长了点,在脚踝处叠出几个褶皱。阿迪的鞋,后跟有红色商标,鞋底下有图案,走路时能看见一点。整体看上去很有品又挺清爽的,走在明樱身边,标准的男女模特。”
轩辕过于震惊:“我说,难道你是传说中的神童吗?记得这么清楚。”
“嗯。我记忆力是有点好。”
“有点好”这样的自评,显然还是过谦了。
溪川翻起眼睛看着天花板回忆道:“最早的记忆,是几个月的时候,喜欢恶作剧,装哭,等妈妈跑进来,却马上变成在笑。害我妈以为自己得了什么产后后遗症,长期幻听。有时还偷偷大白天爬上书架开电灯,受害者也是我妈,又觉得自己有老糊涂的趋势,那么年轻就不记得随手关灯。”
“爬书架?运动神经很好,脑神经也很好。你……强!”轩辕找不出更合适的形容词了。
“现在运动神经不好了,我高二时让坍塌的脚手架给砸了。”
“还行啊。不过我也发现,演唱会时你的舞都很简单,连明樱的伴舞都不如。”
“哎呀,人家身体有缺陷嘛,干吗歧视残疾人?你看过我们演唱会?”
“当然了!能不看吗?”
“那你觉得……”女生渐渐露出微笑,眼睛微妙地改变了形状,“聚光灯下的我,好不好看?”
短短一个简单问句,像个小法术,变了细长的线钻进耳朵里。
痒痒的。痒痒的。
轩辕眯起眼,有点愣神,干咳一声,才转而笑出来。
与这语气如出一辙的,是许多年前那一句——“是因为我是对的?还是因为,我是柳溪川?”
连一向记忆力超群的女生也忘了。
“什么?精选专辑?什么意思?”
明樱急得直接从座位上站起来,头撞上车顶。
经纪人表情尴尬地朝她示意了一下手里的手机:“公司刚来电话,说是唱片公司提出的,公司经过讨论认为可以出了。”
“讨论?我的精选专辑,难道可以不经过我同意吗?”
经纪人说不出话。明樱知道他是傀儡:“马上回公司,我要直接见理事长。”
司机察言观色,瞥了眼明樱,再瞥了眼不表态的经纪人,立刻发动了汽车。明樱侧头看向车窗外迅速后卷的景色再不说话,半晌后,将手里的一次性纸杯捏成一团,“啪——”极响的一声砸在另一侧窗户上,两个助理和经纪人都明显被吓了一跳。几人大气都不敢出。
“欸?哎——季小姐!你不能进去!”理事长的秘书正接着电话,见明樱完全无视她,像炮弹一样直冲进去,慌得大喊出声。
“理事长!”
明樱见有人正在办公室内和百里玲商谈事情,稍微愣了一下。那人抬头看了看十万火急的季明樱,于是站起来欠身说:“理事长,那我先去办了。”
只一句话,却使明樱全身的血液都凝固,顷刻间面如死灰,连嘴唇也微微颤抖起来。
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声息。
——我再问一遍,照片上这个女孩在哪里?
斑驳墙壁上一行不堪入目的白色粉笔字,笔画随年月流逝渐渐模糊,淡去很多。然而如果再描画一遍……
“季明樱?季明樱?”
明樱回过神,悄悄捏紧拳的同时露出微笑。
“有什么事吗?”百里玲问。
“出精选专辑的事,我想和理事长好好商量一下。”
“怎么了?”对方的反抗似乎早在百里玲的意料之中,问句的语气淡淡的。
“您听说了吗?大枫娱乐的邱盈盈也是差不多时间出精选专辑。”明樱顿了顿,“不想输给她,所以……还请公司给我全力支持。精选专辑中的所有歌我要重新灌录,并且,在上市时,我要市面上40本杂志的封面全是我。”
轮到百里玲震惊了:“重新灌录?精选专辑为什么要重新灌录?而且40本杂志的拍摄,那得多大工作量啊?”
“精选专辑对我来说是比普通专辑更重要的专辑。而且这是我到百里娱乐后出的第一张专辑,也是我和劲敌的第一次正面对决呢,我想媒体也会对战果非常关注。”
百里玲逐渐面露喜色。原以为公司急迫地做出这样勉强的决定,季明樱肯定强烈反对,没想到要强的她自己如此积极配合,给自己定下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工作量,果然与传闻中“完美主义者”的说法相吻合。
“这样,你就放手去做吧。杂志我会让人联系的。其他无论需要什么支持,你只管开口,公司都会全力支持。”
明樱笑得更深些:“谢谢理事长。”
不为人知的,骨骼已经被捏得“咯咯”作响。
如果再描画一遍,笔画不太完美地重叠起来。
字迹就会更加惨白肃杀,变得像看不出感情色彩的宣言,或者,是判决。
背投电视里光线变幻。
“YXC旗下迷醉天音组合今天已经离京,开赴世界巡回演唱会第一站……无数歌迷在机场为他们送行……”
娱乐新闻播报跳接到下一则。明樱关了电视,神情麻木地坐在黑暗里。
手机中再没有来自他的任何消息。
整幢房屋像沉船,被涌入的液体浸透。人的眼睛里、耳朵里、嘴里,充斥着腥咸的气息,异常的压强让人喘不过气。
可感受的温柔,消失殆尽。
明樱翻开手机盖,拨下一串号码。
“hi~这里是迷醉天音!我们现在不在家,有事请在提示音后留下你宝贵的声音!”
答录机里是组合中Leader的声音。
明樱按下手机边的录音键。
……这里是迷醉天音……
——比任何人更加重要的人。如果明天地球毁灭,今天我要去寻找、和他在一起的人。即使不能在一起,却任凭谁也替代不了的人。即使只能远远观望,我也愿看一辈子的人。可以替他死,却不可以看他受伤的人。可以死无数次,都不可能忘记一次的人。
对不起。
每次都让你这样悲伤地离开。
也许有一天,色彩斑斓的气球飞向高空,人群欢呼起来,你会再在我身边跪下,牵起我的手,说:“Luna,我们回去。”
也许永远都不会再有那一天。
腹腔突然翻滚起痉挛般的剧痛,明樱疼得从沙发上滑向地板,蜷缩着把额头抵住沙发扶手,手机也跌落在地。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胃里泛着酸水。好不容易踉跄到卫生间,却只是干呕。
稍微恢复后,女生捡回手机按下快捷拨号给轩辕去了电话。
“没什么大问题。”医生把病历放回桌上,戴上老花镜。
“她身体一直不怎么好,要不要做一次全面检查?会不会是心脏病的并发症?她患有先天性房室传导阻滞,有可能……”
“先天性?”医生停下笔,从老花镜上方睨了他一眼,“你确定吗?”
“确定。”
“那我建议你们不能要这个小孩。以你太太的身体状况,最好以后也不要生孩子,风险太高。像现在这样,胎儿已经超过三个月,只能做引产手术。就在我们医院做会更有保障一些,毕竟是大医院……”
“等、等一下。你说什么?她怀孕了?”
“三个月了,怎么你居然不知道?”
像是有鱼刺卡在喉咙里的感觉。
轩辕疲惫地坐在明樱身边,拉起她的手,把它贴在自己脸边,女生的银色男式手表大了一圈,因为重力缘故滑下去。
脸色苍白的女生笑了笑。
“好点了吗?”
“好了。明天就去排舞都没关系。”
“……医生说,孩子必须拿掉。”
女生把手抽回去,脸转向另一侧:“我要把他生下来。”
“你疯了吗?你根本不能……”
明樱不由分说地打断他:“我可以。我还有仇没报,没那么容易死。”
所有的骤变都来得悄无声息。
“哦,就是你啊。”童翎进会议室前看见溪川,挑起一边的法令纹,腔调轻蔑。
因为替补女主角完全不称这位导演的心意,而YXC公司又是本剧的主要投资方,所以没有好脸色也是正常的。溪川早有心理准备,表现出低调谦逊。
导演“哼”了一声不再看她,径直从她面前走过,推门进去了。走在稍后一点的编剧却不像传闻中那样刻薄,语气间反倒有点宽慰意味:“可以预见是艰难的合作啊。你努力吧。”
景添拉拉发愣中的溪川:“进去吧。”
会议桌的最前面坐着导演和编剧,两侧的座位基本上按资历安排。溪川坐在离导演编剧最远的一头。
“那现在我们就开始进入第一次练习了。”
助理导演示意溪川念片头的独白。
溪川会意地点点头,却没有拿出剧本。
“在这闪烁着耀目灯光的舞台上,我一个人,无依无靠,承担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压力。得到了无上荣耀,却失去了更多珍贵美好的过往,我总在追问自己,我究竟是谁?属于我的世界究竟在哪里?无论流失了多少,我只能微笑着义无反顾继续向前奔跑。而你已经停留在我看不见的身后。现在的你幸福吗?对我来说,已经是个无解的问题。冰山冷峻至美,可是隐藏在海面下的广大山麓却不能看见……”
感情太过投入,女生的声音带着深深压抑下去的哭腔。
悲伤的独白在顷刻间把所有人带入了情景。导演和编剧抬起头朝女生望去,微蹙起眉,眉尾一个向下的弧度预示着真实的悲伤。音色像早晨阴郁的大雾。更出人意料的是,她面前的会议桌上空无一物。
因为这良好的开端,所以第一次练习会异常顺利。不仅导演和编剧,大部分演员也在排练过程中发现溪川完全脱稿入戏。
中间休息时,瞿芒编剧端着咖啡走到景添身边:“我当了十年编剧,第一次碰到这种演员,练习会就背下完整台词,居然一个字都没漏,情感也把握得很好。不仅背下了自己的台词,甚至连别人的台词也背下了!看见了没?童翎彻底没话说了。欸,你们YXC从哪儿发掘到这种宝贝的?”
“她自己从天上掉下来,”景添依然板着脸,一点开玩笑的征兆都没有,“砸穿了YXC大楼的顶棚。”
诳语说得太一本正经,浪漫的女编剧居然差点上当:“真的假的啊?”
第一眼就知道了,这女孩非常非常与众不同。
大雨天,等待红绿灯时,无意间看见背着书包站在公交车站台的女生,从此目光就不受控制,再也无法移开。
大片大片的水迹,天与地之间形成了半透明的帘幕,哗啦哗啦地碰撞,大风把女生的长发和裙角朝一边扬起。时间丧失了刻度。
数年一晃就过去,而少女似乎还一直站在那里,还一直那般模样。
下午又腹痛过一次,明樱躲在盥洗室里咬牙硬撑过去,呕吐症状还是没有好转。衣服全被汗水浸湿了,以至于被助理看见,小女孩吓了一大跳,慌张起来。
脸色惨白的明樱顾不上安抚她,只朝她无力地摆了摆手,自己上车捂着肚子躺下休息了一会儿。掏出手机,习惯性地想去按快捷拨号,动作却停住了。
过了几秒,从手机里的资料库找出录音,放在耳边按下播放。
“hi~这里是迷醉天音!我们现在不在家,有事请在提示音后留下你宝贵的声音!”
再重复。
“hi~这里是迷醉天音!我们现在不在家,有事请在提示音后留下你宝贵的声音!”
再重复。
“hi~这里是迷醉天音!我们现在不在家,有事请在提示音后留下你宝贵的声音!”
无限重复下去。
痛感和恶心感都逐渐麻木得感觉不到了,泪水从睁得大大的眼睛无声地流向座垫。
突然,来电插进来。
明樱坐起来,擦掉眼泪,接通了:“喂?”
“明樱吗?我是岑时。”
“嗯。”
觉察到女生的声音非常不对劲,听起来有气无力:“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哥,你待会儿再打来。”明樱边说边大口喘气,直接挂断了电话,扔在一旁,眉头皱成“川”字,自己用手抚着胸口,后颈部的汗水已经带来些微凉意。
大约只过了五分钟,岑时还是放不下心,又打过来:“明樱啊,身体不舒服吗?”
“嗯。”
“在唱片公司吗?”
“嗯。”
“待在那儿别动,我马上过去找你。”
待着不动,当然不会又迷路又失踪了。
还是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捉迷藏,说好哥哥找自己藏,在树上躲了半天也不见对方找过来,逐渐没了耐性。正巧轩辕发现了自己,在树下招着手问:“下来吧,呆在上面干吗啊?去吃甜品吗?我知道一家新的冰淇淋店,卡布基诺味道的很棒。”
女生毫不迟疑地跳下来,跟着走了。
只是,吃冰淇淋的时候才想起,会不会哥哥还在找呢?
临到末尾,轩辕终于注意到:“你干吗一直往外面望啊?”凑近落地窗,“看什么呢?”
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明樱,明樱。”
不知是痛晕过去还是睡着了,总之是被摇醒的。
睁开眼,熟悉的面孔近在眼前。神经松弛下来。
“哪儿不舒服?怎么出了这么多汗?去医院吗?”
明樱摇摇头:“回家吧,生理痛而已。没关系,休息一下就好。”
岑时抱起她,对经纪人吩咐道:“我先送她回去,唱片公司那边你负责处理一下。”说着就把明樱移到自己的车里开走了。
“真是不简单的女人啊,这才到公司几天啊就和社长搭上了。”助理们在身后直咂舌。
看什么呢?
同样是怀着愧疚之情,当初只是任性,现在却因身不由己。
“好点了吗?”
“嗯。”
“在想什么呢?”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
“……迷路了。”
“什么?”一头雾水。
明樱回过神,朝开车的哥哥笑一笑:“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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