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死于威尼斯》中,激情导致了那一切曾使古斯塔夫·冯·阿辛巴赫显得出类拔萃的品质的崩溃——他的理智、他的自制以及他的讲究。随后,疾病进一步削弱了他的这些品质。在小说末尾,阿辛巴赫徒然剩下一重身份,即成了霍乱的又一个受害者,他的最终的堕落,正表现在他居然屈服于这种为害当时众多威尼斯人的疾病。但当中汉斯·卡斯托普被发现染上结核病时,却被认为是一种人格提升。汉斯的病将会使他变得比他以前任何时候都更为出类拔萃,更加善解人意。在前一部小说中,疾病(霍乱)是对暗恋之爱的惩罚,在后一部小说中,疾病(结核病)则成了爱的表达。霍乱是一种致命的疾病,回过头来看,它使复杂的自我简单化了,把自我降格为对带病环境的屈服。而结核病却使人有个性,使人从容地面对这一环境。
曾使结核病显得如此有趣——或如通常表述的那样,如此浪漫——的东西,同时也使结核病成了一道符咒,一种奇特恐惧的来源。与过去那些波及感染区每一个成员的大流行病(腺鼠疫、斑疹伤寒、霍乱)比起来,结核病被认为是这么一种疾病,它使患者与其区社隔离开来。无论结核病的发病率在人口中有多高,结核病——如当今之癌症——都似乎总是个人的一种神秘疾病,是一支可以射中任何一个人的致命的箭,它一个接一个地挑选出牺牲品。
正如霍乱病人死后的情景,过去,在结核病人死后,作为一种惯例,常常要焚烧死者的衣服和其他一些物品。“那些野蛮的意大利人差不多快干完他们魔鬼般的勾当了,”在济慈死于西班牙广场附近那个小房间里后两个星期,他的友伴约瑟夫·瑟文于一八二一年三月六日从罗马写信说:“他们烧掉了全部的家具——现在他们正在刮墙皮——换新窗子——新门——甚至换新地板。”然而,结核病之所以令人感到恐怖,不仅在于它像霍乱一样是一种传染病,还在于它似乎是一种随意而为、不可理喻的“污染”。人们宁可相信结核病是遗传的(想想吧,济慈一家、勃朗特一家、爱默生一家、梭罗一家和特罗洛普一家反复出现结核病),也宁可相信结核病显示出结核病患者具有某种与众不同的特别之处。以类似的方式,人们举出证据说,存在着易患癌症的家庭,癌症中可能存在着一种遗传因素,而全然不顾这一信条,即严格说来,癌症是一种能够侵袭任何一个人的疾病。染上霍乱或斑疹伤寒的人不会问:“为什么是我?”然而,“为什么是我?”(其含义是“这不公平”)这个问题,却是众多得知自己患上了癌症的人提出的问题。
不管结核病如何被归因于贫穷和不健康的环境,人们仍然认为,要感染结核病,某种内在的癖性是不可或缺的。医生们和门外汉们都深信存在着一种结核病性格类型的人——正如当今人们深信存在着一种易患癌症的性格类型,这种看法远非局限于民间迷信,它以最先进的医学思想的面目出现。与当代那种据认为易患癌症的性格类型的怪物——那些不动感情、克制和压抑的人——比起来,十九世纪的想象力所挥之不去的那种易患结核病的性格类型,是一种由两种不同的幻象混合而成的混合体:这种类型的人既充满激情,又感到压抑。
在十九世纪的疾病中,梅毒是另一种声名狼藉的病灾,它一点也不神秘。感染梅毒,是一个可预测到的后果,通常是与梅毒携带者发生性关系所致。因此,在所有那些附着于梅毒之上的充满犯罪感的性污染幻象中,不存在一种独特的被认为特别容易感染该病的人格类型(如结核病曾经被认为的那样和癌症当今被认为的那样)。梅毒人格类型是指那些已染梅毒的人(易卜生《群鬼》中的奥斯瓦尔德,中的阿德里安·勒菲昆恩),而不是那些有可能感染的人。梅毒起着一种天罚的作用,它意味着(对不正当的性关系和嫖妓行为的)一种道德评判,而不是心理评判。结核病这种曾经一度如此神秘的疾病——正如当今癌症之神秘——却令人想到要对该疾病作更深刻的评判,既是道德评判,又是心理评判。
古代世界对疾病的思考,大多把疾病当作上天降罪的工具。这种上天的审判,要么降临于一个群体(在第一部中,阿波罗为惩罚阿伽门农诱拐克莱斯的女儿而让阿凯亚人染上鼠疫;在《俄狄浦斯王》中,因底比斯国王所犯罪行,鼠疫席卷了底比斯王国),要么降临于某个单独的人(菲罗克忒忒斯的脚部恶臭的伤口)。而为现代幻象所包围的那些疾病——结核病和癌症——则被视为自我审判的一种形式,自我背叛的一种形式。
一个人的心灵背叛了他的肉体。“我的头和肺在我不知晓的情况下达成了一个协议。”卡夫卡在一九一七年九月致马克斯·勃洛德的信中谈到自己的结核病时说。或者,一个人的肉体背叛了他的情感,如托马斯·曼后期的小说《黑天鹅》中那个上了年纪的女主人公,她天真地爱上了一个年轻人,错把实际上是癌症这种绝症症状的大出血当作了月经的重新来临。肉体的这种背叛,被认为有其自身的内在逻辑。弗洛伊德“开口讲话时……显得很漂亮”,威尔海姆·赖希回忆道,“可后来,正是在这个部位,在他的嘴部,癌症击中了他。我对癌症的兴趣也正始于此。”这种兴趣,使赖希就致命性疾病与受该疾病羞辱的患者的人格之间的联系,提出了自己的一种看法。
就前现代对疾病的看法而言,人格的作用被局限于患者患病之后的行为。像任何一种极端的处境一样,令人恐惧的疾病也把人的好品性和坏品性统统都暴露出来了。然而,对流行病的常见的描述,侧重于疾病对人格的毁灭性影响。史家们越是不受这种先入之见的左右,即疾病是对邪恶的惩罚,那他的描述就越发有可能浓墨重彩于该流行病的扩散所昭示出来的那种道德腐败。即便该流行病不被认为是上天对某个群体的审判,但只要从结果一路追溯到源头,它势必就变成了上天对该群体的一种审判,似乎它启动了道德和风尚的不可阻挡的崩溃。修昔底德谈到公元前四三〇年雅典爆发的鼠疫如何造成了混乱和无法无天(“及时行乐的作风取代了荣誉感与得体的举止”),又如何腐化了语言本身。薄伽丘对一三四八年大鼠疫的描述——见前几页——所持的观点不外乎是:佛罗伦萨的公民们行为太不检点。
与这种描绘在流行病引发的惊恐中忠诚和爱情如何分崩离析的充满轻蔑意味的文字不同,有关现代疾病的描述——在这类描述中,上天的审判落在了个人头上,而不是整个社会的头上——似乎过于忽视这一事实,即人们是多么可怜地被告知他们将不久于人世。致命的疾病一直总是被视为一种对道德人格的考验,但在十九世纪,谁都极不情愿让谁通不过这种考验。那些有德之人在滑入死亡之路时只是变得更加有德而已。这已成为小说中描绘结核病患者的死亡时采用的惯例,与之相配套,是对结核病的锲而不舍的灵性化,以及对结核病的恐怖景象的感伤化。结核病为那些道德沉沦者提供了一种获得救赎的死法,如中的年轻妓女芳汀,或者为那些有德之人提供了一种献身的死法,如塞尔玛·拉格勒夫《幽灵战车》中的女主人公。甚至那些极有德行的人,当染上这种疾病而命在旦夕时,他们的道德境界就飞升到了新的高度。在《汤姆叔叔的小屋》中,小爱娃在她生命最后的几天里恳求她的父亲做一个真正的基督徒,释放他的奴隶。在《鸽翼》中,米莉·希尔一旦获悉她的追求者原来是一个财产追逐者后,就立了一份遗嘱,写明把财产留给他,随后就撒手人寰了。中说:“从某种潜在的、自己还不十分明了——如果说不是全然不解的话——的情理中,[保罗]感觉到,他对那儿几乎所有的物和人,都萌生出了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温情冲动。”
对那些不被这么感伤地加以描绘的人物来说,疾病被看作是为他们提供了一个最终行善的机会。至少,疾病的不幸能够擦亮人的眼睛,使他看清一生中的种种自欺和人格的失败。伊凡·伊里奇用谎言来掩盖他的沉疴——他患了癌症,却对妻儿只字不提——而这些谎言使他意识到他整个的一生无非是一个大谎;在他弥留之际,平生第一次,他变得诚实了。黑泽明的电影《生之欲》(一九五二)中,那个年届六旬的公务员在获悉自己的胃癌已到晚期后,辞去了工作,投身到邻近一个贫民窟的事业,反对他曾为之效劳的衙门。只有一年可活了,渡边想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想摆脱平庸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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