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真不顺啊”,马克斯·耶格尔把胳臂伸进外套。现在已经是晚上7点半了。“没有失物上交报告。没有人拣到衣服。我一直往回查到星期四,没有发现你要找的东西。尽管案发时间早就超过了24小时,但是没有一个人想念这老家伙。你肯定他不是个流浪汉?”
马赫摇了摇头。“吃得太好了。流浪汉也不会有游泳裤。这是常识。”
“算了,”马克斯抽了最后一口烟,然后把烟头按灭。“今天晚上我要参加一个党代会,‘德意志母亲:家庭阵线上的民族战士’。”
像刑警部门的其他高级侦探一样,耶格尔也有一个党卫军军衔,二级突击队大队长。不过,和马赫不一样,他是去年才入党的。马赫对此并不感到奇怪:非党人士在任何单位里升到一定的位置,就会碰到所谓“玻璃屋顶”,要想再提升一步,只有入党是唯一的解决途径。
“汉内洛蕾也去吗?”
“我老婆?德意志母亲青铜荣誉勋章的获得者?嘿嘿,她自然要去。”耶格尔看了看表。“喝杯啤酒去怎么样?”
“今天算了。谢啦。我和你一起下楼。”
马赫和耶格尔走下刑警总部大楼的大理石台阶。出门之后,耶格尔就向左拐到酒吧林立的于伯瓦尔大街,马赫则往右拐,朝施普雷河走去。他走得很快。雨已经停了,但是空气仍然带着潮湿味儿。他来到宫桥,巨大的霍亨佐伦王宫像一头黑色的怪兽蹲伏在对面的博物馆岛上。战前就耸立在那里的青铜路灯照着黑色的铺路石。施普雷河上的夜航驳船传来一阵低沉的雾角声,在河两岸的高大石头建筑中回荡。
耶格尔又拐了个弯,走上滨河路。他很喜欢扑面而来的冰凉潮湿空气,这让他想起待在海上的那些日子。一艘驳船正在向南航行,船首亮着一盏桔黄色的灯,船尾啪嗒啪嗒地搅起一团团浪花。远处,柏林大教堂和古典艺术博物馆仍旧灯火通明,除此之外,周围一片寂静,没有汽车,没有行人。城市仿佛在夜色中蒸发掉了。马赫离开了河边,穿过斯皮特尔市场大街,几分钟后走进了柏林市立殡仪馆。
艾斯勒博士已经回家了。服务台后面传来一个年轻女人气喘吁吁的声音:“哦,我爱你!我想怀上你的孩子!”殡仪馆的值夜者,一个快要谢顶的中年男人,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桌子上的德律风根牌便携电视上挪开,检查了马赫的证件,在登记簿上记下了来访者的名字,从一大堆钥匙里挑出一串,然后让马赫跟他进去。在他们身后,响起了Reichsrundfunk(帝国广播公司)晚间黄金时档肥皂剧的片头曲。
滑动门后面是一条单调的走廊,看上去活像刑警总部大楼里它的几十个孪生兄弟。马赫和值班员乘着吱噶作响的老式运货电梯来到了地下停尸间。在“禁止吸烟”的提示灯下,两人同时点燃了手里的香烟。经验丰富的人都会这么做。这倒不是为了遮掩尸体腐败的味道——停尸间的温度很低,尸体不会发出异味——而是为了遮挡刺鼻的防腐剂气味。
“你想看那个老头?早上8点多钟送来的那个?”
“对。”
值班员拉开沉重的大门,寒气扑面而来。两人走进了冰库一样的停尸房,天花板上惨白的日光灯让这个房间看上去显得更冷。铺着白瓷砖的地面向房间中央微微倾斜,房间中央是一条窄窄的排水槽。两边墙上有一个个不锈钢大抽屉,尸体都放在那里面。值班员从墙上拿下一个活页夹子,翻看着。
“这一个。”他把夹子夹在腋下,走向一个大抽屉,把它拉开。马赫走了过去,拉开尸体上面覆盖的白布单子。
“你可以离开了,我办完事之后会喊你的。”马赫头也不抬,对值班员说道。
“不允许。有规定。”
“怕我损坏证据?请便吧。”
冻得硬邦邦的尸体看上去与白天大不一样。一张多肉、坚硬的脸,一对小眼睛,一张看上去很冷酷的嘴。除了几丛白发外,尸体上几乎没有什么体毛。鼻子很尖很挺,鼻梁两边有些凹陷。此人生前一定经常戴眼镜。面孔本身没什么特点,但两侧腮帮子都有瘀伤。马赫把手指插进死者嘴里,只摸得到多肉的牙龈。此人肯定戴着假牙,一定是在遭到袭击时被打飞了。
尸体肩膀很宽,看上去相当健壮。马赫轻轻地把布单盖了回去。他一向尊重尸体,选帝侯大街上的一些诊所,其医生对待病人的方式都不一定比马赫更温柔。
马赫向冻得冰凉的手掌呵了呵气,把手伸进外套的内衣袋,取出一个小锡盒和两张洁白的硬纸卡片。他握住尸体冰凉的左手腕,将攥成拳头的手指掰开,然后将每根指头都沾了沾锡盒里的油墨,在纸卡片上印下了指纹。效果不错。他又取了右手的指纹,值班员在一旁全神贯注地看着这个过程。尸体那苍白手指上的黑色污渍看上去很刺眼。“把它弄干净”,马赫对值班员说。
刑事警察的总部大楼在韦尔德市场,不过那些处理日常事务的机构——审讯室、实验室、档案、警用武器库、工作室、拘留所——却集中在亚历山大广场的警察主管委员会大楼内。这座位于繁忙地铁车站对面的古老普鲁士要塞式建筑是马赫拜访的下一个目的地。他从殡仪馆一路走到那里,只花了15分钟。
“你想要什么!?”
对马赫大声叫嚷的是奥托·柯特,指纹鉴定处的头子。
“优先权,”马赫心平气和地对后者说,一边从烟盒里抽出又一支香烟。他很了解柯特,两年前两人一起破获过兰科维茨一个声名狼籍的武装抢劫团伙,他们作案时杀了一名警察。柯特因此升了一级,欠下了马赫的人情。“我知道你这儿的工作一直排到了元首一百周岁诞辰,我也知道西波那帮家伙压你优先办理那些恐怖分子和天知道什么组织的案子。但是帮我这一次。”
柯特一屁股靠到椅子背上。在他身后的书架上,马赫可以看见刑警头子阿图尔·内贝的犯罪学著作。内贝从1933年起就开始掌管第三帝国的刑事警察力量。“我瞧瞧你有哪些材料。”柯特让步了。马赫递过去那两张指纹卡片。
“男性。60岁左右。死亡一天。”
柯特摘下眼镜,用手指揉着眼睛。“好吧。我先办这个。”
“要多久?”
“明天早上才会知道。”柯特戴回眼镜,“我不明白,你怎么知道这个人——不管他是谁——肯定会有犯罪记录呢?”
马赫也不知道,不过他不敢向柯特承认这一点。“相信我吧。”他说。
马赫在半夜11点才回到他的公寓。老式的电梯已经停运,因此他只好沿着铺有破旧棕色地毯的楼梯走上楼回家。羊毛毡地毯上一股股卷心菜、糟青鱼和煎肥肉的气味。当他路过二楼时,听见一对年轻夫妇在吵架,他们就住在他的楼下。
“你怎么能那么说?”
“你就是一事无成!一事无成!”
传来了咣当一声摔门的声音,还有婴儿的啼哭。一户人家调大了电视音量表示抗议。每晚都有这样的公寓奏鸣曲。很久以前,这座位于蒂尔加腾南边的公寓楼一度属于典雅的居住区,住户都是律师、医生一类人物,现在却每况愈下。
马赫爬到三楼,打开了自己的房门。房间里很冷。暖气又坏了。这套公寓有五个房间:一个起居室,有相当豪华的栗木护墙板和高高的天花板,都是很不错的战前老手艺;一间卧室,一间浴室,一个小厨房,还有一个空房间,里面堆放着几年婚姻积淀下来的东西,好多箱子一直没有拆包。
这套房子比战后按标准化图纸大量兴建的那种44平方米一套的Volkswohnung(人民公寓)大很多。马赫搬来之前,这里住的是空军一位少将的遗孀。这个老太太从战争时期就住在这里,公寓在她手中逐渐变得陈旧衰破。她后来搬到了西班牙的马略卡。
在搬进来后的第二个周末,马赫重新装修了卧室。他撕下原来的壁纸时,在其后面发现一张很老的照片。那是一张全家合影,因为日期太久已经变得棕黄。照片上的字表明那是1929年由柏林一家照相馆拍摄的。一家人站在照相馆的森林布景板前面。一个黑发妇女看着她手中的婴儿,她丈夫骄傲地站在她身后,胳臂搭在妻子的肩膀上,旁边还站着一个满脸笑容的小男孩。马赫此后一直把这张照片摆在壁炉架上。
那个男孩的岁数和皮利差不多,如今也该是马赫这般岁数了。
他们是谁?为什么把照片藏在壁纸后面?那个小男孩后来怎么样了?如果参军的话有没有活过战争?好几年里,这些好奇的念头一直萦绕在马赫心中。然而韦尔德市场那边繁重的工作使得他无暇去调查自己的这宗小小神秘案子。直到去年圣诞节,由于某种他说不上来的原因——也许是随着又一个生日即将来临而引起的焦虑,他开始着手调查照片的来龙去脉。
市政档案显示,他这套公寓在1928年到1942年曾经属于一位叫雅各布·魏斯的房主。但是警察部门没有关于这个魏斯的任何记录。冬赈、搬家、邻里监视报告、死亡……一概没有。陆军、海军和空军的人事档案里也没有征召这个人服役的记录。那家照相馆现在成了电视机商店,所有的营业记录都当废纸处理掉了。房屋登记管理部门的年轻工作人员们也没有谁记得魏斯一家。他们消失了。魏斯。白色。空白。
现在,马赫知道了答案。或者说知道了部分答案。有一天傍晚,他想到了一个新办法,拿着这张照片去挨家询问楼里的其他住户。所有的住户都惊讶地看着他,仿佛他是个疯子。只有一个例外。
“他们是犹太人。”一位在楼里住了30年的老太太飞快地丢过这句话来,然后在马赫面前关上了门。
当然了。犹太人!人人都知道,第三帝国和欧洲所有的犹太人在战争期间被重新安置到了东方。至于这些人现在过得怎么样,没有一个人关心,也没有一个人公开或者私下询问,如果他们还有一些理智的话。即使是一个党卫军二级突击队大队长,询问有关犹太人的问题也是件十分尴尬和难以启齿的事。
也正是从那时起,马赫辛酸地回想,他和皮利的关系也开始逐渐疏远,他开始在天亮之前醒来,而且经常自愿承担一些额外的出勤任务。
马赫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看着窗外维滕贝格广场车道上的晚归车辆。接着他走进厨房,为自己倒了一大杯威士忌。前一天,也就是星期一的Berliageblatt(柏林日报)扔在水槽旁。马赫把它拣了起来,回到起居室。
马赫读报的习惯是从最后一版向前读。后面的真消息多一些。如果报纸上说来比锡队4:0击败了科隆队,那么这个新闻极有可能是真的。不过党的中央宣传部甚至发明出了一种改写体育比赛结果的报道方法。
体育版没有什么有趣新闻。东京奥运会倒计时,日本举国兴师动众迎奥运;美国代表队将在28年后首次重返奥运会;德国运动员仍然在各类世界比赛中保持领先地位;等等等等。
接下来是广告版。德国的家庭们!今年夏天请去戈滕兰度假,这里是帝国的里维埃拉!还有商品广告。法国可蒂香水、佛罗伦萨高级女装、荷兰香烟、比利时巧克力、瑞典裘皮、波斯恺加鱼子酱、奔驰跑车、西门子电视、英国哈罗兹公司的家具……仿佛整个欧洲出产的奢侈品都堆到了第三帝国的丰饶羊角中,而且还溢了出来。
接下来是公告版,出生、结婚和死亡:特贝,恩斯特和英格丽,喜结良缘;魏德纳,特里斯坦,献给元首的婴儿,体重2.9千克;文策尔,汉斯,71岁,忠诚的国家社会主义战士,不幸去世……还有一颗颗孤独的心在寻找安慰:“50岁,纯种雅利安人,医生,莫斯科战役老兵,寻找健康、贞洁、谦卑的30岁雅利安妇女,宽臀、穿平跟鞋、不戴耳环者优先考虑”;“寡妇,60岁,想再度寻找北欧种男性生子,以使古老家族不至断嗣”……艺术活动版:扎拉·利安德,《敖德萨妇女》的女主角,在光明宫电影院演出音乐剧,表现南提罗尔德意志人在乌克兰草原上史诗般的“重新安置”;一篇音乐评论文章,尖锐地讥讽了正在汉堡夜总会中演出的一支名叫“甲壳虫”的英国乐队,说这四名利物浦青年表演的音乐“像美国黑鬼的嚎丧”,这一新现象反映了英国文化的衰退,德国青年不要受其毒害云云;元首日那天,赫伯特·冯·卡拉扬将在伦敦的皇家艾伯特大厦指挥演出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即欧洲联盟的盟歌……社论版猛烈抨击了发生在海德堡的反战学生示威,用党报《人民观察家报》惯用的那种强烈笔调称“一切背叛民族的叛徒都将被德意志民族专政的铁拳无情地镇压!”
讣闻:内政部的某个大头头,“终生为党和帝国服务……”
德国新闻:伴随着春天解冻,帝国将在西伯利亚发动新的攻势!德国战士消灭苏联恐怖主义小组!乌克兰总督区首府罗夫诺,五名恐怖分子因为袭击杀害德国移民家庭被处决!法本公司研制出新抗癌药!还有一张照片,海军最新服役的“邓尼茨海军元帅”号战略核潜艇驶入挪威特隆赫姆基地。
世界新闻:白金汉宫宣布爱德华八世国王和沃利斯王后将在7月对德国进行国事访问,“以加强不列颠帝国和德意志帝国这两个北欧种族国家之间的民族纽带”。华盛顿,肯尼迪总统在初选中的胜利表明他很有可能将赢得第二次总统竞选。法国和西班牙食油短缺,欧盟将从中国进口大豆……报纸从马赫的手中滑落,掉到了地板上。
半个小时后,电话铃声刺耳地响了起来。
“真抱歉这么晚给你打电话,”柯特的声音有些讥讽,“不过我的印象是你送来的材料很急。我应该等到明天早晨再来电话吗?”
“不,不”马赫已经完全醒了过来。
“你会爱死这个结果的。真漂亮!”认识他这么多年来,马赫还是头一次听到柯特吃吃发笑。“你肯定不是在跟我开玩笑?这不是你跟耶格尔之间搞的什么鬼?”
“是谁?”
“首先是背景调查,”柯特显然很享受现在的这个时刻,“我们往回查了大量的资料,最终才找到一个符合的样本。非常完美。没有错误。没错。你的人在我们这里有案底。他以前被捕过一次。我们在慕尼黑的同事逮捕的他。40年以前。再确切一点,1923年11月9日。”
电话这头沉默了。五秒,六秒,七秒。
“啊!我敢说你记得这个著名的日期。”
“一个alter Kampfer(老战士)”,马赫喃喃地说,伸手去够掉在椅子上的香烟。“名字?”
“对啊。一个党的老同志。啤酒馆暴动时和元首一起被逮捕。你真是从湖里钓出了条大鱼啊,一个国家社会主义运动的先驱。”柯特再度哈哈大笑。“一个聪明点的人会干脆把他留在那里。”
“他到底叫什么名字!?”
柯特挂上电话后,马赫在公寓里来回溜达了五分钟,一个劲儿地猛抽烟。然后他打了三个电话,第一个是给耶格尔的,第二个打给韦尔德市场的值班员,第三个是一个柏林号码。一个睡意朦胧的男人接听了电话。
“鲁迪?扎维尔·马赫。”
“扎维?你有毛病吗?现在是半夜!”
“不完全是。”马赫在地毯上走来走去,一手拎着电话机,一手拿着听筒,“我现在需要你的帮助。”
“看在老天份上!”
“关于一个叫约瑟夫·布勒的人,你能告诉我什么资料?”
那天晚上马赫做了个梦。他又回到了湖边,梦境中有雨,有那具尸体,脸朝下趴在泥泞中。他拉住尸体的肩膀,可是怎么拖也拖不动,就像铅铸的一样。但是等他转身要走时,尸体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脚踝,把他往湖里拉。马赫拼命挣扎,把手指插进泥地里,但是没有用。当他和尸体一道沉入湖中时,尸体的面孔突然变成了皮利的模样,因为愤怒而扭曲,对着他大声嚷道:“我恨你!恨你……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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