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会地点是林慧定的。
门脸隐蔽但内部装修豪华精致的咖啡馆。
院子里栽有盆景,木质扶手的布艺沙发显得朴素而有格调。
显然她为了彰显自己的高品位颇费了一番心思。
CICI见过林慧,进门就认出了她,但并没有急于与她正面对决,而是停在原地装作继续寻找来达到用余光观察的目的。
林慧正拿着粉盒补妆,那是个薄薄的肉色椭圆形粉饼盒,盒盖上有复杂的菊状暗雕花。
这牌子CICI认得,是个法国品牌,但在日本风行,价格昂贵程度不输国际大牌,特别之处是适合少女用。
不得不承认,这适合少女的品牌用在林慧脸上一点也不显得突兀做作,她的皮肤和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一样莹亮透白,都是美容院的功劳。
CICI忍不住向廊柱上的暗色玻璃瞥去一眼,看见反射下自己那像油田一样泛光而肤质又十分粗糙的脸,厚重的粉底只能让它白得很惨烈。
妒意在心里万马奔腾,但其中又掺杂着一丝得意。
人与人固然无法生而平等,但好在自己心比天高不甘栖落鸦巢。如今占了上风的是自己,因为自己手中紧攥着一张王牌。
CICI笑吟吟地走过去,在林慧对面坐下。
林慧以前也许和这女孩打过两次照面,但肯定没有正眼瞧过她,所以一见CICI就用剜人的眼神把她上下扫了个遍。
见对方绷脸抿嘴的架势,CICI反而放松不少,先开口打招呼:“您好,我是赵茜茜。”虽然使用了敬语,但分明是胜者腔调。
林慧要在对手面前保持“贵族风范”,不能随便撒泼,但又没有做演员的天赋,最终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就是你啊。”
说罢便垂眼去看menu不再理她,按来之前明樱支的招叫来服务生要了杯980元的摩卡。
CICI在心中冷笑,果然不出Luna所料,林慧就是想以这种手段在气势上先压倒自己,用她的奢侈反衬自己的寒酸。CICI一点也没露怯,点了一杯800元的拿铁。
轮到林慧小吃一惊,扬了扬眉,用轻蔑的语气问:“你也经常来这种地方吗?”
“偶尔,跟岑时来见客户谈工作。”CICI的脸上显露着与谎言相悖的镇定自若。
表情一变,林慧前倾了身体。看来已经不需要再绕弯,就按照计划,直接道:“说吧,多少钱可以让你离开他?”
“多少钱?我不要钱,我爱他。”
这样的回答倒也在林慧预料之中。
“爱他?就不惜破坏他的家庭?”
CICI的视线从咖啡杯折射着高光的边缘抬上来,和她对视了短短的几秒:“我不会破坏他的家庭,你可以继续像以前一样安心做他的妻子,假装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只是爱他,甘心为他生儿育女。”亮出杀手锏的同时,脸上也露出嘲讽意味的淡淡笑意。
打好腹稿的谩骂落空得彻底,思绪坍弛一段,不知用什么来填补。林慧的手在桌下紧捏成拳,血液在静脉里流动不顺。
CICI看见她太阳穴处跳动的筋,把下巴扬得更高了。
对抗演变成对峙。
日光斜切进窗,阴影落在桌上。
不规则的一小团灰,从一盏杯下缓慢地移动到另一盏杯下。
自从林慧得知CICI的存在,岑时已经习惯了不时听见一些东西落地或者砸在墙壁上发出的巨响。
当初早早结婚,很重要的原因是为了尽快搬出家,避开脾气火爆、时常歇斯底里耍小姐脾气的妹妹。更年幼的时候,就受够了患有精神疾病的父亲的间歇性发作。
虽然不漂亮不出众但性格温婉的林慧是处避风港湾。她不温不火的柔声细语使这个家总是温度宜人。因此岑时一直把她藏在内心一块风雨无法撼动的湿地。且不说CICI是个意外,即使遇上深爱的女人,岑时也没动过离开林慧的念头,而如今她的所作所为让他不得不避着她去别处寻安宁。
“今天我去见了赵茜茜。”林慧黄着脸进门换鞋,话说得有气无力,“那个小孩绝对不是你的。我敢肯定。”
岑时“哦”地把目光从电视上移向她,庆幸她终于不再厉声尖叫。
“我们平静地谈一谈吧。”
她说“平静”二字的同时,脸上却反而露出与之不协调的愤怒神色,岑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忽然觉得她的脸变成了一个豁开的黑色洞口,望不到底。
当事情的发生吻合了植入潜意识里的前兆,再不合理也让人感到真实。
“平静的恳谈”过后两天,岑时突然接到CICI的电话,女孩在那头哭得梨花带雨,“你来一趟我家吧。”
当时并无其他只觉得有些麻烦。
等赶过去进门看见满屋狼藉,第一反应是遭了抢劫。
岑时有点怜惜地拉过依然缩在沙发里哭哭啼啼的CICI,柔声问:“怎么回事?”
“林慧来过了。”才说了这么一句,又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岑时拍着她的后背安抚:“这是她弄的?”
女孩使劲地点点头,仿佛点的力度越大,话语的可信度就越高:“她就是想吓坏我,让我流产,一定是这样!”
岑时皱着眉叹口气。
CICI继续哭诉:“万一真的如她所愿了,我受了冤枉无所谓,可是岑时你一直没有孩子,她这么做害的还是你。”
岑时见她哭得实在太可怜,把她揽进怀里:“从今天起我会派人保护你的。别哭了。”
心里对林慧的愤恨之意越来越浓。
CICI想明樱的方法果然管用,之前岑时从没有主动抱过自己,照这趋势过不多久说不定真能赢得他的心。
哭得愈发起劲了。
哪想到岑时被这哭泣吵得快神经衰弱,没一会儿就找了个公事繁忙的借口离开了。
从岑时满脸的倦容就可看出,两边撺掇的诡计奏了效。
人人都有恶毒的血液,明樱只不过稍稍加温使它们沸腾得更快。这么想着,负罪感立即消失。
明樱锁上门微笑着,把手袋从一肩换到另一肩,从右侧挽过岑时的胳膊:“去川菜馆好吗?附近有一家口味很不错,我们走着去。”
“可以吗?”担心的自然是辣椒对歌手嗓音的损害。
“没关系,我自己会掌握分寸。”
下过雨,地面微潮,空气很清新。
岑时不说话,明樱问:“你在想什么?”
“什么也不愿想,和你在一起让人很轻松。明樱,你很特别。挑食的节食的做作女人我见得太多,虽然那是她们对自己苛刻,但让周围的人都感到难受。你却让人感到很畅快。想做什么就会果断地付诸实行,不顾及常理也不顾及别人的眼光,但又不是毫无节制,就像你说的‘自己会掌握分寸’。你很睿智,不是小聪明,不在细枝末节上玩心术。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世界上有一类人注定成为光源所在。”
“那个妹妹也是这类人吗?”
岑时当然知道她指的是谁,只是突然提及有点意外。回忆埋得太深,翻出来,翻上嘴角还能变成弧线。
“她也是。如果她活着,一定也是被人仰望的存在。”
路旁的一小摊积水反射着惨白的光,中间浮了一块形状不规则的彩色油迹。
经过手机城门口的大音箱放着被转化成电子音的舞曲。
比原本的快节奏更快的节奏。
像电击落在心脏上。
蛰伏已久的某种情绪缓慢地复苏了。
“她死了?”问句有些伤感,可对方没有注意到。
岑时摇着头:“生死未卜。”
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承认她死了,但她还活着,又不可能默默无闻杳无音讯,这就是矛盾所在。
如果岑时干脆地说“已经死了”,那么从他人口中听见自己“死讯”的明樱定会在接下去的报复过程中无所顾忌。然而,亲情并不是个虚无的概念,眼前的这个人是仇人的亲人,也是自己的亲人。
光谱中不属于极端的红也不属于极端的紫。
你狠下心对他的关心与信任视而不见,他就会变成牺牲品。
而你若想回头原途折返,他则是指引航向的微光。
明樱看着坐在对面的岑时,手指无意识地做着无声轻轻敲击杯缘的动作,像打点计时器,最后露出一个如同垂死的人决定放弃生的希望的奇怪笑容:“我们不提伤心事了。”
岑时立刻从悲欢参半的回忆中解脱出来:“你来点菜?”
“如果你不愿消耗脑细胞就让我来吧。”这次是更开朗自然的笑容。
岑时把菜单越过桌面上方递给她。
“对了,上次签金振宇的时候我就在想——”像是饭局中凭随机概率而起的话题。
岑时正处于防线松散的状态中,更随口地问道:“什么事?”
“我们公司体制上有些问题。明明主持工作的是哥,可哥却基本全处于理事长的管理中,灵活性很差。这样表面上看是双保险,遇到实际问题,家族企业就最容易出现过于谨慎保守而错失良机的情况。”
“你说的问题我早就深有体会。不过我母亲个性一直都……”岑时顿了一顿,继而笑起来换了种说法,“她好像觉得我太年轻,容易头脑发热,考虑事情不够周全。”语气中还是透露出无奈。
“很多大事也只有年轻人才能干。”明樱只轻描淡写地附了一句就又低头拈菜,不再说话。
只漫不经心的态度果然反而引起岑时的兴趣:“你有什么建议吗?”
“我觉得哥应该自己做做投资,用收益来签一些非一线的艺人。一线艺人公司有我和金振宇,虽然觉得单靠我们俩各自撑起音乐和影视两片天有点力不从心,但这还不是燃眉之急。简而言之,百里现在缺的是‘中流砥柱’,没有这一档艺人来‘带’新人,几年后就会出现断层。”
“没错,我也这么认为。但问题是我现在连用作投资的资本都没有,哪儿来的收益?”
“哥完全可以拿股权作抵押向银行贷款嘛。”
“不不不,”岑时笑道,“投资都有风险,拿股权作抵押太冒险,而且贷款利息也太高。”
“石油期货据说回报相对高,而风险却比股票小,至于资金,如果哥觉得银行贷款利息太高,那我把我的钱借给哥好了,我可以不收利息。父母留下一些遗产,我这两年的积蓄也不少。”
“那怎么行!说实话,自从你来了公司可一直都在帮大忙,精选集的热卖使公司收益颇丰,巡回演唱会的票房回报也惊人的出色,还谈下了金振宇的合同,我怎么能再动用你的积蓄去做投资?”
“我是在帮哥,也是在帮自己。百里是我所属的公司,如果它发展不好,对我也会有很大影响,不是吗?”
“话虽这么说,可是……”
明樱微笑着摇摇头,示意他别再固执。
岑时的语气弱下来:“可是我总觉得有愧于你,岑宛一直对你……唉……”
“什么都不用说了,岑宛对我的伤害只是意外,你不用总是耿耿于怀,她是个没出校门的小姑娘,做错了什么都理应被原谅。这事和我帮哥、帮公司的事不能混为一谈。”
岑时又长叹了口气:“按照你说的也行。不过,不收利息不行,我付你相等于银行储蓄的利息,同时,风险也不该由你承担,我把股权抵押给你,这样一来,就……”
明樱故作惊讶,停住筷子:“你在说笑吗?怎么那么见外呢?”
“感情是一回事,利益关系是另一回事,你之前说得很对,两者不能混为一谈。”岑时脸上写着“这可是你说的”的俏皮得意,“更何况,抵押给你还有点转圜余地,你至少不会像银行那么无情吧。”
嘴上说感情与利益不能混为一谈,事实上岑时的所作所为已经违反了这原则。
明樱装了一会儿“理屈词穷”,继而笑起来:“嗯,好吧。都听哥的。具体的琐事交给我来办理吧。反正我现在正处于‘换气期’,而哥最近看起来总是很疲惫。”
“还不是那三个女人闹的?”脸上立刻露出了厌嫌的神色,伴随着长吁了一口气。
“CICI和嫂子吗?还有一个是……”明知故问。
“岑宛那丫头,我看她是得了臆想症了,整天无事生非。我不是开玩笑,你可得当心她。我父亲是因精神疾病过世的,很难说没有这个遗传基因。”
“哦,我明白了。我会尽量避免和她见面。”
体贴的口吻,过半晌又好像恍然回神般感慨道:“她也是可怜的孩子。”
尚不熟悉的时候也有过几次从电视上看到她。
如何去形容?眼神中渗着诱惑力,但却绝不会有人敢贸然接近。冷酷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和组合里另一个女孩的清澈声息截然不同,她的歌声好像经过长途跋涉,阅尽沧桑,却变得又轻又淡,最终来到你的耳廓,你还是能感到它非同寻常的重量。简简单单的歌词,有时甚至只是间奏中的哼鸣,都像被施了魔法,变成让人平静又让人心酸的存在。
后来才知道,这天籁是一面死寂的湖,没有半点波澜,真切地倒映着她过往的悲哀。
她对亲密的人不仅不冷漠而且很依赖,她也会露出温和、满足的微笑,她说的话常暖人心。她不过是有点我行我素,其实比谁都善解人意。这些,也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不知过了多久,岑时把自己的右手盖住她放在桌上的左手:“为什么这么幸运,遇见了你呢?”
“我对哥的感情,是亲情。”说的同时,手果断地从下面抽走,而语气依旧温和不露破绽,“是没有条件的。”
岑时愣了两秒才恢复正常神色,重新略带尴尬地笑起来。
拒人于千里之外原来不是误断。
不过,这样也好。
又过了几天,岑宛的哭闹不被重视四处碰壁,她主动打电话给明樱。明樱看来电不熟悉没接,转了自动留言。
“臭不要脸的女人,有种你就把那天晚上在练歌房说的话再说一遍!”
明樱只记得她小时候诡计多端,没想到长大了反而变得愚蠢,也许是因为被嫉妒和愤怒冲昏了头。瘪了瘪嘴,有点索然寡味,觉得这不是一场旗鼓相当、势均力敌的战争。
岑宛的疯狂叫嚣足足持续了90秒,直到录音留言时限结束。
通过电流转换的声音本就不太真实,再加上她的语速之快堪比机器人,尤其是最后一个被掐断了喉咙似的突然收尾,令明樱叹服的同时觉得有点搞笑。
要制造个与岑时同时走进客厅、在他坐下来后按下听取留言按键的机会对明樱而言易如反掌。
岑时的表情在短短几秒内完成了在惊讶、尴尬与愤怒之间的微妙转变,最后几乎要拍案而起。
明樱察言观色,急忙上前将留言按掉,在原地手足无措地愣了片刻,有点尴尬地说:“没什么,几乎每天都这样。”
这下,怒火已经完全压制不住,岑时铁青着脸站起来:“我得去找她。”
“算了吧,这么晚了。”明樱不太坚决地阻拦着。
“我得去她学校一趟……不对,得先回趟家和我母亲商量一下,这么纵容她对她不是好事,应该给她找个心理医生。今晚我们就不再见面了,余下的事情明天你能来我办公室办完手续吗?”
明樱乖巧地点头:“说得也是,我倒无所谓,万一真是病可别耽误了。那股权抵押的一些手续明天还是去办公室吧,我这就打电话给律师通知他。”
岑时匆匆离开,明樱关上门。
屋里突然消失了所有声音,四面墙被日光灯映得煞白。先前被巧妙隐匿在复仇的快意之后的孤独感瞬间剥落了外壳。
越接近最终结局,越不知将来何去何从。
由于惧怕白色墙壁给人造成的心理压力,索性关了灯抱腿屏息静气地坐在沙发里思考,却突然觉得被这种程度的黑暗包裹着,自己已经因适应而惬意了。
习惯黑暗,害怕光亮,是凶兆还是吉兆?
脑袋里没有预留思考这些的空间。
结局似乎来得有点太快了。
就在第二天,明樱和律师完成了手续准备离开办公室,岑宛就像颗炮弹一样冲了进来。
不知她从谁那里得知自己的行踪,她还有些手段,有那么一瞬间明樱甚至怀疑可能最后赢的人不是自己,但她疯狂的眼神已经表明再没有人会比她输得更理所当然。
丧失理智的岑宛揪住明樱的衣襟吼道:“阴险的狐狸精,在我哥面前,你给我说说清楚,否则别怪我立刻撕烂你的脸!”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满脸愠怒的岑时从明樱身边架开了。
火力顿时转了向,岑宛踢着哥哥的小腿胫骨骂道:“你有没有脑子?站在你面前的是个两面三刀、阴险毒辣的贱女人,她当着我的面说要把轩辕抢走!你居然当他是个宝!你怎么只晓得对付我!我才是你亲妹妹!”
“够了!”岑时的忍耐力再好也到了极限,“我不管你梦到还是幻想出什么事件,你最好给我懂点分寸,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无理取闹只会惹人嘲笑、让我脸上无光。你已经给明樱造成很大的伤害和困扰了,现在要么去看医生要么立刻从我面前消失!”
岑宛被这劈头盖脸的呵斥镇住,半晌说不出话,只是愣在原地用难以接受的眼神盯着岑时。
明樱趁机开门跑出办公室,岑宛追上来的时间比预计的还快。
感到头发被扯得生疼,明樱不但没有惊慌,反而转过头露出诡异的微笑:“你和我根本不是一个级数的,还没认识到吗?”
这反常的表情和话语使岑宛有点错愕,连手上的力度也瞬间减小了。
距离太近,突然让人感到了不对劲。
明樱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岑宛无比熟悉的神情,即使容貌迥异也无法掩盖的相似令人毛骨悚然。
凑近她耳畔,不仅声音,连耳语的语气也如出一辙:“从小到大,每次都让你得逞,不是因为我软弱可欺,而是我根本不屑于和你争抢。明白轩辕的意思吗?百里家的小姐,从来都只有我一个,任凭你怎么叫嚣!”
须臾间,岑宛感到所有的力气都从自己身上流逝了。
湍急的黑水在眼前翻滚,挡住了对方的容貌。
手中拽着的发丝也轻得丧失了质感。
即使在旁人眼里依然维持着厮打的状态,但岑宛实际上已经手无缚鸡之力,只是微张着嘴半无知觉,瞳孔在急速收紧。
赶来的岑时当然没有发觉她的异样,只把她拉开,反手抽了她一耳光。
明樱佯装惊恐委屈,躲向岑时身后,当着岑宛的面交换过一个眼神后,从迟迟不上十层的电梯边离开,退往逃生楼梯的方向。
刚穿过两旁工作区的走廊,身后就爆发出一阵失控的放声大笑,工作区的员工闻声纷纷站起来。
明樱一直向前走没有回头。
走到哪里,身边的门就打开,里面的人探出头来,一切像一个长长的慢镜。
世界在走廊尽头忽然熄灭了光。
晚上泡过香薰木桶浴,明樱用睡袍把自己裹紧,蜷缩在床的角落里翻看SEAL刚出道时的一些拍立得照片,不看自己,单看溪川。
这个女孩子有机灵、警惕的眼神,黑色直发投下的阴影让原本就清瘦的脸看起来过分的尖。很干净的气质,清新,安静,但是忧郁,即使她总在笑,也还是忧郁。这一点非常像自己无比熟悉的一个人。
为了演出需要而附加上的黑色眼影和全黑的或者带亮片的舞台服装和她本身格格不入,被反衬得很俗气。
但她这个人,却依旧在这些蒙着淡淡光晕的照片中显出惊心动魄的美。
不是漂亮而是美。
不够艳丽也没有气势但年轻得令人发怵。
明樱的年少时光被一场大火全都焚毁了,曾经存在的证据只剩下钱包里那张和朋友们的合照,但却远远不足以将青春的模样描绘清晰,现在明樱找到了,许许多多的线索——照片中的溪川怎样笑、怎样做鬼脸、怎样朝工作人员恭敬地行礼致谢……年轻的自己也应该大抵如此。
而照片上的自己,则不仅仅是忧郁。
无时无刻,不是压低了帽檐就是阖眼假寐,只为避开与旁人的对视,敏感又乖张,像一只刚刚逃出生天的小兽,没有半点年轻姑娘的可爱之处。
内心长满仇恨的荆棘,承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压力,赌上了作为艺人的全部辉煌,就这么一路走来,如今走到了尽头。
现在的溪川在剧集里饰演那个看似桀骜不驯实则冷漠孤僻的自己,她会变成自己吗?
其实相差的并不是年纪。没有亲身体会过的人,永远也不会理解神话中头发变成毒蛇的女人是多么悲苦。
她不会变成自己。
这是个歧道,从这个分岔开始,她会代替自己生活在愈见温暖的世界里。
是的,暖气流盘桓在另一条路上,不会再来到自己这边。
“只是偶尔的……”
还想做无谓挣扎,话却被医生无情打断:“以后会越来越频繁,如果不尽快手术,随时都有可能失明。”
不知道为什么,明樱并没有感觉到非常真切的悲伤,很冷静地总结道:“你的意思是,如果不马上进行手术,将来一定会失明,而如果马上进行手术,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立刻就会失明?”
“话是没错……”患者过分清晰的思路和过分悲观的态度让医生都有点无所适从,但如此简明扼要的总结又似乎找不出任何回旋的余地。
明樱做了一次深呼吸,果断地站起来结束了医生的尴尬和犹豫:“我现在不想手术。”
医生皱起眉头,从眼镜后看过来,现在他觉得这种镇静一定是精神崩溃的前兆。
整个世界像只倾覆进深海的船。
失去光线,再后来,也许还会失去声息,几千几万英尺的距离,触不到底。
现实残酷得并不是“哦”一声之后心理上就能接受,更别提立刻做出选择。
然而此刻是没有别的选择。
已经走到这般万劫不复的境地,如果不能看见最后一刻仇人脸上的表情,过去所承受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在此之后,哪怕永远地深陷黑暗也无所谓。
对于幸福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没有期待。
只是唯恐这所谓的“报应”来得太早。
为什么要歌唱?
最初自己的回答是:因为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
可如今,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舞台,却依旧没有容身之所。那些制造幻觉的耀眼光线最终变作锋利的冰晶直戳向眼眸。
就快要失去对这个世界最强烈的感知了。
走出医院,再次被无情宣判死刑的明樱仰起头大口吸气,寒冷的空气卷着浓重的汽车尾气侵入肺叶。远处高悬于大楼外墙的液晶显示屏正播放着一个溪川出演的奶茶CF。
亮蓝色的内衫外面罩着一件轻薄的白色纱衣,长发被风小心翼翼地掀起。
年轻的女孩不停地朝前奔跑。
慢镜摇过她赤裸的脚踝和洋溢着甜美笑容的嘴角。
这么一个开心地奔跑着唱唱跳跳的身影,反而让人有点难过。
时光穿过透明的生命。
不知忧惧地跑着跑着,她就会不像现在这样快活了。
好像头顶那一团白白胖胖棉花糖般的云朵,忽然就被前方的摩天楼的顶尖刺得支离破碎。
那时候,我们通常说,她认清了世界的真实,不再天真幼稚了。
周末轩辕来了电话,提起岑宛的事,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玩世不恭,但明樱听得出其中的不安。
“精神病院应该感谢你,一年内给他们送去一真一假两个病患。”像在开玩笑。
明樱取药片的动作突然停住,愣了半秒。当她意识到自己很可能快变成第三个病患的时候,想苦笑都笑不起来。搁下水杯和药瓶拿起听筒,结束了免提状态:“你听说了?”
“怎么反应这么迟钝?”一点点微妙的细枝末节也瞒不过他,“涟在,你没事吧?”
明樱并没回应他的这个问句:“你听谁说的?”
“岑时打电话给我,希望我去看看她。本来应该你告诉我的吧,太无情无义了。”
“我想你正忙着恋爱吧,哪敢打搅?要知道我的穿衣搭配街拍总是和你跟溪川的约会留影出现在同一版面的。”
“现在连你也跟着八卦了?”电话那头传来夸张的叹息声,“我和溪川不过是朋友而已。”
“我宁可相信你和草履虫做朋友也不会相信你和女性做朋友。”
“那你是什么?草履虫吗?我一直都很纯洁的好吧!”
“真恐怖!居然有男人脸皮厚到这样说自己。”难得的玩笑使明樱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松弛,但又马上敏感地觉出对方说话的方式与往常略有不同,警惕地压低了声音问,“你旁边有人?”
“你们两只草履虫说说话吧。”
声音逐渐远离手机,又换成另一种频率的甜美女孩声音:“明樱。”
密不透风的铅灰色云层,突然被打开一条狭长的缝隙。
心底除了一个“哦”找不出别的回应。
耀目的光泻了一点下来。
好半天才回过神:“溪川你和轩辕在一起啊?”
“嗯。我拜托他帮我写曲子,正在请他吃饭。”
明樱微怔,继续问:“准备发单曲吗?”
“《麓境》拍完了嘛!景添那个家伙是不可能给我放大假的啦。”
等到明樱问“那轩辕写好了吗”的时候,手机已经又转了回去。
本人答道:“还没有。”
“亏你吃得下去啊!”明樱说笑的同时,眼眶有点湿润了。
读高中的时候组建了L-EthER,所有人的初衷都单纯得后来想起自己也感到好笑。当时的轩辕坐在课桌上,闲闲地拨着吉他随口说道:“反正也没别的事可干。”
以“没别的事可干”这种理由加入乍听着很随性。
只有一起长大的涟在懂得这话里的苦涩意味。
轩辕的人生从出生起就被不公地抹杀了。
父亲为了母亲与原配妻子离婚,哪知好景不长,母亲在轩辕出世时因难产去世。亲生父亲固然是疼爱他的,但忙于生意常常忽视了这个家庭异于寻常。
两个同父异母的姐姐都比轩辕辙年长许多,视这个拆散自己家庭的女人的儿子、未来家产的争夺对手为眼中钉。因此,即使作为家中唯一的男孩,他的处境也比别人想象的艰难。
从小就学会察言观色,在夹缝中生存。年纪稍长一些后,懂得藏起聪慧与魄力,假扮纨绔子弟让姐姐们彻底放弃对他的关注,伪装成透明人。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寄住在百里家,体会到人生中少得可怜的一点温暖。
不幸的童年使他比同龄人更聪敏稳重。
当涟在的父母坠机身亡后,他为这个坍塌了精神支柱的——既是妹妹又是爱人的女孩撑起一整片天。
“要么忘掉一切独自坚强地活下去,要么记住一切去为父母报仇。只要你需要,任何时候,我会立刻出现在你面前。”有一天他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明樱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使那个总是嬉皮笑脸的少年变成了眼前这独当一面的人。
直到连自己也彻底长大去回想当年,明樱才发现从一开始他就已经能够独当一面,锋利的锐气一直藏在他的瞳孔深处。
这个人,明樱比任何人都希望他幸福。
但真的当他不再只为自己一个人写歌,却还是难以抑制地感伤。
想起他说——
“涟在,我遇见你,爱上你,放开你,再回到你身边,眨一眨眼,一切都是过眼云烟,十年过去,可我一回头,却好像还能看见你在我背上。不管怎么变,你还在,我就觉得这就是幸福。”
——内心就疼痛起来。
一切迹象都显示着某个进程临到尾声。
清晰的过去越来越少,不是因为记忆力变差,而是回头的勇气殆尽。
已经无暇顾及复仇之外的所有人与事了。
明樱又给岑时去了几个电话,安抚他,宽慰他,把他对岑宛的那么一丁点儿歉疚心又收了回来。
倒是百里玲很反常,一点动静也没有,让明樱隐隐有些放心不下。
平静地又过了一周,百里玲终于通过助理联系了明樱,约在她家里见面。
不仅时限超出了明樱的预想,事情的发展也和她预期的不一样了。
如果说岑宛基因中诱发精神病的部分来自父亲一方,那么她刚烈要强的个性则来自母亲一方百里家的遗传。以百里玲有仇必报的性格,应该立刻就会找上门质问明樱,哪怕自己在她女儿精神失常这件事上没有任何过错,也至少会被她迁怒。
眼下她这种稳如泰山的态度,让人无法安心。如果不是从岑时那里亲自得到求证,明樱甚至会怀疑岑宛没有真的疯掉。
即使以季明樱的身份,也不是第一次和她见面,省去了一些客套。
“很久没有见到你了,自从你来到公司,帮了不少忙,我也常听岑时说起。最近给你安排了一个调整期,减少了通告,生活很悠闲可以做些喜欢做的事了吧?你这次看起来比上次气色好多了。”百里玲说。
“您也是。”
特地喊来家里不可能是为了谈工作,明樱正襟危坐,等她切入主题。
“哦,我可就差多了。你知道,一个人老了,就会有很多小病小灾,成天这里疼那里疼的,但是,最近主要还是心疼。一个人心得了病,就会像被撕裂一样疼痛。你能体会吗?”
“您心脏不好吗?”
“我指的不是心脏病。我有一个女儿,我想你也见过。她受到一些刺激,所以……”百里玲点点自己的太阳穴,“精神上出了点问题。我想你也听说了吧。”
“是的,我听说了。”
“你听谁说的呢?”百里玲侧过头望向明樱的眼睛。
明樱心里一紧,没有太多的时间斟酌,编瞎话反而会露出破绽,只有如实地回答:“其实,当时我也在公司。”
“可是……”百里玲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我不在啊。”还真的用手捂住了胸口,让人看不出真假。
明樱不禁微微皱起眉,猜不透她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也接不上嘴,只能等着她的下文。
约莫过了三分钟,百里玲才再次抬眼看向明樱,“你跟我说说当时是怎么回事吧。”
公司里肯定早有人向百里玲详尽汇报过事件的每个细节,甚至还可能添油加醋。明樱知道她绝不是要再次了解情况这么简单,但又没法拒绝,只好从自己的角度简单给她说明了一遍。
听过之后百里玲又沉默了好一阵,最后叹了口气:“哦,谢谢你,我总算大致明白了整件事。你可能无法理解,向我转述的人很多,每个人说的版本不一样,我理不出头绪来。可是我相信你,你不会对我说谎的,对吗?”
百里玲的语气听起来很诚恳,可是明樱紧盯着她的眼睛,想从中看出些与她所表现出的不一样的端倪。
而她突然话锋一转,像是自言自语地继续道:“看来是我女儿总对不起你。”
明樱还是没答话,紧抿着嘴冷冷地看着她,估计这是开战的前兆。
“我女儿的疑心病害人害己,可在我眼里,她还是个好孩子。你也失去过自己的孩子,我想你大概能理解一个做母亲的心。哦……对不起,我忘了使你失去自己孩子的正是我女儿,现在她变成这样,也许是因为上天在看着我们,我们所有人。对不起,我提起了对我们来说都伤心的事,你不介意的话……”百里玲似乎真的过度悲伤,有些语无伦次,“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吧。”
虽然这场面完全在明樱的意料之外,但她的情绪反而因此缓和下来了。走出门的时候,她甚至回头又看了百里玲一眼。
百里玲突然又想起什么,局促地坐直了,面露犹豫之色,留她再坐一会儿喝杯茶。似乎并没有什么阴谋,只是觉得这么招待客人显得不妥。
明樱推辞了,果断地离开。
原以为对于百里玲来说最重要的是金钱,但如此看来仿佛又是亲情。明明才刚刚开始,却已经像到了高潮,明樱怀疑自己是否弄错了步骤。如此一来,那种“好戏在后头”的期待已经落空了,让人感到有点遗憾。
还可能让她更加悲痛欲绝吗?
明樱长吁了一口气,不管怎样也不该动摇了决心。
已经走到现在,无论出现什么意外都必须义无反顾地前行而非后退。
视界突然又毫无征兆地熄灭。
明樱站在风里闭上眼睛,安静地倾听内心深处的声息。
——为了你,打造一个世界都可以。
百里玲的一句话也种进了明樱的心里:“上天在看着我们,我们所有人。”
——可是为了你,我发誓一定要讨还血债,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眼疾的发作果然像医生预言的那样越来越频繁,不知哪一次世界暗下去就再也亮不起来。
预留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比起百里玲,岑时反而没有太多的时间精力沉溺于悲伤。
林慧和CICI天天闹得不可开交,家里公司都鸡飞狗跳的。
偶尔实在疲于招架,岑时会到明樱家找回片刻安宁,全不知这一切闹剧的导演者正是明樱。
不过这位出众的导演已经不再满足“高收视率”,怕来不及亲眼看见结局,明樱把一切计划都提前了。
知道上次的谗言没有引起岑时的足够重视,明樱再次佯装随口提起:“为什么林慧多年都没有怀孕,而CICI却一下子就怀上了?”
岑时说:“大概不是我的孩子,不过人总是把事情往好处想吧。寄托希望也就这几个月的事,能给她提供的条件都提供了,对她比对林慧还好,所以即使希望破灭了我也没什么遗憾。”
“CICI跟我的时间也不算短,我自认为还是比较了解她的。她很有眼识,不像是会冒大险贪图几个月享受的人。”
岑时点点头,看向明樱,等待她的见解。
“不仅是林慧没有身孕,哥其他女人也没有,我看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蹊跷。林慧是学医的……”明樱观察着岑时细微的表情变化,知道他已经按自己引导的方向去想了,于是面露难色没把话说得太了然,“我总觉得,学医的人要做点什么手脚,还挺可怕的,一般人觉察不了。”
“你是说……林慧在这件事上耍了什么手段?”
“我也是瞎猜,如果是林慧自己有生育障碍,肯定担心自己社长夫人的地位有朝一日会受到威胁。这可是怎么人为努力也无法改变的致命伤。从女人的角度来考虑,她要是做点什么手脚把责任栽在你头上,也不是很出人意料的行为。”
岑时蹙着眉凝神思考,过了半晌,“噌”地站起身,表情异常严肃地和明樱道别,匆匆离开。
明樱知道,岑时智商不低,稍加提醒就能领悟,只要他想调查,过不了多久就会水落石出。
自己的一席话不过是催化剂。
紧接着,有些日子失去了岑时的联络,料想他也忙于处理家务事。倒是林慧还不时打电话来请教“军师”指点,但提防心使她没有透露关于这场家庭危机起因的只言片语。
她不说,明樱也自然不会问,不痛不痒地点拨几句就挂了电话。
过了一两个星期,果然,公司里风传社长离婚的消息。
明樱虽不在公司坐班,但到底也拉拢了一些“耳目”,其中还有在金振宇签约时陪同吃饭的高层。公司从上到下不存在能瞒住明樱的秘密,更何况是“社长夫人打上门来”造成的人尽皆知。
岑时的整个事业生活都被林慧搅乱了。
大事小事几乎都是明樱帮着处理的,因为表面上看来井井有条,几个区域的业绩甚至都有所提高,还下了几位重要的艺人,所以岑时也就逐渐不再时刻盯着。
明樱面对一跌再跌的石油期货走势图,露出邪气的微笑,阖上手提电脑,打电话给自己的律师,让他起草几份文件带来给自己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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